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補的美學

2023 年起，由徐甜甜/DnA 建筑設計事務所主持的黃巖石窟活化利用項目，采用“建筑針灸”式的最小干預方式對黃巖石窟群落的多個石窟進行生態修補與激活，并邀請工作室為石窟策劃首展。展覽以“石”為線索，由、策劃 ， 邀請 31 位藝術家共同參與，以期讓石的作品與石的展場展開對話，將散落在空間與時間、傳說與現實的關于石的神性、力量、經驗與情感重新匯聚一處，歸還于石窟。

夜幕下的浙江臺州黃巖石窟，王子凌攝影，2025年1月。

一、黃巖石窟的修復改造

臺州市黃巖區地處浙江東南部。早在南北朝時期，黃巖先民就開始采石用于造橋鋪路，建造房屋。在年復一年的采石活動中，黃巖石窟擁有了如今的面貌—多個構造奇特、約百米高的石板倉和幾十處人工洞穴。直至 20 世紀 80 年代，建筑材料轉用鋼筋水泥，傳統的石板生產逐漸滑入低谷直至完全停歇。1995 年，黃巖石窟首次被開發為旅游景區，然而因運營不善，該景區于 2015 年被迫關停。此后的五六年間，盡管進行了多輪設計方案的邀選和討論，黃巖石窟更新項目始終未能取得進展。直至2022 年，浙江省麗水市縉云縣的石宕改造項目引起了黃巖地方政府的關注。縉云以其獨特的火山巖地貌聞名于世，該地也有歷經多個朝代仍然繁榮的手工采石業，為當地地貌留下了獨一無二的人力痕跡。在那里，徐甜甜 /DnA 建筑設計事務所挑選了 9 個最具代表性的石宕，以“最小化改造”的理念對其進行活化利用，得到了業界的認可。

與縉云石宕相比，黃巖石窟的空間體量更大，其由多個開放度迥異、形態差異性大的洞窟相互連接，路徑錯綜復雜，內部結構也更為多元。2023 年，徐甜甜 /DnA 建筑設計事務所受邀對黃巖石窟群落的多個石窟進行生態修補與活化利用，旨在用一種修復的美學、一種新的建筑觀，讓擁有千年歷史的采石遺跡煥發新生。歷時一年半，黃巖石窟由臺州市黃巖城市建設開發投資集團有限公司打造完成，以全新當面貌于 2025 年1 月 22 日正式迎接游客參觀。

修復性改造后的黃巖石窟，王子凌攝影，2025年1月。

在建筑設計師眼中，自然環境常常被視為一種可加以利用的資源。在縉云和黃巖石窟的改造項目中，自然環境則成為被充分尊重的主體。徐甜甜團隊采用“少量干預、微改造、精提升”的策略，褪去人類中心主義式的傲慢姿態，完成了一種“反設計”的設計。只有建立起對自然環境與文化遺產之間關系的深度理解，并始終對自然、對土地之上的人們及其生活方式懷有敬意，才能超越建筑與設計的慣常表現方式，真正展示出設計師對生態崩壞的敏銳感受。

隨著全球化的深入與環境運動不斷興起，人們逐漸意識到，由人類行為引發的損毀與破壞，正促使地球遠離其相對平衡的地質時代。在生態危機日益嚴重的當下，我們必須重新思考環境與人類的關系，這種思考不僅關乎如何建造，更關乎我們將如何在大地之上棲居、呼吸，與自然相互依存。

二、“石”展：石的藝術與救贖

唐高宗時始設永寧縣。該縣設立 15 年后，武則天因道教仙人王方平隱居之山巔有一黃石，將縣名“永寧”易為“黃巖”。自唐至今，“黃巖”這一名字傳承了一千三百多年。當地自南北朝時期就已開始采石，至宋代采石業已具相當規模，明嘉靖年間，人們還為抗倭鑿石筑起城墻，足見這片土地與“石”之緣分深厚。

回溯人類文明的發展，“石”始終在其間扮演著重要角色。石與滋養、孕育乃至母性之間的神秘聯系，可見于人類最初的各項祭祀活動。人類利用石頭這種物質開始了工具制造與建筑的歷程，就連藝術史的源頭—巖畫亦與石、與洞穴密不可分。作為黃巖石窟的開幕展，策展團隊以“石”為題，以期讓石的藝術與石的展覽空間展開對話，將散落在空間與時間、傳說與現實中的有關石的神性、力量、經驗與情感重新匯聚于石窟。該展覽不僅是一次藝術呈現，更是一種修補與償還。

