氣氛美學與中國當代美學話語體系的建構

引言

氣氛美學之“氣氛”（atmospheres）是一種帶有調性（Tonalit?t）的情感趨勢，它為審美主客體超越形而上學提供了路徑，是一種“后形而上美學”。氣氛美學作為一種新美學進入中國美學研究領域有其必然性：“以感知為中心”“復歸感性”是氣氛美學與中國美學共同的追求；“互主體性存在”是二者實現對話的現象學基礎；“建構人與自然和諧的詩意空間”是二者共同的價值指歸。居間性（zwischen）是氣氛美學能夠成為新美學的最大特性，整體性處境感受或曰情感空間則是其另一大特性。氣氛美學對“物”的“迷狂”（Ekstase）的強調突破了傳統美學觀念，對現實生活審美化的指導具有批判意義，這些特殊的性格特征使其與中國美學在內在精神上相通，而這也促成了氣氛美學理論的本土化，形成中國化的氣氛美學話語，為中國當代美學話語體系建構拓寬了道路。

目前，國內學者主要從譯介、跨文化交流及不同面向的初步研究等路徑引入氣氛美學并對其展開本體研究，進而將其逐步滲透于與中國古代美學的互釋研究，再推進到對日常生活領域各種文藝現象的闡釋。這一學術發展歷程體現出國內氣氛美學研究中理論的開放性、延展性和糅合性，開拓了“氣氛學”研究的新維度。

一、氣氛美學的譯介與初步研究

作為新美學核心概念的“氣氛”，是由德國美學家格諾特 ·波默（Gernot B?hme）[1] 于 1992年首次明確提出。波默認為，“氣氛既指一種新美學的基本概念，又指這種新美學的核心認知對象。氣氛是感知主體和感知對象的共同現實。它是感知對象的現實，作為其在場的場域；也是感知主體的現實，只要他在察覺到氣氛之時，以一種特定的方式、身體性地在場”[2]。該概念提出之后，迅速引發了國外氣氛美學的研究與傳播。近年來，波默的文章和著作陸續被譯介至國內，包括《氣氛—作為一種新美學的核心概念》（2014）[3]，《作為具身性在場的空間與作為表象媒介的空間》（2016）[4]，《圖像與氣氛—論圖像經驗的現實性》（2018）[5]，《氣味與氣氛》（2018）[6]，波默的《氣氛美學論文集》（Atmosph?re：Esayszurneuen?sthetik）中譯本《 氣氛美學》（2018）[7]，《感知學：普通感知理論的美學講稿》（2021）[8]，等等。這些著述頗有價值，對氣氛美學研究的貢獻很大，在進入中國美學界后，它們為國內氣氛美學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開啟了國內氣氛美學研究“熱”的先河。

波默的中國之行則令這股熱潮持續升溫。2019 年，波默應邀到北京大學、武漢大學、湖北大學等高校召開系列講座，圍繞“作為生活方式的哲學”“圖像及其氣氛：關于圖像體驗的現實”“氣氛與環境美學”“審美資本主義”“身體作為我們自身所是的自然”等主題與國內學者展開討論。波默對身體哲學、氣氛美學、審美經濟資本主義等重要概念的理解與闡釋為學界提供了新的批評工具，為藝術理論的討論與中西哲學的交流帶來新的理論生長點。這些演講進一步引發國內學者對氣氛美學的關注，推動了氣氛美學研究熱的形成。

此外，國內學者對波默的訪談和述評也對氣氛美學熱潮的形成起到了促進作用。2018 年，楊震與波默圍繞“氣氛美學的理論創新”“‘氣氛’的跨文化與美學的越界”“當代德國美學”“氣氛理論的疑點與難點”“氣氛美學與認識論、倫理學及藝術的關系”等議題進行跨文化交流與對話 [9]。該對話兼具宏觀與微觀視角，深度探討了氣氛美學本身及其與相關領域的理論聯系，成為推進國內氣氛美學研究進程的關鍵環節。楊震談到，波默在環境問題凸顯、審美工藝流行和藝術批評泛濫等情況下將“氣氛”作為新美學的核心概念，強調了氣氛的居間性、空間性，以及特定的情感基調帶給人的情感震動。楊震認為“出竅”和“通感”是感知氣氛的途徑，而“置身性”是感知氣氛現象的關鍵樞紐。他將氣氛美學視為“制造美學”，指明這一美學概念既滿足了人們的審美需求，又給美學帶來新的批判潛能 [1]。楊震從學理意義上全面分析了氣氛美學何以成為新美學的核心概念及其理論構建的合理性。

