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人當中,三兒是最后一個進的“一壺春”。此前,他轉到飯店身后,朝添煤的灶眼滋了泡尿。之后,躲在磚砌的煙囪后,將今天到手的錢包洗了。唰唰唰,皮子(錢包)里的干葉子(現金)被他麻利抽出。點數完,嘴角就耷拉下來。滿打滿算不夠份兒錢。看來,這條河的魚并不肥。
轉過樓角,他臉上多了一副墨鏡。走不多遠,迎面來了一個撿垃圾的駝背老人。二人一錯身,一股酸腐味迎面撲來。三兒皺著眉,手一揚就將那摞大大小小的空錢夾塞進了老人背上的背簍中。老人不知,眼睛掃著地,兀自悶頭走去。
女服務員見新進來一個人,詢問是否還要加菜,三兒要來菜單,頓時火冒三丈:“這是誰他媽點的菜?”
女服務員瞟向在座的牛黃。牛黃要了一個雞蛋炒西紅柿。過分么?一上午,他下了四份貨,快趕上三兒倚重的老泡(有經驗的老賊)狗寶了。老子四份貨還不抵你一個雞蛋炒西紅柿?你媽!牛黃在心里罵了起來。三兒吩咐女服務員:“去掉!”一直低著頭的牛黃抬了一下眼。
第二個菜落桌,三兒才響亮地掰開一雙一次性竹筷。兩根筷子交互摩擦,刮著筷棱上的毛刺。狗寶卻于此時站了起來,繞出竹屏風圍成的雅間,幾步走出飯店,蹲在店外的水泥臺階上,抹耷著眼皮,點了一根煙。
“又他媽的什么幺蛾子?”三兒扔了筷子。
“還不是嫌自己的活兒沒干漂亮。”牛黃本不想搭理他,看他目光犀利,被逼不過,淡淡說了這么一句。
“不是下物(偷出東西)了嗎?”
你知道個鳥!牛黃心說。一扒拉轉盤,一盤醬香味和蔥香味混合的京醬肉絲冒著熱氣轉到了眼前。待筷子伸出,盤子卻跑了。牛黃斜眼一瞥,見三兒一根手指定住轉盤,正目光陰鷙地盯著自己,無處可去的筷子就懸在了空中。
“起來!”
牛黃順從地起立。這孩子還沒長開,只比桌子高出小小一截。三兒來到牛黃跟前,眼睛瞧著他,一只手向下游去。他捉到了,往桌上一丟,一個新款“愛立信”女式手機。三兒抬手就甩在牛黃臉上:“慢點兒吃,別噎死!”說完,轉出屏風,也出了飯店。
自己昧的東西咋就讓他看到了?望見窗外兩個身影湊在了一起,牛黃又將那盤京醬肉絲蠻橫地轉了回來,一筷子挑起小半盤,塞滿了嘴。你媽!他恨恨地嚼了起來。
跟狗寶鬧別扭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一早,三兒駕駛一輛白色捷達從昌平區北七家鎮興沖沖殺奔漁陽。到了洳口集,三人就魚鷹入水。
狗寶一進集就盯上了一位“眼鏡男”。這人四十多歲,上穿黑西服,內襯白汗衫,下著藍長褲,斜背一個牛津布單肩包。“眼鏡男”踱到一個書攤前,躬身翻書,包鼓鼓囊囊甩在臀尖上。狗寶伸手一蹚,嗯,有貨!“眼鏡男”絲毫未察,他的遲鈍助長了狗寶的膽量。右手指關節一彎,食指和中指間露出一截裁紙刀刀片。刀片經過特殊處理,下端纏著一截膠帶。刀鋒露出,狗寶又覺得做手術(割包)簡單粗暴,毫無技術含量,就收了刀片。今天心情不錯,他想耍一耍。
出手前,他扯了一下左耳垂。這個動作純屬多余,如果說有什么意義的話,就是給自己一個行動信號。待會兒,就要全仰仗它的忠誠,它得支楞起來。狗寶深吸一口氣,然后屏息,左手拿一冊十六開本的兒童畫報搭架子(遮擋視線),右手斜探,兩根手指輕捏拉鏈頭,微微牽動……外層兜開了,只見一盒煙、一個紅塑料殼打火機、一包開過口的綠箭口香糖。微微牽動內側兜那道拉鏈……里面裝著一對麻核桃。兩根手指撐開包口往里一瞧,你娘個腳!他簡直誤入了一個迷宮。
直到牽開第五道拉鏈,一個做工精致的小牛皮棕色錢包才跳了出來。兩根手指一夾,順利下了貨。出壺的剎那,放松、興奮、恐懼交織混合成難言的快感從指尖麻酥酥傳遍全身。五道!無意中,他破了自己保持的紀錄,這手藝足以成為行業美談。玩的就是心跳!腦袋一轉彎,他想玩個邪的:讓這孫子領教領教啥叫不翼而飛——將拉鏈再一道道給他拉上。
三兒就在這時貼了上來。僅觀察手形,他就知道狗寶下物了。兩人手一碰,貨就遞了出去。蹽老遠三兒才發覺狗寶沒動窩。這個呆頭鵝!下了物還不走,等“雷子”來抓嗎?
“眼鏡男”捧著一本書,嘴唇蠕動,臉上似笑非笑。
狗寶手心潮乎乎的,再次出手前,在自己灰西服下擺蹭了蹭。然后,拉了拉左耳垂,又深吸一口氣,再次屏住了呼吸……還剩最外一道拉鏈時,“眼鏡男”倒換了一下站姿,包里麻核桃相摩,發出細微的鼠嚙聲。狗寶及時收了手,眼鏡男猝然轉身,熱烘烘的鼻息打在狗寶臉上。狗寶踮著腳尖,眼睛夠著他手里的那本書。“眼鏡男”扶了下眼鏡,背身,擋住了他的視線。
功敗垂成,坐進飯店雅間的狗寶悔得要命。那感覺就像屎剛拉半截,被人提了褲子。
到了新千年的十月,細柳就入警三個月啦。其間,隔三岔五開次全所會,傳達傳達上級精神,說說近期工作。屁股大的農村小所,沒有專用會議室,開會就在所長屋里。灰不喇唧的轉角沙發圍著一張褐色玻璃茶幾,八個人將這個所長宿舍外間坐得擠擠插插。開過幾次會,細柳也就知道了基層科所隊開會是怎么個路數:常常說著說著正事,就扯起了閑篇;扯著扯著閑篇,又拐上了正題。
這不,所長楊辛夷正在分配治安科下達的“辦狗證”指標。片兒警甲插言:“我管的片兒根本沒那么多狗。”同病相憐,片兒警乙附和。楊辛夷批評說話的人沒腦子,話頭一轉,就夸起了老八:“甭瞧老八干外勤時間不長,卻很有辦法。人家辦狗證拽上大老謝,專揀夜黑天下片兒,讓他在胡同跑步、跳腳、學狗叫。一家叫,一條胡同就叫;一條胡同叫,一條街就叫;一條街叫,整個村就叫了起來。誰家有狗還藏得住?”
大伙就笑。
老八插言:“敵情變啦!現如今,狗都學會‘跑返’了。”
“跑返”還是鬧日本那會兒產生的詞匯。反“掃蕩”中,老百姓堅壁清野,然后挈婦將雛投親靠友,待敵情緩解再返家園。為逃避辦證,就有人將狗疏散到親戚家,或藏匿在山坡地看果樹的窩棚里。民警丙就說:“咱們‘山區證’不過區區五十塊錢,老百姓卻掏錢如割肉,哪個證辦下來不得跟他們干一場架!”正說得熱鬧,門被推開,一個聲音喊道:“來活兒啦!”喊話的人就是所長剛提到的大老謝。丙申沒等安排就起了身。
話題又跑到了國家級小城鎮建設試點上。簡而言之,洳口要“鄉改鎮”了,就要駛上經濟發展和城鎮建設的快車道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仿佛是能從中撈到某些政策紅利,每人臉上都放著光。丙申返回時,聽所長又在吆喝“治爆緝槍”,門追著他的屁股被推開,透過滿屋煙霧,推門的這位鄉下大嫂搜尋到了剛才接待過她的那個民警:“同志,能給我找回來嗎?能嗎?我……”說著,鼻翼抽動,就要哭出來。
丙申坐回原位,從磨得發亮的褲兜里掏摸出一盒“小熊貓”,篤篤敲出一根,將煙的過濾嘴在水杯里輕輕一蘸,然后插進嘴里:“剛不是跟你說了嘛,一有消息馬上通知你。”嘴上的香煙隨著他說話上下撥動。
一聲嘆息,大嫂沮喪地帶上了門。
話頭就此轉到集市治安上。指導員說:“集上又鬧賊啦,幾乎每個集都有丟錢的,少的幾百,多則幾千,也有不少沒來報案、咱們不掌握的。”
楊辛夷站起來翻看墻上的掛歷,原來今天是農歷初一。洳口大集迄今已有三百多年歷史,百里聞名,每逢農歷一、六開集。到了集日,天下商賈及四鄉百姓在此麇集。他轉向丙申:“這事你是正管,打一下嘛!”
一個人要想拍馬屁,無時無刻不在尋找時機。丙申一笑,說:“您是點小錘的,我們是掄大錘的。您小錘點哪兒,我們大錘就砸哪兒。”
所長的小錘馬上就點了一下:“不妨用一下宋瞎子。”
這個意見不中丙申意,噴出一口煙,遮沒了他半張臉,啞啞的聲音從煙霧后傳來:“用宋瞎子不如用胡博,沒他,上次那幾個小蟊賊抓不著。”
指導員粗重的眉毛一挑:“胡博堅決不能再用!街上百姓都說,他和集上那些賊穿連襠褲,咱們得和這樣的人撇清。”
楊辛夷坐下,仰靠在沙發上,將嘴里那根煙嘬得灰白火亮。
胡博是丙申聯系的眼目,自然不樂意聽到這種說法:“嘁!聽蝲蝲蛄叫還不種地了,眼目的使用又不公開。”
還沒議出個結果,楊辛夷挑了眼墻上的石英鐘就合上了筆記本,端起茶幾上的不銹鋼保溫杯說:“今天就這樣,散了吧。”
“你還有事?”所長一問,喚醒了坐在角落里的細柳,驀然發現屋子靜了,也大了。原來,人都走光了。他在想,所長說的“就這樣”是啥樣?
三兒將黑色漁具包從肩頭順下,小心翼翼放到桌上。“哥啊,這是您要的——海竿。”略頓,他才說出后面兩個字。說完,拉開拉鏈,抖開兩層黃油紙,先現出一柄弧線優美的栗色槍托。最后一層黃油紙抖開,一截烏黑的槍管出現在二人眼前。槍管帶著烤藍,泛著藍幽幽的微光。
這桿雙管獵槍點亮了三兒面前這個黑壯漢子的眼。他貪戀地盯著它,如同盯著剛出浴的一具美人胴體。槍,散發著出廠時擦拭的槍油味,這味道獨特、陌生、新鮮,刺激著他的神經。他拿起槍,向右一扭槍身上的扳機,撅開槍筒。端平槍體,閉上左眼,先瞄左筒,又瞄右筒。瞄完槍筒,雙眼又瞄向三兒。三兒會意,忙從漁具包里又掏摸出一個牛皮紙盒:“哥啊,一共十二發,夠用一陣兒了。”黑壯漢子拆開紙盒,摳出兩粒銅帽紅殼霰彈,一個槍眼塞進一粒,啪地將槍管撅平。
槍管復原的一瞬,他看到槍托底部釘著的銘牌上刻著一個嘴巴大張的虎頭。他舉著槍,對著虎頭端詳了半天。看著看著,不覺效仿它,也張開了嘴巴。嘴越張越大,似乎要將整個虎頭吞下。槍是什么?槍到了他手里就是真理!有了槍,就真理在握。他覺得自己擁有了吞下洳口、吞下漁陽,乃至吞下這個世界的勇氣和膽量。
槍管猛地劃過一道弧線,準確抵在三兒的胸口,槍口輕輕朝前一杵,這道似有似無的力量險些將三兒杵趴下。那一刻,他驚恐地望見,這位大哥的食指竟然摟著扳機。三兒眼珠一錯不錯,黑洞洞的槍口像地獄入口,自己仿佛已經飄入其中。他從僵硬的臉上強擠出一絲笑:“哥啊,哥啊……兄弟沒有不對的地方吧!”
通過槍管的傳導,黑壯漢子準確感受到了槍口那端緊迫的呼吸和怦怦的心跳。他突然收槍,哈哈大笑,知道了這是一桿有錢也不好淘換的地道貨。黑壯漢子上前一步:“甭緊張,哥跟你開個玩笑。”他輕輕拍著三兒還在打顫的肩膀。
飄起的魂又落回腔子。這是個狠家伙!驚嚇之余,三兒更加慶幸——這人他找對了。沒人罩著,甭想在別人地皮上混。為了找上這位大哥,三兒輾轉托了道上一個叫“大眼兒”的哥們兒。“大眼兒”將這位大哥奉若神明,說他拳打過南山猛虎,腳踢過北海蛟龍,又說他腳踩黑白灰三道,連公檢法都有人。有他戳桿(給扒手撐腰)夠份(有一定的勢力)!
這人就是街上小混混中的頭面人物胡博。
那天拜見胡博時,胡博情緒淡淡的:“你找我給你仗腰眼子?可惜,我腰桿也不硬啊!”三兒以為這事告吹,卻聽胡博又說,“你知道我缺啥嗎?”三兒自然不知。
“一桿槍!小口徑、五連發、雙管獵都行,給你十天,給我搞一桿槍。至于你說的,咱們下次聊。”
三兒沒有猶豫,滿口應承。他心知肚明,這桿槍就是投名狀。
一打聽,白溝去不得了。全國很多大案所涉槍支都出自那里。那地方引起關注,正搞綜合整治。三兒取道唐山,從唐山轉道赤峰,從赤峰又去了圍場。在當地黑市,點給人家五千塊錢,才搞到這桿槍。
買槍難,將槍搞回來更難。過金山嶺檢查站時,他遠遠就棄了車,將自己跌入一脈荒山野嶺,獨自沿著人跡罕至的長城殘破的墻基翻山。翻過一座山,發現矗立面前的仍是一座罩著淡藍色山嵐的大山。那山就在眼前,卻可望而不可及,他才知道,啥叫望山跑死馬。叮叮當當……山風送來一串鈴鐺聲,雜草荊棘叢晃動,從中躥出一隊覓食的山羊。靠在長城古老的城墻磚上,體力不支、幾近虛脫的三兒看著這群驀然出現的生靈,大口喘息著。等著他的,依然是綿延不絕、有如海浪奔涌的群山。那一刻,他差點兒崩潰大哭。緩過乏來,只得背起漁具包,追著山羊斷斷續續的脖鈴聲繼續前行。接下來的途中,他迷了一次路,又是循著瀝瀝拉拉的羊屎蛋才找到一條湮沒于山體的淺淺的盤腸小路。
上山時,太陽正在背后冉冉升起;下山時,眼看著一輪渾圓的紅日落入最外一層大山背后,大地隨即拉上了帷幔,天地陷入一片混沌之中。轉眼,天就黑盡了。半輪殘月升起,清冷的月光照亮了起伏的山巒,清輝灑滿山谷。踩著月光,一腳踏入市界,這才繞過那個該死的檢查站。
胡博霍地從后腰間拔出一柄匕首:“我給你們保駕,你們放開膽子練活(偷竊),捅炸了窩,有我!”說完,將匕首猛地摔在桌上,刀尖入木,刀刃顫動,錚錚作響。那張肌肉橫生的臉浮現出令人心悸的暴戾表情。
和這樣的人打交道,不知道哪塊云彩有雨,總免不了心驚肉跳。進這個門時他的心直撲騰,得到這句話,他就踏實了,覺得前些日子吃的苦受的罪都是值得的。忽又發現,自己花錢為啥?不就是為了在這位爺這兒買個膽兒嗎?
