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特色董事會審計委員會的法定職能變革與訴訟地位構建

中圖分類號]F239.43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4－4833（2025）05-0030-08

一、引言

2023 年12月，全國人大常委會修訂通過《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司法》（以下簡稱“新《公司法》”），“單層制”①董事會審計委員會（以下簡稱\"審計委員會\"）制度在我國正式確立。按照新《公司法》第六十九條、第一百二十一條，除狹義上的財務監督外，審計委員會還獲得了原本歸屬監事會的、更廣泛的監督職權，實質上成為公司的統一監督機構，法定職能較《上市公司治理準則》②而言產生了顯著變革。這種“單層制全面監督型”審計委員會是域外經驗與本土實踐結合的產物，展現了審計委員會的中國特色新面貌。由于審計委員會承接的監事會職權包含股東代表訴訟權，導致審計委員會通過訴訟途徑實現監督職能成為可能，并由此引發訴訟地位構建的需要。

然而，審計委員會在行使股東代表訴訟權時，面臨一系列關于訴訟地位的問題：“單層制”模式下，審計委員會是否具備訴訟資格？若具備訴訟資格，審計委員會應如何行使其訴訟職權？在新《公司法》未對審計委員會施加集體責任的背景下，審計委員會如何承擔訴訟后果等。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精神要求“完善中國特色現代企業制度”，這為完善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制度指明了方向。訴訟地位是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制度的有機組成部分，事關監督職能的實現與監督責任的承擔。為此，有必要在審計委員會法定職能變革的制度背景下，通過引入權責統一原理，證成其訴訟地位;在此基礎上，發掘審計委員會在構建訴訟地位時面臨的具體困境，并提出具有針對性、可操作性的解決方案;最終完成審計委員會訴訟地位的構建，對完善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制度進行有益探索。

本文可能的貢獻如下：其一，拓展了中國審計學自主知識體系的研究領域。傳統意義上，審計學以審計為研究對象，審計本質上是一種經濟監督活動。然而，依照新《公司法》，審計委員會除審計監督外，還有權行使其他與審計無直接關聯的監事會職權。這種審計機構負責審計監督又不限于審計監督的制度設計，體現了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的獨到之處，拓展了傳統審計學中“審計”概念的外延，為中國審計學自主知識體系構建提供了新的素材。其二，明確了審計委員會的法定職能變革。法定職能的變革因法律規范的變動而產生，對審計委員會而言，這種變革體現在功能定位、職權范圍和責任承擔等方面。新《公司法》頒布后，審計委員會承接監事會職權，成為公司的統一監督機構。這改變了《上市公司治理準則》中審計委員會輔助、咨詢機構和財務監督機構的功能定位，使其職權范圍不再限于財務領域;同時，在權責統一理念的影響下，審計委員會成員雖為董事，但作為監督機構成員，其責任承擔范圍相應延伸至監事責任。其三，厘清了審計委員會提起股東代表訴訟時的訴訟地位。股東代表訴訟以“代表”為核心特征，以公司利益為終極目標。相對于審計委員會而言，公司對股東代表訴訟的利害關系更為直接，更有資格成為股東代表訴訟的一方當事人；而審計委員會作為起訴人，只是作為當事人或直接利害關系人的代表而存在。因此，在股東代表訴訟中，不宜將審計委員會認定為原告，而應將之確定為原告的訴訟代表人，處于原告地位的應為公司本身。

二、文獻綜述

（一）審計委員會的法定職能

2002年，美國頒布《薩班斯－奧克斯利法案》（SOX），明確規定了審計委員會（Audit Committe）的主要職責：任命外部審計師，決定外部審計師的薪酬，對外部審計師進行監督;聽取外部審計師的報告;建立會計與審計事項的投訴機制;聘請獨立律師和其他顧問;解聘外部審計師;批準一切審計業務條款與審計費用[1]。SOX 背景下的審計委員會是公眾公司（Publicly Held Corporation）的法定機構，設立于董事會下，職責聚焦審計師與審計業務相關事項，實為公司財務監督機構[2]。在德國，審計委員會是被公司治理準則特別建議設立于股份公司監事會的委員會，盡管不具有強制性，但在該國公司治理實踐中備受重視[3]。按照德國《股份法》，審計委員會的職責涵蓋財會程序、內部控制、風險管理、內部審計、決算審計等事項[4]，仍具有顯著的財務監督色彩。

