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張平,人們可能感到有些陌生,但如果說起影片《小兵張嘎》中那位一面削著木頭手槍、一面給嘎子講抗日英雄故事的老鐘叔,我們就會恍然大悟,原來是他呀!張平塑造過眾多角色,幾乎貫穿了我們整個青少年時代。匆匆那年,記憶猶新。許多人也許不知道,他還是我們江蘇人吶!這更增添了我們對這位表演藝術家的濃厚興趣。
張平,1917年11月20日出生于江蘇省昆山縣,原名仉家駒、仉夢良,祖籍山東曲阜,家奉回教。他幼年喪母,家境貧寒,特別是父親中風半身不遂后,全家七口人的生活擔子,全部壓在剛滿15歲的張平身上。他在影片公司里做過雜工,在電影院當過收票員,也在碼頭上干過苦力活。直到1936年春,經親戚介紹到上海建興建筑公司做了學徒,才算有了比較固定的職業。張平自幼喜歡表演,第一次登上舞臺,是在小學時和姐姐一起主演《仙女和牧羊人》,小小少年居然能夠演得像模像樣。來到上海后,他看到了魏鶴齡在話劇《欲魔》中的精湛表演,甚為驚嘆,暗自下定決心,將來一定要成為他那樣的演員。1936年秋,張平和幾位志同道合者自行成立了雷電劇社,排演過《獲虎之夜》《父歸》等話劇,使青春的活力在學校、工廠和農村等地綻放,演出受到了熱烈歡迎。這也很快引起了左翼“劇聯”的注意,他們委派著名演員左明加入劇社擔任導演,幫助他們提高藝術水準,指引他們踏上革命道路。后來,左明將“雷電”改為“先鋒”劇社,并將其編入上海戲劇界救亡協會領導下的“救亡演劇第五隊”,帶領他們取道西安,奔向延安。當時西安的“大風劇社”對張平的演技早已仰慕,見到他后,試圖以重金聘請,卻被他一口拒絕。1937年9月底,張平到達延安,10月中旬便進入抗日軍政大學第三期學習。隨后,他積極地參加了延安文藝界舉辦的《廣州暴動》《血祭上海》《團圓》等大型話劇的演出,在一次演出前,正好遇到前來觀看演出的毛主席,毛主席親切地對他說“:要做一個好演員、藝術家,一定要提高理論水平,深入群眾,不然就會成為匠人,那就沒有意思了……”也就是在這次演出活動之后,張平參加了魯藝籌委會的工作,并成為魯藝戲劇系的第一期學員,后又成為魯藝實驗劇團的重要成員,曾在《流寇隊長》《大丹河》《日出》《帶槍的人》等劇目中飾演主要角色。1942年,張平在參加延安文藝座談會后,方向更加明確,底氣更加充足,表演更加扎實,作品也更加有力。
1948年12月,他遵照東北局加強電影工作的指示,隨團進入東北電影制片廠,開始嘗試接觸電影這一新的藝術形式。從舞臺轉向銀幕,這不僅是領域的跨界,更意味著能力的重塑。舞臺表演因為觀眾距離遠近的關系,不得不采用某種超越現實的夸張方式;而電影表演則要求演員必須全身心融入日常自然的風輕云淡狀態,原本舞臺的局限可以通過鏡頭調度來彌補,不需要演員再過度使用表情和大聲的吶喊。面對這些新的要求,對于已經習慣舞臺演出的張平來說,確實是一個巨大的考驗和挑戰。在拍攝第一部影片《光芒萬丈》時,張平飾演主角老工人周明英,因為在片場看不到觀眾,沒有眾目睽睽的互動交流,只能站在冷冰冰的攝影機旁自說自話,這使他感到很不自在,一時難以進入狀態、找到感覺。由于達不到導演的要求,只好不斷重來,不僅浪費感覺,也浪費了膠片,他逐漸對自己失去信心。然而奇怪的是,除張平自己以外,其他人對他都一如既往地充滿信心。在陳波兒和導演許珂的熱情鼓勵與幫助下,他如蹣跚學步般從頭再來,邊拍邊學、邊學邊演,邊摸索邊琢磨,邊深入邊體會,漸漸了解了電影的美學特性,也慢慢學會了如何適應鏡頭前的表演。
隨著演出實踐的日益增多,張平對電影表演愈發熱愛,探索熱情也愈發強烈,希望自己能夠在銀幕上持續發力,督促自己不斷有所進步、有所突破。所以不管大小角色,張平都積極嘗試,任勞任怨,毫無怨言。在這一過程中不斷充實自己的內心世界,不斷磨礪多種表演技能,不僅收獲了大量人氣,也讓自己從戲劇演員蛻變成了電影演員,塑造的形象越發真實、感人,深受觀眾喜愛。例如,他所飾演的《鋼鐵戰士》中的排長張志堅,《沙家店糧站》中的民兵隊長石得富,《風暴》中的工人孫玉亮,《糧食》中的村長康洛太,《北大荒人》中的場長高建民,《停戰以后》中的執行處主任顧青,《汾水長流》中的富農周富有,《怒潮》中的農會委員長邱金,《烈火中永生》中的書記李敬原,《黑三角》中的公安局洪局長等。