在波默的氣氛理論被譯介至中國的同時，國內學者也開始在研究中引入“氣氛”概念或氣氛美學理論，進一步推動了氣氛美學在國內的傳播。相關成果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

一是“氣氛美學”研究的“日常生活審美化 ”（The Aestheticization of Everyday Life） 面向。“日常生活審美化”是邁克·費瑟斯通（MikeFeatherstong）在 1988 年提出的美學術語。當今德國美學界，波默的“氣氛美學”、沃爾夫岡·韋爾施（Wolfgang Welsch）的“超逾美學”（Aes-thetics Beyond Aesthetics）、馬丁 ·塞爾（MartinSeel）的“顯現美學”（Aesthetic appearing）代表著三種全球性的“生活美學”轉向；在讓美學回歸生活的基本方向上，激進的“超逾美學”、中庸的“氣氛美學”和保守的“顯現美學”殊途同歸，各有特質 [2]。面對審美活動滲透于大眾生活中的文化現象，波默提出“經濟的審美化”，強調經濟的審美化（或稱“審美經濟”）在日常生活全面審美化進程中扮演著重要的角色，即審美經濟在經濟生活中處于顯要位置，但氣氛美學對經濟的審美化的批判潛能還有待挖掘 [3]。這些研究使得“氣氛美學”介入日常生活審美化成為可能，明確了“氣氛美學”是全球化“生活美學”轉向潮流中的一種新型理論形態，這是氣氛美學進入中國美學界并引發關注的契機之一。

二是“氣氛美學”研究的“生態自然美學”（Ecological Aesthetics of Nature）面向。這一研究面向恰好印證了生態自然美學視角對波默引介氣氛概念具有重大影響，他的氣氛美學之理論切入點強調人的處境感受與人所處的周遭環境之間的關系。從這個角度來看，氣氛美學是一種自然生態美學，而在自然生態環境遭到嚴重破壞的當代，則迫切需要一種美學理論來呼吁人與自然之間建立和諧友好的關系。在這樣的背景下，氣氛美學進入中國美學領域便具有了社會與歷史的必然性。日本立野良介曾指出，波默重視城市氣氛的重要性及城市居民對氣氛的主觀經驗，試圖建立人、城市與自然的內在聯系，以此來規劃和保護城市環境，更好地造福人類 [4]。隨后，一批國內學者沿著這一面向繼續深入 [5]。這一主題的研究強調感知氣氛關涉到身體性在場及與身體在場密切相關的情感，從而影響人們對待自我和環境的方式，也影響著人們的存在方式，有利于促進人類對自然與自身的關懷，這是氣氛美學進入中國美學界并引發關注的另一契機。

三是“氣氛美學”研究的跨文化交流及其理論應用。彭鋒是國內較早將“氣氛”理論與中國古典美學范疇進行跨文化比較研究的學者之一，他指出氣氛在新現象學中的本體論地位與意境在中國傳統美學中的本體論地位類似，致力于尋找意境與氣氛的對話空間，并在此基礎上比較二者的差異 [1]。這一研究不僅豐富了中國意境理論的內涵，而且對氣氛美學的理論建構具有啟發意義。隨后，他將“意境與氣氛”運用于繪畫評論，認為畫家將感受到的氣氛轉換成調子，以此找到相應的色彩來予以表達，而用油畫的顏色來烘托意境，體現了畫作具有東方韻味的色彩之路 [2]。彭鋒還運用中國傳統美學范疇之意境與氣氛美學理論展開藝術批評，如在討論王衍成的繪畫作品時，強調王衍成對“境”的營造，構成其抽象繪畫的獨特特征，具體表現為在形式上優先考慮整體氣氛，在內容上則與禪宗的“空”和道家的“無”聯系起來，進而與中國傳統文化的精神層面聯系起來 [3]。這些研究以中國古代美學的意境理論為核心，以意境的營造與氣氛的制造為主要論題，對于后續的跨文化研究具有開創性意義。

