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浪浪山的風又吹過來了,帶著小妖怪們燃起的柴火味和小豬妖的那句追問:“我想離開浪浪山。跟著大王是挺好,可是一輩子待在浪浪山也是無趣,是不是應該出去闖闖?”
2023年的國產短片集《中國奇譚》引發不小的轟動,打頭陣的《小妖怪的夏天》單集播放量突破1億。
一只小豬妖就這樣撞進觀眾的心里,他不過是浪浪山微不足道的“ 邊角料”,在“大人物”的陰影下“搬磚”, 卻還揣著去外面看看的夢想。
如今一晃兩年多過去,小妖怪有了自己的大電影。2025年暑期檔,《浪浪山小妖怪》上映。小豬妖拉扯起幾個同樣潦草的伙伴——沉默的猩猩怪、聒噪的黃鼠狼精和吐槽不停的蛤蟆精,倉促拼湊起一支“草根取經團”,踏上了屬于自己的、充滿荒誕與荊棘的西行路。
在《浪浪山小妖怪》里,主角當然還是那些在神話故事中連甲乙丙丁都算不上,頂多是背景板的小妖怪。如果你看過短片,應該還記得和小豬妖一起在熊教頭手下做事的另外三個小妖吧——黃鼠狼精、蛤蟆精和兔子精,垂頭喪氣,透著微微“死感”,連眼睛都睜不開,被網友戲稱為最佳“打工人代言人”。
大電影里,蛤蟆精和黃鼠狼精順利進入“取經隊伍”,從龍套變為主角。兔子形象在動畫影視中非常常見,因此導演兼編劇於水選擇了其他不常做主角的小妖怪。哪怕在小妖怪的品類這個層面,於水也希望選取真正的nobody——不典型的、屬于“邊角料”和“邊緣人”的小動物。兔子精的空缺,由猩猩怪補上。“大圣本身是猴,好歹隊伍里得有兩個和師徒四人稍稍像一點的,要不然一路遇到的這些人,也太容易騙了吧。”於水說。
四個畫風完全不搭的小妖怪,就這樣組了隊。他們各有各的難處和盼頭:猩猩怪身材高大卻深度社恐,跟誰說話都發怵;蛤蟆精就想在“大集團”里當個螺絲釘,都去取經了還舍不得扔掉在大王洞的工牌;小豬妖算隊伍的創始人,可心里那點“出去闖闖”的念頭,總被現實潑冷水;黃鼠狼精出發時是十級話癆,偏偏要扮演取經人里最沉默的沙僧。
這四個人假扮唐僧師徒去取經,本身就透著荒誕和喜感。身份一錯位,麻煩和笑話就跟著來了—— 一會兒被真妖怪追著打,一會兒被錯認成唐僧差點下鍋,一路雞飛狗跳,笑聲底下卻藏著生活的澀味。小豬妖在短片里是悲催的“打工人”,到電影里,又成了四處拉人入伙的創業者。於水坦言,他想通過這些人物展現普通年輕人的故事與困境, 創作時,他并沒有把小妖怪明確設定為“打工人”,而是底層小人物,從小人物的視角出發去講述他們會遇到的問題,但正因為世界上絕大多數人都是小人物,小妖怪的經歷才喚起了最大限度的共鳴。
“ 要是見死不救, 取經又有何用?”面對強敵威脅,在自保與救人之間,四只小妖選擇了后者,替村民打敗老鼠精,打敗“大boss”,救出小孩子…… 他們的出發,或許一開始摻雜著沖動和對現實的無奈,但本質上是自我的逐漸覺醒,終在一路上磨礪心性、修出“慈悲心”。
影片高潮部分,四只小妖怪耗盡全部修行,迸發出強大力量,逼出了最勇敢的自己。這股力量從何而來?是小豬妖的那句:“我想活成自己喜歡的樣子。”
影片最后那句“敬每一個勇敢出發的自己”, 是對所有普通人的隔空擁抱:明知“浪浪山后還是浪浪山”,卻依然勇敢出發, 每一個nobody 皆是自己劇本里的齊天大圣。
“小妖怪”系列電影是二維動畫。《浪浪山小妖怪》監制陳廖宇認為,如果用三維制作精致、光滑的建模,不如用二維能更直接地打造拙感,畢竟角色并非光鮮亮麗的大英雄,因此線條不宜處理得太過絲滑,而是帶著一絲笨拙的氣質。比如,小豬妖的兩顆獠牙,弧線的質感筆觸是人手畫出來的,帶有一種溫暖感和親近感。
如今呈現在觀眾眼前的畫面,無論松石、遠山還是村莊,無不充滿古意,景物是水墨氤氳的山川云氣,人物又是工筆勾勒的精細國畫。在筆墨意韻中,加進了現代繪畫中的光影、色彩和空間透視,二者交融彌合,在古與今、神話和現實、作者與大眾之間找到了一條中間道路。陳廖宇發明了一個詞叫“水墨意鏡”——不是用鏡頭表現一幅畫,而是在鏡頭里加入畫意。這背后, 是600多人團隊、1800 多組鏡頭和2000 余張場景的手繪,實現了“大處寫意,小處寫實”。
導演於水生長在古建大省山西,有個在山西大學美術學院教書的父親。他從小讀的書是繪畫本《中國通史》,父親課余也給出版社繪制插畫、連環畫。20 世紀80 年代的畫家,出手便是煙霧裊裊、紫袍玉帶的古意,那些充滿寫意與留白的傳統畫法啟發了常趴在一邊看父親作畫的於水。長大一些后,他最喜歡上美影的動畫短片《三個和尚》,簡單的線條和幽默且不失諷刺的風格,深刻影響了他成年后的創作。於水的早期作品《禽獸超人》,無論是小人物視角、搞笑戲謔或映射現實,都與《三個和尚》有精神上的相似。而今天的《浪浪山小妖怪》,又能看到《禽獸超人》的影子。
雖然整個作品透出濃厚的中國風, 但在於水眼中,中國風并非國畫、石獅子、紅燈籠等簡單的符號展示,那只是對所謂國風的最表層理解。在表層之下,還有中國美學,例如,畫面的留白。而最深層的中國風格,其實是一種性格,是只有隨著敘事推進,才能慢慢感受到的、最為厚重的層次。
“我大兒子回來了,他現在在大王洞受重用,大王派他們去取經吶!”“哎哎,快別說了, 媽!” 電影里, 小豬妖把在山洞口對著鄉親大肆“ 顯擺” 的媽媽拉回去,大概很能讓人會心一笑。
影片的結尾,決戰之后迎來的平靜時刻,大概就更是屬于中國人的留白與哲思。他們的一切努力被修正,沒有得道成仙,沒有逆天改命,甚至未來得及說出自己的名字。但作者的悲憫又留給了觀眾一絲希望——哪怕拼盡全力最終仍是歷史中的塵埃,卻依然可以被“看見”——村子里的百姓修起一座小小神龕,里面供奉的不是西游師徒,而是那四個直到影片結束也沒有姓名的小妖怪。
去西天取經、成圣成佛的意義是什么呢?如果是拯救他人,被他人信任、依賴甚至尊崇, 那么他們四人,其實已經做到了,他們已經“取到真經”。
(摘自《中國新聞周刊》2025年第29期,本刊有刪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