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臍帶》是內蒙古女導演喬思雪的首部長片,它突破了傳統親情倫理敘事的框架,創新性地運用繩子作為象征符號,深度編織多重情感紐帶,實現了母子關系的“逆位”展現。影片在線性時空架構中巧妙嵌入詩性螺旋結構,打破了時空限制,使孤獨個體在生命舞臺上重新尋得歸屬。影片采用溫情手法,以疾病為隱喻,深刻探討了現代家庭中子女與父母的復雜關系及生死循環的哲學意蘊,激發觀眾對生命本質的深刻反思。本文從疾病敘事、時空建構及象征符號三個維度,嚴謹剖析了影片中所展現的親情羈絆與生死哲學,為理解人類存在的深層次意義提供了獨特視角。
一、疾病敘事下的生命探究
電影《臍帶》是一部關注阿爾茲海默病患者的故事片,該片敘事圍繞“痛、盼、知、悟”的心路歷程展開,聚焦于人類共同面對的“難點”上,試圖喚起人們對生命的哲學思考和深切感悟,引發社會關注。[1]本片之所以能夠脫穎而出,關鍵在于導演摒棄了阿爾茨海默病題材中常見的“母愛永恒”敘事范式,即“即便遺忘全世界,亦不忘對孩子的愛”,這一敘事往往忽視了老年人除母親角色外的其他身份認同,構成了一種身份上的強烈剝奪。相反,影片深刻挖掘了母親內心深處的自我意識與強烈渴望,作為其行動的原動力,而非僅僅是對親人或兒子的愛與付出。這種渴望雖朦朧卻深刻,映射出人類深層次的精神需求與追求。此外,影片還巧妙地將阿爾茨海默病的“遺忘”癥狀作為時代隱喻,不僅關注疾病本身,更引申出對當代社會記憶缺失、身份認同危機等問題的深刻反思,展現了影片深厚的學術價值與人文關懷。
(一)病患題材:敘事藝術的新境界
病患題材本質上是一種現實題材,其創作必然遵從現實社會邏輯和現實主義原則,在這個意義上,現實主義意味著“當代社會現實的客觀再現”。[2]在中國傳統宗法血緣觀念中,“以名定則”作為構建倫理道德規范體系的核心方法,依據實際倫理關系和倫理生活,劃分出多樣化的倫理角色,并賦予其特定的倫理名目,進而根據倫理需求為這些角色設定相應的道德義務。[3]在此背景下,女性通常被界定為女兒、妻子、母親等角色,并需承擔與之相應的責任。然而,在電影《臍帶》中,導演喬思雪并未將患有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形象局限于這一傳統倫理框架內,也未僅僅通過描繪兒子照顧病患母親的現實場景來單一頌揚親情的溫馨與美好。相反,她巧妙地運用“臍帶”的連接與斷裂作為象征,實現了母親身份的深刻轉換,使其逐漸擺脫社會角色的束縛,追尋本真的自我,回溯至生命的原點。這一敘事策略不僅升華了親情羈絆中的生死輪回主題,還賦予了病痛以超越性的意義,讓病痛在自然的流淌中通向天堂,而生命的愛則在此過程中生生不息。影片的敘事風格輕柔而細膩,宛如羽毛輕觸觀眾的心弦,引人深思。
(二)疾病隱喻:時代精神的深刻反思
蘇珊·桑塔格曾在《疾病的隱喻》一書中總結道,“任何一種病因不明、醫治無效的重疾,都充斥著意義”。[4]電影《臍帶》深刻把握了阿爾茨海默病中遺忘特性的疾病隱喻,巧妙地將之與現代化背景下個體發展所面臨的遺忘困境相聯系,構建出一種強烈的時代共鳴。在快速變遷的現代社會中,個體發展被賦予了不斷向前的必然邏輯。影片以主人公阿魯斯的抉擇為縮影,展現了其在留在大城市追求音樂夢想與回歸草原故鄉之間的深刻矛盾。