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天早晨,母親在下床小便時,塑料便桶傾斜了一下,她就摔倒了。便桶的高度不足30厘米,母親又是隨著便桶的傾斜倒在地上的,按說應(yīng)該沒什么大礙,可母親卻受了重傷:左側(cè)大腿骨和股骨頭粉碎性骨折。像是一個塑料制品長期在太陽下暴曬后氧化了,輕輕一碰,“嘩\"的一下就碎成了渣渣,再難拼湊完整了。
妹妹給我打電話,剛張口說話就抽泣起來,說:“怎么會這樣呢,輕輕一倒就骨折,是我沒照顧好,還是老天有什么不好的安排?今年都骨折兩回了。”
我從晨睡的懵懂中清醒過來,內(nèi)心卻很冷靜,仿佛骨折的不是我的母親,而是別人的母親。我跟妹妹說:“人年紀(jì)大了骨頭脆得很,稍不注意就會骨折,你不要自責(zé),更不要怨天,我們趕緊想辦法給她治療就是了。”然后穿衣起床跑到母親住處,叫來救護車把她送到醫(yī)院,然后很冷靜地找醫(yī)生,很冷靜地去給母親做CT,又很冷靜地詢問醫(yī)生。
母親本在鄉(xiāng)下生活,過了八十歲,身體一日不如一日,再加上比她大兩歲的繼父有些老年癡呆,我和妹妹總是從城里往鄉(xiāng)下跑極不方便,就在妹妹居住的小區(qū)租下一套二樓的房子,把母親和繼父接到城里來了。
他們倆的活動范圍便局限在了兩室一廳內(nèi):繼父拄著拐棍,從客廳到陽臺,從陽臺到客廳,走起來一寸一寸地挪動,一天卻要反反復(fù)復(fù)地走幾十次;母親則是在床上躺一會兒,再到沙發(fā)上躺一會兒,最多是到陽臺上的躺椅上坐個三五分鐘。
第一次骨折就是在躺椅上坐了一會兒回客廳時,起身有些猛,腰椎便骨折了。
照顧他們的重任大多落在妹妹身上——給他們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母親對妹妹說:“就得你和你弟多照顧我們,你哥從小在你爺爺奶奶那邊,我沒管沒問,我不能讓他照顧我太多。”
妹妹對此很是不滿,質(zhì)問母親:“你管我和弟弟了不假,可你給我們什么了?你給我們物質(zhì)了,還是給我們愛了?小時候挨你無端的打罵倒不少!”
母親的確沒有給予弟弟妹妹什么,最起碼沒有給予妹妹什么,不管是物質(zhì)的,還是精神的。父親死后母親改嫁繼父。她這幾十年間身體一直不好,不是今天有病,就是明天不舒服,情緒波動極大,總是對繼父發(fā)火,抱怨他無能。如果受了外人的委屈,又總把怨氣轉(zhuǎn)嫁到妹妹身上,毫無征兆地破口大罵,不知緣由地丟臉色給她看。她在妹妹記憶里種下的,除了傷心,還是傷心。
但是母親不記得自己做過什么對不起妹妹的事,她只覺得一切都是正常的:哪家父母不打罵兒女?哪家兒女沒受過委屈?她甚至覺得自己對妹妹恩重如山,沒有她,妹妹就無法長大成人;沒有她,妹妹不可能成為副教授,一個月領(lǐng)一萬多塊錢的工資。
妹妹對我說:“只有見了你,媽才會露點燦爛陽光。”
母親和繼父一同住在城里的時候,我會隔幾天看看他們,買點青菜豆腐,買點冷凍水餃,割點新鮮豬肉,和他們坐一會兒,說幾句類似多喝水、別摔倒之類的話,便走了。
半年多以后,繼父離世,母親搬到我們?yōu)樗伦獾姆孔永铮妹萌耘f給她洗衣做飯、打掃衛(wèi)生,晚上還要陪她睡覺。但白天卻很難相伴在她的身邊,因為妹妹還有工作。
我每天下午五點半或者中午十一點半給她送一次飯,順便陪陪她。陪她也是干巴巴地陪。去時說一句“媽我來了,你吃飯吧”,走時說一句“媽我走了,明天再來”,其他時間皆是她在沙發(fā)上蜷縮著閉目養(yǎng)神,我坐在一邊看手機上的新聞。頂多聽她說說誰誰又來看她了,或妹妹又跟她說了什么新鮮事,我則基本不作回應(yīng),只是“嗯”“哦”“好”“我知道了”。我和母親無話,搜腸刮肚也找不出可以和她暢聊的話題。