新《公司法》頒布后，我國出現不代行監事會職權的審計委員會和代行監事會職權的審計委員會并存的沖突體系[5]。前者是“輔助決策型”審計委員會，主要就財務事項承擔咨詢、建議等輔助功能，典型代表是新《公司法》頒布前的上市公司審計委員會;而后者為“監督型”審計委員會，是公司監督機構，全面承接監事會職權，符合新《公司法》的制度設計[6]。

（二）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地位

新《公司法》頒布后，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地位源于其對監事會職權——股東代表訴訟權的承接。股東代表訴訟權的行使主體在域外存在不同情形：在美國，股東代表訴訟與 SOX中審計委員會的職責無關，是否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由董事會選舉產生的特別訴訟委員會（Special Litigation Committee）決定[7];德國《股份法》規定，監事會在公司與董事之間存在法律行為或訴訟時作為公司的代表，同樣未授予審計委員會股東代表訴訟權[3]。

我國新《公司法》就股東代表訴訟權的歸屬作出了與美國模式與德國模式不同的規定。依照新《公司法》，審計委員會承接監事會職權后，享有股東代表訴訟權。有學者指出，這一職權的承接使審計委員會存在“名不符實\"的可能，理由是審計委員會能夠通過訴訟等多種方式實現監督職能，偏離了傳統意義上的“審計”概念[6]。然而，新《公司法》已經生效，審計委員會制度的引入已是無法改變的事實[8]。

法定職能層面，我國新《公司法》中的審計委員會與美國、德國均有所不同：一方面，審計委員會承接監事會職權，除財務監督外，還有權進行業務、人員監督;另一方面，審計委員會設立于董事會而非監事會之下，對于監督董事、高管執行公司職務而言更加高效、便利。新《公司法》中的審計委員會全面承接監事會職權并取而代之，享有廣泛的公司監督職權，表現為\"單層制”與“全面監督”兩大核心特征，法定職能產生了顯著變革。這種“單層制全面監督型”審計委員會是域外經驗與本土實踐結合的產物，是特色鮮明的“中國式審計委員會”[9]。訴訟地位層面，美國與德國分別是“單層制\"模式與“雙層制”模式的典型代表，但兩國均未賦予審計委員會股東代表訴訟權，這與兩國審計委員會專門履行財務監督職能的制度安排相關。而我國新《公司法》的頒布使審計委員會承接了監事會享有的股東代表訴訟權，具有通過訴訟途徑實現監督職能的可能，由此催生了其訴訟地位構建的需要。簡言之，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地位構建是其法定職能變革的必然產物。對審計委員會訴訟地位的研究，應立足“單層制”“全面監督”兩大核心特征，基于股東代表訴訟權行使的具體場景展開。

三、審計委員會法定職能的變革梳理

“職能”是指“人、事物、機構應有的作用或功能”10]，而\"法定職能”是指人、事物、機構依照國家制定或認可的規范性文件應有的作用或功能。對于審計委員會這一機構而言，其法定職能是依照新《公司法》獲得的應有的功能，包括功能定位和職權范圍兩個方面;同時，權與責是統一的，沒有責任的職權是不可思議的，責任伴生于職權而存在[11]。在探究審計委員會功能定位與職權范圍的同時，還需要對其責任承擔進行梳理。盡管審計委員會制度早在2002 年即被彼時通過的《上市公司治理準則》引入，并非新《公司法》首創，但相比《上市公司治理準則》，新《公司法》中的審計委員會在法定職能方面出現了較大變革，這種變革體現在功能定位、職權范圍、責任承擔等方面（參見表1）。

（一）功能定位的轉變

審計委員會法定職能的變革首先體現在功能定位的轉變上。按照《上市公司治理準則》第三十八條，審計委員會是上市公司董事會應當設立的專門委員會，除此之外，上市公司董事會還可以設立戰略、提名、薪酬與考核等其他專門委員會。董事會專門委員會是董事會的下屬內設機構，其主要功能是為董事會就公司經營管理事務行使職權提供協助、咨詢建議，并對公司財務進行監督[12]。因此，對于上市公司而言，無論是審計委員會還是戰略、提名、薪酬與考核等委員會，都可以定位為董事會的輔助、咨詢機構，其主要功能就是服務董事會的經營管理決策。其中，審計委員會在定位成輔助、咨詢機構的同時，還可以定位成財務監督機構。