以上成果分別代表了氣氛美學引介的不同面向與研究的初步嘗試，顯示出此時期國內氣氛美學研究正處于起步階段，也奠定了氣氛美學在后續研究中向不同角度開拓的基礎。

二、氣氛美學的本體闡釋與問題域

氣氛美學吸收了生態美學、自然美學、環境美學等理論資源，并以新現象學為理論前提，故而“氣氛”一詞成為新美學的基本概念。氣氛以感知為核心，是一種美學意義上的感性復歸，其介于主客之間的間性而在場，而“物的迷狂”強調“物走出自身”，這突破了傳統美學中對“物”的“遮蔽”。氣氛美學從一種新美學觀念逐步發展為一般的感知學理論，并介入日常生活審美，因而具有現實審美化的批判功能。其本體研究主要圍繞以下幾個方面展開：

其一是探究氣氛美學對“感性學”的“復歸”。此類研究指出，氣氛美學通過對美學“感性”源頭的復歸，改變了傳統的批判美學，使美學復歸為“作為一般知覺理論的感知學”。鮑姆嘉通強調“美”是關于“感性認識的完善”，氣氛美學則以“感知”為核心概念復歸了這一主題，氣氛美學的感性聯結了兩個主體，超越了原始感性，不同于現象學美學中前理解、前反思的狀態。學者們對其“復歸”（返還）的路徑及感性的本源做了探討，認為波默的氣氛美學強調對鮑姆嘉通意義上的感性學的回歸 [4]，波默從現象學出發將人的感性知覺規定為一種原初的、整體性的處境感受 [5]。這些探討回應了當下美學生活轉向的相關實際問題，提醒人們走出資本的不合理操控，實現感性常在與審美自由。總體來看，氣氛美學的感性知覺指人們進入某個場域之中感受到的、直接的整體情感感受，而氣氛感實質上是人物的面相、面相是氣氛的現實性。國內學者通過感性學、回歸感性、感性復歸、感性認識理論、感性學的美學重構等關鍵詞，有效論證了氣氛美學對感性學的回歸不是簡單的復歸，而是超越與升級，這說明其不是對古希臘“感性”語匯的簡單回看，也不完全是鮑姆嘉通所提倡的美學“感性”氣氛美學的感性是一種氣氛感；是“對在場的感覺”自知，并意識到“我”是感知者；是“身體性在場”；是人類在自然中生活所形成的共通感。

其二是氣氛美學的“在場”問題研究。國內學者對氣氛美學“在場”的條件、“在場”的營造、“在場”的顯現等問題進行了深入探討，其對氣氛美學“身體性在場”的理解完善了氣氛美學理論本身，明確了“在場”是感知氣氛的關鍵。他們認為氣氛以其介于主客體之間的間性而在場實存，通過對光、空間、聲音的營造為氣氛的顯現提供可能，他們還強調當具有提高生命力的氣氛出現后，美則自然地通過在場條件與意識的在場能力顯現出來[1]。

其三是氣氛美學中“物”的凸顯及“物我”關系研究。從這一問題出發，國內學者強調心物融合是在某種審美氣氛中完成的。物的特征或屬性不受限于此物本身，而是可以向外發散和滲透，從而產生獨特的氣氛。在這個層面上，氣氛美學與物感理論具有相似之處，二者的核心都在于對“物”的現象學闡釋。氣氛美學從身體所引導的、具有空間性質的自我感受性（自我指涉）出發，建立了新的物本體論 [2]。氣氛美學從物的迷狂出發，顯示了對當代審美生活的廣泛包容和闡釋能力，是以物為出發點的客體通向主體的美學，而氣氛場域中的新型主客體關系對于當代美學的重建頗具價值 [3]。在波默看來，氣氛著重意指身體的感知與被感知物的共同在場，氣氛作為情感的空間化并非單純是身體性的審美存在，還同時構建了與被關聯者的關系，正是在這一構建中，氣氛打開了物進入審美存在的當代路徑[4]。