張平的表演風格也逐漸在這一系列形象塑造中不斷成熟定型,他對自己的電影表演也越發有心得體會,進而形成了自己獨樹一幟的藝術信念和表演理念,我們可以將其概括為“真實、自然、大氣、生動”。所謂“真實”,就是說他所塑造的角色都是典型環境中的典型人物,不同角色之間有不同的特點,同類型角色也有明顯的區別,每個人物都仿佛是真實的存在和讓人感同身受的生命個體;所謂“自然”,即指表演生活化,看不到一點舞臺的痕跡,就好像在生活中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煙火氣、普通感、生活風非常強烈;所謂“大氣”,就是在表演中沒有匆忙之態和窘迫之感,從容不迫,潤物無聲,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不管是表演節奏,還是內心節奏,都張弛有度、游刃有余;所謂“生動”,即對每一個人物都能注入自己的靈魂,個性鮮明,活力四射,通過循序漸進、豐富且有層次的美學表達,使角色變得個性鮮活、栩栩如生,鐫刻在人們的記憶中,久久不退。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睆埰街阅軌蛟谌辗e月累中鍛造出自己的獨特風格,我認為主要有以下三點原因。
一是張平始終與生活和人民群眾保持心心相印、息息相通的血肉聯系。在延安文藝座談會精神的指引下,他牢記毛主席的教導,立足生活、深入生活、熱愛生活,經常走進人民群眾的生活,體驗人民群眾的思想情感,發現日常平凡中的典型細節,體驗角色的悲歡離合,感受人物的喜怒哀樂。在與老百姓一同生活、同吃同住、同甘共苦的日子里,張平身體力行、感同身受,從中受益匪淺。張平常說“:我真正體驗了工農兵的生活,體驗了他們的思想感情?!边@期間,許多生動的形象素材在不經意間就被收集儲存到自己的頭腦倉庫里,為日后創作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可以說,在眾多銀幕形象的塑造中,這些積累確實發揮了不可替代的重要作用。其實,無論走到哪里,有沒有演出任務,深入生活都是他畢生的使命和永恒的主題,他并非將深入生活當成一種刻意的行為,好像為尋找生活而尋找生活,而是隨時隨地都在生活之中認識生活、把握生活和發現生活。通過有意識地觀察體驗各種人和事,對它們及時進行有機融合、整合,將其轉化為真實且厚實的經驗,向往著有朝一日能將這些經驗融入形象塑造之中。同時,在每次塑造人物之前,他都會有針對性地深入人物所處環境中體驗一段時間,深入細致地觀察類似人物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進而揣摩其內心的云濤細浪,努力把“眼前之竹”變成“胸中之竹”,再將“胸中之竹”變成“手中之竹”。
二是通過中央戲劇學院演員訓練班的系統學習,得以培養其扎實的理論功底、過硬的職業素養和精湛的表演藝術。1956年,張平進入中央戲劇學院表演訓練班學習,這對他來說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他沒有錯過,沒有放過,更沒有饒過自己。在這里,他系統地學習并掌握了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理論體系,并參加演出了《羅密歐與朱麗葉》《小市民》《桃花扇》等許多名劇。斯坦尼斯拉夫斯基非常強調“表演必須時刻活在角色里”,即電影演員要通過回憶和想象的情感方式,與人物建立同頻共振的情感模型,使演員與角色融為一體,達到“我就是角色,角色就是我”的境界。如此一來,演員便能以角色的思考在思考,以角色的感覺在感覺,以角色的生活在生活,以角色的行動在行動,讓觀眾看到的是角色本身,而非扮演角色的演員,演員的所有創作激情以及對藝術的理解,都應該悄無聲息地融入角色創造之中。