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詮釋學視域下《韓非子》核心概念“勢”英譯研究

[中圖分類號]H315.9［文獻標識碼]A[文章D0I]10.15883/j.13-1277/c.20250503808

中華典籍不僅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集中體現(xiàn)，也是人類智慧的璀璨結晶和世界文化的寶貴遺產。典籍外譯承載著濃厚的哲學、宗教、倫理等觀念，構成了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關鍵橋梁。法家典籍蘊含超越君主時代的普遍政治價值，“在確保社會規(guī)則體系如何落實的問題上具有西方政治理論無可替代的本土優(yōu)勢，為當代中國法治型民族國家的建構切實提供著智慧給養(yǎng)”[1]413。殊為可惜的是，相較于儒釋道經典，法家典籍在翻譯實踐與翻譯研究層面都相對滯后[2。以法家集大成者《韓非子》英譯為例，目前僅見廖文奎（W.K.Li-ao)全譯本、華茲生（BurtonWatson）節(jié)譯本、薩林（JoelSahleen）節(jié)譯本、何莫邪（ChristophHarb-smeier)全譯本①。相關研究見于學術短評及針對翻譯策略、翻譯風格及傳播效果的論述[37]。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世界中的法家常被批判為“暴力的”[8]1，其核心概念“勢”被視作“極權”“獨斷”的代名詞[9]26。如果說概念是典籍思想的凝結，翻譯是文化傳播的必經之道，那么以“勢”為代表的法家核心概念當如何待之？其在典籍譯本中的英譯情狀如何？其多維意涵如何被詮釋？體現(xiàn)了怎樣的詮釋視角上的分野？本研究從哲學詮釋學視角出發(fā)，深入《韓非子》原典及譯本，對上述問題詳加探賾。

一、哲學詮釋學視角

詮釋學是一門關于理解與解釋的學科，而哲學詮釋學則突破了傳統(tǒng)詮釋學的方法論局限，將理解活動提升至本體論高度。哲學詮釋學以跨語言意義轉換為核心任務，致力于將“陌生的或不可理解的表達轉化成可理解的東西”[10]2。文本作為理解的載體，不僅是特定心理狀態(tài)、個體生活或歷史情境的表達，更包含某種“更多”的東西[10]168。這要求理解活動必須穿透語言符號的表層結構，深人挖掘文本所蘊含的思想體系、文化邏輯與普遍價值，這是實現(xiàn)有效跨文化對話的關鍵所在。中華典籍核心概念根植于傳統(tǒng)文化的歷史積淀，解讀時尤需全面把握其內在哲學意蘊。

另外，翻譯本質上就是一種詮釋行為。“一切翻譯已經是解釋，我們甚至可以說，翻譯的過程始終是解釋的過程，是翻譯者對先給予他的詞語所進行的解釋過程。”[114%6這意味著翻譯既非對源文本的機械復制，亦非脫離文本的主觀臆造，而是譯者“根據當前語境和現(xiàn)實問題對一直傳承到自己的文本的把握”[10]4。在翻譯實踐中，譯者（即概念詮釋者)既要深入理解文本產生的歷史語境，盡可能還原其本真語義，又需在目標文化語境中進行意義重構，使文本在新的語言環(huán)境中獲得可理解性和生命力。然而，這一創(chuàng)造性重構過程必然導致詮釋效果的差異，譯文或貼近源文本內涵，或產生語義偏離。正因如此，翻譯批評研究顯得尤為重要。

理解具有歷史性特征，這一特征在翻譯實踐中集中體現(xiàn)為“視域融合”。視域囊括了從某個立足點出發(fā)所能看到的一切，且始終處于動態(tài)演進之中，“是我們活動于其中并與我們一起活動的東西”[12]393。譯者攜帶由自身時代背景、知識結構、意識形態(tài)等因素構成的前理解結構，與文本所承載的歷史文化視域相遇，解讀文本的歷史信息并反思自身前見，在兩種視域的對話與碰撞中持續(xù)調整認知邊界，形成既超越譯者原有視域又突破文本原始視域的新的理解框架。由于不同譯者的視域融合方式與程度各異，必然會產生不同的理解，最終形成多樣化的譯文。

二、《韓非子》“勢”之概念英譯的多維呈現(xiàn)

