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大觀園作為小說敘事的重要載體,不僅是人物活動的物理空間,更是承載家族興衰、人物命運、文化意蘊的象征空間。作為小說情節展開的核心場景,大觀園既承載了作者對于過往的理想化記憶,更構成了封建家族興衰的歷史縮影,其空間布局、功能變遷與人物命運的聯動充滿了“盛極必衰”“美中寓悲”的生命美學蘊藉,又與中國古典建筑美學元素交織呼應,構成了一幅天人和諧的審美藝術圖景。下面將從空間敘事結構、建筑美學特征及文化象征表現等方面重點分析。
一、《紅樓夢》中的大觀園概述
曹雪芹《紅樓夢》中描寫的大觀園是賈府為元妃省親而建的園林,元妃省親后成為寶玉和諸釵居住所。這所園子是在長房寧國府原有的會芳園基址上加以擴建而成,采用“五進三路”的宮廷規制建造,既與居住者身份高度適配,體現了封建空間倫理秩序,其建造過程又包含了皇權與家族命運的隱喻意義。它的修建與元妃的命運息息相關,側面反映出賈府的興衰變遷,傳達出作者對于整個封建時代命運軌跡的感知和思考。
大觀園“三里半大”,以正殿為主軸線,左右兩側布置有其他院落,成為紅樓人物活動的重要空間。寶玉和金陵十二釵眾多故事在此發生,可以說是書中太虛幻境的凡世化身,小說空間敘事的重要地理座標,是作者根據江南園林和帝王苑囿構想出來的理想建筑,作者心目中難得的清凈地,人生理想的重要寄托地。
二、大觀園的空間敘事:園林格局與命運軌跡映射
(一)空間構圖與敘事動線
大觀園正殿匾額云“顧恩思義”,入口“只見正門五間,上面桶瓦泥鰍脊”,采用古典建筑較高的規格 , 彰顯皇權威儀。“那門欄窗槅,皆是細雕新鮮花樣”“果然不落富麗俗套”。在第十七回“試才題對額”中,賈政攜眾人由正門、翠嶂、沁芳亭至怡紅院的游覽路徑,暗合傳統山水畫“起承轉合”的構圖法則。第十八回是元春省親路線,第四十回至第四十一回賈母邀劉姥姥游大觀園路線,移步換景的設計使空間成為情節線索的隱形推手。寶玉題詠時的才情展露與賈政的訓誡,在曲徑回廊間構成父子關系的微妙張力。怡紅院內部裝飾富麗精美,劉姥姥進大觀園曾誤以為是哪位小姐的閨房。再觀李紈住的稻香村一掃奢華,竹籬茅舍,符合她清心寡欲的性情。二人性格迥異,對封建禮教有著截然不同的態度。空間變幻是敘事和展開人物關系的重要線索。
(二)場域特質與命運隱喻
大觀園中“ 曲徑通幽”“ 沁芳亭”“藕香榭”等景點的命名與布局,暗藏“繁華終逝,流水落花”的隱喻。園林的物理分隔(如瀟湘館、蘅蕪苑、怡紅院等院落)對應人物性格與命運。瀟湘館“鳳尾森森,龍吟細細”的竹影搖窗,構成林黛玉“孤標傲世”的人格鏡像,她最終報恩淚盡香消玉隕;蘅蕪苑“雪洞般”的極簡陳設,“異香撲鼻”奇草暗合“藏愚守拙”,薛寶釵恪守“冷香丸”的倫理規訓,婚后獨守空房,凄苦冷清;怡紅院是大觀園中最雍容華貴、富麗堂皇的院落,院中芭蕉和海棠,寶玉曾題紅香綠玉,元妃賜名怡紅院,突出了他的審美和對紅塵的沉溺。怡紅院“碧紗櫥”“富貴長春”的西洋鏡裝飾暗喻寶玉的離經叛道,是其遁入空門的寫照。
(三)空間流動與情節推進
大觀園的空間敘事具有動態性。例如“黛玉葬花”發生于沁芳閘橋邊,落花與流水的意象強化了悲劇氛圍;秋爽齋詩會、櫳翠庵品茶等情節中“園中園”嵌套敘事;園中詩社雅集、夜宴聯歡等場景空間的開放性(如凸碧堂賞月)與私密性(如瀟湘館獨處)交替,推動人物關系與矛盾發展;第四十回以池水串聯各庭院,空間流動實則是大家族復雜關系網的溝連;怡紅院“蕉棠兩植”暗合寶玉“紅香綠玉”的情感糾葛,海棠枯榮預示人物命運;抄檢大觀園事件打破了園林的封閉性,預示家族衰敗的不可逆轉。
(四)時空虛化與審美鏡像