但是母親卻是真的見了我臉色就會陰轉(zhuǎn)晴,真的就會露出一些燦爛陽光。為什么,她沒說。一次她說自己老是心慌,我給她號脈看看脈搏跳得快不快時,她忽然抽泣著說:“兒啊,你能混到今天這一步真是不容易啊!家里一個能幫你的人都沒有,全靠你自己。你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罪啊!”或許,這就是原因吧,她沒管過我,沒有給過我愛和溫暖,她覺得愧疚。
母親把繼父送回老家安葬了以后,曾想留在老家不再回城。她說一個人住在那么高的樓里太難受了,與其孤孤單單地在城里睡那暄騰騰的沙發(fā)床,還不如高高興興地在鄉(xiāng)下睡硬邦邦的鐵床舒服呢。鐵床是弟弟焊制的,她睡了二十多年了,上面只有一張破草墊子、一床舊棉褥子,長時間不更換散發(fā)出難聞的味道,但她就是喜歡睡在上面,覺得舒服。
母親再次進城,我們做好了讓她長期住下去的打算。但是母親只住了三四個月,卻兩次骨折。這恰是母親八十四歲的年齡,民間說“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叫自己去”。母親偏在這一年先后兩次骨折,無論我們信不信邪,都覺得母親的生命一下子進入了倒計時。
風(fēng)俗中,生命進入倒計時的老人是不能再待在外面的,于是母親回了鄉(xiāng)下的家,躺在了那張她始終覺得最舒服的鐵床上。這一躺,母親再也沒有起來,24小時都需要人陪護和照顧。
妹妹再一次挑起了這份重?fù)?dān)。她退休了,時間比我和弟弟寬裕。更重要的是她有一種不由自主地想陪在母親身邊的念頭,不然她不放心。
母親的大鐵床斜對面安了一張小鐵床,妹妹就睡在小鐵床上。起初的幾天夜里,母親那條骨折的腿疼得厲害,常常三更半夜喊:“怎么這么疼啊!快給我看看呀!”妹妹就趕緊爬起來。母親不哭,妹妹卻淚如雨下。那淚水里飽含了一個女兒無以計數(shù)的對母親的心疼。
母親居住的院子是弟弟的鞋廠,兩畝多地,極為闊大。生意興隆時,這里有幾十人工作,熱鬧而嘈雜。但近兩年生意難做,弟弟從老板變成了別人鞋廠的修理工,晚上八點多才從四十公里外趕回來。母親白天很安靜,不喊不叫只是昏睡。妹妹除了做飯和給母親換尿不濕,似乎無事可做。但到了晚上,整座院子對于妹妹來說空曠寂靜得有些嚇人。有天晚上,弟弟直到十點也沒回來,妹妹崩潰著給我打電話,哭訴著她的恐懼,哀怨著日子的煎熬。我說不行咱們仨輪班吧,別你一個人在那里熬了。妹妹答應(yīng)了,但第二天便打來電話,說還是以她為主照顧母親比較好,“你白天工作忙,晚間還要寫東西;弟弟好不容易找了份六千薪水的工作,老請假丟了怎么辦?”
我每周一次或兩次去看母親,妹妹有事回城時,我和妻子便去替她。我們在那里,母親拉了尿了不喊我們而喊弟弟。弟弟有時會從別人的廠里請假回來忙自己小廠的事,這樣母親一喊,我就跑到車間去喊他,他就跑到屋里給母親更換尿不濕,擦洗下身。這個時候,我會不由自主地躲出去。有一天,我們又去替妹妹,弟弟沒在家,一整天的時間母親都沒喊自己尿了或是便了,我好幾次鼓起勇氣想問問母親需不需更換尿不濕,竟然沒有張開口。
盡管給母親買了空氣墊子,讓鐵床變得不那么堅硬,但母親仍在躺了兩個多月后起了褥瘡。妹妹發(fā)現(xiàn)后給我打電話,哭著說:“哥,這可怎么辦呀?”
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去看母親,卻不敢直視母親起褥瘡的部位。妹妹邊講述邊流淚,我只是靜靜地聽,直到她問“那年咱奶摔倒骨折臥床,起沒起褥瘡?”時,我的淚水唰地涌到眼眶,一下子想起了祖母臥床時的痛苦樣子,趕緊把頭扭到一邊。我惱恨自己怎么會這樣,提到逝去已快二十年的奶奶就會情緒激動,而母親在眼前承受痛苦我卻無動于衷。
后來母親的褥瘡痊愈了。我讓三叔從老家送來一張香椿木的老式床給她用,她想都沒想就拒絕了,說:“我就睡這鐵床!”
(摘自2025年第2期《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