表1審計委員會的法定職能變革情況

隨著新《公司法》的頒布，審計委員會的功能定位發生了顯著變化。新《公司法》第六十九條、第一百二十一條分別賦予有限責任公司和股份有限公司設立審計委員會且不設監事會（監事）的自主權，同時明確審計委員會可以依法行使監事會職權。換句話說，除新《公司法》第八十三條規定的情形外，只要公司作出了不設監事會（監事）的選擇，代行監事會職權的審計委員會就會成為公司的必設機構[12]。按照新《公司法》的制度設計，審計委員會仍為董事會下設的專門委員會，但由于新《公司法》授權其行使監事會職權，其從董事會的輔助、咨詢機構和公司財務監督機構轉變為公司監督機構，功能定位發生轉變。究其原因，新《公司法》頒布前，“單層制”模式尚未引人，上市公司除需設立審計委員會外，還應同時設立監事會作為公司監督機構。由于審計委員會與監事會在公司監督過程中的相互關系尚未理順，監督功能重復問題未獲妥善解決。為此，新《公司法》推出了審計委員會與監事會（監事）“擇一設立”的模式，扭轉了兩種監督機構并存的局面，有效避免了監督機構疊床架屋、權責不清[13]。

（二）職權范圍的擴張

新《公司法》頒布前，審計委員會主要行使財務監督領域的職權。根據《上市公司治理準則》第三十九條，上市公司審計委員會的職權集中于公司財務監督領域，具體包括：內部與外部審計工作的監督與評估權、外部審計機構的聘請與更換權、內部與外部審計的協調權、公司財務信息的審核與披露權、公司內部控制的監督與評估權等。可見，上市公司審計委員會依照《上市公司治理準則》享有的法定職權具有限定性，集中于財務監督領域，致力于公司財務監督功能的有效發揮。

新《公司法》頒布后，審計委員會的職權范圍涵蓋公司監督的所有領域。新《公司法》第六十九條、第一百二十一條明確審計委員會代行監事會職權，而監事會職權的內容主要體現在新《公司法》第七十八條、第七十九條和第八十條，除公司財務監督權外，還包括：職務執行監督權和解任建議權、損益行為糾正要求權、臨時股東會會議召開提議權以及股東會會議的遞補召集與主持權、提案權、股東代表訴訟權、董事會會議列席權、董事會決議事項質詢或建議權、調查權、執行職務報告提交要求權等。顯而易見，隨著審計委員會功能定位的轉變，其職權范圍也從財務監督權相應擴大至其他領域的監督職權。

事實上，審計委員會的職權范圍曾歷經變動。根據2021年公布的《公司法（修訂草案）》第六十四條、第一百二十五條，審計委員會負責對公司財務、會計進行監督，并行使公司章程規定的其他職權;同時，設立審計委員會的有限責任公司、設立審計委員會且其成員過半數為非執行董事的股份有限公司可不設監事會（監事）。據此，審計委員會的職權范圍仍聚焦財務監督領域，與監事會職權存在極大差異，無法取監事會而代之[4]。若公司確實設立了財務監督型審計委員會而不設監事會（監事），則與財務監督無直接關聯的監督事務將無從人手，導致監督缺位。為確保各項監督工作有效開展，2022年公布的《公司法（修訂草案二次審議稿）》將監事會職權整體賦予審計委員會，使公司在不設監事會（監事）的情況下也可以進行全方位監督。這種變化在擴張審計委員會職權范圍的同時，強化了其在公司治理中的機構地位與功能發揮，并為其按照權責統一理念承擔責任奠定了職權基礎。

（三）責任承擔的延伸

“權力所到之處，責任隨之而生”[]，這一表述生動形象地揭示了公司機構職權與責任之間的關系，即“權責統一”。按照權責統一理念，審計委員會作為公司機構，既然依法享有職權，就應同時承擔與之相適應的責任。無論是新《公司法》還是《上市公司治理準則》，都未確立集體責任制，不要求審計委員會承擔集體責任;而是立足個人責任主義立場，僅要求作為審計委員會成員的董事承擔責任。

新《公司法》頒布前，上市公司內部存在董事、監事的明確劃分，董事、監事分別參與董事會（含審計等專門委員會）的經營管理與監事會的監督，兩者職責分明、互不干擾。因此，上市公司審計委員會成員僅需承擔董事責任而無需承擔監事責任;同樣，監事會成員僅需承擔監事責任而無需承擔董事責任。這是由傳統“雙層制\"模式下董事會與監事會并存、董事與監事在職權上的涇渭分明所決定的。