“曹雪芹在《紅樓夢》里創造了兩個鮮明而對比的世界。這兩個世界,分別叫它們作‘烏托邦的世界’和‘現實的世界’”,可以理解為大觀園的世界和大觀園以外的世界。文中以“無材補天”的頑石視角觀照人間,打破虛實世界的界線。全書以?甄士隱白日夢開場,講述神瑛侍者與絳珠仙草的一段情緣,為寶黛愛情罩上了一層“木石前盟”的奇幻外衣。寶玉神游太虛幻境,構建印證人物現實命運的虛擬空間。第五十六回中怡紅院中的西洋穿衣鏡,既構成“風月寶鑒”的實體對應物,又通過鏡面反射創造虛實交織的平行空間,同時暗含“鏡花水月”的意蘊,與太虛幻境的“假作真時真亦假”形成互文。第七十六回凹晶館“冷月葬花魂”,水體倒影將建筑實體虛化為命運預言。“凸碧堂—凹晶館”形成空間對仗。山巔水涯的方位對照,月夜聯詩的情節鋪陳,使建筑空間成為“虛實相生”道家美學的具象載體。
三、大觀園的建筑美學:園林景致與環境營造藝術
大觀園作為中國古典園林藝術的文學鏡像,承載著《紅樓夢》中最為精妙的建筑美學思想,其物質空間的建構包含古人天人和諧的營造哲學,也是封建貴族文化鼎盛時期的精神寫照。
(一)自然形勝的擬態設計大觀園的選址借勢天然水系,“引外河活水入園”(第十六回),通過曲溪、疊石、花木的有機組合,將“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第十八回)的田園意象融入園林肌理。以“雖由人作,宛自天開”的造園理念,可謂“外師造化,中得心源”,暗合《園冶》“巧于因借,精在體宜”的營造法則。大觀園中亭、臺、樓、閣、軒、榭、齋兼備,與奇花異草、溪水流緩、幽靜石洞等交相輝映。正門進入,翠幛大假山,巍峨壯觀,其后沁芳亭橋橫跨湖面,玉石牌坊彰顯著皇室氣派。假山、屏風、圍墻等獨具匠心,營造出豐富的園林景觀層次。粉墻綠柳、雕花門樓的怡紅院是“絳洞花主,富貴閑人”賈寶玉的住所。瀟湘館小院芭蕉、清泉翠竹,亭亭繞繞,飽含著女兒家幽深的心思。薛寶釵居所?蘅蕪苑院內多奇石、異草。李紈居所稻香村籬笆茅舍,一派村舍田園風光。綴錦樓(紫菱洲)是賈迎春的住所,依水而建,池塘、菱角、荷花環繞。賈惜春居所暖香塢(蓼風軒),四周蘆葦冷清、楓樹蕭瑟,建筑小巧隱蔽。妙玉所在櫳翠庵,清幽脫俗。“既通過山石、水木、建筑等藝術形式營造了園林意境,表達了自己的意蘊體悟,又在園林意境中體現出自己的人生境界”[1]。
(二)四時景序的動態美學
“天人和諧”設計理念下大觀園,建筑群落的布局充分考慮時序更迭。稻香村“柴門臨水稻花香”對應春耕,怡紅院中三月西府海棠、碧桃花次第開放;藕香榭“芙蓉影破歸蘭槳”應和夏荷;秋爽齋偶結海棠社,詩社成員以秋日之白海棠為題揮毫潑墨,林黛玉《秋窗風雨夕》是秋的縮影;蘆雪庵“搓棉扯絮飛玉塵”映襯冬雪,“琉璃世界白雪紅梅”覆蓋下的園林更顯靜謐。這種以建筑框景定格時令的造景手法,使園林成為“流動的節氣博物館”(余英時語)。賈寶玉作四時?即事詩,《春夜即事》“霞綃云幄任鋪陳,隔巷蟆更聽未真”,《夏夜即事》“窗明麝月開宮鏡,室靄檀云品御香”,《秋夜即事》“絳蕓軒里絕喧嘩,桂?魄流光浸茜紗”,《冬夜即事》“松影一庭惟見鶴,梨花滿地不聞鶯”,?顯示出大觀園四時律動之美。
(三)雅集空間的詩性建構
梁思成曾指出:“大觀園的楹聯匾額實為空間詩學的物質載體”。從第十七回開始,作者善用中國畫散點透視方法,將大觀園的“長卷”徐徐展開。走進榮寧二座,“座上珠璣昭日月,堂前黼黻煥煙霞”;寧府上房“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正殿之上的匾額“顧恩思義”。賈寶玉為沁芳亭題“繞堤柳借三篙翠,隔岸花分一脈香(第十七回)”;瀟湘館“寶鼎茶閑煙尚綠,幽窗棋罷指猶涼”;怡紅院“紅香綠玉”經元春改作“怡紅快綠”,“綠蠟春猶卷,紅妝夜未眠”暗含寶玉之多情癡意;蘅蕪苑“吟成豆蔻才猶艷,睡足荼縻夢亦香”;稻香村“新漲綠添浣葛處,好云香護采芹人”;秋爽齋“煙霞閑骨格,泉石野生涯”。建筑構件轉化為詩詞創作的觸媒,應了太虛幻境中“無為有處有還無”之意。
(四)環境造詣的盛衰映照