“石”展共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從巖畫到物派：石之藝術史”將視點聚焦于藝術史中的石，探索石頭的多元象征意義和文化屬性，以及它至今還能吸引一眾藝術家在文化、美學和思想等多個維度對其進行思考和創作的因由。第二部分“石與人類世”則將目光轉向以巖石為代表的地質生態與人類現代社會之間的緊張關系。參展作品通過正視和回應危機，向大眾傳遞出真誠而迫切的召喚，以促進生態意識的覺醒和保護行動的開展。

（一）從巖畫到物派：石之藝術史

在第一部分“從巖畫到物派：石之藝術史”，展覽首先邀請觀眾“重訪洞穴”，通過閱讀人類最早的文獻，即創作于距今三萬余年前的史前巖畫，回溯石之藝術史的第一篇章。正是這樣一個黑暗與光明、虛幻與真實、世俗與神圣交匯的啟示之所，蘊藏著創造的原初“火種”。來自趙玉的《洞穴之光實驗室》和楊伯都的《入于幽谷》以“洞穴”為文化切入點，通過雕塑、裝置、繪畫和影像等媒介，在黑暗中重塑微光，開啟文明的脈絡。

《入于幽谷》由楊伯都為“石”展特別創作。她打造了一個在暗處透出光亮的黑色框架。當觀眾站在“窄門”面前，視線會被引向深處，最終到達一個終點—懸掛在裝置內部的繪畫《幽谷11：00》。矗立在洞穴中未知空間的畫作有時充滿光亮，有時漆黑一片，不知虛實。在藝術家看來，洞穴如同一座不斷變換著結構的建筑物，任何穩固的物質結構都起源于流動的意識，來自幽深洞穴的凝視。

楊伯都，《入于幽谷》，2024年，裝置，200厘米 ×120 厘米 ×120 厘米。

楊伯都，《幽谷11：00》（懸掛于黑色框架內壁），2024年，布面油畫，90厘米 ×70 厘米。

第二單元“石的神話字典”將目光投向遙遠的傳說之石和典故之石，對石頭母題的文本進行梳理和再創作，并通過對石之字典的“編撰”，試圖在文字與文本之間，為石之意象建立起一個緊密而富有啟發性的關系網絡。參展作品包括朱琺和厲致謙聯合創作的燈箱裝置《石的二倍體》，以及苗晶通過數字和實體雕塑造像對石之神話進行當代解讀的《真趣園·搜物集》。

《石的二倍體》可被視為貼合洞穴環境的“論文字學”（De la grammatologie）。兩位藝術家盡量全面地收集僅含兩個“石”構件的漢字，并對《世間采石經》《疊石三十問》兩部鮮為人知的古典石文獻逐字征引，在形式上構成一部關于“二倍于石”的漢字小字典。30 個雙石字形皆特設為線條粗糲的巖石樣態字體，嶙峋于石窟中，斑駁于石壁間。精心匯集大眾已然陌生的漢字，使當下已顯得有些漠然的人石關系有了被重新審視的契機。

第三單元“永恒的媒介”探討作為媒材的石頭，如何因其堅實、耐久的天然屬性，而在碑碣、造像與建筑中被賦予“不朽”的象征意義。展覽展出了石經、畫像石、摩崖、功德碑、造像碑、墓碑等多種類型的石刻拓片，旨在呈現拓印對象在形式和內容上的多樣性和豐富性，以及拓片背后的深遠歷史意義和文獻價值。同時邀請觀眾跟隨塔可的《碑錄—黃易計劃》和丘的《毋墟》系列攝影作品，探訪在時間的摩挲之下，石上有關信仰、關懷與抱負的殘跡。

《碑錄—黃易計劃》的主要靈感來源于清朝乾嘉時期的官員兼金石學家黃易（1744—1802）的一系列訪碑日記和冊頁。工作之余，黃易將自己的熱情投入考古、繪畫、作詩和書法之中，他于晚年探訪并記載了山東和河南的多處石碑，其訪碑日記、冊頁和碑文拓片都具有極高的文化價值。塔可在計劃自己的訪碑之旅時，便借鑒了黃易的《嵩洛訪碑日記》和《岱巖訪古日記》。同兩百年前的黃易一樣，塔可用石碑作為追溯歷史的媒材。不同的是，當年黃易仍可以辨別石碑上的內容，描述記錄并為內容分類，而塔可則不得不在被歲月磨平或殘損的碑文間尋找蛛絲馬跡。可見再牢不可摧的材料，也難逃復歸塵土的命運。