拐彎抹角提到份子錢,三兒說:“甭管開不開張,每個集我都孝敬您一千塊錢。”胡博不吭聲,朝他伸出了兩根手指,三兒馬上點頭應允。都說這是塊富庶之地,這個準入價碼在他的承受范圍之內。胡博這才拉著長音,慢悠悠地說:“這樣也好,你們‘專吃這碗飯的’一來,省得我啃地皮(在地面上行竊)啦。”
細柳一來,接手老八做了戶籍內勤。
老八的得名不是緣于在兄弟姐妹中的排行,而是他在戶籍內勤崗位干了八年,哭著喊著想調成外勤。盼來了新警,才如愿以償。不然,明年就該稱之為老九了。指導員交代細柳:“給你仨月,第一個月跟著干,第二個月自己干,第三個月成骨干。”
老八說:“不對呀,我記得第一年跟著干,第二年自己干,第三年成骨干。”
“你那是老黃歷了,現在都啥年代了?新千年啦!啥啥都得提速。”指導員轉而說,“要不,你慢慢帶他三年?”老八趕緊閉嘴,借故溜之大吉。
戶籍手續不離出生、死亡、遷入、遷出,簡稱“四項變動”。啥能辦,啥不能辦,能辦的又該怎樣辦,都有相應規定。細柳要做的就是將這些政策和規定吃透。
這天清早,指導員遞給細柳一張紙,上面列著油鹽醬醋等十幾樣伙房所需物品。所里雖然設了伙房,但一個班就倆仨人,不值當請個大師傅。傳下的規矩是:誰值班誰做飯。細柳與指導員分作一班,做飯插不上手。
指導員問細柳上集去不,戶籍內勤這攤活拴人,尤其趕上集日,撒泡尿都得小跑。莊戶人家死爹死媽都舍不得誤工,他們除了攢錢,還攢事。趕上集日,才上一趟街,捎帶腳來派出所辦事的人特多。細柳估摸戶籍室開門迎客前能趕回來,連忙推車追了出去。
一路上,糕點的甜香、芝麻醬的煳香、樟茶鴨的果木香、牛舌餅的酥香,還有麻辣燙分出層次的復合香氣紛至沓來,順著中街走到東梢,就到了大集。幾十畝大的一片空地,平時光禿禿、黃焦焦,到了集日這天,車水馬龍,人山人海。傍著集,出山后的洳河扭頭南下,不分晝夜緩緩流淌,趕去漁陽南部平原和泃河相擁相匯。
臨近大集入口越發難行,本來很寬的馬路被車馬人流欺得細如羊腸。路邊停著一輛工商執法車,車頂的警燈疲乏地打著轉,工商所的大蓋帽帶著眾多“紅胳膊箍”向集里轟著占道經營的商戶。外面亂成一個蛋,進到里面,花鳥市、騾馬市、糧食市、菜市、雜貨市分列,還算井然有序。細柳一向喜歡集貿市場濃濃的煙火氣,這里的色彩、味道、聲音,各色物產,各色人等,構成了世間該有的繁華。
他們被裹進人流往前流。到了分岔,又任意流向溝溝汊汊。流過整條集,該置辦的東西就齊了。而此時,白白的一圈日輪染著紅暈才離開盤山山嘴。到了菜市,唯見一個攤位冷冷清清,擺在菜床子上的青椒、蒜薹、菜花、蓮藕都打了蔫。指導員在攤前站下:“呦,胡博,買賣還行?”
“托您福!這些賣菜的有一個算一個,誰也賣不過我。為啥?咱一不缺斤,二不短兩,不干那養活孩子沒屁眼兒的事。您說,對不?”
細柳聽他叫胡博,著意看了看。此人三十多歲,個子不高,長得卻很軸實。眼珠靠下,露著“上三白”。一張紅臉肉皮緊繃,笑起來臉上亂云飛渡。
指導員一笑,還沒說話,騾馬市那邊亂了起來。就見一人穿出人群,一片罵聲追在身后,紛紛喊:“抓小偷!”細柳瞧在眼里,打算那賊經過自己時伸腳一絆。不想,胡博單手一撐,雙腿一跨,越過菜攤。攤子在他身后塌下一角,幾個滾落的青椒被踩碎,濃綠色汁液將焦黃的土地染出一小片骯臟。
胡博站定,朝來人一指:“哪兒跑!”
那人在他面前剎住腳,倒退兩步,抹頭朝雜貨市斜插下去。細柳剛要追,卻見指導員正用眼神制止他。胡博跑動起來,噗沓噗沓濺起一路浮土。追了一段,那人沒了影兒,胡博無功而返,立在攤前肚皮起伏,咻咻喘氣。
丟錢的是個四十來歲的婦女,頭發灰白參半,臉上暗沉粗糙,看起來很老相。她哭著扯住胡博,怯聲說:“大兄弟,八頭小豬秧子,我當孩子伺候了四個月啊!今兒早賣了,錢到手還沒攥熱乎……”邊說邊打哆嗦,還邊擂著自己的心口窩。
“丟錢你找吃官飯的呀!”胡博搪開她,“我他媽就一個菜販子,跟我說得著嗎?”
“你要是不管,就找不回來了。”女人覺得沒了指望,眼淚滾落下來。
胡博立即跳了起來:“當警察面給我上眼藥是不?再胡說八道,我他媽抽你!”
丟了錢,又挨了罵,女人睜著眼說不出話,連連捶胸,氣得嗚嗚直哭。
指導員搭言,勸她去派出所報案。失主收了聲,八成猜出了眼前這人身份,就怨道:“報案有啥用?”
指導員說:“你不報案,他不報案,大家都不報案,小偷只能更囂張;報了案,雖說不一定能破案,但派出所留了底,將來好查。”
失主瓷著眼,不說話。此時,一個看上去像是她丈夫的男人找了來。他們小聲嘀咕了幾句,就共同轉了身。
“哎——哎——你們到底去不去呀?”指導員朝著二人相攙的背影喊道。二人卻像是商量好了似的,誰都不回頭,誰都不搭腔。看熱鬧的人散開,胡博不慌不忙歸到攤位后,又當起了菜老板。指導員癟了癟嘴,招呼細柳打道回府。
一整天,細柳坐在戶籍窗口老走神。一個問題總在他腦海里縈繞:她為啥不來所里報案?
晚間,外面大鐵門咣當一響,細柳以為有誰推門,忙出來查看,見是大老謝披著外衣在插門。暖洋洋的空氣中浮著一脈幽香。暗夜里,纏繞在花墻上的金銀花吐露長長的絲蕊,點點銀白,如綴在天幕上的一片星眸。香氣漫卷,細柳倚門發怔。吧嗒,值班室的窗戶黑了。紀曉嵐與和珅你一言我一語仍在斗法,許久聽不到乾隆爺的腔調。電視熒屏一忽一閃,將屋前一片混沌的夜色晃開,閉合;閉合,又晃開。良久,細柳踅回宿舍。窗外,國槐細密的葉子在小夜風中私語。夜,愈加深沉。細柳睜著眼,毫無睡意。屋外窗下那叢蜀葵在涂了白漆的玻璃窗上投下一團搖曳的花影。不知過了多長時間,隔壁值班室響起了片尾曲:
走的是人間的道,扛的是頂風的旗……走的是人間的道,扛的是頂風的旗……
剛剛過去的這個夏季是扒竊的淡季。夏季人們穿著單薄,身體接觸敏感,不易得手。隨著人們穿著增厚,扒手們的好日子似乎來了。
這天,細柳早起就受了場閑氣。
他到集上為伙房買菜,回來路上,聽兩個騎車人在身后說著集上鬧賊的事。這個說警察狗熊,那個說警察飯桶,這個說咱派出所警察就是聾子耳朵,那個說還不如五道廟前那兩個石獅子。兩人一遞一句,像兩道鞭子攆著他跑。這哪是聊天,分明是在甩臟。噢!細柳醒過悶兒來,要怪就怪自己穿著一身警服。細柳沒敢回頭,將車蹬得飛快,逃進派出所,一直沖到月亮門前才跳下車。車沒撂穩,他就去找所長。他想,這些社情民意領導該重視。所長起身為自己倒了杯水,又問細柳渴不渴,這才坐下說,集上的事有丙申呢,轉而問他派出所信息在縣局排名情況。細柳嘴唇動了動,想,自己是不是成了前院大媽嘴里的“多嘴驢”?
到了集日,過了十點鐘,才見丙申罩著一身緊繃繃的警服,鵝行鴨步打屋里出來,粗門大嗓喊上另一個治安警,兩人共跨一輛幸福125摩托車,突突突扭出了派出所。前院大媽見他們出了門,就笑吟吟地說“車動鈴鐺響”;見多次出更也拎不回一個賊,又說“這小子光打雷不下雨,不是辦事衙役”。
“這樣不行啊,老楊!”指導員在會上重提這個問題。
擱以前,楊辛夷不讓他說話,說他杞人憂天,有時也說他庸人自擾。今天楊辛夷不吭聲了。集上的治安狀況通過信訪渠道反映到了局里,縣局領導在秋季攻勢部署會后留下他,專門談了這個問題,他跟縣局領導打了保票。楊辛夷說:“這事怪不得丙申,他們天天看集(在集上蹲守),那些扒手恐怕都認得他們了。”
指導員說:“這倒是個問題。”
所內工作時間最短的民警也有五年了,扒手認民警比認自己親爹還準,有人提出異地用警。楊辛夷面露難色,說:“異地用警就得上報縣局協調警力,這事一報縣局,好像咱們轄區出了多么了不得的大事似的。”
細柳一抬眼,想起了《楊三姐告狀》中驗尸官的那句臺詞:“十指不全不能算傷?那腦袋掉了才能算傷!”又聽楊辛夷在說:“我也不想讓其他單位介入,那樣就會被別人看扁了。”這才是他的心里話。掰扯間,指導員有了新發現:“要不,讓細柳試試?”經他一提,眾人目光都落在細柳身上,對呀,這是一張生面孔啊!
細柳直了一下身子,當即表態,愿意接受這個任務。他倒要瞧瞧,那些蟊賊有何本領,禍禍得洳口如此不安。這件事總算議定:每到集日,由老八盯著戶籍窗口,細柳替代丙申上集“掄大錘”。
同時參加工作的好幾個同學被分到了縣局刑警隊,一塊兒念的警院,人家在干啥?破大案,抓逃犯!你的價值呢?一個整天跟小老百姓打交道的山區所戶籍內勤。一時恍惚,他都懷疑自己干了一個假警察。也許影視劇看多了,在校讀書時,他就特憧憬有朝一日能對犯罪分子大馬金刀地大喝一聲:“別動,我是警察!”他曾固執地認為,沒有英雄情結的男兒是沒有靈魂的,也是沒有膽魄的。他想,這個領受的新任務多多少少能讓自己找回一點兒當警察的感覺。
扒手都長啥樣?錢都藏著掖著,咋偷呢?真偷出來了,又該怎樣抓呢?闊步街頭,細柳一路想著這些有的沒的。嘈雜的市聲遙遙可聞。入了集,集上滿是搭篷擺攤的,買的買、賣的賣,流動的人潮攪起一團團塵土。遛過幾遭,也沒瞧出一個賊,這派海晏河清的景象令他心曠神怡。
盡管沒啥情況,細柳也堅持到散集。前院大媽在所門口望見他,笑著說:“這是打哪兒鉆出來一只土猴?”細柳進屋對鏡子一照就笑了,汗水在脖頸上犁出數道長短不一的黑溝,褲腿、鞋面、發梢都罩了一層土面子。
一盆臟水潑開一幅瀏亮的扇面撲簌簌落地,驚起兩只溜進院子覓食的蘆花雞。墻外,先是磨剪子戧菜刀的欻拉欻拉打著驚閨葉過了街。次第,修沙發的,回收舊手機、舊電器的,收羊皮狗皮的吆喝聲漸近又漸遠。一抬頭,見前院大媽拿把掃炕笤帚追了過來。大媽還是解放前裹了放、放了裹造就的一雙半大腳,走起路來一顛一顛,上半截身子打著晃。她讓細柳奓開翅,渾身上下撣掃干凈,才放他進屋。
外面自來水濺得水池嘩嘩響,就聽有人問大媽這兒有沒有警察。啥?細柳進屋還沒撂屁股就彈了出來。報案?他濕漉漉的頭皮發麻發奓。更糟糕的是,撞進眼里的事主何止一人!他們七嘴八舌,都說自己在集上遭了賊。
老百姓的錢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算賬往往還原到牙縫上,就聽其中一個說:“丟的這五十塊錢夠買一袋盤錦大米了。”另一個說:“要買古船面粉能買兩袋。”又一個說:“添兩塊錢能拎回一桶火鳥色拉油。”又聽一個說:“要是買饅頭能買一百五十多個,怕是一筐都裝不下。”有人口算,有人心算,越算越肝疼,就有人賊爹賊媽地罵,也有人圪蹴在地,揪著頭發拍著腦袋嗚嗚哭。
細柳心亂如麻。在他看來,這些人是來打他臉的。他搭一上午,人沒離集,腳底板走得生疼,渾身汗濕,看到的只是一個假象。
一個綠銹斑駁的銅錢拋了兩次都正面朝上。第三次,三兒鼓足腮幫子朝銅錢哈了兩口氣,錢幣落在桌上亂蹦,三兒的眼就跟著錢幣蹦,蹦了幾下,錢幣撂平了身軀。哈!又是正面!今天的彩頭格外好。
這枚鑄造于北魏時期的永安五銖文字精美,鑄工精良。得了它,三兒找五彩絲絳穿上,又專門跑了趟雍和宮請高僧開了光。每次出動前,他都要卜一卦。永安五銖,圖的就是“永安”二字。這兩個字對他們來說格外吉利、格外重要。
左眼皮配合他的好心情跳了那么兩下。可是這天,老天爺似乎存心跟他們這把子人開了一個小小的玩笑。
牛黃的眼疾使他成為偽裝大師,那道方向與目標永遠不一致的目光指東打西,很具迷惑性,也讓少年老成的他內心深不可測。下車時,走在前頭的狗寶回頭勾了一眼牛黃,他眼里這孩子腦容量有限,帶他出來總有操不完的心。
牛黃手拎一個大號帆布包,二人一前一后,拉開一段距離,向服裝趟子走去。眼下正當換季,秋裝上新,他們最喜歡人多的地方。人堆里有老人,有婦女,還少不了有幾個馬大哈。即使沒這些人,從理論上說,他們盯上誰,誰就跑不了。
眼前這位推著公主車的少婦中了標。少婦團頭團臉,發髻高挽,淡掃蛾眉,施丹傅粉,像個來自大唐的雍容仕女。一個黃色團扇形坤包慵懶地躺在前車筐里,少婦的注意力全在兩側攤位掛起來的潮流女裝上。你媽!臨動手牛黃才發現,坤包的背帶在車把上至少繞了三匝。“仕女”在一個攤位前停下,踢上車梯子,走到攤前,臺灣產的藍色公主車立在身后,歪著頭。
牛黃朝狗寶一眨眼,狗寶上前擋住車頭。牛黃邊走邊摸出一把大不盈掌的小剪刀,到手的坤包被他順手塞進了大帆布包里。
拎包比扒竊來得快,這份貨下得輕輕松松。牛黃在集外一片楊樹林中找到了他們的車。對著車窗,他叉開手指壓了壓奓起來的頭發,隨后打開后備廂,將帆布包扔了進去。此時,狗寶也追了出來,并排坐在陰涼處,他們像模像樣抽了根煙。扔了煙頭,一前一后拉開距離,又踅進集中。
捅第二份貨時好運就沒了。幸好,炸窩時貨還沒到手。事主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揪住傻掉的牛黃,點著鼻子大罵。狗寶嚇得不知去向。牛黃攥住那人一根手指下死勁往起一撅,“哎呦”一聲,那人翻倒在地。牛黃抹身便跑,展眼無蹤。炸窩的地方像寬綽的河面翻了個水花,很快又恢復了平靜。
見牛黃跑掉,三兒尾隨那男的出了集,心才落了回去。也是撞了鬼了,這邊剛消停,狗寶又玩跐了。
難得遇上如此一個精細主兒,將“葉子”揣在西服上衣內兜。這是難度較大的“吃里懷”,狗寶彈了兩次螺絲(紐扣),也沒彈開。第三次才搞明白:原來扣了紐扣的內兜還別了一道小別針!待明白了這個把戲,事情就變得簡單了。可是排除障礙時,他的動作還是大了些。
這人姓夏,是機床附件廠跑外的副廠長。剛要鬧嚷起來,就感覺肩膀頭被人重重一壓,回頭見是五盜將軍。更詫異的是,自己丟的錢咋在他手上?五盜將軍瞧著他,將手里那卷錢塞進了他的褲兜。抽出的手順勢搭在他肩上,又著力向下按了按。夏廠長明戲,到了嘴邊的話就沒了。此時再尋那賊,早不見了蹤影。
三兒又是一驚,扭頭朝空中連啐幾口唾沫。轉身,腳下一絆,墨鏡就從臉上跌了下來。低頭見是一個又瞎又瘸的乞丐伸著半截腿坐在地上。這倒霉催的!剛要開罵,一轉念,隨手摸出一個錢包。一張十元票子落在乞丐空蕩蕩的褲管上。乞丐覺出動靜,伸手摸到了那張錢。抓著錢,雙手作揖,連口叫著活菩薩,又一迭聲說,好人一生平安!在稠密的祝福聲中,五盜將軍從三兒面前走了過去。三兒暗自慶幸,這事得虧了他,要不,又抓了瞎!
