蘇阿姨
小區里很多人都認識蘇阿姨,每天早晚,她都會繞著偌大的小區走上好幾圈,寒來暑往,從不間斷。用她的話說就是:每天必須走夠三萬步,不然不得勁兒。蘇阿姨馬上六十歲了,可看上去頂多五十出頭,喜歡穿長裙,化淡妝,打扮得恰到好處,見了她的人,無不驚訝贊嘆。相比而言,蘇阿姨的老伴就顯老很多,一雙招風耳,一張再普通不過的臉,說七十也有人信,其實也就六十出頭。老伴在礦井下做了三十多年的維修工作,退休前幾年,才升到了地面上。老伴話不多,一般只是聽,笑著點頭,跟個保鏢似的,站在蘇阿姨身旁,有點像相聲里的捧眼。
蘇阿姨大半輩子都在銅川老礦區的一所幼兒園工作,很多人都說,蘇阿姨身上那優雅從容的氣質肯定是被孩子們磨出來的。在外面,無論見了誰家的孩子,不管認識不認識,蘇阿姨都會習慣性地蹲下身來,夸孩子幾句。那夸獎,聽上去一點不像客套話,誰聽了都很受用。見有人打罵孩子,蘇阿姨總是苦笑著無奈地搖頭。在孩子多的地方,蘇阿姨還會自然大方地和孩子們一起唱歌玩游戲,耐心到讓所有人自愧弗如。蘇阿姨家的孫女,在她奶奶的調教下,更是講文明懂禮貌,見了的人都說,那就是傳說中的“別人家的孩子”。
幾乎每天晚上,蘇阿姨老兩口都會帶孫女出來玩。蘇阿姨繞著廣場快走,或者跟人說話的時候,老伴就在一旁照看著孫女,眼睛一刻不離地注視著。偶爾,孩子的爸爸媽媽也會帶著孩子出來。跟許多家長一樣,他們在一旁找個地方坐下來,一直低頭玩手機,過一會抬頭看一眼孩子。
時間久了,人們漸漸發現蘇阿姨家的孫女真是不得了,才四五歲的年紀,不僅能極其清楚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還總能使自己成為一群孩子的中心。有時委屈得哭了,幾句安慰,她的情緒很快就過去了,從來不會像別的孩子那樣變成無休止的哭鬧。那么小的年紀,對局面的掌控能力,對情緒的管理能力,理智得讓人吃驚。
蘇阿姨一家是西安臨潼人,秦始皇兵馬俑就在那個地方。大概十年前吧,銅川礦區許多煤礦萎縮甚至停產,人員分流,把他們分流到了現在這個礦區小鎮,一直干到退休。我和蘇阿姨因為兩家孩子經常玩而認識,中間雖然差著幾十歲,可同是關中人,她知道我讀點書寫點字,所以把我和她一起拉入了文化人的行列。
熟了之后,蘇阿姨經常給我痛訴兒媳的種種“惡行”:打孩子、愛生氣、愛吵架、睡懶覺、不做飯、玩手機、沒眼色、粗野……簡直罄竹難書。好幾次說著說著,蘇阿姨幾乎要落下淚來,好在她情緒控制得好,很快又變得從容起來,無所謂地說:“要不是為了孩子,早就讓我兒子把那貨蹬了,現在就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咱文明人不跟野蠻人一般見識!'
蘇阿姨的老母親九十歲高齡,育有三兒三女,可如今飯都吃不到嘴里。蘇阿姨說,她雖然離得遠,照看孫女回不去,可老娘在臨潼住的房子是她買的,吃喝拉撒看病的錢,大部分都是她掏的,可兄妹們還是有意見,她倒落了個里外不是人。蘇阿姨憤憤不平地對我說:“小呂,你給說說看,有沒有天理?”