其四是探討氣氛美學的批判潛能。波默在1992 年發表《氣氛—作為一種新美學的核心概念》一文時，還提出了“審美經濟學”（?sthetische?konomie）這一基本概念 [5]。一方面，他肯定審美經濟學所帶來的生活美學的體驗，即將美學帶入生活世界的各個角落；另一方面，他否定審美經濟學背后的審美操控與審美異化，強調構建滿足人真正需求的氣氛空間。國內學者通過對經濟審美化的深刻剖析，將其延伸到日常生活的方方面面，這體現了氣氛美學的批判功能在日常生活審美化中的深入發展，有助于人們追求自由與幸福的空間。氣氛美學的批判任務便是將審美實在性變得透明與可表達 [6]。

綜合以上各類研究成果可見，氣氛與新美學是一個互構關聯的系統。新美學之新體現在波默將“氣氛”作為美學的核心概念，運用現象學的方法將人、物、空間、情感等要素“身體性”合一。可以明確，新現象學、生態自然美學、感性學是氣氛美學誕生的理論前提。一方面，從現象學的角度來說，氣氛美學存在一個由孕育到誕生的發生現象學譜系。氣氛美學是一種發生現象學美學，現象學處理的是作為具身性在場的空間，主要表現為行動的空間、情緒的空間、知覺的空間。氣氛性的空間是情感性的、動態發生性的 [1]。氣氛美學實質上是重返生活世界的發生現象學美學 [2]。在施密茨的新現象學中，氣氛概念主要用于說明彌漫于身體在場空間中的情感現象 [3]。另一方面，氣氛美學吸收了生態環境美學（普通感知學的一部分）的哲學基礎，人與自然之間由對抗與擴張變為和諧相處，成為互主體性存在。可以說，氣氛美學是生態環境美學發展到一定階段而產生的新理論，闡明了人對所處的周圍環境的體驗（身體、情感等狀態），即人與周圍環境的關系。這種互主體性存在是氣氛美學與中國古典美學實現對話的哲學基礎。綜合以上兩點來看，氣氛美學以身體現象學為基礎對美學（感性學）進行開拓，強調人在生活環境中的感知經驗，以及處身性在場和空間性顯現。可以明確，氣氛美學是一種關于感知的普遍理論，感知物帶來的情緒震顫、圖像的現實性、肉體性等都屬于感知。審美的氣氛是某種空間性的東西，是客觀存在并可以被人為制造的，它具有居間性、侵襲性、可感知性，也具有糅合性與多元性。簡單地說，氣氛是一種含有特定情緒的情調空間，是情緒的表達和感知的體驗。

三、氣氛美學與中國古典美學的聯動

中國傳統美學資源的諸多范疇可以在現代美學理論的建設中發揮作用。氣氛美學作為西方現代美學的代表，與中國古典美學或詩學范疇的不謀而合，體現了中西美學的“夢幻聯動”，相關研究體現在三個方面[4]：

其一是中國古典美學中的“意境”“意象”范疇與“氣氛美學”的對話交流研究。“意境”作為中國古典美學的核心范疇，通過理論家的不斷闡釋，形成了意境美學體系。意境美學可以說是以情感體驗來建構心物合一、情境交融的審美世界。氣氛美學與“意境（美學）”的互釋交流是諸多研究中濃墨重彩的一筆。彭鋒開啟了中國古代美學范疇與氣氛美學跨文化研究的先河。彭鋒認為，中國傳統形上學與新現象學中都存在一種“三分”的范疇系統。我們可以據此做出“三分”范疇體系圖（圖 1），以此來觀照中國傳統形上學與西方當代美學的范疇體系：（1）氣氛與意境；（2）氣氛與顯現、意象；（3）意境與意象之氣氛。而且，此類研究正在從范疇的研究走向以范疇命名的美學研究，如意象美學、意境美學、顯現美學、氣氛美學等，以及對它們之間關系的研究。如氣氛美學和顯現美學都以現象學哲學為指導，與中國的意象美學存在著精神會通 [5]；作為中國詩學的核心范疇，意象、意境與氣氛頗有相通之處，詩詞中的氣氛之物，都是詩人以感興獲得“物色”并以語言媒介進行構形的產物 [6]；作為意境美學基本單位的意象可以被視為氣氛之物的形而上之維[7]。