漁陽縣有個洳口鄉,洳口鄉有個洳口村,洳口村有個五盜將軍。五盜將軍是誰?就是胡博。
你道這個諢名是怎個來歷?
過去,各村都有五道廟。老人去世,家人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廟里燒“倒頭紙”,俗稱“報廟”。從“報廟”到出靈,要燒七遍紙。五道廟供奉的就是五道將軍,尊為陰間大神,掌管人的生死與榮祿。另一種說法,將五道將軍訛稱為五盜將軍,成了五個有名有姓的盜寇。五盜死后,又化作鬼魂興風作浪。人們出于懼怕,就供祭五盜將軍,祈求他們手下留情,以求財產安全。五盜將軍也就成了盜神。
街上都傳,胡博養著賊,鄉鄰私下就稱他為五盜將軍。誰家失了盜,別人開玩笑時就說:“甭說啦,你肯定忘了給五盜將軍上香了。”又有,誰家孩子要是哭鬧,大人只消說一句“胡博來啦”,孩子立馬消停。洳口百姓對這個五盜將軍無不笑在臉上,恨在心里。既然沒偷成,好鞋不踩臭狗屎,夏廠長決定送他這個順水人情。
那天,見了諸多報案人,細柳紅著臉轉身就朝外走。剛到大門,聽身后有人叫。扭頭,見是指導員。進到指導員屋里,見一老人在座。老人問:“這小伙子是誰?”指導員說:“就是剛和您說過的細柳,希望您帶帶他。”細柳聞言已知,這老人就是宋瞎子,于是束手束腳上前,敬了一個舉手禮。
細柳看老人有七十多歲,個子不高,須發半白,背有些駝。可能患有嚴重的哮喘,說話時喉嚨深處拉著弦;有時喉嚨里的聲音又變成沉重的呼噠呼噠聲,讓人覺得他癟癟的胸腔像一架漏了風的破風箱。老人一雙眼睛沒縫,正因這雙細眼,早年得了一個宋瞎子的綽號。
宋瞎子在公安口知名度頗高。老人就是街上人,大名宋萬財。其實,命不好叫啥都白搭。小小年紀就死了爹媽,他也就“小倉娃我離了登封小縣”,流落京城,落腳天橋,靠乞討為生。后來拜了師門,學得一手綹竊技能,在那一帶書場、茶館、園子、青樓專吃粘子(扒竊觀眾)。解放后,返了鄉。他以為,年幼這點兒事會讓自己一黑到底了。不想,老了老了,卻被公安局這個老冤家重視起來。上世紀八十年代某年某月某日,公安局將他請了去,特聘他為反扒教員,給全局治安警辦了一個學習班。如同一個黑孩子拿到了戶口簿,老爺子摩挲著大紅燙金的錦面聘書,涕零如雨。
拜師的事一說定,指導員像嚼了一段甘蔗。他一望老人,又轉向細柳:“我也是現躉現賣,今兒先跟你說個詞,‘賊輸一眼’該當何解?”細柳心中默誦,眼睛移來移去,剛要開口,就見指導員將一根指頭豎在嘴前,“先上集,咱們以后聊。”老人笑吟吟瞧著他們,不言聲。
正說得熱鬧,戶籍室那邊有人叫。細柳和二人打過招呼,就跑了過去。這一去,一直忙到下午四點多鐘才消停。細柳忙完,見指導員同宋瞎子正打屋里出來。老人出屋,背剪雙手在門口站定,說:“你們這院我還是頭一次來。”
派出所是一拉溜十幾間的平房院落,一道金銀藤纏繞的月亮門將院子分成了內外院,外寬里窄。
里院是民警宿辦室。房前,黃楊綠籬圍成一條兩米寬的花圃。花圃內半人高的月季葉片油綠,開著紅的粉的絳紫色的花朵。花香濃郁,幾只黑頭蜂圍著碩大的花頭嗡嗡嚶嚶。一只蜜蜂大概吃撐了或是喝醉了,陷落花心,肥碩的肚子蹭滿了花粉,向外捯著線條般的細腿。幾棵碗口粗的國槐遮蔽著院子,樹影壓窗,磚墁的甬路潮濕黏滑。走到樹下,一塊青色方石,圍著四個石凳,石上刻著一方象棋棋盤。槐葉低垂,輕拂肩頭,不知從何處掛下一絲銀線,線上垂著一只顏色翠綠的“吊死鬼”,正頭腳相接地折跟頭打把式。不大的庭院,花木成蹊,綠樹濃蔭,倒也蔚然深秀。
外院寬展,停得下兩掛馬車。兩扇藍漆大鐵門褪了色,面西臨街而開。“瞧出啥門道沒有?”指導員問。老人里外又看了看,沒覺出有何特別之處。指導員面露得意之色。“真沒瞧出來?”他伸手一劃,從月亮門里劃到月亮門外,“像不像一把刀?”老人和細柳點點頭。這一發現令老人贊不絕口:“這就對了,你們就是黨和人民手里握的刀把子嘛!”
寬幅墨鏡罩臉,棒球帽長長的帽檐壓著眉毛,拜宋瞎子為師后的第一個集,細柳換了一身裝扮去找師父。師父家住后街一個臨街小院。一見細柳,老人就沉了臉:“少看電視吧,里面胡編亂演,都拉低了你們的智商。你瞧瞧你,成什么樣子!”
細柳被打發回去。他不以為然。咋了?便衣偵查講究化裝啊,他在警院學過半個學期的跟蹤和化裝偵查呢,這老頭懂什么叫專業嗎?離了師父,他獨自上了集。到了集口,先摘了墨鏡,上午的陽光刺得人睜不開眼,他扯了扯帽檐。待了會兒,棒球帽被他從頭上抹下,攥在手里。又站了會兒,背上就生了芒刺。他覺得,自己特像一頭闖進羊群里的傻駱駝。怪不得被師父說。腳底抹油,他落荒而逃。
下個集,頭晚他就做了準備。第二天一早,穿著從聯防員那兒借來的一身衣服去找師父。他對自己這身行頭沾沾自喜,這下總可以了吧?想象中,老人立在自家門前,雙目含笑,正殷殷望著他來的方向。到了近前,只見一扇木門關著,一扇半掩。他怯怯地推開門,見師父坐在院內葡萄架下,昂著頭,似乎在點數一串半紅半紫掛了霜的葡萄。直至走到師父跟前,師父也沒轉身。“甭瞧外表俗氣了,可是你心里高貴著呢。是不是把自己當成抓賊的了?你忘不掉自己是警察,不用別人,自己就將自己從人堆里擇了出來。”細柳垂著頭,一聲不言語。少頃,涎著臉蹲下,挽住師父一條胳膊。師父穩坐如山:“回吧,今兒不去了。”
這是他已有預感,卻最不愿聽到的一句話。“為啥?”細柳問。
師父沒在意這個年輕人的不恭:“賊早收工啦!”
細柳納悶:“這不才八點半嗎?集上人正多呀!”
“正多?正多的時候你的眼還合著呢!賊都喜歡打早。為啥呢?他們知道警察是人,也喜歡睡懶覺。可是他們為了偷,再早也能起來,他們以為這樣安全。”
細柳啞然。
著呀!所里組織的夜查他沒少參加,就注意到一個現象:集日頭晚,街上七八家大車店、小旅館歇滿了車馬旅人。他聽店老板說過,這些都是遠道而來的買賣人,附近的買賣人家起五更,爬半夜,當天趕。
其實,細柳這天并非貪睡。他早就起了床,只因腦子沒裝事。這才叫起大早趕晚集呢,只得又一次怏怏而返。
院內樹蔭籠著一輛獨輪手推車,車左右擔著兩個破了邊的荊編筐,車旁灰撲撲蹲著個老農。老農瘦瘠的臉龐皺紋深刻,凹陷的眼窩滾動著一雙濁眼,干癟的嘴唇內有幾顆稀疏的黃牙,滿面愁容,眼巴巴地望著往里走的這個人。細柳看在心里,低頭疾走。進了值班室,不等問,大老謝就說:“外邊這老頭瞧見沒?是三河趕集賣葉子煙的……”細柳一屁股坐在鐵架子床的下鋪上,壓得床板吱嘎響。他好一陣煩躁,又好一陣懊惱。甭說啦,賊一準兒開了張!
見細柳從對街供銷社抱回一個鬧鐘,前院大媽說:“早起三光,晚起三慌。”細柳一笑,回屋比預定時間提前五分鐘定了點兒。放下鬧鐘又拿起,再提前五分鐘。第二天一早,一股炒芝麻的焦香味鉆進了屋子,又鉆進了細柳的鼻腔。打燒餅的都出了攤,是不是又晚了?懵懂中醒來,細柳噌地從床上折起了身子。
一陣電話鈴聲吵斷了大老謝起起伏伏的鼾聲。大老謝趿拉著鞋,橫披衣服,合著眼摸起電話筒,喂喂了半天也聽不見里面說話。搞什么搞?睜開眼,愣怔好大一會兒才發現原來鈴聲來自隔壁。就見細柳屋門敞著,被子亂在床上,一個從沒見過的小鬧鐘立在桌上吵得正兇。
此時,細柳已經走在街上。先是花一塊錢在“燒餅世家張”買了三個芝麻燒餅,捧在手里,不顧冷風熱氣,邊走邊咬。天色微明,晨星猶在,街燈將水泥路照得青白發亮,鴿灰色的天空印著一輪淡淡的月痕,整個小鎮尚在沉睡中。
老遠望見師父家門樓下戳著一團模模糊糊的黑影,近了,正是師父。二人見了面,師父推出一輛銹跡斑駁的二八車,老人推車并非要騎,而是扶著車走。一路上,他們走走停停。走時趕路,停時說話。師父說:“抓賊呀,你別指望三天兩早上就把賊抓干凈了。你想呀——除‘四害’那會子動靜多大,耗子絕了嗎?”第二次停下,“你想呀——打只蒼蠅都要斗智斗勇,甭說摁個大活人了。”細柳光聽,不吱聲,這事他確實想簡單了。“進集就別言語了。咱可說頭里,今兒就是認賊,看見賊也不興抓。”說完第三段話,他們就到了集口。
集上已經滾了鍋。做買的、做賣的,肩挨肩腳碰腳,滾滾人流于清晨的寧靜中派生出一股浩浩蕩蕩、令人震撼的喧囂。細柳還是頭一回見到平明前的集市。真沒想到,此時的集市已是這般情景。他的兩只眼睛不夠用了。一個聲音呼哧呼哧跟了上來:“你給人家相面呢?”師父說完,又轉身離開。細柳忙將目光撤回、打散。不一會兒,就覺出了問題:老不抬眼,咋知道誰是賊呢?正糾結煩惱之時,冷不丁兒一個小賊兒就闖入眼中。此人眼睛有疾,也就十七八歲,正在貼一個已經顯了懷的年輕孕婦。細柳開始以為這是一個“老頂”,見他動了一下孕婦背著的坤包,才知錯怪了他。
孕婦好像有所覺察,把坤包拽到身前,用胳膊護住。
細柳的心就撞了鹿。他望向師父,師父沒有回應。細柳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小賊撒了這個機警的孕婦,游動起來,細柳腳步緊跟。走走的,小賊突然原地蹲下。猝不及防,細柳險些撞到他身上。腳步一錯,他不得不超過這個小賊。兩人位置瞬間發生了變化,細柳落入后人眼中。不能停,也不能回頭,只得硬著頭皮朝前走。正不知如何應變,師父推著車迎面而來。眼神一交換,細柳會意。轉身看時,哪里還見小賊的身影。只得隨著師父向集外走去。走到背地里,細柳迫不及待問師父:“您咋不讓我跟了?”
“你早被靈(發現)了。”
“啊?”
“啊什么啊!”師父向他腳上瞅去,“再跟下去,跟他們弄個臉熟,往后你還就省心了。”
一低頭,細柳恨不得扇自個兒倆耳光。腳上穿的是局里統一配發的制式皮鞋。他忽然醒悟,那小賊哪是系鞋帶,他目光掃地,就等著捕捉自己這雙腳。真他媽賊!
無言走了一段路,師父問他:“人家能看到你的細節,你看到了人家啥?”細柳想了一下小賊的形象,向師父描述。師父沒聽完,頭就搖了起來,“他看到了你的鞋,你沒看見他的鞋?”
“一雙臟了吧唧的白色運動鞋。而且,鞋有些,有些……瓢?”他終于搜尋到了一個自以為較為準確的形容詞。
“你想啊,為啥臟?”
“他們在人群里鉆來鉆去,所以鞋面被踩得花瓜似的。”
“又為啥瓢呢?”
“走路多唄,鞋底磨得薄厚不均。當賊的都費鞋,對嗎?”
“記住,這是識賊竅門。這樣的竅門看你能不能自己發現。只要用心,就不用挨個兒給人相面了。”
二人接著又走。師父將嘴唇繃成了一道上弧線,一路沒話。分手前,細柳俏皮地向師父攤開一只手:“您該給我了!”
“給你啥?”師父被他突然的舉動搞糊涂了。
“您這位圯上老人給我來了一個三進履,黃石公最后可是給了張良一本《太公兵法》呀!”
師父一明白過來,就笑了起來:“這個容易,早晚會給你的。”
“那好,咱一言為定!”
細柳知道,反扒這行經驗很重要。而經驗,一靠傳授,二靠摸索。傳授是別人的事,而摸索是你自己的事。師父也不止一次跟他說:“干啥都不能迷迷瞪瞪上山,稀里糊涂過河;也不能貓兒一陣,狗兒一陣。你記著:一個人的心在哪兒,收獲也就在哪兒。”多年后,他還記著師父這些話。
細柳逢集必去,這段時間也并非毫無所得。警情是晴雨表,從警情看,扒手的活躍度在降低。
上次被發現,他們對他一定有了戒備。每次上集,他不斷變換著裝束。盡管如此,他也清楚,自己依然身處明處。誰知不久,他們之間就有了一次正面交鋒。
事后,細柳無數遍回想當時的細節。最懊悔的是,沒給那賊下背銬。退一萬步講,也不該只銬他一只手。其實,錯誤的根源在于他沒有“遵醫囑”。那賊,他根本就不當抓。
那天,在集上他遇到了一雙滑溜溜的眼睛。這個穿灰西服的人一直在貼一個老頭。這次沒有了緊張,也沒了焦灼,取而代之的是莫名的興奮。要知道,這是他第一次單獨面對扒手呀!他的手向褲兜摸去,那里裝著一副手銬,后腰還別著一根甩棍。觸到手銬,他眼睛灼灼放光,里面像燃著一團火。
落入他眼中的這個賊人不是別人,正是狗寶。
狗寶左右張望。有戲!照師父所說,這是賊下物前的自驚。不出意外的話,他馬上就要動手了。果然,狗寶扯了下左耳垂,右手就伸了出去。抽手的剎那,細柳沖了上去,雙手緊緊鉗住他的手腕。狗寶渾身一震,隨即叫喚起來:“憑啥抓人?我怎么你了?”
“甭廢話,警察!”