第十六回中賈府“銀子花的像淌海水”的營造過程,復現了康乾盛世園林建造的技術圖譜,成為營造技藝的巔峰呈現。“螺鈿鑲嵌”(第十七回)展現清代漆器工藝極致,“流云百蝠”彩繪(第十八回)記錄蘇式彩畫精髓,“集錦格子”(第四十回)反映明清家具設計智慧,第四十四至四十五回雪后園內冰雕玉砌,紅梅白雪相映成趣。第七十五回“異兆發悲音”,凸碧堂的笛聲穿林渡水而來,與建筑空腔共振產生凄清音效。從大觀園落成后舉辦了第一次詩詞創作大賽,到后來園中詩社之日久未有人作興等。劉姥姥二進大觀園,觀賈府從鼎盛奢華到落敗。從第十八回元妃省親時“玻璃世界,珠寶乾坤”的極盛景象,到第七十六回“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的蕭瑟場景,建筑彩繪的剝落、草木瘋長構成可視化的衰變圖譜。種種“未崩先頹”的空間敘事,早于物質坍塌來預示精神世界的衰退潰敗。
四、大觀園的文化符碼:空間規制與文化審美呈現
大觀園作為《紅樓夢》中的重要場景,不僅是人物活動的物理空間,更是情感交流、社會交往和各種故事發生的舞臺,是充滿豐富文化符碼的詩意生成空間,充滿對社會現實的哲理反思。
(一)禮制文化的政治書寫
大觀園中軸線上的省親別墅群,通過五進院落、歇山頂制式與丹陛石雕,復刻宮廷建筑形制。這種逾矩的規格設置(賈府僅為公爵品級)形成戲劇性反諷——表面的皇恩浩蕩實為政治投資的沉重枷鎖。耗資巨大建造的大觀園,“十八回中以元妃視角描繪大觀園夜景”“又以元妃內心‘默默嘆息奢華過費’”補上一筆冷色調。通過這一細節,暗指賈府日后衰敗的根源便是耗資虧損”[2]。大觀園背后,主子層面有眾多丫鬟,底層各色灰色的經濟鏈,大觀園東北角的梨香院是戲子居所的空間邊緣性,均暴露出封建體系的寄生性,持續瓦解著行之就木的封建禮教體制。
(二)?性別文化的夢幻實驗
大觀園作為“女兒國”的載體,通過海棠詩社、菊花題詠等文學活動,構建起女性主導的文化空間,顛覆了傳統閨閣敘事模式。寶玉以男性身份反向思索“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的性別價值。女性突破“三從四德”束縛,結詩社、參加宴飲,各色活動展現才情與女性的主體性意識,對外部男權世界形成反思和批判。?黛玉《五美吟》對歷史女性重評。黛玉葬花、湘云醉臥芍藥裀,以自由姿態的美學姿態,對性別規訓進一步消解。
(三)民俗文化的藝術寫真
“文化互文屬于廣義的互文理論,在《紅樓夢》中表現為在文本中插入中國歷史文化現象, 或神話故事, 或傳統節日 , 或飲食和茶文化等等”[3]。大觀園中的民俗活動不僅與節慶緊密相連? ,也滲透于日常生活與儀式中。歲時節令活動,如春節期舉辦廟會,各類角色巡游互動。除夕日賈府按昭穆次序祭祖,儀式后向晚輩分發金錁子、銀? 錁子作為壓歲錢。第六十二回,春節前大掃除,提及收拾茶具、酒具,為宴飲做準備“除舊布新”。婚俗?喪葬,有家族聯姻交杯盞、上頭(新娘梳妝)
等儀式。秦可卿喪禮中搭喪棚、做七?放焰口。飲食與習俗,如妙玉櫳翠庵梅花雪水、珍稀茶具烹茶。這些活動既是對優秀傳統文化的忠實記錄(如祭祖、燈謎),又在敘事中成為人物性格與命運隱喻的載體(如劉姥姥行?酒令、元春燈謎)。
五、結語
《紅樓夢》中大觀園的建筑美學絕非靜止的景觀陳列,而是動態的意義生成場域。其精妙處在于,既凝聚著中國傳統建筑美學的集體智慧,又通過文學想象突破物質空間的局限,最終在“烈火烹油”與“白茫茫大地”的對照中,完成了對中國古典美學的終極詮釋與詩意解構。這種“建構—展示—消解”的三重美學邏輯,使《紅樓夢》中大觀園的空間敘事成為世界文學史上獨一無二的審美存在。
注釋:
[1] 朱琳. 計成《園冶》的美學分析[J].現代園藝 ,2024(4).
[2] 徐涵. 論《紅樓夢》“元妃省親”的敘事功能 [J]. 漢字文化 ,2018(2).
[3] 廖小君 .《紅樓夢》互文性研究[J]. 寧夏大學學報 ( 人文社會科學版 ),2015(5).
作者簡介:白婧(1982—),山西永和人,碩士研究生,山西藝術職業學院,講師,研究方向位文藝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