其二是運用氣氛美學理論闡釋中國古典詩歌。此類研究不是簡單地運用氣氛理論，而是在中西交流中建構中國古代詩歌氣氛之美的體系。在此視域下，詩歌不是再現某物，而是“制造”氣氛，說明氣氛美學之氣氛的可制造性或可營造性與中國古代詩歌的意境營造有相融相通之處，二者具有相互構建的理論基礎。運用“氣氛美學”考察中國古代詩詞，可以發現氣氛之美無所不在，感興乃氣氛生成的關鍵契機，通感在詩詞氣氛之美的生成過程中具有重要作用 [1]。“氣氛之物”在作品中是點燃作品氣氛的最基本元素 [2]，詩詞作品正是因為有反差的存在而產生了淵深的意境與氣氛 [3]。另外，氣氛美學理論也被運用到對中國古代詩賦的解讀中，如謝靈運詩賦正是捕捉到“光”的審美意蘊，產生了迷悟共生的獨特山水氣氛[4]。

圖1 意境與氣氛跨文化交流的“三分”范疇體系圖。

其三是中國的“氣論（氣化、氣韻、文氣）美學”與“氣氛美學”的對照研究。氣論哲學是中華文化的主脈，氣論美學則是中國傳統美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從生成來源與哲學基底來看，中國的氣論美學與西方氣氛美學中以“氣（氛）”為核心的美學理論存在對話的空間。相關研究主要從以下幾個重要范疇切入：從氣氛美學的角度理解“氣韻”，認為氣韻具有意向性審美經驗，并揭示出日常感知經驗與藝術審美經驗之間的連續性 [5]；“氣韻”是氣化美學批評體系的核心要素，也是溝通中西文藝理論的關鍵詞，氣化美學強調生命體驗的修養工夫，氣氛美學則以身體感知為基礎，這使得氣韻與氣氛具有了跨文化對話的可能性 [6] ；氣氛現象學的引入是揭開“氣韻生動”神秘面紗的有效途徑之一 [7] ；“氣韻”乃“氣氛”的特殊類型或高級形態 [8]；從“氣氛美學”的現象學視角可將氣韻拓展為“物”與“人”之間的雙向聯接 [9]；“文氣”是一種特殊的氣氛，文氣生成的傳統哲學基底與氣氛

美學的現象學基礎存在相關性 [1]。以上研究雖然視角與方法不同，但大多圍繞中國傳統美學中的“氣韻”“文氣”等范疇進行跨文化闡釋，這無疑拓展了“氣韻”“文氣”的研究視野，豐富了中國氣論美學的內涵，同時也完善了西方氣氛美學的理論體系。

西方氣氛理論與中國古代美學資源的聯動，一方面豐富了中國古代美學相關范疇的內涵，另一方面也對現代氣氛美學理論的建構起到了促進作用。“感興”作為中國古代詩學的基因，成為詩歌氣氛之美的生成契機，這種理論構建具有開創性 [2]。因此，有必要將感興觀念與氣氛美學、顯現美學、身體美學、感受理論等進行互釋交流，這也是今后研究中需要繼續開拓的一個重要方向。當然，中國傳統的氣論美學與氣氛美學的進一步交流也是題中應有之義。