孫女眼看就要上小學了,蘇阿姨想讓孫女去鄂爾多斯康巴什新區上學,她們在那邊有一套公司分的福利房。兒子兒媳不太愿意,嫌離得遠,五六十公里的距離,每天開車來回跑太累,對孩子也不一定是好事。蘇阿姨不高興,氣呼呼地說:“你看看你看看,人家還對我們倆不放心?沒我們倆,他們連西北風都喝不到。”過了一陣,蘇阿姨又打算給孫女在西安買房子,說先在礦區這邊念著,以后想回西安念了也行。往西安跑了好幾趟,房子終于看得差不多了,不到一百平方米,總價一百五十萬元。蘇阿姨想著自己掏一百萬當首付,剩下五十萬,讓兒子兒媳按揭月供。可兒子兒媳不愿意,嫌壓力大,怎么說都不愿意。最后,房子還是買了,沒有貸款,都是蘇阿姨掏的錢。蘇阿姨苦笑著說:“我們老兩口快被這倆貨榨干了。”
最近,蘇阿姨的兒子打算買輛車,七座的,說以后如果生二胎,一家人都坐得下。蘇阿姨的兒子現在開的是輛大眾朗逸,夫妻倆換著開,有時也坐公司的通勤車上下班。蘇阿姨說:“那車也是孩子她爺爺買的,買了快十年了,車況好好的,非要再買輛氣派的,自己還不愿掏錢。”我有點好奇,多嘴道:“她爸爸媽媽工資加起來也不少啊,沒攢下買車的錢嗎?”蘇阿姨說:“誰知道呢,成天胡吃海喝,哄(騙)瓜(傻)老婆老漢呢。”說完,蘇阿姨又笑了。過了沒幾天,蘇老師的兒子把新車開回來了。三十多萬的白色大眾途觀,看著果然很氣派。
孤島
每年燕子飛回來的時候,那老兩口也快來了。其實,那老兩口像極了一對年邁的燕子,吃力地跟在燕群之后,時節一到,便義無反顧地從溫暖濕潤的南方飛越重重山水,飛到這個風大沙大的礦區小鎮,后面跟著那個小女孩。
老兩口個子都不高,微胖,膚白,頭發灰白參半,給人一種精神而又精明的感覺。老頭腆著肚子,手里總拎著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小孩的玩具。老太太鑲著兩顆金牙,笑起來滿嘴金光,背著一個很潮的桃紅色狼牙包,里面裝著小孩的水杯紙巾衣物之類的。小女孩矮矮胖胖的,看上去敦實可愛。碰見相熟的人,都要笑著問他們一句:“又來了?”他們笑著點點頭,回一句話,別人聽不太明白,無非是應答之類的話。
在樓下的沙地上碰見他們,我搭話說:“孫女三歲了吧,下半年就能上幼兒園了。”老頭笑嘻嘻地說:“下半年就能上了。”憑著曾經與一位杭州人共事過的經歷,我成功地破譯了這句話。我又問:“打算在哪兒上呢?”老頭嘰里咕嚕說了一長串,我只聽清第一句“不知道”,其余的發音,像破碎的謎底一樣,掉落一地。老太太見狀,幫忙耐心地解釋了一遍,我一樣云里霧里。這期間,我們嘗試用肢體配合表情,加上語氣和聲音的變化,試圖使交流之橋合攏,可最終還是失敗了。這樣的嘗試想來有些可笑,好在我們都習慣了,包括尷尬。
這個礦區小鎮,地處陜蒙晉交界,小區里,陜西人、內蒙古人、山西人占多數,東北老礦區過來的人也不少,四川人也有好幾家,可浙江人就他們一家,沒有同鄉。他們的鄉音沒有著落,猶如大海上的孤島。
三年前,他們剛來的時候,別人豎起耳朵仔細聽他們說話,聽完了你問我我問你,全都一臉茫然。