狗寶掰著攥住自己的手,整個身子掙蹦起來。
見鬼,手銬牙口不入槽溝!細柳一著慌,出了滿身汗。狗寶卻安靜下來,看著這個年輕警察在自己身上手忙腳亂,細柳羞愧得無地自容。
“錢藏哪兒了?”細柳厲聲問銬起來的狗寶。
“哪兒有什么錢?”狗寶變得無事人一般。
細柳的心就虛了。問失主,老爺子啊呀一聲,才知道身邊這場熱鬧與自己有關。一翻兜,三百多塊錢全沒了。即便沒贓,細柳也不想輕饒了他,告訴老爺子隨后去派出所。細柳拽著扒手往回走。沿途,不少群眾停下來,好奇地打量著他們。
情況是在張淑英熟食店前發生的,細柳突覺身后有風,來不及回頭就被撞了一個趔趄。待看清,發現襲擊自己的竟然是個孩子。類似小獸的低吼助長著這個襲擊者的氣焰,一道偏斜的目光正在向他迫近……
路旁買賣人家紛紛出了店門,互相問著怎么回事。細柳扯出腰間甩棍,沒待將它甩開,雙臂就被人抱死。廝打中,一條流浪狗嚇得夾著尾巴溜走,一張戴著墨鏡的臉出現在細柳面前,兩邊過路的人都立住了腳。他的小腹先挨了一腳,疼痛使他彎下了腰,身子向前傾的時候,又迎來兜頭一拳。這一拳將他打倒在地,拳腳頓時包圍了他,街上響起一片拳腳撞擊人體發出的悶響。張淑英的店前聚成了一個人疙瘩。事后,細柳無論如何也回想不起來,自己啥時撒了手銬?
三分鐘,抑或五分鐘前,他還雄赳赳氣昂昂地走在這條街上;現在,他一面臉貼著地皮,看到一雙離開的腳又走了回來,在他鼻子前站下,腳尖照準面門,又狠狠一腳。然后,深吸一口痰射在他身上,這才恨意未消地離開。
結起的人疙瘩松了,散了,亮出地下躺著的那團黑影。周遭不知何時就靜了下來,車輪輾軋路面的沙沙聲響在耳畔。大概一鍋鹵貨出了鍋,鹵豬頭、鹵豬腳、鹵豬大腸的香氣在街上混合、漫起,是不是有誰以這種馥郁的家常香氣提示人們這個世界依舊祥和、依舊美好?而真實世界在細柳面前瞬間就轉了身。他掙扎坐起,口里發黏,啐出一口帶著咸腥味的血水。多年后,他還能記起血水出口瞬間聞到的那股腥氣。
甩棍出師未捷,此刻裹滿塵土,毫無作為地躺在腳下。細柳看了一眼自己,渾身上下也沾著臟土和碎草屑。感覺右眼腫脹,眼前景物一片模糊。待他手扶膝頭站立起來,才意識到這件事情有多么糟糕:嫌疑人讓人搶了不說,還丟了手銬!
眾多望向他的目光無不帶著疑問,他回答不了他們什么,連他自己都沒搞明白這是怎么回事。這些帶有分量的目光催迫他的腳步機械地邁動起來,而他,卻茫然不知歸處。
不知怎的,腳步就到了京棉三廠分廠門口,又進了廠門口斜對過的那條小胡同,推開手機蓋,細柳才想起自己因何而來。
倚著墻,他給大老謝打了個電話。大老謝是三廠分廠派駐派出所的治安聯防員,被楊辛夷口頭封了個聯防隊隊長,每月比別人多領五十元津貼。細柳知道,廠內生活區有大老謝一間單人宿舍。現在這個熊樣,他見不得人。
這事咋跟所里說?他曾聽大老謝跟人閑談,說所長和指導員牛蹄子兩瓣。手機屏黑了下去,猶豫半晌,他又撥了一個號碼。電話接通的一瞬,心驀然快了起來,細柳忙將已經接通的電話掛斷,不想對方隨后就回撥過來。細柳吭哧起來:“……是我。”
電話那頭就說:“我還不知道是你!怎么?跟我玩躲貓貓呢?”
“指導員……”細柳語噎。
指導員聽出異樣,忙問:“怎么了,細柳?”細柳委屈地哭出了聲兒。
“說話!到底咋啦?”
指導員的急切讓細柳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隔空,仿佛看到了那兩道蹙起的濃眉。平復了一下情緒,他將剛才發生的事情向指導員做了匯報。
大老謝剛打掃完房間,就聽樓下汽車馬達響起。這聲音他熟悉。只見指導員從所里的那輛212吉普車跳下,兩步做一步上到二樓,在樓道就急著查看起細柳的傷情,邊看邊咝嗬咝嗬倒吸著涼氣。不容分說,要細柳立即上車。
醫生準備包扎時,扭身不見了病人,氣得朝門口提高了聲調:“不包扎不行!醫生的職責和操守不允許我這樣做。”盡管一百個不情愿,在指導員的勸說下,細柳坐回醫生面前。沒啥意外,能有什么意外呢——紗布滿裹,宣告著這個小伙兒的不幸,細柳不用照鏡子也能想象出自己的倒霉模樣。治療完畢,指導員將細柳送回了大老謝的那間宿舍。
所有傷痛都是堅硬冰冷的溶質,稀釋它的最好溶劑是足夠的時間。在這間小屋,每一小時都長得像一整天。多年后,那根黑了兩端、滋啦滋啦作響的四十瓦日光燈,頂棚那片狀似非洲某個小國版圖的黃色水漬,玻璃窗上由蒼蠅屎連綴出的“之”字,以及墻角飄浮舞動的串串塔灰都牢固地留存在細柳的記憶中。
每天準時準點,大老謝從職工食堂打來飯菜送來,好幾次都發現上次送來的飯菜沒動。其間,家里來過一次電話,問細柳還有沒有家。細柳說:“忙。”老媽埋怨:“忙?你自己數數多少天沒著家了,這破班上的!”說著又突然來了一句,“沒事吧你?”細柳嚇了一跳:“沒事!我能有啥事?”阿彌陀佛!一通盤詰,老媽終于撒了他。掛了電話,細柳才感覺到臉上已經一片冰涼。
第十天頭上,他再也待不住了。那副丟失的手銬每時每刻都滋啦啦煎著他的心。發昏當不了死!傍晚,消失多日的細柳突然出現在派出所。同事們見他,說也有,笑也有,就是對他尚未痊愈的傷情視而不見。細柳心知,人家不問你,是人家好意。可是這種好意還不如對他奚落一番。
這事之后,細柳想撂他們一撂。那撥人呢,八成也是這個想法。兩下一湊,集上難得出現一段相安無事的時期。
大老謝是個超級棋迷。值班時,老愛抱著《弈林新編》,晃著一顆光頭,一會兒冒出一句“炮二平五”,一會兒又冒出一句“馬八進七”。這晚,見細柳呆呆看著一臺電視綜藝節目,就將書從鼻尖拿開,笑道:“要找回那副手銬,這事也不難。”細柳望向大老謝。“不過……”大老謝欲言又止。
“不過啥?”細柳調低了電視音量。
大老謝仍在遲疑:“……我說了,你可別說是我說的。”
細柳被他抻得心煩:“你瞧你!婆婆媽媽的,怪不得下棋老悔棋!”
大老謝被逼不過,這才開口:“這事,求求胡博也就完了。”
細柳一聽就泄了氣,還當他有什么妙招,卻支了一步臭棋。求?他竟然說的是“求”!這事能找胡博嗎?即使他能辦,能找他嗎?他想起了那個老考官的話——
他剛剛拿下摩托車駕駛本,這個本他考了兩次。第一次路考結束,那個眼袋嚴重下垂的老考官板著臉告訴他:“準備補考吧!”細柳詫異。“沒錯!你沒聽岔,你以為自己開得很溜是吧?”老考官翻他一眼,念是同行,跟他多說了兩句,“路中央那道黃實線你以為它就是一道分界線?告訴你,那是一堵墻!”細柳這才明白,剛才,他騎著摩托上了墻。此后,他就有了一個概念:有的線并非線,而是一堵墻。這堵墻是規則,也是道理。就是在美國動畫片里,也沒有貓和老鼠做朋友的道理。
他若要找胡博并不難,這些日子胡博老往派出所跑。這天,胡博手拎一扇豬排又晃進門來。進門徑奔伙房,將豬排往案板上一扔,就去了所長屋。沒一會兒,小院就漫起了肉香。香氣將老八勾了出來,他抽著鼻子,嘴里念叨:“準是胡博來了。”又問,“誰在廚房收拾呢?”話音未落,隨著所長屋門拉開,一股煙霧追著胡博屁股涌出。胡博呦呵呦呵喊著八爺,腳步朝外趕。細柳躲在戶籍室,見胡博就要出大門了就喊了出來:“胡博!”胡博轉身,二人相隔十多米遠,細柳瞧著他,他也瞧著細柳。呦!是這個跟自己勁勁兒的警察,胡博臉上堆起笑來,朝招著手的細柳走去。
胡博進門遞給細柳一個報紙包,拿眼一指,轉身就出了門。報紙包鼓鼓囊囊,明顯裹著什么物件。那小眼神,儼然將這包東西當成了賞賜,更準確地說,是施舍。細柳狐疑地抖開紙包,露出自己丟失的那把手銬。更讓他吃驚的是,這副手銬毛皮不破。銀光閃閃的手銬晃昏了他的眼,也晃亂了他的心。
那天,他之所以喊住胡博,不是一時頭腦發熱,而是有過深思熟慮的:何不借機試試他呢?
胡博呢,覺得老有面子。他能感覺到,這個整天晃在集上的警察跟自己氣味不投。多個冤家不如多個朋友。黑白灰三道,他的白道就是這么蹚出來的。可是,他失策了——他還給細柳的不是一個人情,而是一個答案。
拎著這副手銬,細柳猶猶豫豫進了滿是煤塵的鍋爐房。隨著身后那扇殘破木門的關閉,光亮被擋在了外面。飛舞的煤塵中,他找到了那把砸煤塊用的八磅錘。瞄著手銬,他掄起了鐵錘,鐵錘下落時他閉上了眼。墊在手銬下的半塊磚頭應聲粉碎,堅硬的磚渣噼里啪啦打在墻上,打在鍋爐上,打在褲管上,也打在他的心上。之后,他向分局報損。一周后,補領回一把新手銬。
那天,砸完手銬他去找指導員。指導員正站在三屜桌后畫畫。
細柳口中訥訥,說:“手銬找回來了。”
指導員濃眉一挑,細柳迫不及待拋出了自己的疑問。指導員聽著,手下依舊刷刷點點,細柳覺出了自己的冒失。指導員涮凈毛筆,掛上筆架,招呼細柳坐下,這才說:“人嘴兩張皮,聽它干啥!干好你的事。”說到反扒,細柳承認上次都怪自己太大意了。
指導員叮囑:“記著!一個人不能抓賊。為什么不能抓?扒手都是團伙作案。一個人對付一幫,能不吃虧?”又說,“抓賊難的是‘抓’嗎?”
這也正是細柳想說的:“是發現?”
指導員點頭:“發現,是反扒民警最重要的基本功。”于是問道,“上次給你出的題,考慮得怎樣了?”
“我是這樣想的,”細柳說,“眼為心苗,賊不敢看人,正所謂賊人膽虛,我們就是憑著發虛的眼神發現他們的,對嗎?”
“此話不假,”指導員略一沉吟,“可是沒在褃節兒上,說得更準確些,賊輸在眼光低上。”眼光低?細柳想著這話。指導員摸起畫紙一抖,感覺墨色半干,又摘下毛筆,接著收拾。
細柳湊近觀瞧,見桌上擺著一本孫菊生的《千貓圖》,看那幅畫,一塊崚嶒山石下匍匐著一只黑貓。貓兩耳尖立,尾巴蜷曲,根根胡須剛勁。它前爪扒地,后臀翹起,瞳孔收縮,眼睛瞇起,透過狹長的眼縫射出的目光像柄尖銳的利劍。指導員筆蘸清水,寧心靜氣,分次點在貓的耳朵尖上、尾巴尖上、爪上、身上。筆尖觸紙,墨色洇散。指導員告訴他,這叫“淡破濃”。細柳不知道啥叫“淡破濃”,只覺得筆到之處貓身上的茸毛都拂了起來,頓時添了靈韻。
“這是黑貓警長嗎?”
指導員笑出聲來:“你想過沒有,為啥黑貓警長之父能創作出黑貓警長這個藝術形象,而不是黑犬警長、黑馬警長或是黑羊警長呢?”細柳給問笑了。指導員接著說,“貓拿耗子,是它的本分,是它的天職;有的職業一旦入行,就融入你的血液,成為天職。”
“這就是您喜歡畫貓的原因?”說完,細柳就發現了問題,“為啥不留出空地,在貓面前畫一只瑟瑟發抖的老鼠呢?”
“還瑟瑟發抖!”指導員再次被細柳有限的想象力逗樂,“瞧見沒?”他用筆桿一點貓眼。
細柳恍然大悟:“您是說,老鼠在畫面之外?”
指導員說:“中國畫講究留白。”說完,題字落款,只見他逐字寫道:“鼠害苗,而貓能捕鼠。去苗之害,故貓字從苗。”
細柳才知,為啥《詩經》里有一句“無食我苗”,遂說道:“您甭瞧我栽了跟頭,栽個跟頭,我拾了個明白。”
指導員暗自吃驚,這孩子真有性格!一般人能做到“勝不驕”,而他卻能于失敗中找到積極因素。而且,這一眼那么毒、那么準——“抓他的一瞬,那個扒手異常驚恐,我看到了他們內心的——怕!”指導員興奮地扔了毛筆:“沒錯!你記著,是鼠就避貓!你說到了根子上——邪不壓正——這是我們最大的底氣!”
從指導員屋里出來已是滿庭月色。綠了兩季的槐葉打了卷,月影之下,間雜其中的黃葉蕭蕭颯颯,如降了一陣細雨。落葉覆滿樹下的石桌石凳,也蓋住了刻在上面的棋盤。薄涼襲身,又是一季秋來到。
指導員專門找了一次楊辛夷。
丙申他們二人正在屋內聊閑天。見了他,二人就不說話了,楊辛夷收了笑,轉向指導員問:“有事?”指導員一落座,丙申知趣地起了身。指導員說:“這事想來后怕。讓細柳一人打扒,無異于將一只羊丟進狼群。”楊辛夷無言。指導員又說:“他還在見習期,沒有執法權,執法必須有正式民警帶領。”
楊辛夷就掰指頭數人頭。數來數去,誰都是佛爺眼珠,動不得。最后只能對相關規定打折扣,將大老謝調配給了細柳。
相安無事的太平時期過去了。
細柳力量壯大,膽子卻小了下去。要說怕,也不準確,只是越來越小心謹慎。也就是說,他對打扒這件事起了敬畏之心。這種心態對一個新警來說并非壞事。這源于他對這件事情的認識不斷加深。他越發覺得,這事不是趕狼,不是人手多就夠了,事情遠沒有當初他想的那么簡單。又一次抓賊經歷讓細柳認識到:賊,不僅不好認,也不好抓。
那天在集上,見一圈圍了六七十人,一個聲音在里面說唱:“改革了,開放了,削面刀子變樣了:不用刀,不用搟,不用菜刀,不用面板;閑時買,忙時用,忙時想用不好碰;不合格不出廠,不欺騙人民不欺騙黨;不用挑不用選,拿哪個小刀都保險……”
細柳嘴里叨嘮著勞駕,撥開人群,見是一個售賣削面器的小販。小販面前擺了一張折疊小桌,肩頭馱著一塊塑料砧板,砧板上托著一團面。隨著說唱,雪白的面片在手下翻飛。黑壓壓擠著的一圈人,每個人臉上都綻著笑紋。細柳繞到人群后,剛站定,就發現了那顆不安分的腦袋。這人精瘦,目不斜視,右肩沉了下去。接著,整個身子向前探去。細柳斷他在扒平臺(上衣下兜)或地道(褲兜)。過會兒,瘦子右肩緩慢升起,人原地未動。甭說,這一起沒偷出來。
瘦子又矬了下去,右肩歪斜好大會兒才縮回,還是沒偷成。
“張三買馬張三騎,李四沒有干著急。東集走,西集走,瞅瞅你家有沒有,要是還沒有,該出手時就出手,機會不是天天有……”
瘦子宛若受到鼓動,右肩歪著,身子前探,繼續前探……細柳腳步移動起來,同時,手向兜里摸去。于小販的呱噪中,他準確分辨,并捕獲一道細微又特殊的聲音——那是高度緊張后因松弛而造成的不由自主的長吁氣。瘦子肩膀突然縮回,撥開人群,回身便走。
師父跟他說過,賊也講究“手、眼、身、法、步”。行竊時手要穩,眼要準,身要靈,方法要得當,得手后逃離現場要快。這準是得了手!“別動,警察!”細柳湊近他耳邊小聲言說,好似跟再熟不過的人開了一個玩笑。耳畔響了一記焦雷,瘦子頓時魄散,心里想著跑,腳板卻釘在地上。
始料不及,一個小個子突然跳了出來。
再一瞧,竟是那個賣削面器的小販。原來,二人插圈設套,是一把人。細柳也就明白了,剛才那個唱詞不僅是唱詞,還是行動指令。“離遠點兒!”細柳指著小個子,大老謝和另一名聯防隊員緊溜將他架開。
身上沒搜出東西,又在地上找,也找不到。奇了怪了,莫非抓嫩了?這么一吵吵,眾人散開,去偌大的集市尋找下一場熱鬧去了。“誤會,誤會。”小個子尋機又湊上來,一臉討好的模樣,“都是自家人!您高高手。”
“自家人?”此言何來?