四、當代美學領域的“氣氛學”應用

21 世紀以來，當代藝術的挑戰推動了相關美學的發展，而氣氛美學理論也給了藝術展示自身的空間。進一步講，氣氛美學理論在藝術領域的運用，圍繞在場經驗與身體感知展開。可以說，當代美學之氣氛理論、顯現理論、感知理論、身體理論與藝術實踐交融在一起，從博弈走向融合，由缺席走到在場，這是當代美學和當代藝術共同的演變特點。同時，氣氛美學已超越傳統美學，成為一種一般的、寬泛的、以感知為核心的感性學，涉及日常生活和藝術、政治、科學等領域。由此，美學的意義更加豐富，人們的審美觀念更加開放。更進一步說，中西方當代美學領域的“氣氛學”應用促使氣氛美學進化為一般美學的基本概念。審美工作就是氣氛的營造工作，氣氛的可營造性應建立在它居間性的基礎之上，否則人們便無法理解。在這個過程中，氣氛的準客觀性、類主體性與可營造性展現得淋漓盡致。營造氣氛的元素有多種，如空間、聲音、光、色彩、氣味等。而在日常生活審美化思潮下，氣氛的營造通過場景化、氣氛化顯現出來，具體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是對氣氛美學與藝術氣氛的整體闡釋。這類研究闡明氣氛美學在現代藝術中的廣泛應用對傳統的藝術觀念與實踐造成了沖擊，也體現了氣氛美學之氣氛營造、氣氛空間、氣氛應用、氣氛體驗在不同形式的藝術門類中的適用性，且在推進藝術理論的革新與發展過程中，氣氛理論起到了關鍵作用。如氣氛美學對于解決藝術領域之“氣場”無法言說的難題具有啟發意義 [3]；氣氛就是空間潛在的整體性特征，因此可以運用該理論闡釋繪畫中的氣氛性空間構圖問題 [4]；作為具身共演事件的行為表演藝術，便是在由行為表演的具身展演所開啟的情感氣氛空間中發生的，因此具有“具身共在—居間體驗—情感空間—具身共演”的機制 [5]；還有非物質裝置以虛擬化的方式讓觀眾擺脫對事物物質性的關注，并以沉浸在某個空間的方式體驗氣氛 [6]。可以明確，這類

研究在藝術與氣氛結合領域具有代表性意義。另外，對氣氛美學與藝術時空及色彩的研究聚焦于氣氛營造的不同要素及其效果，氣氛的營造必須在空間中進行，這里的空間與時間并行合一，色彩元素的加入使得營造的氣氛之美更加濃郁，通過不同元素的介入，氣氛營造的效果與情感更加突出，從色彩的氣氛空間性和感通性出發，可以找到理解藝術作品氣氛營造中光線和色彩運用的新的解讀范式[1]。其他相關研究不再贅述[2]。

二是氣氛美學在諸多與“藝術”相關領域的廣泛應用。不管是藝術品、電影劇場、文旅體驗、小說氣氛及各種氣氛空間，在帶給觀眾沉浸式審美體驗的同時也讓觀眾“心甘情愿”地為自己的審美需求買單。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氣氛制造效果具有一定的“欺騙性”，氣氛美學正好為我們分析了其中的雙重性，觀眾在氣氛制造者“刻意”營造的氣氛空間中沉浸式享受，滿足了其審美需求，因此觀眾也愿意為之買單。具體研究方向體現為以下幾個方面：其一是氣氛在電影中的應用。這類研究成果聚焦于電影氣氛場景的制造、氣氛語言的表達、氣氛效果的呈現及觀影氣氛場所的營造，凸顯了氣氛理論介入電影行業的必然性與合理性，從而也提升了電影本身的層次與深度。如“氣氛”作為一個電影美學概念在某種程度上揭示了電影獨特的本體論地位 [3]；氣氛美學的“新本體、新物論、新感性”有助于完善電影語言的氣氛布置機能、凸顯電影的制造美學特性及電影欣賞的新感性視野 [4]。其二是氣氛美學視域下音樂劇、雜技劇、廣播劇、沉浸式劇場的發展。這類作品通過各種劇場的沉浸式體驗來吸引觀眾，努力使觀眾通過場景化的營造與表達效果的呈現，全身心投入劇中，追求一種“人與劇合”的審美體驗[5]。其三是氣氛美學在陶瓷、雕塑、插畫、舞美、造園、文旅等領域的運用，這類研究進一步拓展了氣氛美學研究的視野，但需要甄別是否存在泛用與濫用，要堅決摒棄理論使用的“裝飾性”研究。其四是氣氛制造與小說的氣氛營造，這類研究主要運用氣氛營造的情緒空間來表情達意，這里的“氣氛”奠定了小說總體的情感基調，閱讀者被這種氣氛之美所吸引，引發閱讀興趣與情感共鳴。可以明確，氣氛理論的應用十分廣泛，但需要用理論構建的眼光去審視以上研究的價值與意義，分辨這類研究在構建氣氛美學的中國話語體系時所起到的作用或產生的影響。