前幾天,女兒和幾個孩子在小山下面玩,老兩口帶著小女孩也來了。印象中,這是大家第一次接受了她。她難得置身于一個集體之中,玩得酣暢淋漓,跟著姐姐們高興地跑來跑去。姐姐們做什么,她也跟著做什么,儼然一個小跟班。一邊跟著玩,一邊嘴里激動地嘰里咕嚕地說著話,也不知道小姐姐們聽懂了幾分。臨別時,女孩依依不舍,拉著她爺爺的手,一臉沮喪地問道:“明天姐姐還來這個地方玩嗎?明天姐姐還和我一起玩好不好?”我勉強聽懂了這句,聽得人心里五味雜陳。后來,小女孩又跟著女兒她們玩過很多次,女兒她們玩起來,根本顧不上理她,一群人跑得太快,女孩畢竟小,有時追不上,便在后面不停呼喊,甚至號陶大哭,沖著爺爺奶奶又踢又打發脾氣。安撫無用時,她爺爺有時也會生氣,會在女孩的屁股上狠狠地揍幾下,女孩哭得更是歇斯底里,被奶奶抱過去,哽咽久久不止。
聽老頭說得多了,才知道他們家是紹興的。我說紹興好,我去過,魯迅的故鄉。老兩口一下子來了興致,又說了一大堆。盡管只能明白個十之一二,可也能猜得出來,他們在為故鄉而自豪。我問老頭:“孩子她姥爺家哪里的?‘老頭說:“包頭。”我說:“那挺好,在這邊,包頭就是大城市了。”老頭笑著點點頭。后來,才搞明白不是包頭,是保德,黃河邊上的一個山西小縣城。
前幾天,聽老頭說了半天,才知道女孩的爸爸還想再生一個。女孩她姥姥姥爺再過兩年就退休了。女孩上完幼兒園就送到保德去上小學,她姥姥姥爺剛好可以接送照看,他們老兩口留在這邊繼續照看老二。老頭用晦澀的紹興話說:“她爸爸已經計劃好了。”
那天,一群孩子在外面玩,一輛奧迪車突然停在路邊,車窗打開,車內兩個油光滿面的年輕人朝女孩招手,女孩和老兩口走過去和他們說了幾句話。車開走后,老兩口帶著女孩又過來了,我才知道那就是女孩的爸爸媽媽,又要去哪里和別人吃飯。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們,也是目前為止唯一的一次。
人,愛說愛笑,厚嘴唇,大嗓門,花白的頭發剃得很短。一年中的大多數時間,大叔都穿一身舊迷彩服。冬天了,外面再裹一件軍大衣。
夏天又燥又熱,電瓶車一邊敞著,大叔被曬得紅里發黑,頭皮上常能瞧見細密的汗珠。冬天風大苦寒,他把自己緊緊地裹在軍大衣里,時不時哚幾下腳來給自己取暖。大叔始終笑瞇瞇的,笑著招呼坐車的人,笑著買一塊烤紅薯⑦圇吞下一這通常就是他的午餐。為了多些收入,電瓶車司機們起早貪黑,掙的錢給老板交過后,所剩多少無定,有時甚至要往里貼錢。有幾次,他們一群電瓶車司機,聯合起來抗議承包人提留太多。可胳膊擰不過大腿,人家根本就不吃他們那套。這年頭缺這缺那,就是不缺人,他們只好偃旗息鼓,灰溜溜地回去開自己的電瓶車。
開電瓶車的大叔
這個偌大的小區,被烏蘭木倫河從中間隔開,雖說河上有橋,可小區太大,來往不甚方便。為此,礦區特意開通了兩路電瓶公交車,一路車在河東岸兩頭跑,二路車從河東岸的最南面開到北邊的體育場,經由二號橋開到河西岸最南面的大門口。電瓶車由個人承包,承包人再雇司機開,因季節不同,每天上交一百到兩百元不等,剩余歸司機自己。那位大叔是二路車上的司機,東北
閑時,常能看見大叔和老伴帶著孫女在小區里轉悠。對孫女,兩個人自然是百般疼愛,從來沒見過他倆大聲訓斥孫女。說起自家孫女,也全是溢美之詞。大叔的老伴以前在小區物業打掃衛生,后來又去幼兒園幫了兩年廚,有了孫女后便辭了工,回家看起了孫女。有一回,在小山上碰見他們帶孫女玩,坐在山頂路邊的長凳上休息,小女孩突然無理取鬧起來,對她奶奶又打又踢。她奶奶也不躲,始終笑著哄著。爺爺跟著一起哄,女孩蹶著嘴連爺爺一起踢打,爺爺也是笑而不躲。我看不過去,說打人的毛病可不能慣。老兩口笑著說沒事,我也就不好多說什么。