1959年,張平學習結業,重返北影廠,此時電影廠正在籌拍影片《風暴》,該影片是根據舞臺劇《紅色風暴》改編的、正面反映“二七”大罷工的歷史題材影片。孫玉亮是在電影改編時新增的人物,他性格剛烈、勇于斗爭,早期只是帶有俠義色彩的自發反抗,后在黨組織的幫助和指引下,逐漸成長為自覺革命的工人階級先進分子,在悲壯的“二七”罷工中發揮了重要作用,用生命譜寫了一名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壯麗篇章。張平在片中塑造了這一中國銀幕上工人形象的佼佼者,他演得非常投入,也非常成功,將這一人物由內到外的精氣神演得出神入化。這不僅是對他學習成果的實踐檢驗,也讓人們切實看到了他在表演藝術上的顯著進步。
三是通過大量的藝術實踐,張平積累了更多的經驗,經過反復打磨、探索、總結、創新,其表演水平日趨成熟。1950年,影片《鋼鐵戰士》以1946年后國民黨反動派撕毀停戰協定、大舉進攻解放區為背景,講述了我軍某部戰士在排長張志堅的帶領下,全力掩護人民群眾和轉移糧食以及兵工廠機器的戰斗故事。編導秉持著真實合理而又曲折跌宕的情節美學原則,通過尖銳、激烈的矛盾交織,讓張志堅經歷了金錢美女、酷刑毒打等多種考驗,從不同角度和側面細致入微地刻畫了張志堅這位“鋼鐵戰士”的堅定品質和堅強性格。張平在影片中飾演我軍排長張志堅,他充分調動自己在多年戰斗生活中積累的生活素材,努力準確地把握角色的內外部特征,用充滿激情的生動表演、獨特的形體語言和深入的心理感覺,將人物對人民群眾的無限深情演繹得淋漓盡致,使張志堅這一人物形象在銀幕上挺立起來,個性鮮明,真實可信,閃耀著熠熠生輝的革命理想主義和英雄主義光彩。正因如此,當年影片一經公映,就在廣大青年和解放軍指戰員中引起了強烈反響,張平也因這一角色的成功塑造而一舉成名。《鋼鐵戰士》曾獲文化部舉辦的1949—1955年優秀國產影片評選故事片一等獎,并獲第六屆卡羅維·發利國際電影節和平獎。在此之后,張平對銀幕人物的塑造越發得心應手,觸處成春,塑造的許多形象血肉豐滿、生動感人,讓人記憶深刻。在影片《探親記》中,他塑造了為救戰友而英勇犧牲的三兒;在《糧食》中,他塑造了勇敢、機智、富于幽默感的兩面村長康洛太;在《怒潮》中,他塑造了深孚眾望、虎虎有生氣的農會委員長邱金。1977年后,他又陸續參演了《十月的風云》《柳暗花明》《丹心譜》《他們在相愛》《潛網》《白鴿》等影片。對于每一個角色,張平都傾盡心血,認真揣摩,致力于做到更好,表演已達如癡如醉的程度,境界欲臻盡善盡美,其對表演由衷的熱愛之心、之情,幾欲溢出銀幕。
張平是從延安走出來的中國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一生在銀幕上塑造了40多個令人難忘的經典形象,豐富了中國電影的藝術畫廊。這些形象涵蓋了黨政軍老干部、老工人、老農民、老游擊隊員等,與同時期的其他演員相比,他所扮演的角色多為正面人物。并非他無法飾演反派角色,而是他那一臉正氣、襟懷坦白的形象,在許多導演心目中已經定格為忠誠的象征和正義的化身,他們不忍心破壞這種美好的印象,最主要的是,張平自己也始終維護這種大氣穩重、鐵血正義的形象。他力求將每個人物演實、演活、演透,不允許任何一個角色有失水準,因此,他所塑造的形象都經過精心打磨,都是那樣的真摯樸實、性格鮮明、色彩豐富、血肉豐滿,幾乎無一例外地成為永不磨滅、光彩照人的藝術經典。應該說,在這條充滿挑戰和機遇的演藝道路上,張平用自己日益精進的方式,使每一個角色都煥發出璀璨的光芒。他如滴水穿石、匯流成海,在波涌浪疊中奮力向前,在中國電影史上留下了一座堅實的藝術豐碑。