阿魯斯最終選擇回歸草原,在矛盾的同一性中,他將源自草原的自然音樂融入現代電子音樂,在音樂的交融創新下,傳達了少數民族的文化特色。這里導演的畫面銜接處理得絕妙,前一秒阿魯斯正研究著現代音樂,緊接著把鏡頭給到抱著阿魯斯小時候被扔掉的馬頭琴的母親,快節奏的電子鍵盤與悠揚的馬頭琴產生強烈的對比。而那個被母親拾起的馬頭琴,恰如那段被拾起的從前記憶,更深層次地反映了導演對于“遺忘”現象的深刻反思——包括對家鄉、自然、家庭及生活傳統的逐漸遺忘。這一深層主題不僅豐富了影片的內涵,也激發了觀眾對于現代性、記憶與身份認同的深刻思考。
二、時空建構中的生命回環:時間維度的深度剖析
(一)時間織夢:生命輪回的詩意篇章
影片《臍帶》在線性時間的脈絡中,巧妙地構建出一種詩性的螺旋結構,其中回返原初并非對當下與自我的全然摒棄,而是對兩者進行深刻的重新構建。這一敘事策略與柏格森的時間綿延理論不謀而合,在柏格森的時間綿延理論中,他認為:“時間不是一個簡單的連續流動或離散的順序序列,而是一種具有內在持續性和連續性的生命力”。[5]在影片的深刻敘事中,罹患阿爾茨海默病的母親之生命軌跡,成為展現時間非線性感知與存在主義哲學交匯的獨特范例。其認知世界的時序錯亂,雖剝離了傳統邏輯的線性連貫,卻在一種逆向的旅程中,逐步解脫了老齡化與病魔的雙重枷鎖,邁向一種超越生死界限的終極存在狀態。在此過程中,死亡被重新詮釋,不再是引發恐懼的終結,而是轉化為一種向本初身份,即作為子女之純粹存在的自由回歸的序曲。并行不悖的是,兒子阿魯斯踏上回歸草原的物理與精神之旅,通過沉浸于原始音樂節奏的深層體驗,展開了一場對生命起源與本質本體的探索。這種回溯性的旅行,實質上是對生命原初狀態的哲學追尋,它不僅觸及存在論的根基,還映射出人類對于生命意義永恒的好奇與渴望。
(二)空間尋蹤:歸根之旅的隱喻畫卷
敘事學家查特曼將敘事空間分為故事空間和話語空間,“‘故事空間’指事件發生的場所或地點,‘話語空間’則是敘述行為發生的場所或環境”。[6]電影《臍帶》通過精心策劃的空間選擇與建構,深刻描繪了母子二人踏上的一場關于“家”的尋根與回歸之旅。他們從冷漠疏離、高度城市化的現代空間抽離,轉而投身于廣袤無垠的草原懷抱,這一空間轉換不僅是地理層面上的遷徙,更是對草原文化深層精神的一次深情追溯與認同。此過程不僅映射出生命從萌芽、繁盛至衰老、遺忘的自然循環,還巧妙地構建了一個莫比烏斯帶式的敘事空間,象征著生命的無盡回環與文化的永恒流轉。導演巧妙地運用母親與母牛之間看似荒誕卻富含深意的跨物種對話——“你從哪里來?是迷路了嗎?”——作為隱喻,不僅傳遞了對根源的深切呼喚,也激發了觀眾對于個人身份與歸屬的深刻反思。尤為值得一提的是,影片中母子穿越草原尋找神樹的場景,導演巧妙地融入現代化元素——無人機,這一安排不僅作為敘事轉折的關鍵節點,引導了人物命運的轉變,還構建了一種超越物理界限的時空對話機制。無人機與長生天的意象并置,形成了強烈的象征對比與互補,母親在偶遇長生天祭壇時虔誠祈愿,隨后安詳離世,這一場景不僅完成了她個人從草原而生、歸草原而終的生命循環敘事,更在深層次上強化了空間建構中所蘊含的生命回環哲學與文化尋根主題,展現了影片對于人類存在本質與文化傳承的深刻探討與獨特見解。
三、生命織夢:象征符號的纏綿與解脫
(一)聯結之夢:血緣脈絡與故土情懷的悠揚共鳴