大叔的兒子上的是煤校,畢業后,來到了這個礦區小鎮,媳婦是本地人。兒子結婚前,大叔把遼陽老家和縣城的房子都賣了,和老母親一起投奔了兒子,打算長居于此。大叔用積蓄給兒子在濱河路上買了套大房子。前些年,礦區房地產的熱鬧勁因為煤炭市場的降溫迅速而冷清了下來,兒子那個小區的房價也跟著一落千丈。后來,兒媳又在對岸看上了另一處房子。于是,大叔賠了十幾萬,賣了剛開始買的房子,又買了兒媳看中的房子。為了給兒子和兒媳表示他絕無二心,大叔不僅把所有積蓄交給了兒子和兒媳,甚至開電瓶車的收入也一并上交,家里大小一切全由兒子和媳婦做主。
今年開春后,好長時間沒見大叔開電瓶車了。早晨,我送女兒上幼兒園時,常碰見大叔的兒子領著他女兒去幼兒園。他兒子戴著眼鏡,笑起來憨憨的,走路風風火火。后來才聽人說,大叔腿疼得厲害,走路都費勁。后來不知怎的,腦袋上又莫名地起了好幾個疙瘩,且越來越多,越來越大。實在對付不過去了,開口問兒子要錢,想去醫院瞧瞧。豈料,兒子冷冷地甩給他一百塊,說了句:“就你事兒多。
大叔的兒子兒媳都在煤礦上班,窮肯定不至于,那么,為何那么摳呢?想不通。大叔跟別人閑聊時說,兒子和兒媳早年在北京買了房,現在翻了好多倍,每個月租金就有大幾千,還別說工資。那就更讓人想不通了。
過了些時日,我坐二路電瓶車去對面,開車的正是好久不見的東北大叔,還是一副笑模樣,只是有著明顯的頹意。聽大叔跟人說,他們在外面租了個單間,有暖氣,房租也不貴,挺好。那人說:“哪兒都不如自己的家好,不如回老家得了。”大叔嘆了口氣,眼睛閃爍了幾下,無奈地笑著說:“老家回不去嘍!”
無法逃離
那個四川老太太又來了。
我笑著說:“阿姨又來了。”或許從我這句話中聽出了雙重意思,她有些尷尬地笑著說:“沒得辦法嘍,兒媳婦懷孕,哪個能不來撒。”我想起前年初冬,她臨走時,曾狠狠地說:“老子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嘍,哪兒是人待的地方,哪兒有我們四川巴適。”語氣里,透著一種徹底的決絕。
老太太初來這里,是四年前的春天。從天府之國,來到這個礦區小鎮,她帶了滿滿幾大包東西,都是四川的特產吃食,豆瓣醬、臘肉、臘腸、腌菜、火鍋底料、魔芋粉……那陣勢,見了的人無不驚嘆。
剛來沒幾天,她就抱怨上了。多風干燥天氣,空氣中隱藏的沙子和煤灰,本地人古怪的口音,貴得讓她咋舌的菜價……一切完全超乎了她的預料。當然,最重要的是找不到說話的人。不過,她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小區里僅有的幾個老鄉,并迅速熟絡了起來。鄉愁有了著落,她臉上的笑容也隨之多了起來。她常做一些四川的特色食品,穿過一棟棟樓宇,送與幾位老鄉分享。
剛過國慶節,礦區的冬天已經藏在了不遠處,幾個老鄉回了四川,隔年春暖了才來。她不得不逼迫自己走進人堆里,和小區里的本地人沒話找話。只是彼此都帶著濃厚的鄉音,說話難免費勁。她性子急,說幾句別人聽不懂,急得直躁腳。時間由此變得格外漫長,她漸漸心慌起來。過了一陣,又突然腿疼得不行,天天在家里呻喚。兒子只好請假帶她去醫院檢查了一番,沒查出啥毛病。可回到家,她還是天天噻著腿疼,走路也一瘸一拐的,看得兒子莫名其妙。還是兒媳心細,知道婆婆這是思鄉病。兒子和她吵嘴,覺得她沒必要騙他,想回家直說就行。落雪之前,盡管兒媳舍不得孩子,老太太還是帶著孫女回了四川。