在中國，山水不僅是一種自然景觀，它還被賦予深刻的哲學內涵和神秘的通靈屬性—山水意識，關乎古人對所處世界的根本思考。道教于漢代就發展出獨特的“洞天”觀念— 一種通過想象即可抵達身心自由的宇宙哲學和空間美學。文人雅士還將對山水的熱愛延伸至天然奇石這一有形的微觀宇宙，逐漸形成了賞石藏石、寄情園林的風潮，影響深遠。第四單元“文人的石頭”主要觀察以石造園的文化傳統和相關符號，及其如何在當代仍源源不斷地為藝術家輸送靈感。

該單元首先呈現了名畫《十面靈璧圖》的局部復制品。原畫是明代畫家吳彬應“石癡”米萬鐘之邀，為其收藏的一塊靈璧石而創作的。該圖總長約 27 米，由引首、畫芯、題跋三部分組成；圖中不僅有吳彬所畫石之十面，還有米萬鐘親自書文“遍索四天下題呼”而請來的諸多文人為其所做的題跋，體現了古代文人對石的癡愛。

當代藝術家的參展作品包括冰逸的水墨畫《哭泣的石頭》、董文勝的錄像《石沉記》、劉慶元的木刻《石頭傳來的信息》、侯拙吾的裝置《滄溟錄》、張克純的系列攝影作品《懸園》、王欣的賞石攝影《山中何所有—七十二袖峰記》、封巖的攝影《動物園池塘》，以及譚彬的裝置《石間的時間》和“筆記影像”《悟真記》。

譚彬的裝置《石間的時間》，設置了兩塊湖石在光源兩側，當湖石靠近光源時，光穿過湖石的孔洞，在遠處逐漸呈像 一個是細胞切片的顯微圖像，另一個是一片銀河的景象。作品以“洞天”空間為原型，關注微縮空間與真實空間在時間感知上的差異性，而這種具身的視覺性正是玩石、石癖等文化的某種心理淵源。

“石”展之“永恒的媒介：碑碣、造像與建筑”，浙江臺州黃巖石窟，金偉琦攝影，2025年1月。

吳彬，《十面靈璧圖》（復制品），“石”展之“文人的石頭”，浙江臺州黃巖石窟，金偉琦攝影，2025年1月。

第五單元“物派：原本的世界”與第六單元“物派之外：藝術與自然物”互為映照。前者通過文獻形式再現“物派”中心人物與石有關的經典作品，后者則呈現了同樣將熱忱與迷戀投至自然材料的中國當代藝術家的作品。“物派”是興起于 20 世紀 60 年代末的日本藝術流派。該流派的藝術家們大多用未經加工的石、木、泥、鐵等天然物質進行創作，他們通過拋棄制作來批判物質泛濫和過度生產，以及人類為了表達觀念而肆意改變自然的創作欲望。而在物派之外，在同屬東亞的中國— 一個處于高速發展和城市化進程中的國家，亦產生了一批選擇將熱忱與迷戀投至自然材料的藝術家，這種現象可與同樣誕生于日本經濟騰飛時期的“物派”構成某種互文。

譚彬，《石間的時間》，“石”展之“文人的石頭”，浙江臺州黃巖石窟，金偉琦攝影，2025年1月。

趙趙的《岡仁波齊的石頭》、梁紹基的《汶川石》、何翔宇的《無題》、沈烈毅的《坐》及何見平的《229 個機會》均選擇石頭作為作品主體，作品展示了藝術家們如何從各自的生活和文化經驗出發，將對生命與生存的關注與認知，注入石的創造形式和表達之中。岡仁波齊山是藏傳佛教四大神山之一，藏人與僧侶世世代代繞山祈禱。在趙趙看來，這座圣山上的每一塊石頭都被賦予了佛性。他本人在轉山途中，曾看到岡仁波齊的“石塊”逐漸分裂而下，成為滾落在路兩邊的無數碎石，他于是將這些曾經被踩踏、遙望、寄托的石塊帶回北京，用電動鋸片對圣山石頭進行切削，并清洗和堆砌，最后只留下石質的幾何體。原本的圣石離開圣山，然后又被人為地去除了作為野生石的外觀屬性—這些石料看起來潔凈、規則、清晰、工整—它們被暫時地保持在這種可用當代藝術語言來解釋的形態中。

（二）石與人類世

隨著新地質時代“人類世”概念的推廣，將人類社會與自然生態作為一個整體進行觀照已逐漸成為越來越多當代藝術家和設計師的創作觀念。展覽的第二部分“石與人類世”包含兩個單元。