小個子慌忙抽出一根煙遞上。派出所前院大爺愛抽一種東北產的老牌子香煙,叫“握手”。細柳不吸煙,卻覺得這個商標名起得絕好。可不嘛,遞上的煙就是向你伸出的熱情之手。接,還是不接?細柳騰出一只手將煙接了過來。小個子又將一簇跳動的小火苗送至嘴邊。細柳覺得他得寸進尺,捏著煙,就是不往嘴上插。火苗空跳了幾跳,只得熄了火,小個子收了打火機又面帶神秘之色說:“我們跟胡博是這個……”是什么,想必這個便衣不傻。細柳鼻子里哧地一笑,就松開了扭著的瘦子。
他都要表揚自己的進步了。
一次閑聊,指導員說,蒲松齡寫過一篇貓鼠相斗的故事,值得一看。細柳就找來《聊齋志異》,這篇文章的題目是《大鼠》。說的是萬歷年間,宮中有鼠,大與貓等,為害甚劇。恰好外國進貢了一只獅子貓。大鼠見貓,有恃無恐,猛沖上來。貓避開大鼠,跳到桌上。大鼠也跳上桌子,貓則離桌,跳到地上。老鼠追到地上,貓返身又跳上桌。如此往復,不下百余次。見者都說,這貓膽小怕事,沒啥本事。不久,老鼠跳躍漸漸遲緩,肚子起起伏伏,蹲在地上稍事休息。貓果斷出擊,就聽“貓聲嗚嗚,鼠聲啾啾”,獅子貓咬碎了大鼠的腦袋。大家這才曉得誤會了獅子貓。開始,它對大鼠避而不應并非膽怯,而是等待它疲乏松懈。看到文末:“噫!匹夫按劍,何異鼠乎!”細柳會心一笑,捉筆在旁夾了一句批注:“將在謀,不在勇。”
這天,眼看著這倆小子隱入人群,他將煙丟在地上,三搓兩揉,蹍成一撮齏粉。
三人從集上下來已經近午。回所也不見得有飯,在街上對付一口算了。
街上有七八家飯店,生意最火的是“一壺春”。飯店老板小何是街上老田家招的外地姑爺,細柳與之相熟并非因為經常過來吃飯,而是常被派來結賬。派出所的招待餐定點在這個飯店。隔段時間,丙申就傳所長鈞旨:小何的賬該結了。細柳就過來拿餐單。餐單都是所長和丙申的簽字,丙申簽的比所長還多,因為他兼著所長司機,兩人如影隨形,同志們私下都叫他“二所長”。
他們潦草的字跡一看就是酒后駕駛。單子上寫著局里哪個部門來人,來了幾個人,餐費多少。有的單子莫名其妙,細柳印象里那天并沒有上級單位來人。次數一多,也就見怪不怪。反正單子和發票拿回來,所長看都不看就簽字,錢由所內小金庫出。小金庫的錢是所長以治安聯防費名義從轄區單位捻來的。群防群治嘛,要么出錢,要么出人。聚來的錢流向何方,開口的權力在所長。錢就是泉嘛,越流越有。局里審計來查賬,所長就將他們領到鄉政府會計室。查吧,查吧,會計室有派出所的單立戶。
除了被派出結賬,細柳有時還會接到所長交給的一沓發票。發票內容五花八門,飯費、水果、食品、醫藥費,啥都有。所長把票交給他,就回屋待客。一會兒,打來電話,讓細柳捋好發票后,把報出來的錢先拿過去。細柳拿錢過去,見到的人卻不認識。所長也不經手,讓細柳直接把錢交給來人。那些人一定是所長的好朋友,要不然,他們將別人的錢裝到自己兜里應該客氣客氣,可細柳沒聽到他們說過一句客氣話,好像派出所欠他們的。有時,所長也直接拿發票換現金。
莫名其妙的事越來越多,同樣是公家事,指導員就有些難。
那次,聯防隊夜巡到東樊各莊大田,遭遇了一伙正在盜竊變壓器的竊賊。敵眾我寡,人急智生。大老謝伏身田埂,將僅有的一部手持電臺按得咔咔響,對著電臺交替著一呼一應。幾個電耗子聞聲驚恐地棄車逃竄。案子到了縣局刑偵大隊,直至第二天中午還沒忙出個眉目。眼看到了飯點,人都躲個干凈。指導員張羅,刑警下鄉辦案也不能背著鍋呀,就領著七八個刑警弟兄去“一壺春”就餐。
快結束時,細柳見指導員起了身,忙跟了出去。追上指導員,小聲說:“先記在咱所戶頭上吧,下次結賬時一起結。”指導員不言聲,朝他直擺手。雖說指導員是派出所的政治主官,有的事還不如普通民警。細柳不大明白其中之事,但有一點他肯定:指導員自己花錢買了個面子。
當下,他們三人進了“一壺春”。上到二樓,正遇服務員給“黃山”上菜。門一開一關之際,細柳瞥見一個熟影。怎么會是他?腳下不覺就快了起來。“大哥!”一個聲音追在身后。不用回頭,細柳已知是誰。按此人習慣,不論年齡大小,只要用得著,他都喊人家大哥。
細柳不得不站住腳。
胡博大剌剌走來,邊走邊伸出一只肥厚的手掌,未到跟前,一股酒氣先撲了上來。細柳將右手從上衣側兜抽出,遞了上去。兩只手碰到一起。不知誰在左右,握在一起的手不是上下,而是左搖右晃。這哪是握手?分明在角力。胡博沒在意這個奇怪的握手方式,只是從握手的力道上盲目感受到了預期的熱情。
兩手撒開,細柳順門縫一瞥,見一桌人已經爛醉。集上賣削面器的那個小販竟然也在其中。果然蛇鼠一窩!四目相遇,小個子拎起一瓶啤酒就起身追了出來:“來!我敬大哥一杯。”胡博醉眼橫斜:“你丫也配!反了你了。”他霸著這塊地皮,有人跟他地皮上的警察眉來眼去,他自然心頭不樂。
小個子像挨了一腳的狗,悻悻地自干一杯,隔著胡博胖大的身軀,朝細柳亮了亮杯底。
胡博將目光轉向細柳身后的兩個人:“今天我也不便打擾,咱們兩便。”說完,兩下散開。
小何親自領他們進了“廬山”。回身,拿過服務員手里的菜單說:“何勞各位點菜!我自會安排妥當。”
小何如此熱情,除了結賬離不開細柳周全,他們之間還有一層不為人知的特殊關系——
細柳早就有了一個想法,不知小何意下如何,一直悶著沒講。一次,借機就說了出來:“你這兒來人多,眼皮又雜……”
“啥事?您盡管吩咐。”
細柳說:“你看過《沙家浜》吧?”
小何眨了兩下眼,點了一下頭。
“想不想演里面的主角?”細柳問。
“郭建光還是阿慶嫂?”小何沒聽明白。
細柳說:“她開茶館,你開酒館。”小何明白了,這是要他做眼。細柳進一步說,“我們這行就怕耳聾眼瞎。”
這話碰到小何一樁心事,他伸出一個巴掌說:“洳口這個小地方怕是盛不下這個人了。”
細柳笑了笑:“甭忙!喝涼酒,使黑錢,早晚是病。”小何頓時歡喜起來。
細柳這話并非空穴來風。一日,刑偵大隊重案隊的同學突然造訪,來了也不說啥事,就是聊天。聊著聊著,就問到了胡博身上,細柳這才知道人家奔啥來。入職前,他以為警察辦案就是刀砍斧剁,干上這行才知道,很多案子靠經營。這些話,他不好跟小何講。
小何進而說道:“知道嗎?有人想跟這兒收保護費。”
“你交嗎?”細柳問。
小何說:“想都甭想!”
等菜的工夫,細柳往所里打了個電話。老八喂了一聲,話筒里傳來一段歌聲,細柳問老八搞什么搞。老八笑道:“毛寧不是告訴你了嘛——濤聲依舊。”細柳屁股一滑,仰在椅面上。這半天辛苦沒白搭,他心滿意足。
四道菜先后上了桌:一道醋溜木樨,一道扒肉條,一道爆肚,一道焦溜丸子。“今天請你們嘗嘗新添的清真菜。”說完,小何又麻利抱來一盒“孔府家”。
細柳擺擺手:“酒就免了。”
小何說:“那就上壺好茶,武夷肉桂還是西湖龍井?”
細柳對茶沒什么概念:“都行。”
小何抱了酒下去,不多時就端來一套茶具:一把長流影青壺,四個六方茶盅,又要給他們斟茶。細柳接過茶壺,讓他該忙忙。小何剛離屋,細柳就壓低聲音對兩個伙伴說:“剛才那桌人,瞧見沒?”說著,手里的筷子一夾動,“都是這個!”
飯罷,三人下樓。大老謝二人等在飯店門口,細柳去吧臺結賬。遙遙地,就見小何向他擺手。他以為,小何不讓他花錢。他可不想省這個錢,徑直走到臺前。小何低頭理著賬,說:“那位爺已經結了。”
“結了?”細柳吃驚,“真的結了?你照實說!”
小何臉色寡淡,細柳就覺不對。小何這才道出實情:“結啥結!還不是羊毛出在豬身上。”
胡博一伙先下的樓,走到門口才想起跟小何說:“這桌算我賬上。”小何還在打愣,胡博又說,“還有他們那桌。”小何只得暗中叫苦。
細柳掏出錢包,抽出幾張鈔票拍給小何。小何跳出吧臺,將錢給他塞回。一直將細柳推到門口,才返身回來。到臺前翻開賬本,錯愕發現剛才那幾張鈔票不知怎么就夾了進來。
辦完戶籍,有空兒細柳就耍著一把手銬,聽派出所小院咔嚓咔嚓聲起。這把銬子神出鬼沒,說不定啥時就磕在誰的手腕上,弄得那些聯防隊員見他就躲。逮不著人,就往床架子上磕,往水管子上磕,往板凳腿上磕。磕死后,捅開,再尋目標。實在沒得可銬,就默數一二三,往自己手腕子上搭。銬一次,大老謝就心疼地吸溜一聲,這把手銬倒霉,都給磕出屎來了。
細柳玩著手銬,為啥還數著數?
那次看指導員畫貓,說到自己的發現時,指導員問:“那賊見了警察愣了幾秒鐘?”細柳答:“也就兩三秒吧。”指導員又說:“抓捕,關鍵的關鍵就是這三秒鐘。”接著分析道,“你想呀,賊下手前焦慮,下手時高度緊張,得手后興奮、恐懼。這些心理變化集中在一瞬間,有種過山車般的激蕩。得手后的賊突遇警察,心跳是停止的,人一木訥,魂就散了。這時,該出手時就出手。等他的小心臟再跳動起來,三個大小伙子都未必能摁得住。”細柳一想,是這么回事,就贊指導員高明。指導員擺擺手:“我算哪家子高明,這些都是你師父的心得。”
細柳還把“擒敵拳”拾掇起來。月亮門內,東邊那棵國槐橫伸出一根樹杈,就跟它玩“抓腕砸肘”;西邊那棵國槐長得粗壯些,就跟它玩“抱腿頂摔”。黃金三秒的機會轉瞬即逝,他可不想再出丑了。
幾場淅淅瀝瀝的秋雨過后,田地里草枯地闊,山野間木落山空。農閑季節一來,趕集的人明顯多了起來。
“哎,你找到了嗎?”走在前面的細柳聽大老謝小聲問另一名聯防隊員。
“別說話!我看見了好幾個。”
“好幾個?”
“細柳不是說,賊的眼神低么,那位眼神夠低的吧?”
“你仔細瞧瞧。”大老謝嗤嗤笑。
“噢,這哥們兒鞋帶開了。”
“那位呢?”聯防隊員仍不死心。
“他前后左右有人嗎?”
……
細柳在前竊笑。
師父嘿嘍帶喘,細柳不好讓他集集相跟。得工夫,細柳就往師父家跑,聽他講講扒手那些事。提起往事,師父干姜般的一雙手就少有地揮舞起來。一次,師父像是自言自語,又像在問細柳:“看人只看后半截。這句話對么?”細柳不解其意。師父則將目光拋向窗外,陷入一脈沉默之中。令人費解的是,師父講的都是自己一個小師弟的故事。一停下,細柳就好奇地追問:“后來呢?后來呢?”一次,不可避免問到了這位小師弟的現狀。“早就死了。”說完,師父的兩片嘴唇就繃成一道上弧線,不再言語。
細柳專門請教師父何謂“賊輸一眼”,他覺得上次指導員沒將這個事情講透。師父說:“‘賊輸一眼’是對扒手特征的深刻概括。”然后糾正,或者說,加深了細柳對這個問題的認識,“賊眼光低,不是不敢看人。你想呀——他們不看你長相,也不看你穿著,而是直接盯著你的兜或包,這就注定賊的眼神與眾不同。這是他們不可克服的致命弱點,賊輸就輸在這上面。”
一個問題貌似有很多合理的答案,但正解只有一個。細柳只知賊眼光低,沒多想一層為啥低。師父說:“賊夏天不穿涼鞋——這是現象。”“可是除了賊,也有人夏天不穿涼鞋呀。”師父說:“你想呀——”細柳就想,賊穿涼鞋跑不快——這就是本質。師父還說:“賊冬天不戴手套。”可是也有人冬天不戴手套呀。師父說:“你想呀——”細柳就想,戴手套沒法下手。“你想呀——”這是師父的口頭禪,順著這句話,找到為何,也就找到了事物的本質和規律。一旦掌握了規律,學什么東西就飛快。就這樣,每捅破一層窗戶紙,就見到一層亮光。他相信,堅持下去總有心明眼亮的那一天。
那天,細柳竊笑,不是笑他們,而是在笑自己。不久前,自己不也是這樣笨笨地在人群中找賊的嗎?