“勢”的概念研究大多關乎其思想本源、理論體系和意義目的。“君執(zhí)柄以處勢，故令行禁止”（《八經》），“勢”在韓非思想中為君主統(tǒng)治所依托的權力和威勢[13]；從政治哲學視角看，“勢”關聯(lián)法、術、勢一體化制度體系，勢是法術的出發(fā)點和歸宿[14]，法為勢之規(guī)則，術為勢提供統(tǒng)御手段；從權力結構視角看，雖然“勢”意味著君主的至高地位和相對臣民的絕對控制力[15]57-61，但君權在帝國治理中最佳作用的發(fā)揮離不開臣下與民眾力量的相互牽制[；從邏輯理路看，“勢”與黃老道學淵源深厚，“道”為“萬物之始”且“盡稽萬物之理”，由此形成了由道及理、由理入法的政治實踐品格，當這種品格加之于“君主貴獨道之容”，“勢”便成為治國御下的絕對權威[1。簡言之，“勢”呈現(xiàn)出一個聚焦君權、源于道論、統(tǒng)攝于法術勢制度體系、關照君臣民關系衡平、服務于國家有效治理的系統(tǒng)化概念框架。下文將基于這一概念框架的多維呈現(xiàn)與譯本比較的雙重視角，探析廖、華、薩三個英譯本對概念“勢”的詮釋差異。

（一）三譯本“勢”之譯名綜覽

廖譯本 The Complete Worksof Han Fei Tsu 以王先慎《韓非子集解》為參照，上、下兩卷分別于1937年、1959年由ArthurProbsthain出版，2015年被大中華文庫《韓非子(漢英對照)》全本收錄；華譯本HanFeiTzu:BasicWritings含《主道》《有度》《二柄》《揚權》《八奸》《十過》《說難》《和氏》《備內》《南面》《五蠹》《顯學》共12篇，以廖譯、亞瑟·韋利(AuthurWaley)部分譯文、陳奇猷《韓非子集釋》和梁啟雄《韓非子淺解》為參照本，1964年由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出版;薩譯本 HanFeizi含《主道》《有度》《二柄》《說難》《難勢》《定法》《五蠹》《顯學》共8篇，收錄于艾文賀（PhilipJ.Ivanhoe）與萬白安（BryanW.VanNorden）主編的《中國古典哲學讀本》（Readingsin Classical Chi-nesePhilosophy），2001 年由紐約Seven BridgesPress出版。

除專論篇《難勢》，韓非“勢”論不同程度地融于《有度》《二柄》《八奸》《和氏》《定法》《五蠹》《顯學》等篇目。三譯本譯“勢”總體情況見表1。

從共性看，三者均跟隨語境變換譯名，皆是對某意義層面如“勢位”“權力”“關系”的顯化。其中，較高頻次的共選詞有 power/position/status/strength，說明三者在“權勢/地位/力量”的認知上有所共識。從差異看，廖譯所用譯名共24種，詞類和短語結構多樣，influentialmen/faculties/atti-tude/subject表征了“勢”的主體性特征，circum-stance/situation傳遞了客觀因素含義；華譯所用譯名共13種，以名詞和名詞短語為主，同樣有au-thority/relationship/circumstance等對威勢和環(huán)境因素的描寫；薩譯所用譯名共7種，其中5種含有power一詞。此外，僅有廖譯采用了音譯shi，如“Indeed the term shi is a generic name. Its speciescoverinnumerablevarieties”，此處shi指向“名一而變無數(shù)”的“勢”，是一個表類屬的通用名，顯示出其作為核心概念的哲學術語地位。

表1三譯本“勢”之譯名綜覽

（二）設“勢”之君權道源

主威之重、主勢之隆皆源于“道”。《揚權》篇提出“道不同于萬物”“君不同于群臣”及“道無雙，故曰一，是故明君貴獨道之容”的觀點，將君之位勢與道之天成并論，且主張君主效道處獨位，立君勢為治國絕對權威。其中，自然之勢是政治統(tǒng)治中的天然威勢，人設之勢是統(tǒng)治者可努力增強的權勢，實質為掌握賞罰大權。

1.“勢”之道論淵源

廖譯對“道”的描摹首先體現(xiàn)在對“萬物之始、 是非之紀”的翻譯上，“Daoisthebeginningof the myriad thing，thestandard of rightandwrong\"用Dao 傳遞了其作為核心術語的萬物本源之義。而“the rulerfollows the course ofnature and enacts boundless decrees. Hence he is called‘an enlightened sovereign'”（“守自然之道，行毋窮之令，故曰明 主”，《功名》）通過follow-enact-hence的遞進邏輯 闡明了明君的守道之本。此外，廖譯通過對道在 不可見（invisibility）、用在不可知（unintelligibility）、守始治紀(holding to the beginning and keeping tothestandard）虛靜無為（treasurestillnessand reserve）、去智去巧（discard his own wisdom and talent)的綜合描畫，展現(xiàn)了立君處勢的道論淵源。