由于張平對人物的準確理解,每個人物都具有強烈的現實感,使觀眾一看便知道這一人物身上承載的往事春秋和歷史榮光,時代光影在角色身上留下鮮明烙印,常常成為人們觸發歲月記憶的導火索和引爆點。例如他在《停戰以后》中塑造的顧青形象,那是一位在談判桌上正氣凜然、干練沉著、堅定勇敢、巧于周旋、克敵制勝的我軍高級干部形象。在深入分析劇本、研究角色的過程中,勾起了張平對自己十幾年革命部隊生活的強烈情緒記憶。他挖掘自己長期的生活體驗,找準詮釋這個人物最恰當的方式,在疏密有間、剛柔相濟之間,大膽展現自己的生動表現力,讓此情此景變得活靈活現,讓此時此刻變得栩栩如生。觀眾不僅能夠從中感受到以生命灌注形象的魅力,也能夠充分領略到這一人物背后所蘊含的時代價值和現實意義。
因為經典場面的深入人心和細節表達的入木三分,使表演語言所描繪的靈魂境界達到美學極致,這是張平在電影表演上的又一重大貢獻。在影片《風暴》中的“入黨宣誓“”舉旗搏斗”等幾場戲中,孫玉亮猶如一頭“覺醒的雄獅”。在黨組織的領導下,他堅守初心,服從命令,充分彰顯了中國工人階級自覺接受中國共產黨領導的高度政治覺悟;在與敵斗爭中,他不畏艱險、殊死搏斗、勇往直前,表現了革命戰士英勇不屈、堅韌不拔的斗爭精神。張平通過熾熱的激情、鮮明的造型和細微的刻畫,爆發出強烈的藝術張力和動人魅力,使觀眾沉浸其中、心隨戲轉、心潮澎湃。在細節處理方面,他通過“安平事件調查”充分展示了人物內心的跌宕起伏:時而義憤填膺、嚴斥對手,彰顯步步逼近的懾人威力;時而機敏沉著,不動聲色抓住破綻,一追到底,化被動為主動;時而侃侃而論,談笑風生,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表現出胸有成竹、決勝千里的大將風度。對于這些層次分明的心理活動,張平通過細膩豐富的細節處理,以小見大,見微知著,讓人物性格在層層疊加的感光中更富立體感和生動性,煥發出別具一格的個性光彩。
張平樹立了“要演好戲,先要做好人”的德藝雙馨的人格典范。他成功地塑造了許多沉穩大氣、鐵肩道義、襟懷坦蕩、初心不改的正面形象,這些人物的性格與他在生活當中坦誠待人、光明磊落、一身正氣、剛正不阿的人格高度契合。由于他在生活中也極具人格魅力,因此在處理自我與角色的關系時,始終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默契。正是這種默契,使生命顯得真誠,讓藝術變得高貴,他對這些人物的理解既本色又出色,既能入其中,又能出其外,表演起來駕輕就熟、得心應手,其人物塑造不僅有板有眼、有聲有色,更有滋有味。正如著名電影表演藝術家于藍在《回憶張平》一文中所寫“:當四十多年來留下的印象紛紛浮現在我的眼前,銀幕上的張平又還原成生活中的張平——仍然帶著他所特有的寬厚而真誠的微笑,用略帶沙啞而低沉的嗓子操著北方口音講話。此時,我愈加感到,他本身不就是一個光彩照人而又可親可敬的藝術形象嗎?而且是一個永生的藝術形象!”誠哉斯言,張平的藝術形象與他本人合二為一,此評價所言不繁,一語中的。
張平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我國電影事業,他的成功不僅源于天賦異稟,更得益于他對演藝事業的執著追求和不懈努力。人生漫漫,人海茫茫,執著進取,必有回響。他曾雄心勃勃地立志,希望一生能夠拍完100部影片,但因為特殊年代的時光荒廢和自己的過早離世,終究沒能完成這一夙愿。但作為“時代楷模”、新中國話劇及影視界的先驅,他成就斐然,早已彪炳影壇,累累碩果也讓他的藝術生命更加璀璨。1962年,張平被評選為新中國“二十二大電影明星”;1995年,在世界電影誕生100周年、中國電影誕生90周年之際,他成為126位“中華影星”之一;2005年,在“中國電影百年百位優秀演員”評選活動中,他也成為其中之一。
“風吹來的沙,穿過所有的記憶”,時光沒有辜負張平,人們也沒有忘記張平。在經歷春夏秋冬、趟過江河湖海、遭遇悲歡離合、體驗喜怒哀樂之際,他用心用力用情創造出的一系列銀幕形象,并沒有因為歲月的流逝而褪色,反而經久不衰,魅力與日俱增,不斷打動人心、觸及靈魂,叫人熱淚盈眶、回味無窮。斯人已逝,正氣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