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民俗入戲

優秀的地方戲往往具有強烈的地方性、民俗性，又兼具時代感和現代性。在這些作品中，我們不難發現“民俗”的身影，民俗風情以其時代性、人民性、地域性為地方戲的創作“增鮮提味”。

淮劇《小鎮》取材于馬克·吐溫的小說《敗壞了赫德萊堡的人》，它并非傳統意義的改編作品，而是一次全新的創作。《小鎮》的“中國化”轉化無疑是編劇需要攻克的最大難點。如何解決？編劇在劇中巧妙地編創了屬于小鎮獨有的民俗“敲鐘”。在劇中小鎮的鐘共計敲響了兩次，一次是三十年前的風波，一次是當下，而每一次鐘聲響起都是對人們靈魂的撞擊，也正是在鐘聲中完成了全劇最高題旨的表達。近年來，此類創作在舞臺上屢見不鮮，如淮海戲《蕩湖船》圍繞著“蕩湖船”這一民俗結構全劇；黃梅戲《百鳥朝鳳》則以兩代嗩吶匠的人生起伏，講述吹嗩吶這一民俗在現代化社會遭遇的沖擊。不難發現，民俗在戲劇作品的題材開掘上產生了重大影響，并且在推動戲劇情節的發展方面，有著極大的推動力和感染力。

戲曲劇本的文學性，有別于其他形式的文學。戲曲特別注重與舞臺表演契合以及雅俗共賞，要求編劇嫻熟運用曲唱的多種樣式，如獨唱、對唱、旁唱、伴唱等，營造出特定的戲劇場景和舞臺氛圍，從而推動劇情發展，刻畫劇中人物。而唱腔與唱詞的磨合也是地方戲創作中極為重要的環節，這就對唱詞的寫作提出了較高要求，而以民俗入戲則是撰寫唱詞的一個重要手段。淮劇最初源于說唱形式的“門嘆詞”和民間酬神的“香火戲”，因此說唱的痕跡一直較為明顯，演出中常有大段數唱的唱腔，人稱“唱不死的淮劇”。以淮劇《祥林嫂·天問》一折為例。《天問》作為《祥林嫂》全劇的核心唱段，共計六十余句，是祥林嫂被趕出魯四老爺家，滿懷著凄涼、絕望和疑惑的大段內心獨白。著名戲曲音樂理論家汪人元在分析這段唱詞的時候認為“：此段唱詞基本可分為四個層次。開頭‘望天空’到‘腳底下踩出一條苦水河’是從悲緩無助地對戲劇情境的渲染過渡到自己心境的表達；其后‘從小爹娘拋下我’至‘到頭來我還是被掃地出門歸宿無’則是對自己一生苦難悲切的細數與回顧；從‘回首往事不堪顧’起是唱腔情緒色彩的一個大轉折，即從對一生倍受摧殘的不堪回首，轉向了步步深入和緊迫的疑慮、追問；而從‘人死靈魂有沒有’直到結尾，便是人物從疑問轉向了難以自抑、噴涌而出的哭訴、怨責，達到呼天搶地的情感高峰。”四個層次的步步堆疊，傾注著主人公情緒的累積，輔以祥林嫂每個人生階段中的遭遇，由此使控訴更加富有血肉，也使觀眾更加共鳴。

戲曲有其通俗藝術的特性，對語言的要求可歸結為“詩意白話”，要求編劇在唱詞寫作時關注與唱腔情感結構的契合，如此才能寫出與作曲共振的唱段。而《天問》能夠實現這種共振，就是采取了以民俗入戲的手法。首先是大段的“婆娑韻”的使用，該韻是淮劇韻轍中最具有里下河方言韻味的一轍，民俗意味最為濃厚；其次唱段中對于“童養媳”“捐門檻”“祝福”這些與祥林嫂命運緊密勾連的落后民俗的控訴，蘊含了人物巨大的情感張力；再次是采用了淮劇傳統的“從一到十”的詞語方式。淮劇現代戲《祥林嫂》中“天問”唱段的成功創作，為編劇提供了直接的唱詞寫作的經驗，具有極大的普遍意義。

多年來，筆者作為一名淮劇編劇，一直關注著鹽城西鄉風土人情與戲劇創作的關聯。在自身創作實踐中認識到，民風民俗可為地方戲的創作“增鮮提味”，由此得以在劇本創作過程中漸入佳境。

以大型現代淮劇《下江南》為例，該劇講述江淮戲班子在十里洋場，與偽警察、江湖幫派斗智斗勇、夾縫求生的故事。在寫到矛盾突轉的時候，犯了難，寫不下去了。怎么辦“？向生活里找原型”，一位前輩的話突然縈繞在耳邊。鄉里人叫化解矛盾為“改適”，方法就是喝酒。西鄉的菜，湯湯水水，味道純正，與周邊地區的差別不大，也就是“八大碗”。鄉里有“洗菜剝蔥，各管一工”的說法，過去沒有家宴一說，紅白喜事最多請個大廚，而且廚子十有八九還會吹嗩吶。至于洗鍋抹碗、洗菜剝蔥、端盤子等活兒就由門頭上的妯娌或家邊鄰居來做，他們或是說著家長里短，或是相互開著玩笑，非常喜慶和熱鬧。這自然而然成了“八大碗”那場戲開場的情形，女主人公嚴阜紅開場唱道“：今晚上媽媽要做八大碗，眾鄰居齊聚小院樂呵呵。看大家忙前忙后腳打轉，像老家婚喪嫁娶一般般。喜看那張三臉似花一朵，李四就像新郎官。王五洗碗一摞摞，趙六嘴里哼著歌。再看那李家大嫂忙剝蒜，王家大姐拾柴火。張家丫頭把魚剖，趙家姑娘斫肉圓。眼看著他鄉異客一道坐，猛然間一股暖流心里鉆。”