第二年春天,老太太有如候鳥一樣又來了,依然帶了好多四川吃食,一來就迅速和幾個老鄉對接上了。
我女兒比她孫女大兩個月,幾次遇見后,很快玩到了一起。在老太太的敘述中,我知道這是她大兒子的女兒。她還有個小兒子,二十八了,還沒談對象,她遠在此處,惶惶難安。她說起孩子的爸爸,直搖頭,說脾氣不好,太暴躁,打孩子打得兇。轉而又說起兒媳婦,一臉滿意的樣子,說兒媳婦啥子都好,沒得挑,就是脾氣太綿了,孩子再鬧,一個指頭都舍不得動。也說起孩子她姥姥,從兒媳上中學起,就一直在南方打工,幾乎沒怎么回來過。女兒生孩子也沒來看一眼,直到現在,孩子還不知道她姥姥長啥樣,只是偶爾寄些小東西過來。
女孩有時調皮,不聽話,老太太說教不聽,沉下臉來也無用,便順手折下一截樹枝。女孩看見她奶奶手里的樹枝,原先歡快的臉上立刻寫滿了恐懼。老太太咬牙切齒地照著孩子手心就是幾下,女孩立刻哇哇大哭起來。有時,孩子跟別人起了沖突,她立馬叫過來說:“哪個要是敢打你,你就立馬給老子打回去,狠狠地打,打得她求饒,看哪個下次還敢欺負你。”
放學回來的路上,孩子東跑西跑,追逐嬉鬧,她家孫女也不例外。好幾次,孩子跑遠了點,女孩的爸爸喊不應,立馬大怒,一聲巨吼,猶如驚雷,原本笑著的孩子,瞬時被嚇得嚎哭起來。這讓她爸爸更覺失了臉面,吼得更大聲了。孩子被嚇得止住了哭聲,眼神里滿是無措和驚恐。這個被許多人夸獎說“大膽”的女孩,總是有意無意躲避著別人的對視,閃爍不定的目光中透著深深的防備。在與別的孩子的爭執中,女孩總是敢下狠手,甚至主動搶奪別人的東西,且絕不認錯。
老鄉們又一次南歸了。日子又一次堆積成山,壓得老太太無法呼吸。她一方面操心著小兒子的婚事,一方面操心著這個孫女。大兒子和兒媳上的都不是那種朝九晚五的班,即使孩子上了小學,接送吃飯也是個大問題。這個問題離了她這個奶奶怎么辦?可她不想苦苦地待在這里。
這次,在老太太腿疼的毛病發作前就被兒子送回了老家。臨走前碰見我,她又一次決絕地說:“老子再也不來這個鬼地方嘍,哪兒是人待的地方,哪兒有我們四川巴適撒。”
大兒子和兒媳回四川過年,臨走時,兒媳要帶女兒一起走,老太太堅決不同意。兒媳說,她可以自己想辦法帶。老太太憤憤地說:“老子幫你帶,你們專心掙錢還不好?你是何居心?\"這句話,直接把兒媳惹哭了,她想不到一個媽媽想要和自己的女兒待在一起,居然在別人眼里成了居心叵測。最終,女孩還是被她媽媽帶了過來,她媽媽爸爸上班時,就把女孩送到托管班,日子照樣往前過。
女孩的媽媽又懷孕了,二胎還是個女孩。
盡管小兒子的婚事還沒著落,老太太不得不再次來到這個遙遠的礦區小鎮。兒媳的工作轉到了五六十公里外的康巴什新區,年后休完產假去上班。老太太的意思是,如果兒媳婦把老大帶去康城上學,她就等老二斷了奶帶回四川去。如果老大繼續留在礦區上學,她就留著一起帶,兒媳婦辛苦點,每天來回跑。可等老大幼兒園畢業后,去哪兒上小學呢?兒媳婦說:“到時候再說吧!”老太太也說:“只能邊走邊看嘍!”