從學界對氣氛美學與藝術氣氛的整體闡釋及氣氛美學廣泛運用于具體藝術領域的研究現狀來看，氣氛美學的確已由新美學的核心概念發展為具有普遍意義的一般感性學理論，研究者應該看到這一轉變的雙重性，在氣氛理論運用逐漸泛化的進程中及時反思，在建構與解構中不斷磨合，以促使當代美學領域的“氣氛學”運用更加合理。

結語：反思與展望

氣氛美學的中國話語建構拓展了中國文論與美學的疆界，“氣氛”的開放性與模糊性使得美學研究走向更寬廣的現實世界，成為一股強大的社會力量。通過梳理國內氣氛美學的研究現狀可知，氣氛美學在中國美學研究領域尚不成熟，需要學者不斷地去探索與豐富它的內涵。目前，中國的氣氛美學研究還存在很大的闡釋空間，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國內學者應該將氣氛美學的本體研究、拓展研究、本土化研究進一步系統化、理論化，并盡可能使每一個面向都有自身的邊界與學理體系；同時，厘清氣氛美學與美學學科的關系，重新審視氣氛美學在美學基本理論中的作用與定位等問題，這也是目前國內氣氛美學研究的薄弱環節。第二，為了更好地將氣氛美學應用于中國古典美學領域，可以將其研究拓展到除詩歌研究領域之外的更多領域，如園林、書畫等藝術領域；氣氛除了與意境、氣韻、文氣等美學范疇互釋之外，還應挖掘其他有代表性的中國古典美學范疇或命題。第三，氣氛理論在現當代文藝審美中的應用趨向泛化并且缺少理論創新，在日常生活中的應用也趨向普遍化，為了改變這一發展趨勢，需要對審美的氣氛、特殊的氣氛、高級的氣氛加以區分。在對日常生活審美化的研究中，如何運用氣氛美學進行科學有效的審美批判，還需研究者進一步探究其中的關鍵之處。第四，感知者需要開拓的視野來察覺氣氛，這就需要感知者具有深厚的理論修養、生活閱歷，甚至經過一定的藝術訓練，才能察覺到藝術氣氛或生活氣氛。人們對生存的詩意空間的向往與自身的感知能力息息相關，除了某些藝術家具備與生俱來的審美感知力之外，大多數普通人應如何提高審美感知力，需要美學家指明方向。此外，氣氛美學之接受氣氛、制造氣氛在相關研究領域雖較為普遍，但關于如何“摧毀”氣氛，尤其是摧毀一些不利于人與人、人與物之間和諧相處的氣氛，還有待進一步探討。

當代中國美學研究的學術使命，在于立足中西美學理論的視域融合，構建具有本土特質的美學理論體系。氣氛美學通過重構感知理論、突破傳統美學框架、拓展現象學美學，成為“自然審美”的“第三種模式”，其理論貢獻不言自明[1]。當前氣氛美學研究呈現出蓬勃發展的態勢，積累了兼具理論創新與融合的學術成果，通過跨文化交流為建構中國當代美學話語體系開辟了多維的闡釋空間。當然，氣氛美學作為一種“舶來”的新型美學形態進入中國美學研究領域，可能會出現“水土不服”的狀況，這就要求學界在深化氣氛美學核心范疇研究的同時，著力推動其與中國傳統審美文化的有機融合，通過創造性轉化實現理論體系的自我更新與完善。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中國古代美學命題整理與研究”（項目批準號：21amp;ZD068）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