在影片《臍帶》中,臍帶作為核心象征符號,其連接與斷裂的意象深刻揭示了生命的多重維度。從生理學視角出發,臍帶作為母子間物質連接的媒介,不僅承載著保護胎兒、促進成長的生物學功能,更在剪斷的瞬間,標志著血緣親情羈絆的建立與兩個獨立生命個體的誕生。隨后,個體在與地緣的交融中,逐步構建起對故土的深刻記憶,從而形成了臍帶所蘊含的第一重生命內核——家庭與故鄉的緊密相連。導演喬思雪巧妙地將繩子物化為臍帶的象征,通過戲劇化的角色轉變,深刻揭示了現代社會中父母與子女關系疏離的殘酷現實。影片中,阿魯斯與母親之間“臍帶”般的連接,不僅體現在他放棄城市事業、帶母親回歸草原的實際行動上,更在于他用繩子將兩人身體相連,重拾對故土的記憶與情感。這一象征符號不僅表達了游子與故土之間無法割舍的聯系,也蘊含了導演對故鄉深沉的情懷,隱喻著個體與民族、文化與信仰之間那條無形卻堅韌的“臍帶”。
除此之外,影片中“陰陽樹”的意象作為臍帶的另一種象征符號,進一步豐富了生命內核的探討。這棵樹不僅象征著人類親情的生生不息,更通過其生死相依的形態,深刻揭示了生命的雙重性。導演在采訪中闡述,樹生的一半代表精神,死的一半則象征肉體。從母親在墻上涂鴉的伏筆,到她在樹下熟睡的場景,再到結尾時父母在樹旁呼喚她回家的溫情畫面,陰陽樹已成為母親內心的地標,深深扎根于草原故土之中。當阿魯斯切斷繩子,讓母親隨心而去的那一刻,母親的肉體雖如枯死的樹根般消逝,但她的精神卻如那棵活著的樹,在自然中輪回不息。最終,兒子躺在生死樹旁,與母親再次相連,生與死的交匯在此刻形成了完美的閉環,深刻詮釋了生命內核的永恒與不朽。
(二)斷裂之韻:自由翱翔與生死哲學的深邃交響
在影片《臍帶》中,“臍帶”的斷裂象征著對自由的深刻追尋以及對生死輪回的淡然態度。當這一連接體斷裂,不僅標志著母親擺脫了病痛的枷鎖,更在導演詩意的筆觸下,展現了新生與死亡的交織。在中國傳統文化中,死亡雖被重視卻常被回避,人們傾向于通過繁復的喪禮來維護生死體面,而影片則從一種輕柔而新穎的視角,展現了少數民族面對死亡的坦然與超脫,于大自然的循環中領悟生死的自然法則。影片結尾處,阿魯斯與母親在火光中起舞,“我相信她會永遠愛我,只是她想不起來了”,溫情的對白讓影片迸發高潮點。當母親向火光中走去的那一刻,鏡頭內外的人都哽咽了,自由的火光,捆綁的臍帶,釋然與牽掛下,母親看到的是愛她的爸爸媽媽,而孩子看到的只是平靜的湖面。生死交響下,所有人的目光聚焦在那條繩子上,是連續還是斷裂?百感交集中,阿魯斯主動切斷與母親的“臍帶”,讓母親得以回歸女兒的身份,追尋另一種形式的新生。這一舉動不僅是對母親“時間會一直向前,生老病死乃自然之理”這一哲言的回應,也深刻體現了父母子女間漸行漸遠的別離現實。面對離別,盡管人們常懷挽留之心,但最終學會適時放手,才是對彼此最深的尊重與成全。
“臍帶”的斷裂,同時寓意著自由的釋放。生理臍帶的切斷,雖賦予孩子新生與自由,卻也為母親增添了責任與羈絆。而當孩子成長,這份羈絆可能轉化為束縛,限制著雙方的自由。阿魯斯母親的故事,便是這一轉變的生動寫照。她因孕育子女放棄自我追求,直至患病后,回歸故土、重做父母的孩子成為其最大心愿。母親“孩子氣”的行為,既是內心渴望的釋放,也映射出阿魯斯作為子女構建的“臍帶”——孝順的具象體現。然而,當愛從羈絆升華為理解與自由,阿魯斯在陪伴中感悟到母親的愛與執著,最終選擇主動剪斷“臍帶”,如同母親曾給予他的自由一樣,讓母親在精神的回歸與釋懷中,生死化為云煙。這一過程,不僅是對個體自由的尊重,也是對生命循環與生死哲學的深刻審視。