就菜寫菜，自然缺少點感覺。如果將菜跟西鄉人的性格或者象征意味聯系起來，就有那么點意思了。其實，對此鄉里一直就有很多說法，一代傳一代的，鄉里人講“無膘不成席”，所以頭道菜“肉皮雜燴”便有了鄉愁的指向性。眾人的思緒就這樣慢慢被牽引著：“濃濃的鄉愁靜靜地淌，身在江南思故鄉。”第二道菜是“大雞抱小雞”，也就是母雞燴蛋。吃這道菜時，學戲的嚴阜紅、濱淮幫主江淮生、戲班班主震江南的感受是各不相同的，但都歸結到一點——“親情”。江淮生唱道：“細細品來細細想，熱氣騰騰飄著香。心思飄忽耳根燙，難道是老娘盼兒歸故鄉。依稀間看到老娘村口望，寒風中娘的兩鬢添白霜。”震江南唱道：“細細品來細細想，鮮美湯菜漸入腸。百回千轉腹中漾，此菜名讓我聯想到往常。大師兄顧大憐小像家長，猛然間心里發酸淚兩行。”嚴阜紅唱道：“細細品來細細想，大雞腹內小雞藏。好似父親風雨擋，為我筑起一道墻。想當年與父同來江南闖，盼望著一家人立足在異鄉。”最后的伴唱將又將情緒往上推了一把：“細細品來細細想，大江難阻親情長。”鄉里人講逢席必有羹，大年三十要吃羹，在家的人吃了不忘本，出門的人吃了不忘根。還有個說法就是，一個人沒人形，就是沒根，多吃吃這道菜，就能像個人，走正道。這時候，“一道羹猛然心驚醒，激起浪花一層層”的伴唱，讓各色人等反思自己、直戳內心。篇幅所限，“八大碗”不能每一道都敘述，于是最后一道菜“肉團子”，依然是嚴阜紅說菜：“這肉團子，是將肉斫碎了又粘合在一塊，蒸不化，煮不破，炸不碎，燒不爛，總是抱成一個團。”于是震江南來了段發人深省的唱：“下江南誰人沒有一身痛，誰人沒有淚酸辛。背井離鄉苦吃盡，只為生計強支撐。異鄉異客臨異境，難免歧視遭欺凌。在座的雖不沾親有緣分，同鄉同源同根生。還需互助互幫襯，不可相煎窩里爭。一根筷子易折斷，十根抱團得生存。”

可以說是“八大碗”的民俗串起了這部戲，也可以說是這部戲講述了“八大碗”與里下河人民的情感曲折。

大縱湖是蟒蛇河的源頭，更是鹽城市民的飲水之源。它蜿蜒曲折，流淌著許許多多傳說：宗堡子馱媽媽、西門斬蟒、王祥臥冰、雙元落地……我一直有想寫的沖動，于是便有了《大湖泱泱》（原名《北宋莊》）。北宋莊是原大縱湖集鎮所在地，人文薈萃，具有典型的湖蕩水鄉的風土人情，特別是漁民水上婚俗，被列入非遺項目。

故事是我自己編的，說北宋莊上的雨瑤，心地善良，美貌端莊，擅唱漁鼓詞，所做的魚圓更是美味，是莊上后生們心儀的姑娘。宋家和忠孝守義，為人正直善良，是北宋莊上會船（賽龍舟）的頭篙。二人青梅竹馬，彼此傾慕。又是一年端午節，人們爭相觀看會船的盛況。就在眾多龍船箭在弦上之時，湖匪蘇天龍半路殺出，要參加會船，而且指定雨瑤作為賽船招親的花魁即彩頭。眾人反對，蘇天龍逼迫，宋家和自恃本領過人也來勸說雨瑤，雨瑤被迫答應。然而天不遂人愿，蘇天龍贏了。蘇天龍答應按照風俗，中秋節“追節”后，到臘月迎娶雨瑤。在寫“追節”的時候，群眾演員的兩句唱到嘴到肚、形象生動“：八月中秋月如盆，毛腳女婿要上門。追節鴨子嘎嘎叫，子孫節藕拎兩根。”一下子把“追節”的場景描述得惟妙惟肖，現場感強烈。

總之，在回歸戲曲本體的基礎上，地方戲創作的“增鮮提味”，離不開作者獨特的發現，更離不開地方民俗的加持。這或許是眾多作品走向成功的關鍵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