師父還提醒細柳注意,“賊輸一眼”反過來也成立,就是說,警察要輸也輸在一眼上。“賊是啥?賊是賊啊!和一般人一樣賊能叫賊嗎?你在人堆里找他,他也在人堆里找你呢。所以,永遠不要覺得自己比對手聰明。”師父適時點出了他第一次被小扒手發現的癥結,“他最先發現的不是你的鞋子,而是你的眼神。你的眼神不能像老鷹那樣犀利,不能像狐貍那樣警覺。你要讓它像綿羊一樣綿軟,像兔子一樣柔弱,像吃草的牛犢一樣閑散。啥時目光綿下去了,才能在人堆里藏得住身子。船的勁在帆上,人的勁在心上。”幾句話醍醐灌頂,細柳決定重新審視和定位自己與扒手之間的關系:并非貓鼠關系,而是發現與被發現的關系。
很多事情往往就隔著一層窗戶紙,捅開它,豁然開朗;捅不開,至死也不明白咋回事。師父是啥?師父不是教你糊窗戶的人,師父是為你捅開窗戶紙的那個人。
就在大老謝他們小聲討論如何識賊的時候,真正的賊已在集上現身,細柳已經將其鎖定,就是與自己交過手的那個灰西服。
此時,狗寶正晃蕩在服裝趟子上,只不過將上次的灰西服換成了一件黃綠色的將校呢子大衣。面壁思過那些天,細柳無數次想起這個令自己顏面掃地的扒手,已經將他刻進腦子里。
師父推著破車,喉嚨深處哞哞拉著風箱,經過細柳時擠出聲,輕咳了一下。師父這是在提示他。這個人他盼了好久。真見到了,既沒緊張,也沒興奮,而像一頭游走在非洲草原上的獵豹那樣沉著冷靜,他的表現連師父都給哄了。他已經注意到,離他們三十多米遠,左前方,那個東張西望的大男孩是他們一伙的。他在掃雷(尋找便衣)呢。細柳感覺到還有一道目光的存在。這道目光最陰險、最毒辣,也最難對付。只是,一時還未能將它篩出來。
下了集,師父著重跟他們講了“抓”的問題。
“自古道‘捉奸見雙,捉賊見贓,殺人見傷’。若要‘見贓’,就要抓住時機,這個時機就是‘出壺’的瞬間。”接著,他提到了“黃金三秒鐘”——指導員的說法果然來源于師父。
身份決定視角,宋瞎子的視角與警察正好相反。在公安局請他辦的學習班上,對大多數人來說就是聽了一段故事,對有心人來說更具啟發性。因為老爺子起的是自己老底,給的都是干貨。
說話間進了臘月門。對聯、年畫、窗花、門神、從南方運來的新鮮水果蔬菜……集上的顏色豐富起來,人們臉上喜氣洋洋,各家攤位都將貨物上得滿滿當當。一場大雪過后,連續多日的干冷天氣也擋不住人們上集的熱情。新世紀第一個春節就要來啦!對吃集的扒手來說,每個集日就是一個節日,就是一場專門為他們準備的盛宴,他們光著腳在刀尖上歡樂地舞蹈。
很快,這些人就感受到,今年春節似乎與往年不同。
細柳從對街供銷社買回一塊小黑板掛在宿舍,小黑板旁掛著指導員畫的那幅黑貓出更圖。每抓下一個扒手,就用粉筆畫上一道兒。每添一道兒,就覺得自己長了一歲,比小時候過年還美。這張小黑板就是他的成績單。一個小小的勝利接著一個小小的勝利,過了正月十五,成績單上已經攢下一個完整的“正”字了。
年前,若抓到一個賊,細柳至少會美上二十四小時。現在,恨不得給他們一勺燴。師父早給他扎了預防針。“你想呀——”他腦子里一冒出這三個字,就如師父在眼前。“你想呀——”扒手哪起失手就說哪起,多一個字也不交代,老預審員都拿他們沒轍。對扒手應用最多的處罰是行政拘留,但沒幾天就放了出來,出來后接著偷,這就是扒竊案件的特點。看來還得聽師父的,長長性子,慢慢磨。
從抓獲第二個賊開始,他琢磨了一個辦法:每個賊送拘留所執行拘留前,他都從街上麗達照相館找來郝師傅給他們拍張照片。自己又設計表格,建了一個扒手檔案,每個扒手至少占一頁紙。閑暇時他就琢磨,這里面收錄的都是些什么人呢——他們A面精明透頂,B面又傻得冒尖;他們A面膽大包天,B面又膽小如鼠;他們A面好逸惡勞,B面又吃苦耐勞;他們A面鐵石心腸,B面又脆弱無比——每具人身都存在著雙重靈魂,或者說,他們身上兼具鼠性與人格。鼠人?嗯,就稱之為“鼠人檔案”吧!
轉過年,過了清明就到了谷雨。谷雨前后種瓜點豆。山杏、梨花、桃花次第開放,天說熱就熱了起來。谷雨這天恰是細柳生日,日子真快呀!一晃就二十四了。小黑板上的“正”字增加到了兩個半,派出所在局里組織的春季攻勢中加了分,排名靠前。此外,還收到了群眾贈送的兩面高檔錦旗。自從跟集上扒手較上勁,細柳都分不清反扒和戶籍內勤哪個是自己主業了。所領導說,兩項工作干得都不賴。
其間,集上出了一檔子事。
年前,臘月二十八,他和聯防隊正在蹲集,就有群眾跑來說,那邊抓了一個賊!細柳帶人趕去,賊早跑了。只見一人按著肚子蹲在地上,血順著指縫向外流,身上一件棕色羽絨服被劃得開了花,飛出的羽絨沾滿了頭發、袖口,幾朵染血的絨毛附在褲腿上飄搖。
傷者被緊急送往鄉衛生院,衛生院沒敢收,讓直接去縣醫院。到縣醫院一查,傷及肝脾,又讓他們往市里轉。
被扎的是洳口中學教化學的劉老師,這是他第二次被人摸包。劉老師至今也沒搞明白,上次最外層拉鏈被拉開,偷走的怎么是放在最里層的錢包?抓扯間,人群中閃出一人,誰也沒注意這人手上有家伙。
丙申接案后開始查辦。訪遍目擊者,無從查找扎人者的下落。案件多日不見進展,家屬懷疑里面有貓膩,多次到縣局告狀,說派出所壓案不查,偏袒犯罪。
刀!那人帶著刀。細柳注意到,落網的扒手沒有這種情況。就更加確信:在集上活動的賊不止一撥。
要說被抓的這些賊,里面也有胡博的功勞。每個集,他家在菜市出攤,胡博都泡在集上。他給細柳點過倆賊,還親手幫細柳摁過一個。細柳一時揣摩不透,他為何如此表現?
到四月下旬,集上治安出現了新動向。一丟就是大幾千,扒手似乎將目標從買主轉到了賣主身上。居家過日子,小門小戶上集能揣幾個錢?買賣人就不同了,現金周轉都不是小數。這些買賣人久走江湖,見多識廣,打他們主意并非明智之舉。可是,扒手的賬似乎是這樣算的:抄上,算我的;抄不上,算你的。一旦失手,就用刀子說話。
且說這天,細柳剛入集就在菜市趟子一眼叼出了狗寶。他覺得,有必要敲打一下了。
情況是突然發生的,狗寶拉了拉左耳垂,接著就下物了。有心通知兩個伙伴,已經不趕趟。細柳急沖上去,狗寶落他手里,像甩上岸的魚,亂蹦亂跳。
“我是警察,你被偷了!”他朝失主喊道。那人像根木頭。“你還傻愣著干嗎?”細柳的聲音變了調,失主仍然無動于衷。他只得搜尋旁人,而那些眼睛與他目光相碰無不落荒而逃。如落冰窖,細柳通身寒徹。狗寶見狀,更來勁了。大老謝終于帶人趕來了。不巧,狗寶恰在此時掙脫。掙脫后的狗寶慌不擇路,鉆到了一輛外埠貨車底下。
他們圍定貨車,無計可施,一個七八歲小男孩不知打哪兒扛著一根細竹竿跑來。仿佛受了冤屈即刻又得到了安慰,細柳的眼淚差點撞出眼眶。
大老謝接過竹竿,朝車底下狠戳。戳一下,那賊往里縮一截。戳過幾下,竹竿就不夠長了。細柳此時已經找到司機,兩人從兩旁車門爬進駕駛艙。確認掛著空擋,使著手剎,細柳給了司機一個手勢。嘎拉拉,著了車。車頭震顫,發動機哞哞響,司機腳下點著油門。濃厚的黑煙攪起地上浮土,于車尾處奔涌翻騰。
躥出來的狗寶被摁住了。
打掉的帽子被小男孩撿起,遞給細柳。接過帽子,細柳在他頭上一撫,手觸到孩子頭頂,驚奇發現這孩子頂上也打著兩個旋。孩子仰頦,露齒一笑,一雙瞳孔漆黑發亮。細柳心頭一顫,這孩子活脫脫就是小時的自己,抑或,自己就是長大的這個孩子。細柳問他是誰家孩子,怎么一人在集上?小男孩向遠處一眺,顛顛跑走了。
大老謝和聯防隊員一前一后,將細柳與狗寶護在當中,往回走。細柳和狗寶之間由一把手銬相連,手銬上搭著狗寶的外衣。細柳抽了他的褲帶,讓他另一只手揪著褲腰。沿途,不少人駐足觀瞧這支小小的勝利隊伍。如愿以償,終于銬住了這個手腕。細柳該當快意恩仇,可是他一臉懊喪,內心惶惑,由此產生了深深的挫敗感。
他向往的英雄主義光芒閃閃,而現實給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不僅將他心中圣潔的信念擊得粉碎,還給他夯懵了。說起來,百姓不是恨透了賊嗎?他一門心思抓賊,為了啥?可是,他們的表現又多么令人費解!一個幫腔的都沒有,更甭說站出來了。一想那些冷漠的眼神、麻木的表情,不禁渾身戰栗,身上的舊傷隱隱疼了起來。辛辛苦苦付出,卻得不到認可,還有什么比這更糟糕、更令人沮喪的嗎?就是這個小小挫折,讓他的內心世界發生了微妙變化:真不想干了!這個念頭剛一冒頭就一拱一拱地往上竄。
更可氣的還有呢,受害人竟然否認被偷!你愿意當冤大頭你當去,警察咋辦?嫌疑人甩了贓,加上重要人證缺失,人帶回來能不能拘都不好說。
訊問一般由丙申他們治安警做。沒啥意外,一份材料剛記個開頭就問不下去了。丙申氣得直跳腳。
那天湊巧,指導員帶隊去縣局參加一個英模報告會。連著兩個110就將派出所掏空了。訊問時,丙申又接了一個電話。掛掉電話,將嫌疑人交給細柳,話沒說全,就慌腳雞般地出了門。以細柳當時的心境,是不適宜訊問的。可是,機緣巧合,老天將這個對手推到了他面前。
你以為你是徐庶,是吧?你以為我這兒是曹營,是吧?你以為不說話就能蒙混過關,是吧?告訴你,甭想!對方漠視著眼珠都要冒出來的細柳。叫板?敢在派出所跟警察叫板!細柳將臉幾乎湊到了對方臉上,目光交鋒,咯啷啷作響。
不一會兒,屋門吱呀一響,所長楊辛夷和丙申回來了。二人一看,就明白了八九。丙申卸下手銬,楊辛夷示意細柳回避。不僅沒幫忙,還添了亂,細柳心神不定回了戶籍室。
第二天一上班,到處不見狗寶,細柳情知不好。院內撞見丙申,丙申驢臉倒掛,氣哼哼問:“昨兒你們搜身了嗎?”
細柳聞聽一驚:“搜是搜了,只是當時正在氣頭上。”
丙申說:“這事瞎了,扒手衣領縫著刀片,昨晚上廁所時吞刀了。”
扒手吞完刀片后即刻報告。丙申大驚,忙送衛生院照B超,確定無疑。又跑街上找來一把爛韭菜,整根炒倒,看著他吞下去。之后,一會兒一上廁所。折騰半宿,過了審查時限,韭菜裹著刀片才排泄下來。沒轍,這人就得放。
狗寶一瘸一拐出了派出所。誰都沒注意,大門剛一關合,一輛白捷達就靠了上來。車在路邊停下,許久不見有人下車。一側車門張開,狗寶吊死鬼一般晃到車旁,一撲身跌了進去。
墻邊、磚縫鉆出來的薊芽、婆婆丁、苦碟子老去的時候,背陰那株香椿樹的芽苞破了嘴,滋出一簇簇紫油油的嫩芽。某個傍晚,香椿芽上了所內餐桌。斬碎的香椿芽被開水沏過,撒上鹽花,點上香油,指導員抽動鼻子,貪婪地吸吮著濃郁的香氣。稍后,挽起袖子,舀面、兌水、和面,按他的習慣,和好的面至少餳半個小時,再揉十分鐘才能使用。
下班的人走凈了,前院大媽聽砧板梆梆響,就搖著一雙半大腳,一步三晃地過來幫廚。水滾了邊,大媽說:“響水不開,開水不響。”水不再響時,大媽開始往鍋里扔餃子,邊扔邊說:“打南邊來一群鵝,噼里啪啦就下河。”水花四濺,水霧蒸騰,雪白的餃子鼓著滾圓的肚皮在水里浮浮沉沉。就聽外邊沉悶的一聲響,指導員用漏勺推著鍋,輕聲嘟囔了一句:“誰家這會兒放炮仗?”水翻了花,砸下第一勺涼水時,遠遠地就聽見值班室電話響起。“不是來事了吧?”指導員話音未落,值班聯防員就跑來了。剛才的動靜不是炮仗響,而是槍聲。
指導員擰滅灶火,讓細柳給所長打電話。打完電話,二人匆忙往現場趕。
街上腳步噔噔響,細柳扯住一個人,那人一跺腳:“快去吧你們,腦瓜子都掀了蓋!”
大襟胡同把口第一家,在高高的磉基上矗立著五間紅磚瓦房,兩扇黑漆門大敞。剛進胡同口,就聽見院內男人的干嚎。門口擠滿了觀望的人,二人擠進門,先將閑雜人等清到院外。報警人胡博正蹲在屋門前,雙手抱頭,腳下躺著一桿殘破的雙管獵槍。死的是他的母親。指導員看了一眼地上的槍,問:“這會兒不是你哭的時候,怎么回事?”胡博鼻涕眼淚糊了一臉,抽搭著,說不上來話。指導員撇下他,掇個馬扎堵在院門口坐下,就地問起了胡老爹。
胡老爹已經半傻,目光呆滯:“晚飯時我讓老婆子往咸菜絲里點點兒香油……”
老婆子瓷著身子不動窩:“湊合著吧,你他媽皇上啊你!”胡老爹見炕上放著一桿“雙管獵”,順手抄了起來:“信不信,老子一槍崩了你!”胡母笑嘻嘻向前湊:“給你崩!給你崩!給……”邁出第三步時,一聲巨響,一片火光,眼前騰起一團血霧——槍里竟然有子兒!指導員推鍋轉著餃子的同時,這個女人瞪著一雙迷惑不解的大眼重重摔了下去。剩下的那半張臉,在她頹然墮地時還保持著一絲古怪的笑容。
地上那桿槍是胡博剛剛摔壞的,他后悔得要死要活。行了!指導員轉向了他:“槍打哪兒來的?”愣怔半晌,胡博才聽明白這個問題。據他說,槍是借的,是替人要賬嚇唬人用的。下午擺弄時壓上了子彈,忘了退膛。說著,抽了自己一個響亮的嘴巴,又抱頭痛哭起來。
細柳向屋內一探頭,見屋角戳著一個黑色漁具包。墻上,噴出一片麻坑。紅白相雜的腦漿涂滿了骯臟的墻面,像開了一朵又一朵的薔薇花。
街上響起剎車聲,雜沓的腳步聲進了胡同,所長和丙申打頭進了院子。指導員朝匆匆向里走的一行人說:“正好,材料由你們記吧,派出所還空著呢。”
這晚,該大老謝值宿。他到所時,忙在外邊的所長和丙申還沒回來。大老謝帶進門兩個版本:一,老兩口鬧著玩,胡老爹開槍把老婆子打死了;二,胡博七歲的閨女擺弄獵槍時不慎走火,打死了奶奶。看著電視的指導員鼻子里一哼。細柳心想:胡老爹開槍,是過失致人死亡,打死自己的老婆子也要負刑事責任;如果開槍的是胡博閨女,她是未成年人,不負刑事責任。現場那么多人,他當時真沒在意是否有這樣一個小女孩兒。
第二天,所里開會。談到這個案子,丙申說:“那小丫頭真靈,小嘴叭叭說得倍兒清楚。假使有大人教,以她的歲數不可能沒破綻。可是,一丁點兒破綻都沒有!”作為目擊證人,胡老爹與孩子說的絲毫不差。結論是:孫女失手打死了奶奶。所長最后強調:“這事要統一口徑,講大局,不要以訛傳訛。”沒人搞得清所長所言的大局是啥,細柳更難理解。不過,他已經學會克制自己過剩的好奇心。
丙申記的材料胡亂地扔在桌上,材料上說,槍是胡老爹早年私藏的。刑警歸攏案件材料時找到丙申,他將這份頗具說服力的原始筆錄報給了刑警。這份材料讓胡老爹背負了一個罪名——私藏槍支。不過,這事無關緊要。在看守所待了幾天,不知胡博疏通了哪些關節,居然給胡老爹辦了個取保候審,人就從看守所那兩扇黑漆大門里放了出來。這個所謂的肺結核患者出來后幫著兒媳在街角賣菜,原本愛說愛笑愛鬧的一個人變得沉默寡言。當然這是后話。
熱突突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胡博一來覺得母親死得冤屈,二來心里有愧。他要給母親大辦一下。
出殯那天,一大早,洳口街就熱鬧了起來。
大支客直著脖子喊了聲:“起靈!”披麻戴孝的胡博摔了孝子盆,樂聲大作,胡博抱起骨灰盒,高聲舉哀。十六個吹鼓手分列兩旁,奏響笙簫管笛在前面引路,送殯的匯成一條人流,前隊幡帶飄搖,后隊車輛首尾相接,浩大的送殯隊伍于一片哀嚎聲中緩慢移動。看熱鬧的人群中有人不僅看到了熱鬧,還看出了不同尋常:胡家只有胡博一子,怎么這么多人打著白幡?