新《公司法》頒布后，審計委員會成員需同時承擔董事責任與監事責任。若公司依法設立審計委員會而不設監事會（監事），則公司內部將繼續存在董事而不存在監事。由此，公司經營管理職權與監督職權統歸于董事會，監督職權依照新《公司法》由審計委員會來承擔。此時，審計委員會中的董事將兼具董事責任與監事責任，原因在于：一方面，審計委員會是\"單層制”模式下的公司監督機構，行使監事會職權，按照權責統一理念，審計委員會成員理應承擔監事責任;另一方面，審計委員會成員同時是董事會成員，在新《公司法》并未作出豁免規定的情況下，亦需承擔董事責任。由此，新《公司法》的頒布使審計委員會成員的責任從董事責任延伸至監事責任，在審計委員會職權范圍擴張的同時加重了其責任承擔程度。

四、審計委員會訴訟地位的實現困境

新《公司法》背景下，審計委員會能夠從監督層面發揮自身獨特功能，這為其成為董事會之外的獨立訴訟主體奠定了組織基礎;同時，審計委員會的職權不再局限于財務監督領域，而是全面承接了監事會職權，其中的股東代表訴訟權為其通過訴訟途徑開展監督工作提供了明確依據;此外，審計委員會在行使監督職權的同時，其成員也應承擔監事責任，這為準確歸責并施加相應訴訟后果指明了具體方向。可見，法定職能的變革使審計委員會在司法實踐中成為具有獨立地位的訴訟主體，可以自己而非董事會的名義提起股東代表訴訟，自行實施舉證、質證、辯論等訴訟行為而無需經董事會批準或授權，亦能夠自行承擔法律責任及其訴訟后果而無需董事會為其兜底。對此，有必要為審計委員會構建訴訟地位，對其法定職能變革作出回應。然而，由于新《公司法》有關規定不夠具體，審計委員會訴訟地位的構建遇有法律理解與適用上的困境。這些困境主要表現為訴訟資格確定面臨挑戰、訴訟職權行使存在阻礙、訴訟后果承擔程度較重等。

（一）訴訟資格確定面臨挑戰

訴訟資格是指特定主體作為當事人參加訴訟的資格;民事訴訟中最基本的當事人為原告和被告[14]，故訴訟資格的確定主要包括原告資格的確定和被告資格的確定。審計委員會在訴訟資格確定方面，同時面臨原告資格界定模糊和被告資格尚未確定兩大挑戰。

一方面，原告資格界定模糊。根據新《公司法》第七十八條、第一百八十九條，董事、高管違法、違規、違章執行公司職務造成公司利益受損的，審計委員會有權按照適格股東提出的書面請求以該董事、高管為被告向人民法院提起訴訟。這意味著審計委員會獲得了法律認可的起訴權，可以依法為公司利益起訴董事、高管。然而，審計委員會在股東代表訴訟中究竟處于何種地位，新《公司法》并未指明。有司法案例認為，股東代表訴訟中的監事代表訴訟應當以公司名義提出，監事居于訴訟代表人地位①，即將公司認定為股東代表訴訟中的原告；而有學者將股東代表訴訟中的公司定位成無獨立請求權的第三人[15]、共同訴訟參加人[16]、原告訴訟輔助人[17]等。這些觀點否定（至少沒有直接肯定）公司的原告資格，對公司、董事會、監事會在股東代表訴訟中的地位也未達成共識。這些分歧在新《公司法》頒布前即已存在，至今懸而未決，加之新《公司法》有關規定不夠細致，導致審計委員會的原告資格界定陷入模糊境地。

另一方面，被告資格尚未確立。雖然審計委員會在股東代表訴訟中是否具有原告資格存在爭議，但法律規范的內容在理解與適用中可能存在疑義，需要通過法律解釋使法律規范更加精細化[18]。因此，通過對新《公司法》有關規定進行法律解釋，并非不能得出審計委員會在股東代表訴訟中居于原告地位的結論。不過，審計委員會在股東代表訴訟中不具有被告資格卻毋庸置疑。根據新《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九條，股東代表訴訟中的被告根據提起訴訟的主體不同，可為違法、違規、違章執行職務的董事、監事，審計委員會取代監事會后則相應變更為不擔任審計委員會成員的董事、擔任審計委員會成員的董事。可見，審計委員會可以機構整體為單位提起股東代表訴訟，但被告只能由成員個人擔任。但是，問題在于，審計委員會的監督除具有個體性外，還具有集體性[9]。集體性表現為審計委員會行使職權往往借助成員集體決議的方式。若不確立審計委員會作為機構整體的被告資格，將在理論上引發“職權共同行使，責任各自承擔”的權責不對等問題，與權責統一理念背道而馳。