(三)規律之舞:記憶喚醒與生命哲學的詩意探析
基于馬克思對客觀規律理論的深刻洞察,面對阿爾茨海默病患者,其家人往往在主觀能動性的驅使下,不懈探索喚醒患者記憶的有效路徑。然而,在患者精神狀況每況愈下的現實面前,家屬們不得不面臨一個艱難的抉擇:是順應生命的客觀規律,坦然面對死亡的必然降臨,還是堅持不懈地尋找那一線希望之光?影片《臍帶》中,主人公阿魯斯便選擇了后者。他巧妙地運用照片、破舊的馬頭琴以及合身的蒙古袍等富含象征意義的物品,試圖喚醒母親沉睡的記憶。作為音樂家的阿魯斯,更是將草原上收集的自然聲音融入現代電子音樂之中,創造出一種獨特的音樂語言。在這音樂的催化下,母親雖受疾病困擾無法認出兒子,也無法進行正常交流,但她卻能在旋律中感受到愛的力量,這份愛如同鑰匙一般,緩緩開啟了她記憶的閘門。音樂的雙重銜接使母子二人夢幻聯動,悠揚的音樂聲喚醒了河邊起舞的靈動“少女”,音樂驟停,“孩子氣”的母親不情愿回到現實,有趣的是,知母莫若子的阿魯斯選擇用音樂牽引著母親乖乖回家,可見音樂才是兒子與母親最好的無形臍帶。而在影片結尾處,篝火的意象隱喻著火葬的儀式,伴隨著動人的音樂與唯美的舞姿,一位面帶微笑的“少女”忘卻了病痛的折磨,身著夢幻的彩色衣衫,走向了她深愛的父母。這一幕不僅展現了愛對死亡的超越,更深刻地詮釋了生命哲學中的新生與輪回,引人深思。
四、結語
在生死哲學的深度剖析下,生命體的周期性演進被賦予了宇宙樂章般的深邃意涵,輪回理念則提供了超越物理形態的存在論視角,與蒙古族文化中死亡作為新生命起點的哲學觀相呼應。影片《臍帶》以疾病敘事為引子,卻未局限于生死的沉重,而是創新性地運用“臍帶”象征,巧妙融合生死哲學、親情倫理與民族情懷,構筑出草原上生死相依的宏大敘事。該片通過時空交錯的架構,不僅展現了對牧歌文化的追溯與尊崇,更深刻揭示了生命之愛的廣泛與深層意義:盡管具體愛意隨生命終結而消逝,但生命之愛在草原與時間的廣袤中生生不息。影片中“生命會一直向前,就像馬蘭花不會在草原上一直盛開”的臺詞,既是對生命無常的反思,也是對生命之愛與希望永恒價值的頌揚,體現了對生命本質與宇宙秩序的深刻洞察。《臍帶》以其精湛的敘事與深邃的主題,引領觀眾在情感與理性的交織中,重新審視生命價值,感悟到生命之愛在宇宙浩瀚與時間流逝中的永恒璀璨與崇高。
(作者單位:江西科技學院文化與傳媒學院。本文系江西科技學院校級人文社科項目“‘一帶一路’影視傳播中的數智化敘事策略研究”階段性成果,項目編號:24RWYB37)
參考文獻:
[1]蘇芯冉,李樹榕:《〈臍帶〉:被生命滋潤的“枯樹”》,光明網,2023年4月4日。
[2]孟君:《中國病患題材電影的社會邏輯與現實主義方法拓展》,《電影藝術》,2021年第2期。
[3]焦國成:《中國傳統倫理道德規范體系的構建方法》,《中國人民大學學報》,1996年第3期。
[4][美]蘇珊·桑塔格:《疾病的隱喻》,程巍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2003年。
[5][法]亨利·柏格森:《創造進化論》,王珍麗,余習廣譯,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9年。
[6]申丹、王麗亞:《西方敘事學:經典與后經典》,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