第一單元“自然·景觀”對人類如何改造自然使其成為人文景觀進行探尋，并邀請觀眾跟隨藝術家的視角在地理空間中行走，閱讀宇宙法則和人為秩序角力碰撞的痕跡。參展作品包括駱丹的系列攝影作品《無人之境》、陳蕭伊的屏風裝置《橫斷地星圖》、鄭江的自傳性藝術項目《巖宕三部曲》中的影像《翡翠》和雕塑《化石》，以及黃喆和周子杰分別在黃巖石窟駐地創作的雕塑裝置《支山》及攝影裝置《補闕— 垂象取形》《補闕—擬石》。

《支山》來源于“支山腰”的習俗。古時人們對山石懷有敬畏與崇拜，認為山無大小皆有神靈。山是神圣的，但同時也充滿著危險，不能貿然進入。在山里無法安放香爐的情況下，希望燒香祭祀山神的人們會在山巖下支一根木棍，或放一根樹枝，“以木為香”“插棍許愿”。黃喆以這一習俗為基礎，創作了《支山》裝置，強調支撐與石之間的力量關系。

《補闕—擬石》中的圖像是周子杰拍攝的采石遺址的石壁及其身體、草木、地面等。他從中獲取 3D 模型后，將其導出并形成由坐標點組成的點圖，并通過后期加工將它們修剪成石的形狀，最終制成一個個燈箱裝置。他嘗試利用攝影正、負像轉換的關系，以虛擬的“正空間”去填補采石現場石頭被掏空后留下的空間，或者說是修復存在于概念中的人類痕跡的“負空間”。

石，作為地球漫長地質年代的表征，講述著地球生命的演化進程。展覽以“想象深時”作為終章，通過具象化“深時”這一有別于人類時間的地球紀年，引導觀眾思考人與自然相互依賴共生的歷史與未來。參展作品包括陳維的攝影燈箱《洞穴時間》和 LED 裝置《煩惱的馬列維奇》、杜寶尼的系列攝影作品《洞見》，還有李鋼為“石”展而創作的裝置《Apollo》和陳蕭伊的影像《當特提斯海向西退卻，留下殘響》，以及張文心的系列攝影作品《地籟》。6500 萬年前，歐亞板塊與印度板塊的擠壓使古特提斯海退卻，由此誕生了橫斷山脈，那些古老的礦床均形成于海洋環境中。在中國西南山地的藏族和彝族傳說中，礦石是山神的食物。而人類奪走了山神的食物，并用它們鋪就了通往現代文明的道路。《當特提斯海向西退卻，留下殘響》所呈現的“風景”聚焦于橫斷山脈的廢棄礦區與山林。作品中，影像對應的文本來自一位爾蘇老人用瀕危語言講述的古老傳說，而旁白則改寫自諾瓦里斯（Novalis）生前未完成的小說《海因里希·馮·奧弗特丁根》（HeinrichvonOfterdingen，1802），探討了由地下世界引發的感知與思考。陳蕭伊試圖在文本和影像的復調中，引發人們對生命的短暫性與土地恒久變遷之關系的反思。

黃喆，《支山》，“石”展之“自然·景觀”，浙江臺州黃巖石窟，金偉琦攝影，2025年1月。

陳蕭伊，《當特提斯海向西退卻，留下殘響》，“石”展之“想象深時”，浙江臺州黃巖石窟，金偉琦攝影，2025年1月。

李鋼，《Apollo》，“石”展之“想象深時”，浙江臺州黃巖石窟，金偉琦攝影，2025年1月。

萬物土中生。土，是生命之源；而巖石，則經過漫長的風化過程，成為成土的母質。太陽的能量創造了生命，而泥土孕育了生命。太陽與泥土的合作，體現了創造與孕育的關系，是生命循環的重要組成部分，二者相互依存，共同構成了完整的宇宙觀。李鋼的作品《Apollo》以古希臘神話“光明之神”的名字命名，借助光線與泥土的配合，試圖讓太陽在泥土中儲存的能量變得可視。作為整條隧道展廳的最后一件展品，《Apollo》通體發出的幽暗而炙熱的紅光，與展覽入口象征著文化耕種的洞穴之光遙相呼應，震顫出一縷跨越時空的洞中回響。

在展覽籌備之初，策展團隊曾設想將“石”展打造為一個流動且不斷“生長”的展覽。目前，“石”展的 2.0 版正在計劃中，展覽期待通過對石的又一次敲擊，迸發更多積蓄石中的精神能量，并希望觀眾從中受到啟示，洞見人與自然在特定的歷史、政治、文化、經濟背景下相互作用的過程，進而思考人類該如何與自然和諧共生。

責任編輯：楊夢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