華譯“道\"以 Way為高頻對譯詞②。“The Way isthebeginning ofall beingsand themeasure of right andwrong\"傳遞出道的自然性與權威性，“...the enlightened ruler prizes solitariness，which isthe characteristicoftheWay”展示出“明君貴獨道之 容”的治理需求，“The Way itself isneverplural—— thereforeitiscalledaunity”表達出“道無雙”且為 “君勢之基石”的內在邏輯。而“...discard both delight and hatred and with an empty mind become theabodeoftheWay\"從方法論角度呈現(xiàn)了道在君 勢建構中“使人臣必有言之責，又有不言之責” （《南面》)的獨特功效：“Thewayoftheruleristo makecertain that ministers are called to account for the words they speak and are also called to account forthewords they fail to speak.”

薩譯也多以Way譯“道”。“TheWayis the beginning of the ten thousand things and the guiding threadoftruthandfalsity\"刻畫出道萬物之源、是非 之紀的形象，其后又多在《主道》《五蠹》《顯學》篇 中通過 the Way of an enlightened ruler/the ruler who follows the Way/the rulerwho occupiespositions ofpower等展現(xiàn)出君主效道處勢的路徑。

2.“勢”之君權至上

《功名》開篇肯定了自然之勢之于君主統(tǒng)治的重要性。廖譯用forceofcircumstance和influentialstatus強調勢尊的自然性和勢位的影響力。而君勢之“君”也多被譯為SonofHeaven，顯示出中國古代帝制思想傳統(tǒng)下君主“受天命而立”的象征意義，符合原典所述順應天擇、順勢而為的自然特征。《難勢》篇以“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也”明確了君勢人設的必要性，廖譯則以shicreatedbyman和 makeuse of their august position 傳遞出通過法制手段鞏固和增強權力的設勢思想。

華譯通過多樣化譯詞滿足不同語境需求。如circumstance表達勢的客觀因素含義，forceofcir-cumstance/powergroups/strength指涉人臣“縛于勢而不得不事\"（《備內》）的現(xiàn)實需求，position/post/influence/prospects指明“上之任勢使然之\"（《有度》）的治國功用。然而，因華譯不包括《難勢》專論篇，在展現(xiàn)自然之勢與人設之勢的關聯(lián)性上略顯不足。

薩譯勢以powerof結構為主（表1），“權勢”意義明顯。如以 power of the clouds and mist 對譯“云霧之勢”，以 power of position 和 power and sta-tus分別對譯“勢必于自然，則無為言于勢矣。吾所為言勢者，言人之所設也”（《難勢》）。

（三）處“勢”之法術保障

廖譯多借顯性句法呈現(xiàn)法術勢的合力效能。 如\"If they uphold the law and make use of their au gustposition，orderobtains...\"用條件句將抱法處 勢與背法去勢的假設邏輯顯現(xiàn)，強化了治與亂的 對比結果;“If the rulerdoesnot know howto drive the carriage then even though he exhausts himself he cannotavoidchaos...”用條件句和對比修辭彰顯 術之于君勢的工具性作用：無術駕馭，雖勞而致 亂；以術駕馭，雖逸而成帝業(yè)。

華譯對法術的保障作用也有一定描繪。如 ‘... the ruler occupies a position whereby he may impose his will upon others，...；he may dispense lavish rewards and severe penalties and，by wielding these two handles，may illuminate all things through hiswise policies...”通過連用impose/dispense/ wield一系列強語力施為動詞，構成了“操控一發(fā) 放—行使”的治國方法合集，顯示出法術對處勢的 支撐作用。類似譯法也多出現(xiàn)在《有度》《八奸》 等篇目，如“Laws are the means of prohibiting error and ruling out selfish motives；strict penalties are the means of enforcing orders and disciplining inferiors\" （峻法，所以凌過游外私也；嚴刑，所以遂令懲下 也）、“If the ruler follows set policies，then the high ministers will be unable to make arbitrary decisions” （主用術，則大臣不得擅斷)等，皆體現(xiàn)了賞罰、御 下與勢治的相輔相承作用（標注下劃線以凸顯論 據)。