（二）訴訟職權行使存在阻礙

在\"單層制\"模式下，董事會與監事會各自行權、互相制約的原有格局被打破，取而代之的是公司經營管理職權與監督職權在同一機構中“內部再配置”。這種監督機制實質上是董事會一部分成員對另一部分成員所展開的監督，在由相同股東群體選出的情況下，表現為一種\"自己人監督自己人\"的監督機制[19]。具體到審計委員會行使股東代表訴訟權的場合，就體現為“自己人起訴自己人”。依照新《公司法》第一百八十九條，監事會有權在適格股東提出書面請求后對執行職務違法、違規、違章的董事、高管提起股東代表訴訟。設立代行監事會職權的審計委員會后，可將該條文中的監事會轉換為審計委員會，從而實現對監事會股東代表訴訟權的承接[20]。

審計委員會作為董事會的下屬機構，根據新《公司法》第六十七條，董事會有權“決定公司內部管理機構的設置”。此處的內部管理機構是否包括審計委員會，新《公司法》無進一步說明。由于新《公司法》第六十九條、第一百二十一條僅規定審計委員會的設立需通過公司章程，但公司章程如何規定則無明確指引。若通過法律解釋，將審計委員會解釋為公司各內部管理機構中的一種，則會得出董事會有權決定設置審計委員會的結論，這為董事會干預審計委員會行使監督職權大開方便之門。在隸屬關系無從改變的背景下，審計委員會的監督決議往往不具有終局性，其行使包括股東代表訴訟權在內的監督職權難免受到董事會的干預。

誠然，監事會制度在實踐中面臨諸多困境，也有學者對監事會制度的實施效果提出疑問[21-23]，但畢竟監事會在組織機構層面與董事會互不隸屬、各司其職，至少就獨立性而言能夠保證公司監督工作的質量。而審計委員會在組織機構上連獨立性都已削弱，其行使股東代表訴訟權時，不得不面對來自董事會的壓力，且其起訴的對象無外乎與其成員同屬一個董事會的其他董事，這種“自己人起訴自己人”的監督效果究竟如何，似有進一步商榷的空間。

（三）訴訟后果承擔程度較重

審計委員會在行使監督職權時，發生錯誤是不可避免的，針對錯誤需要承擔相應責任[9]，敗訴時還要承擔相應訴訟后果。由于新《公司法》未引入集體責任制，故無論是審計委員會作出的集體決議，還是其成員在開展監督工作過程中實施的個人行為，只要造成公司、股東、債權人利益損害，就只能由其成員個人承擔責任。若審計委員會成員被受害人依法起訴且最終敗訴，則需要承擔因敗訴而導致的訴訟后果。

然而，新《公司法》僅將監事會職權賦予審計委員會，卻沒有同時將董事責任及其訴訟后果從其成員處剝離開來。這可能導致審計委員會成員作為公司監督機構成員，同時負擔董事責任與監事責任及其訴訟后果。相對于\"雙層制”公司中無需承擔董事責任的監事會（監事）而言，審計委員會承擔的訴訟后果顯然更重。這主要是因新《公司法》未明確區分審計委員會成員與董事會中其他董事的法定責任及其訴訟后果所致。

傳統\"雙層制”公司在機構設置上呈現\"股東會－董事會－監事會”格局，公司經營管理職權與監督職權分別由董事會、監事會行使，并由董事會、監事會分別承擔董事責任、監事責任及其訴訟后果。雖然\"單層制\"模式下公司不再設立監事會（監事），但這并不表示公司監督職權隨著監事會（監事）的棄設而消失，只是轉移至審計委員會。此時，審計委員會已成為公司監督機構，為確保公司監督效能，其成員顯然不宜繼續參與董事會的經營管理決策與執行工作，以避免監督主體與監督對象之間產生利益沖突[5]。相應地，由于審計委員會成員不參與董事會的經營管理，按照權責統一理念，僅需參照新《公司法》有關監事責任的規定承擔責任及其訴訟后果即可。遺憾的是，新《公司法》沒有將審計委員會成員的董事責任從其責任內容中剝離，導致其在承擔法律責任及其訴訟后果時仍然受到董事責任與監事責任的雙重影響。這種權責不對等的局面加劇了審計委員會成員的訴訟負擔，不利于調動其工作積極性，對保障監督效能而言極為不利。