認命
去年秋天,偶爾會在電梯里,或者一樓的臺階處,碰見那個東北的老太太。那時,尚不知她是孩子的奶奶還是姥姥,也不知道孩子是男孩還是女孩。那時,孩子尚不會走路,有時她抱著,大多數時候是在嬰兒車里推著。一樓進出的地方,沒有無障礙通道,她只好吃力地提著嬰兒車上上下下。有時碰見了,我上去想幫她一下,她干脆地揮手說:“不用不用,俺能行!”一口正宗的東北腔。后來才知道,她老家是黑龍江的。早些年,那邊的煤礦采完了,被分流到了韓城。后來,又到了這個礦區小鎮。
塞北的冬天苦寒而漫長,許多小孩常常一整個冬天都不怎么出門。再見到老太太時,已經春暖花開,那孩子已瞞跚著會走路了。上午下午,太陽好的時候,她都會帶孩子出來轉轉。在人堆里,孩子挖沙子,拽著她到處跑,她難得跟別人說幾句話。這時,我才知道孩子是個女孩,走到誰跟前都會抬起頭,晃著腦袋盯著看,露出還未長齊的牙齒,嘿嘿一笑,轉身又跑了。
有一次,她跟幾個老人聊天時,說起那片肥沃的黑土地,原本有些倦怠的臉上立刻神采飛揚:“那家伙,地多肥多平啊,一眼瞅不到頭,都是腐土,隨便種點啥,不用管它,都蹭蹭往上長。\"說完,又轉而嘆息道:“現在是徹底回不去了,扎在這兒了。\"到了飯點,一位老太太問她:“還不回去做飯啊?\"她無奈地說:“做啊,咋不做,看孩子,做飯,擦洗收拾,啥都得做,全能老媽子一個。\"末了,爆了句粗口,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來,帶著孩子轉身往回走。孩子不情愿回去,在她肩上又踢又打,哭聲響亮刺耳。
他們老兩口都已退休,早些年,就在百公里外的東勝安了家。有了孫女,她自然得過來看管,孩子她爺爺一個人對付著過,想孫女了,在視頻里看一下,死活都叫不過來。她原想著把孩子帶到東勝去的,那樣的話,老頭和孩子都能兼顧上,孩子爸爸媽媽每周末可以回來。可她兒子不答應,媳婦也不點頭,沒轍,她也不好多說什么。
現在,她們和我們一樣,住的是公司蓋的公寓,每月七八百塊的租金。前一陣,公司準備在康巴什新區蓋房子,她兒子想買個三室的。盡管兒子和兒媳都有工作,工資也不算低,可兒子買房,她當然得幫襯,就這一個兒子啊。她在客廳里哄孩子,兒媳跟她說起買房的事,她主動說給添三十萬,媳婦啥話也沒說,轉身進去給躺在床上玩手機的兒子不冷不熱地說:“你媽說買房給添三十萬。”兒子頭也沒抬,同樣不冷不熱地說:“才三十萬?摳門。再去撬撬。”有什么事,兒子從來自己不給老太太說,總是把媳婦支到前面。媳婦呢,也從來不當面表達意見,只說是她兒子說的。
二胎放開了,兒媳想再生一個,兒子不樂意,兩個人談不攏。兒子態度很堅決,死活不愿意再生,說是他的青春已經被孩子毀了一半了,再要一個就全毀了。兒媳不肯罷休,兒子最后把“球\"踢到老太太這兒,他對媳婦說:“你去跟我媽商量去,她愿意給你帶了,你就隨便生,不然整啥都沒用。\"于是,生不生孩子,老太太成了關鍵因素。她想罵娘,想擢挑子,可也只是想想而已,頂多在心里,或者跟別人埋怨幾句,最終還得認命。這也怪不得別人,只怪她小時候太稀罕兒子,給慣壞了,才成了這副德性。這就叫“自作孽,不可活”。她心里明白著呢。
老太太想不通,現在的年輕人,這是怎么了?有點兒時間,不是看電視就是玩手機,要么就是出去吃喝玩樂,一點不想著給孩子勻點出來。想起孩子了,心血來潮逗弄幾下,轉身就扔下不管了,孩子倒成了他們的玩具。這父母當得多省事啊。她說這些的時候,起初是懷著一股悲憤的,眼睛都紅了,淚水隱隱可見。說著說著,她的情緒慢慢平復下來。
前些天,一群孩子在河邊挖沙子玩。小女孩顛顛地跑來跑去,她奶奶緊隨其后照應著。一對年輕男女走了過來,站在邊上看了一會兒,喊女孩的名字,女孩聽見了,過去叫了聲爸爸媽媽,抱了一下又玩去了。女孩的爸爸高高大大,像個大男孩,笑瞇瞇的,兩只手始終背在身后,有點少年老成的感覺。女孩的媽媽穿著一身運動裝,像一朵開得正好的花。他們看起來都好年輕啊,應該是“九零后\"吧。夫婦倆站在一旁看了一會又走了。過了一會兒,老太太抱著孫女也走了。
飯點快到了,她還得趕著回家做飯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