經過大角十字街口時,就見胡博媳婦從隨行的車上搬下一張小炕桌,當街放了,取出點心供果、香燭紙錢在桌上擺下,進行路祭。曲調一變,眾多孝子賢孫一個擠一個,白花花跪倒一大片。人群中有人慨嘆,老人有福啊,認下這么多好干兒。路祭完畢,吹鼓手蕩開人群,擴出一片空地,原地打起了場子。
鼓樂隱隱,由遠及近。指導員在屋里正臨著趙孟頫的《秋深帖》,待明白過來是胡母出殯,丟下筆立刻跑了出來。沒出月亮門就又響又急地喊上細柳,細柳跑出門來,指導員讓他拿上所里那臺“掌中寶”快走。細柳跑了進去,又跑了出來,邊往街上跑邊往“掌中寶”的卡槽里壓著錄像帶。
送殯的隊伍迎頭正行進到大角十字街口,看熱鬧的人卻早已塞滿了整條街。指導員溜邊,推開臨街的一扇小鐵門,兩步做一步跨了進去,二人手把欄桿急速攀爬。少頃,便到了信用社三樓樓頂平臺。喘息未定,指導員指向樓下:“電池有電嗎?”
“有!”
“瞧一眼,帶子在轉嗎?”
“轉著呢!”
“錄上了嗎?”
“OK!”
指導員盯著樓下人群,雙手不覺攥成了拳頭。
“人臉,推特寫!”他又下達了一道指令。
推——拉——推——拉——細柳不斷重復這個攝錄動作。推上去時,每個畫面定在臉上,進而推進,定在眼上,屏住呼吸,在心中默數四個數。
樂班班頭領過東家的打賞,嚓嚓嚓,撞起了銅鈸,嗩吶調隨即換了曲牌,節奏緩了下來。樂曲聲中,吹鼓手重新組隊。送殯的人起身,一行長隊又迤邐西行。
后面的車隊緩緩開來。
“車牌號,推特寫!”指導員盯著下面,捅了一下細柳。細柳端起“掌中寶”,又是一通忙。鏡頭一直將送殯隊伍送出主街,直到它的長焦無能為力。按下停止鍵,細柳喘了一口長氣。
第二天是個集日,細柳的心結還沒解開,破例沒有上集。天還沒亮,他就去值班室推醒了大老謝,早早將他打發出去。出了派出所,獨自一人無情無緒地朝師父家走去。
進了師父家,他才知道,這些日子師父正在渡劫。春季高濃度花粉和頻繁而至的沙塵引發了他的哮喘,進而引發早年落下的肺心病,如今不得不臥床了。每天,附近醫療點的大夫來家里為他輸液。你看他好人一個,一喘起來,后背一起一伏,腦袋一伸一探,仿佛一陣駭人的颶風刮過。坐近師父身邊,細柳嗅到這具身體散發出的衰敗氣息。這人真的老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時間的無情。衰敗和糟朽似乎每一分每一秒都在進行,他想到了可怕的——坍塌。要珍惜了!本不愛言語的細柳變得喋喋不休,將這些天發生的事情以及自己的困惑一股腦倒了出來。師父靜靜聽著,喉嚨里剛起音,忙順床邊摸出一管藥霧劑,嘴巴大張,一手捏著鼻子,一手摁住噴罐嗤嗤按壓。待細柳說完,師父喘息著開口:“說哪門子傻話呢!我就問你一句……你能眼瞧著……眼瞧著老百姓遭偷而不管嗎?”
“不能!”沒有絲毫猶豫,因為這是來自細柳內心深處最真實、最本質的聲音。
“這不就結啦!”喘定的師父看著細柳細長清秀的眼睛。這雙深眸宛如一泓潭水,清澈得一望到底。“小伙子,那你還糾結啥呢?你們干警察,不用忠于這,忠于那,忠于自己良心比忠于啥都重要!”
細柳的血被騰地點燃,瞬間熱遍全身:“不為別的,就為自己良心我也要抓!”師父贊賞的目光輕輕撫摸著他,溫柔又有力量。
回到所里,剛進屋,指導員就跟了過來。
那天,他們從信用社樓上下來,指導員便將“掌中寶”要了過去。今天,指導員交給他一張光盤。
晚上,好不容易盼到清靜,細柳將光盤塞進電腦光驅。隨著光盤被吞噬,電腦屏幕跳出了胡母出殯那天的畫面。細柳喉結滾動,眼睛瞬間定了格。
“鼠人檔案”就在手邊,合著眼,他都能說出一二三。他斷定,里面沒有這些“孝子賢孫”。一個都沒有!這說明啥?細柳轉過彎來:落網的扒手沒有一個是胡博的人!他們不是不懂道上規矩,就是和胡博尿不到一個壺里。無意中,自己幫五盜將軍做了醋。
臣服于胡博的“孝子賢孫”既然沒入“鼠人檔案”,那就在集上!盯著一個個特寫鏡頭,細柳恨不得將這些邪惡之眼一一刻進自己的腦子里。
隔壁值班室隱隱傳來電話鈴聲和大老謝粗聲大氣的喂喂聲,細柳抄起筆,開始在檔案上抄寫入鏡的車牌號碼。
門開了,有人走了進來,細柳沒有覺察。一抬臉,來人已到跟前。細柳一驚,待看清是夾著包的所長,就放下心來。他還以為人都走了呢。
里面的樂聲將路過的楊辛夷招了進來。他一度以為細柳使用剛剛配發的戶籍專用電腦玩游戲。“還玩吶?”他這么一說,細柳才知所長誤會了自己。澄清?還是自我表現?想也沒想,他就將電腦屏幕向外一推:“您看!”
這事怪誰?要怪,只能怪指導員沒囑咐到家——他將光盤交給細柳時叮囑,這事不能跟別人說。只是沒強調,所謂“別人”,是指除了他們二人之外的任何人。
楊辛夷探著身子,人就癡了。電腦屏幕微弱的熒光將他那張長臉輝映得晦暗不明。光盤播完,才如夢初醒。勾著細柳的肩頭,問明了這張光盤的來歷,又翻看了細柳建立的“鼠人檔案”,嘖嘖稱贊。
翌日,就是一集,細柳先去了停車場,發現了兩個昨天抄過的號牌,車都落著鎖。細柳在集口的餛飩棚子抹凈一張凳,推開面前還沒來得及收拾走的碗筷,向被熱氣包裹的“餛飩侯”要了碗大餡餛飩,往所里打了一個電話。
處理完母親后事,胡博就急著在縣城名流飯店安排了一桌。他款待的不是哪位“大哥”,而是三兒他們那一撥。
肴核既盡,杯盤狼藉,胡博又將一瓶飛天茅臺蹾在桌上。他朝狗寶勾了勾手指。狗寶瘸著一條腿,心里發著毛,走上前去。
“兄弟,你受苦了!”胡博拉起他的手,查看手腕上的傷情。
“大哥,哥們兒在里面可誰都沒抬(交代)!”
“這個我知道。”胡博轉而問,“腿怎么樣啦?”
狗寶拉開褲腿,露出小腿上一塊尚未痊愈的暗紅色傷疤。
“這點兒傷才哪兒到哪兒呀!”
狗寶驚悟,這場飯局不是慰勞,也不是犒賞,這里面有事。
胡博捋起袖口,挒開前襟,扳緊他的肩膀,照準那塊舊傷狠狠一腳。狗寶哀嚎著癱在地上,瘦削的一張臉被強烈的疼痛扭曲得變了形。三兒在他身邊蹲下:“弟啊,我的親弟啊,別怪大哥心狠。沒轍,咱們小辮兒攥人家手里了。他一提拎,咱們全完蛋。為了大家,你接茬再受點兒罪吧。”胡博朝嘍啰中的一個望望,這個嘍啰立刻從落地窗簾后拎出一副雙拐。
“甭他媽跟我這兒哭喪!飽餐戰飯,拄著這副拐,出門向左,你能找到公安局;公安局邊上是縣政府;出門向右,你能找到檢察院;檢察院對面就是紀委;市公安局在前門東大街9號,坐918長途車,到東直門倒地鐵2號線,在前門站下車。這些地方,你給我去!都要去!在那兒哭,在那兒鬧,在那兒撒潑打滾。你要想死也行!死,就死在這些單位大門口!”
狗寶被三兒攙著齜牙咧嘴站了起來。一步一挨,挨到桌邊坐下,伸手夠到那瓶茅臺。微黃的酒體呈一條綿軟的細線注入酒杯,砸起一串串繁密的酒花,浮在杯口變成一層細密泡沫。一仰脖,他干了這杯酒,用手背抹凈嘴唇上的酒漬,然后鄭重其事接過了拐杖。
胡博歪著嘴,笑了。
縣局紀委來人了。相關人員被找到不同房間分別問話,細柳極不適應地坐在了紀檢科長對面。他的坦誠讓紀檢科長的工作簡單了許多。簽字、捺印時,翻過來調過去看著三頁紙的談話記錄,細柳的腦袋轟轟作響,感覺自己的身份在警察與嫌疑人之間出現了錯位。
“咋了?”科長問,“有問題嗎?”
“沒問題。”
“那還猶豫啥?”說完,科長一聲長嘆。
細柳垂下眼瞼,在筆錄的最后一頁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一個叫何春鴻的居民近期異常活躍。這個何姓居民拄著拐,拎著在醫院拍攝的CT膠片,咯嗒、咯嗒,一步一蹦地到處告狀,反映洳口派出所辦冤假錯案并刑訊逼供的問題。每到一處,就揚言不處理涉事民警,就要放大招。公安局給嚇得不輕,分析來分析去,他所謂的“大招”極有可能是將傷情照片發上網絡論壇。那時公安還沒有學會如何應對網絡輿情風暴,對他們來說宛如一場不可抗拒的天災。
縣局的人走后,楊辛夷被這件事搞得心上心下。現在看來,胡博真是個危險人物,已經記不起當初怎么和他攪到一起的。那些賊在刀尖上舞蹈,自己又何嘗不是呢?晚了,說啥都晚了。狗娘養的!知不知道老子也在船上?他焦灼不安地撥通了胡博的電話。
“你讓那孫子給我閉嘴!”
“砸人飯碗,等于殺人父母,這筆賬咋算?”
“你想怎樣?”
“你知道!”
不過幾句話,二人就說戧了。
胡博軟硬不吃。那個警察有求于他,他還以為來個燒香的,誰知,招來一個拆廟的!這個不知深淺的年輕蠢貨,不過一人,竟給他搞得四面受敵。此人不辦,危險萬狀。說到最后,他撂了句狠話:“這么說吧——除非你將草驢說出蛋來,否則,這人就得辦!”
楊辛夷捏著掉了線的手機愣了半晌,不想胡博安的是這個心。原先,兩人水蘿卜不破把。現在,蜜月期已過,這條按不住的瘋狗已經毫無可愛之處。他惱胡博,更惱自己。咋這嘴欠!一次酒后,他將那張光盤的事禿嚕給了胡博。如果細柳因此脫了警服,罪魁禍首不是胡博,而是他!楊辛夷心神不寧地叫來細柳。一根煙燃到了頭,也沒想好話該怎么說。
“你呀你呀,不是我說,問不出來又怎樣?放了又怎樣?你想天下無賊?公安局凈提一些給自己拴套的口號。你呀你呀,太認真!”細柳臉頰通紅,雙目低垂,眼里蓄著淚,緊咬嘴唇一聲不響。所長最后那句話輕輕一碰,就將他滿眼淚水搖落下來。一顆碩大的淚珠順著臉頰滾下,在他絞著雙手的手背上砸開一朵小花。長時間的沉默出現在他們之間,楊辛夷不知該說啥,又悶悶地續上了一根煙……
指導員等在院子里,叫住細柳,要說的話到嘴邊就變成了一聲意味深長的嘆息。這聲長長的嘆息又變成一塊磨盤,墜進細柳心里。老八等幾個人也湊過來,他們的目光里滿是關切,卻不知如何恰如其分地表達,就那么無聲地將目光投在他身上。
接下來,將是怎樣的一場暴風驟雨?夜已深,細柳關燈閉眼,仰在床上想心事。一翻身,腰下一硌,摸出來的是那把不離身的手銬。手銬泛著微光,沉默似鐵。聽《水滸》時,他有一事不解:武松得的那兩把雪化鑌鐵打成的戒刀時常半夜里鳴嘯。說書人說,是因為這刀殺人不少。殺人不少就要躍而自鳴,是饑,是渴,是懷才不遇,還是躍躍欲試?他這把手銬呢,如果銬的人多了,會不會也在半夜嘯響?越想越遠,越想越不著邊際。
聽見有人喊他開會,懵懵懂懂到了會場,卻空無一人。挨屋找去,就進了一個從沒到過的大會議室。這間會議室寬敞闊大,坐得下幾百人,找了半天卻找不到一個空位。會場一角驀然出現七八個人,朝他熱烈鼓掌。細柳聽不見掌聲,更為他們莫名其妙高漲的情緒迷惑不解,他們的笑容一定包藏禍心。細柳呼地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伸手從腦門抹下一把冷汗。此時,窗外不知什么夜鳥戛然一記長鳴,接著傳來撲啦啦振翅聲、枝葉搖晃的震顫聲,擰亮臺燈,只聽見鬧鐘在輕快地嘀嗒作響。
這場風波來得不同尋常。指導員隱隱覺得和他們反扒不無關系。那天調查完畢,他問此事的最壞處理結果,紀委的同志逗漏:如果那個居民的傷情鑒定不低于輕傷,細柳就涉嫌故意傷害罪,最終會移交檢察院。指導員吃驚地站立起來,這實在出乎他的預料。稍怔片刻,他又重重落在了椅子上。不行!這事死活不行!他再清楚不過那個居民是何等情況,矛頭又為何指向細柳。上次薅了七個,這是打疼了他們。
調查后的第二天,紀委同志下來宣布:當事民警停職反省。細柳停止了工作,每天到縣局紀委報到。
所里那輛212吉普車進入了忙碌期,連楊辛夷這個所長都坐不上了。派出所幾乎每天都接到縣局指揮中心電話,要求他們去某某地接回何春鴻。
所長坐不上212倒也不是啥要緊事,這年六月,“撤鄉設鎮”的消息落地。派出所水漲船高,坐地升格為副處級單位,班子架構變成“兩正一副”。具體到個人,就三個人得益:所長、指導員升副處職;指導員改稱政委;丙申提拔為副所長。其他的,依舊碾子是碾子,缸是缸。不久,楊辛夷傾“小金庫”之所有,買了一輛從京城淘汰下來的日產皇冠出租車。
這輛淘汰的出租車改頭換面,成了他的專屬座駕。局長坐的不過是一輛藍殼子桑塔納。他這輛車甭瞧是二手貨,里子卻是日本原裝進口,不掀開機蓋子,都聽不到發動機的聲響。除了銀灰色的車殼子舊了些,嘛毛病沒有。他去縣局開會,那些老同事看著眼氣,悄聲問他,坐這車覺不覺得屁股底下烤得慌?
七月里的一天,按指揮中心電話要求,新任政委開車到縣政府信訪辦接人。到地兒,卻發現“鬧事”的不是那貼黏人的老膏藥,而是一個女人。原來,此人是劉老師的愛人。這段時間,他們被何春鴻搞暈了,忘了這個案子還敞著口呢。
劉老師出了院,卻因重傷落下殘疾,等待他的將是提前離崗病休。
車進了洳口街,一路沒話的政委突然甩過頭來問后座的家屬:“劉老師現在在哪兒?”隱隱約約,他從這團亂麻上找到了一個線頭。
劉老師愛人語含哀怨:“他還能去哪兒!”
車在派出所門前停了一下,政委跑進門取了一趟東西。車子再次啟動,從大角十字街口一路向西。半小時后,車鉆進了三白山。顛簸過一段山路,車子開始爬升,不知盤旋了多少遭,最后一躍,到了一個叫劉八家的小自然村。吉普車裹著一團塵土,屁股一撅,在一棵核桃樹下剎住。
核桃樹后,兩扇綠漆門緊閉,上了門前慢坡,劉老師愛人掏鑰匙開了家門。一陣風過,飄落的核桃樹葉打得鐵門哐哐響。進了門,偌大一個庭院寂靜無聲。劉老師愛人走在前頭,邊走邊喊:“老劉,上邊來人啦!”然而,沒人答應。
進了屋,一蓬花白頭發朝著墻,一具瘦弱的身軀一聲不響地臥在床上。這人身邊鋪著一塊手絹大小皺巴巴的塑料袋,上面擺著一個插有吸管的玻璃水杯,以及充作痰盂的不銹鋼餐盒,屋內一股尿臊味混合著發潮的藥片子味直往鼻孔里鉆。床上的人轉過身,露出一張又黑又瘦的臉,深陷的眼眶內一雙昏眼隨著來人遲緩地轉動。此人無疑是劉老師了。妻子將他扶起,又怕他坐不住,背靠背戧著他,坐在床沿上。政委走到跟前,將床下半滿的垃圾桶往邊上踢了踢,拿出“掌中寶”,扯過一個小凳子坐下。劉老師將手從被子里拿出,從枕邊摸出眼鏡扣在臉上,探著脖子瞧。畫面行進到十八分五十二秒的時候,劉老師將眼鏡推到額頭上:“停!”