五、審計委員會訴訟地位的構建路徑

由于審計委員會在訴訟資格確定、訴訟職權行使、訴訟后果承擔方面均面臨不同程度的困境，訴訟地位構建路徑不夠暢通，影響審計委員會監督職能的發揮。對此，有必要立足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地位構建困境，提出具有針對性的解決方案，以暢通其訴訟地位的構建路徑，助力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制度的進一步完善。

（一）厘清審計委員會的訴訟資格確定機制

其一，區分公司與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地位。雖然審計委員會享有股東代表訴訟權，但畢竟只是作為“代表”提起訴訟，不是實質意義上的適格當事人，僅為適格起訴人。董事或高管違法、違規、違章執行職務損害的是公司利益，股東個人的利益并未受到直接損害①。故相比股東，公司才是股東代表訴訟案件中更具有原告資格的當事人;至于提起書面請求的股東，由于新《公司法》將起訴權賦予了審計委員會，股東并不參與股東代表訴訟，其向審計委員會提出書面請求只是審計委員會決定是否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前置程序;且審計委員會是為公司利益，代表公司提起訴訟，勝訴后的收益皆為公司而非股東所有。除股東依法直接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情形，股東僅處于前置程序履行人的地位。因此，在審計委員會提起的股東代表訴訟中，公司是原告;而審計委員會是原告公司的訴訟代表人，為公司利益提起訴訟。

其二，賦予審計委員會以被告資格。引人集體責任制，明確區分審計委員會的集體責任與其成員的個人責任[9;在集體責任與個人責任兩兩分離的基礎上，賦予審計委員會以被告資格，與權責統一理念相契合。具體而言，如果審計委員會成員非通過決議形式、也不以機構整體的名義實施與監督職權相關的行為，損害公司或股東、職工等公司內部人員合法權益，受害人欲通過訴訟途徑尋求救濟，則需以該成員為被告提起訴訟;如果審計委員會以自身名義作出集體決議，該集體決議本身抑或審計委員會成員以機構整體的名義實施的行為，損害公司或公司內部人員合法權益，則受害人提起訴訟時應以作為機構整體的審計委員會而非其成員個人為被告。審計委員會承擔集體責任后，可依法向有過錯的成員進行內部追償;至于審計委員會成員的免責事由，可依照新《公司法》第一百二十五條有關董事免責的規定，即能夠舉證證明自己在表決時曾明確表示異議且該異議被記載于會議記錄的，可免除責任。對于審計委員會在履行監督職能過程中造成債權人等外部人員利益受損的，受害人應以公司而非審計委員會或其成員為被告提起訴訟;公司承擔責任后，可基于損害行為屬于集體行為或個人行為的區分，依法向有過錯的審計委員會或其成員進行內部追償。

（二）暢通審計委員會的訴訟職權行使渠道

股東是公司所有者，由股東組成的股東會作為公司權力機構，在公司治理體系中具有顯著高于董事會、審計委員會的機構地位。股東會相比審計委員會而言，在維護公司利益方面具有更高的優先級，加之審計委員會隸屬于董事會的狀況無法改變，由審計委員會提起股東代表訴訟難免受到董事會干預，即使成功起訴，也無法改變“自己人起訴自己人”的局面。因此，相比董事會的內部監督而言，股東會具有監督董事的天然優勢[24]。而股東會對董事的監督離不開股東出席股東會會議、投票表決等直接、具體的行權活動。因此，有必要在暢通審計委員會行使訴訟職權渠道的同時，擴大適格股東在提起股東代表訴訟方面的自主權。具體而言，即既允許適格股東書面請求審計委員會提起股東代表訴訟，也允許適格股東直接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為保障適格股東的自主選擇權得以實現，還需為適格股東選擇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具體方案提供明確指引（如圖1所示）。

圖1適格股東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方案選擇

第一，明確審計委員會行使訴訟職權的直接依據是適格股東的書面請求。將適格股東的書面請求作為審計委員會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直接依據，允許審計委員會決議通過后直接提起訴訟，且提起訴訟前無需向董事會匯報，更無需獲得董事會同意。如此，有利于實現審計委員會與董事會在訴訟職權上的適度分離，為其順利行使訴訟職權暢通渠道，避免其被董事會取代而阻礙監督職能的實現，防止董事會對其行使職權的不適當干預[13]。

第二，建立適格股東直接提起訴訟的報送備案機制。無疑，“股東會中心主義”不等于“股東中心主義”，股東會是公司權力機構，是公司其他機構的權力來源[25]。股東只是股東會的成員，股東在保障自身合法權益的同時，不應忽視股東會的存在。因此，基于及時維護公司整體利益的考慮，允許適格股東在不向審計委員會提出書面請求的情況下，直接提起股東代表訴訟;同時，考慮到股東會權力機構的地位，適格股東在提起股東代表訴訟后，應及時向股東會備案，以便股東會對適格股東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行為進行審查。

（三）優化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后果承擔機制

優化訴訟后果承擔程度需要根據集體責任與個人責任的區分，為審計委員會及其成員設置不同的訴訟后果承擔機制（如圖2所示）。

圖2審計委員會的訴訟后果承擔機制

一方面，允許審計委員會作為機構整體承擔訴訟后果。在引入審計委員會集體責任制的基礎上，建立訴訟后果的集體承擔機制，從集體責任層面減輕訴訟后果承擔程度。

當審計委員會作出的集體決議或其成員以機構名義實施損害股東、職工、債權人等主體合法權益的行為時，受害人以審計委員會為被告提起訴訟且審計委員會敗訴，抑或受害人以公司為被告提起訴訟且公司敗訴并向審計委員會追償的，敗訴后果由審計委員會承擔;若其成員存在過錯，審計委員會可向有過錯的成員進行追償。

另一方面，將監事責任作為審計委員會成員個人承擔訴訟后果的基礎。如果審計委員會成員未通過集體決議的方式，也未使用審計委員會機構的名義，而是自己在履行監督職責的過程中造成了股東、職工、債權人等主體利益受損，受害人以審計委員會成員或公司為被告提起訴訟，審計委員會成員敗訴或公司敗訴且向審計委員會成員追償的，敗訴后果由審計委員會成員承擔。有學者指出，審計委員會成員是董事，故應承擔董事職責[26]。問題在于，雖然審計委員會成員需要依法承擔訴訟后果，但這一訴訟后果的承擔是基于公司監督職權產生的。對此，應參照新《公司法》有關監事責任的規定，明確審計委員會成員承擔訴訟后果的基礎是監事責任，而非董事責任，從而在個人責任層面減輕審計委員會承擔訴訟后果的程度。

六、研究結論與總結

本文在新《公司法》背景下，探究了中國特色審計委員會的法定職能變革與訴訟地位構建。研究發現，審計委員會的功能定位從董事會經營管理的輔助、咨詢機構和財務監督機構轉變為具有綜合性、統一性的監督機構，在承接監事會職權的同時，其成員承擔責任的類型由董事責任延伸至監事責任。審計委員會得以借助訴訟方式開展公司監督工作，這使其訴訟地位構建成為必然。然而，由于法律規定不夠細致，審計委員會在訴訟地位構建過程中面臨訴訟資格確定、訴訟職權行使、訴訟后果承擔方面的困境，對其通過訴訟途徑實現監督效能產生了不利影響。

對于法定職能變革引發的審計委員會在訴訟地位構建上面臨的困境，本文探索了更加具體、更具針對性的應對方案，得出如下啟示：其一，對于訴訟資格確定困境，可明確公司為股東代表訴訟中的原告，由審計委員會作為訴訟代表人提起訴訟，以回歸股東代表訴訟的“代表”本質;同時，引入集體責任制，允許作為機構整體的審計委員會以被告身份參加訴訟。其二，對于訴訟職權行使困境，可賦予適格股東書面請求審計委員會提起股東代表訴訟或直接提起股東代表訴訟的選擇權;考慮到股東會公司權力機構的地位，應要求適格股東直接提起股東代表訴訟后報股東會備案。其三，對于訴訟后果承擔困境，可要求審計委員會以機構整體承擔由集體責任引發的訴訟后果;在審計委員會成員承擔個人責任的場合，應將其訴訟后果的產生基礎限定為監事責任，剝離董事責任，從而減輕審計委員會承擔訴訟后果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