“你確定?”
劉老師直起身:“就是他,沒跑!”他右手攥成拳頭,捶著床,“這是誰家死了人?”他愛人連說:“天報!天報!”就哭了起來。罵了哭,哭了又罵。政委讓劉老師愛人歸攏病歷材料,又朝她要了劉老師被扎那天穿的那件羽絨服,說是拿去用作物證。就在他考慮怎樣行動的當口,胡博自己又搞出了一樁事。
這天傍晚,華燈初上,“一壺春”最熱鬧的時候來了,當然胡博也來了。他給街上七八家飯店排了班,這天該吃“一壺春”。進門,不見人來迎,卻見小何閃進了后廚。這地界,他放個屁都得有人捧著,敢跟他甩臉子的人還沒生出來。
轉眼,拘了二三十人到場。這撥花胳膊、花腿、花胸脯一來,不待吩咐就曉得自己該干什么。他們涌進飯店,挨桌向外攆正在就餐的顧客。一個被稱為“婦女之友”的小鎮稅官正在雅間泡馬子,梗著脖子不肯走。嘭!嘭!嘭!三拳下去一粒眼珠子就冒了出來。“眾豪杰”分散占領了樓下散座、雅間和樓上的“三山五岳”。
胡博喊來小何:“知道我最愛吃啥嗎?”
“知道。”
“啥?”
“油炸花生米。”
“炸得好嗎?”
“炸得好。咋整?我給您上一盤。”
“不,每桌一盤。”
“哎……”小何應著,退了下去。
這氣他受得夠夠的了,又怕將事情弄左,就躲入后廚,貓在灶下,手捂手機,向外打了一個電話。第一聲鈴響,電話就接通了……掛了電話,他直起腰板,右手食指在手機上果斷地戳了三個鍵——“110”。
接警員歪著脖子夾著話機,鍵入了幾個關鍵詞:黑惡勢力、團伙犯罪、尋釁滋事。
值班局長敏銳意識到這是將這個黑惡勢力團伙一網打盡的絕好時機。縣局沒向屬地派出所布警,而是緊急調集刑警、巡警、治安警及周邊派出所警力趕赴現場。這撥小崽兒手捻花生米談笑風生之際,警察已將“一壺春”悄悄包圍。門口兩個警察持槍鎮守,第一個被銬進警車的就是聞名鄉里的五盜將軍。
縣局決定,對這起現案循線深追,清算他們的罪行。麻煩的是,絕大多數受害人懾于他們的淫威,遭受侵害時并未報案。案情通過縣電視臺、廣播電臺、鄉鎮廣播網公布,發動群眾揭發檢舉。
此事一發,省去政委不少力氣。他一掂量,既然形成了氣候,就沒必要讓那盤錄像帶的秘密存在下去了。就將它,連同從中獲得的案件線索轉遞給了專案組。
與此同時,檢察院接到了一封舉報信。這封信不長,只是就胡母被槍擊案提出了幾個問題:那支“雙管獵”多長?重量多少?一個七歲的小女孩兒能不能舉起來?檢察院調卷復查,發現這個案子辦得太糙了,遂退回公安局補充偵查。
刑偵大隊從市局刑科所請來槍彈專家,重返案發現場,搞了一場偵查實驗。這場實驗證明了幾個問題:槍長一米四,比孩子高出二十公分;“雙管獵”重三點五公斤;孩子勉強能夠舉起槍支。問題出在彈著點上——以孩子的身高和當時所處的位置,彈著點應該傾斜向上射入墻體,而那么多彈著點幾乎全部以平行角度射入。槍彈專家扭頭望向實驗現場主持人,這個案件確實存在問題。
胡老爹被請到了派出所。
再次見到這個老人,已經升任政委的指導員發現他面色蒼白,眼窩深陷,走路打晃。自從抓了那個禍害,鄉親們戳斷了他的脊梁骨,似乎一夜之間就蒼老下去。
胡老爹很快承認,老婆子確實是他開槍打死的,與孫女無關。當時,是他那畜生兒子叫他那樣說的。問完這事,刑警起身走了出去,胡老爹見沒了生人,就問:“我這檔子事將會怎么處理?”
“涉嫌過失致人死亡,你要被收監了,將來交法院判刑。”政委說。
胡老爹涕淚橫流,倒是解脫了一般:“快把我收了吧!老婆子每天晚上找釁我,不讓我受點罪,她跟我過不去啊!”
政委又說:“別忘了,你可不是這一宗罪。”
“嗯?”胡老爹愣了,“不知此話怎講?”
政委的聲音就加了勁:“還有個私藏槍支呢!兩碼歸一碼,夠你喝一壺的……”
“私藏槍支?”胡老爹目光懵懂,“那事不是結了嗎?”
“結了?老哥,取保候審可不是完事了!從字面意思你也能理解出來呀——取保,說的是你當時的身體條件不適合羈押,取保后面還有兩個字呢——候審——等候法院審判!”
“啊!”
“你甭‘啊’,事,就是這么回事。”
“槍可不關我的事。打死老婆子我認,吃槍子我都認。可那槍不是我收著的!”震驚之余,胡老爹改了口。
翌日午夜,幾條黑影閃進昌平區北七家鎮一個沉靜的小村,在一個平房院落,手電筒的光柱縱橫交錯,晃醒了并排躺在一張床上的三個人。眾人發一聲喊,將床上的人拿住。抓捕時,從一人身上滾落一樣東西,偵查員從地上摸起一枚拴著繩的古幣。又從床鋪下翻出一本日記,扉頁上畫著一只奮斗之拳;日記本內頁夾著一張九三版的舊地圖,地圖上市郊幾十個鄉鎮都被圈畫出來;日記里記著他們每次出更的時間、地點及筆筆收入。翻著日記本,一個從不爆粗口的老刑警我靠我靠,靠了半天。
一人,一桌,一椅。
位于縣局辦公樓四層的這個房間將細柳從世間暫時剝離。進門前,他注意到這個房間與眾不同。具體說,外面加了一道防盜門,里面的門鼓鼓囊囊包著一層黃褐色皮革。關上門,外面的聲音頓時消失了。在這里安靜度過一天后,他確信,自己跟所有人、所有事都分開了。按紀委要求,他每天都要在這個房間待上八個小時,反思自己的問題。
踏進這個門,他在心里跟自己說了一句話:這都是你應該受的。
身處此地,他才覺出窗子的重要。他踱到窗前,罩在窗外的一層防護欄將他的視線切割得零零碎碎。一探頭,隔壁房間的窗子同樣加裝著防護欄。那是傳說中的禁閉室嗎?他們怕啥?怕關在這里的人自殘抑或自殺?嘴角浮現一絲苦笑,他的人生態度不至于如此糟糕。因為他不信——現在不信,以后也不會信——一次跌倒會讓他匍匐一生。無疑,這里將是一個轉折點。離開這兒何去何從,尚無所知。
一般情況,紀檢科長每天早上都會和他見上一面,將他寫好的認識材料收走,不時換一換桌上的學習資料。這天早上九點鐘,細柳剛進談話室,紀檢科長就跟了進來。二十多天過去了,莫非有了處理結果?
“調查已經結束,你可以走了。”一向臉色冷峻的紀檢科長面帶春色。
“回單位去該干嗎干嗎。”紀檢科長開始收拾桌子,“咋,還沒待夠?”他竟然和還在傻愣的細柳開了句玩笑。
出了縣局大樓門廳,等在臺階下的212吉普車響了一下喇叭。細柳跑上前拉開車門,見是政委。政委遞給他一個牛皮紙信封。“這是啥?”細柳疑惑地拽上車門。“按期轉正。”政委說。從中抽出一張鑒定表,細柳心中一陣悸動。他愛這份工作甚于愛自己,可剛剛的經歷卻險些讓他與這個職業失之交臂。他都不敢相信,這種天方夜譚式的故事咋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可是,它實實在在發生了。
路上政委告訴了他幾件事:
其一,扎傷劉老師的人已被抓獲,他是胡博豢養的一個嘍啰,黑惡勢力團伙的重要成員。他的影像無意中被細柳攝錄下來,成為案件的重要突破口。
其二,刑警在昌平區掏了一個賊窩,抓了三個賊,其中一個賊綽號狗寶,就是到處告狀的何春鴻。他供認,受胡博指使,捏咕細柳。
其三,檢察院駐看守所監察室發現,有關單位辦理胡母被槍擊案件中受人請托,違規為胡父辦理取保候審。違法違紀線索轉遞到縣局紀委,紀委已經立案調查。
胡博被抓,人都以為細柳還不知情。殊不知,正是緣于他的當機立斷。當時,小何的電話就是打給他的。細柳問明了那些人在店里鬧事的情形,讓小何報警。出乎意料的是,如同多米諾骨牌,自己得以結束審查也成為其中一環。
車進了派出所大門,那輛灰色皇冠車趴在外院一角,機蓋子上和側窗落滿了槐樹花,有的花著了雨,枯萎發黑,有的花黃白鮮亮,星星點點。又見院內熟悉的景物,見物如同見人,細柳竟有久別重逢之感。車還沒停穩,大老謝就樂呵呵迎上來搶拉車門:“王所,你們回來啦?”
“啥?”細柳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剛才你叫政委啥?”
政委像什么都沒聽見,關上車門,胳肢窩夾著手包,悶頭往里走。
透過月亮門一側的十字鏤空花墻,大老謝盯著政委進了屋,才笑瞇瞇地說:“咱家所長不妙了!”
細柳一驚:“怎么不妙了?”
“三天前,連同他那個跟班都被縣局紀委的人帶走啦!”說著,朝月亮門方向一瞟,“官一擼到底,派出所重新碼盤,人家現在是咱家老大啦。”說完,輕輕笑出了聲。
細柳有些發懵,一時搞不清這算好消息還是壞消息,怨不得政委避而不談呢!曾令他內心翻江倒海的傳聞被證實,但當這一天真的來臨,他卻發現,自己沒了驚訝,沒了憤慨。也許,這才是他所不知的、生活的本來面目。正在屋內發呆,就聽有人敲門。門啟處,探進大老謝一顆油亮的光頭,說:“有人找。”
細柳進了值班室,從長條椅上站起來一人。這人依稀有些面熟,卻想不起在哪兒見過,不免多瞅了兩眼,依舊想不起來。小伙子自我介紹:“我就是那天在集上被人掏了包的……”噢,原來是那個木頭人!細柳的臉立刻繃了起來。
“我來跟您道個歉,那天我實在不該……”
“甭說了,過去的事提它干啥!”細柳懶得聽他說話,扭頭要走。
他的冷臉并沒屏退這個年輕人。“不!您聽我說完。”小伙子跨了一步,擋在前面,細柳將目光垂在自己腳尖上。“我認。那天,我真想上前幫您,可是……他的一個同伙用刀頂著我的后腰……”原來那天,他剛一起念,抵在腰間的那把刀暗中就加了勁。刀尖刺破幾層衣服,抵達肌膚,一股蝎蜇般的刺痛令其退縮了。
原來如此!細柳抬頭,目光定在這張蒼白又顯憂郁的臉上,自己當時咋就沒察覺到呢?“那人又矮又瘦,還是個半大孩子,就躲在我身后,您看不到他。”小伙子接著說,“事在我身上,我不出頭,更甭指望別人了。我知道,您當時多么需要幫助,可是我怕了,確實怕了。您知道嗎?打那以后,我就掉進了井里。我丟的不是錢,而是自己的良知……”
“不用說了!”細柳上前一步,握住他的手。
“不!您讓我把話說完。這不,電視臺征集線索呢,我這會兒就去!”小伙子深鞠一躬,“請您接受我的道歉,否則,我一輩子都會不安。”細柳伸手去扶,卻觸到了他臉上的一片淚。來客被細柳送出了派出所,最后離開,小伙子又向細柳鞠躬致意。
白花花的日光灑落在地,一群鴿子掠過排排屋脊,在頭頂天空劃著一個又一個巨大的圓圈。呆立院中,細柳的眼睛隨著盤旋的鴿群轉動。時光忽然變得寂寥又悠長,只有鴿子潑剌剌的振翅聲和忽近忽遠的鴿哨聲劃破著這里的寂靜。他怎么覺得寂靜之中潛伏著某種焦躁不安呢?噢!是心中那絲牽掛,早該去看看同樣牽掛著自己的師父了。
審查期間的一個下午,他正百無聊賴,突然接到師父一個電話:“臭小子,咋不來啦?”師父的聲音又細又小,似乎從遙遠的地方傳來。
“師父,等忙完這段,我就去看您。”
“甭跟我打啞謎了,我知道你在哪兒。”
細柳喉頭一哽。
“喂!喂!你在聽嗎?”
“在,在呢,師父您說!我在呢。”
師父字字著力,好像將平生攢下的力氣全部鉚到了這句話上,那一刻,他的嗓音清亮又堅定:“我跟你說,沒啥大不了的!回來,咱爺兒倆還上集。”
“嗯,上集!”細柳的淚水洶涌而出,“您好好的,一定好好的!您別忘了,還欠我《太公兵法》呢。”師父那邊似乎輕輕笑了一下,細柳又由衷地說,“師父,謝謝您一直幫我!”
那邊聲音又虛了下去,飄若游絲的聲音仍保持著最后的真誠:“不!我沒看走眼,是你在幫我!我那個小師弟不是別人,他就是,就是我自己。”
“給誰打電話呢您?不是說不讓您動!咋就不聽話呢?”一個尖利的女聲帶著怨氣從電話里傳來。窸窸窣窣,電話里響了一陣啰音,就無聲地斷掉了。什么情況?細柳的心懸了起來。
他尚不知,電話是師父從病房打來的,他再也不能跟細柳一起上集了。摸索多年,剛學會和自己的病和平相處,誰知某個清晨卻遭到了腦出血的突然襲擊,出血量五十毫升。醫生說,可能進一步惡化,也有可能慢慢吸收。病情稍一緩解,他偷著給細柳打了這個電話。他已經意識到,這可能是他們師徒最后一次通話了。
幾個孩子在街上跑著,叫著,鬧著,玩著他小時候也玩過的游戲。“老狼老狼,幾點了?”喧嘩的眾生隱退,滿世界好像只剩下這稚嫩的童音,細柳不覺加快了步伐。
到了師父家,兩扇門關著,門上貼著一條白紙,紙上寫著三個黑字:當大事。細柳愣在門前。“師父!”他喊了一聲,就飛奔起來。奔跑的細柳耳畔仿佛響著師父的齁齁喘息,師父的身影在前面縹緲,像一團游動在夢中的霧。這團身影漸遠,漸淡,最終融進藍天。
停下的細柳不覺正處在大集的入口。
碧空如洗。久望頭頂這片藍天,他似乎在尋找一雙注視自己的眼睛。地下忽地起了一陣風。您來了?細柳噙著兩眼淚,目光移向面前這個空無一人的集市。團團樹影倒映在集畔洳河中,一處處光斑在水面跳躍,白云飄進了河里,河水就流到了天上,趕集的四方百姓行走在云端,集市繁華如煙。瞧!莫非這就是天上的街市?
“師父!”
他側了側耳朵,就聽到了師父的聲音。
“嗯?”
“你答應給我的《太公兵法》呢?”
“我已經給你了呀!你看——”
耳邊呼呼風響,眾生如潮,向他們涌來。經過他們,喧囂而過。細柳身上那副手銬咔咔作響,它在跳躍、在鳴嘯。而此時,他的雙眼被觀世音凈水瓶里的甘露清洗過一般,能將每個經過他的人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甚至能看穿他們緊緊包裹的小心思。如果有賊潛行暗走,他確信,自己能一眼叼出這些混在人堆里的孬種。彼時,俯瞰這片熱土,細柳內心油然生出一種睥睨天下的英雄氣概。
責任編輯" 季偉
文字編輯" 楊玉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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