在薩譯本中，“法治”在處勢層面的保障意義也即在國家層面的規(guī)則意義主要通過直譯體現(xiàn)，如“using law to govern the state”（以法治國）、“Thewise cannot excuse themselves from what the lawcommands\"（法之所加，智者弗能辭），而“術”作為君主駕馭權勢的手段主要表現(xiàn)為 handle/manipu-late/test/control等控制類動詞的使用和疊加，如“to manipulate the handles of life and death，and totesttheabilitiesoftheassembledministers\"（操殺生之柄，課群臣之能)。

（四）守“勢”之關系衡平

“勢”作為人主之必需，其存在與維系并非孤立，而是與人臣乃至民眾的力量息息相關。廖譯通過authority/position等譯詞，規(guī)避power對極權意義的突顯，呈現(xiàn)了勢的多元主體性。如“Minis-tersarethe fishswimminginhighauthority”展現(xiàn)了臣子與人主之勢的微妙關系；《外儲說右上》多處描寫薛公“以人臣之勢，假人主之術”而致禍不得生的情狀，說明“臣勢”（thepositionofaminister）運用得當也可輔助君王消災治國。此外，“民眾則國廣”（《解老》）、“無民無地，三代不能以強”（《飾邪》）等皆涉及“民勢”維度，強調民安民富對國治國安的保障作用。廖譯多以influence刻畫民眾的影響力，闡明民眾力量若能善加運用，同樣可助明君善治。

華譯對君臣民多元衡平關系的描繪主要表現(xiàn) 為譯詞的靈活化處理，例如“...itissaidthatno ministers should be allowed to borrow the power and authorityoftheruler”強調君臣上下不可易位； “ Rulers sometimes believe that the officials and common people are capable of wielding authorityand might\"說明臣下之勢亦可成就君主威強；“Though courtiersin the palace，theydid not dare to conceal goodorglossoverevil\"指明君主只要因法數(shù)、審賞 罰，哪怕“勢在郎中”，也不敢蔽善飾非。

薩譯對“君勢”“郎中之勢”“言談者為勢于外”等的翻譯皆選用positionofpower結構，未能有效呼應原文造什么勢、如何造勢的論辯，因此民勢、言談者之勢、君主威勢的內涵差異難以得到清晰呈現(xiàn)。

（五）用\"勢\"之國治要義

在紛爭四起的戰(zhàn)國末年，循道設勢、抱法處勢、以勢馭下的君主集權制才可能是達到天下治的路徑，因而勢治的終極目的與法治、術治并無根本差異，皆是以富國強兵、治國安民為福祉。萬白安認為韓非的威權主義并非完全出于對君主個人權力的謀求，而是將國家生存、良好秩序、財富和軍事實力作為帝國統(tǒng)治的終極目標[18]135。尤銳（YuriPines)也曾指出，韓非并非總是維護君主的勢位與權力，而是期望在君主統(tǒng)御之下，法律制度能實現(xiàn)對國家的實權管理[]

廖譯對“勢”之安邦治國效能的呈現(xiàn)，從lord的高頻使用中可窺見一二。在“人主處制人之勢”“勢重者，人主之淵”等論述中，“人主”均被譯為lordofmen，未突出ruling的現(xiàn)代政治學意義，而是具有天之子、人之主的雙重意象。它不僅強調君主王權的合法性和正統(tǒng)性，還彰顯了君主對統(tǒng)御民眾、治國理政的使命感與責任感。

華譯對勢以治國的思想也有體現(xiàn)。如“the ruler occupies a position whereby he may impose his will upon others...illuminate all things through his wisepolicies”將“修明術之所燭”的隱喻顯性化，表 明君主借勢可達成對國家整體局面的有效管控； 再如authority對譯“威勢之可以禁暴”（《顯學》）， authority 指“people or an organization who have the power to make decisions or who have a particular area of responsibility in a country or region”[20]123，說明主 體既有決策的權力，也負有對所轄領域的責任，傳 達出君主憑借權勢遏制暴力、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 義務。

薩譯“勢”主要用詞power通常指“theabilityto control people or things”“political control of acountry or area”和“a countrywith a lot of influenceinworldaffairs，orwith greatmilitarystrength”[20]1705-706，表示“控制權/政治控制/大國影響/軍事強權”，其與position及status連用更易突出“君權/專制/尚武”等思想，這與原典處勢執(zhí)法、用勢治國等觀念頗有出入。

三、“勢”概念釋譯差異成因分析

三譯本均一定程度展現(xiàn)出循道重勢的路徑、君勢至上的理據、法術依存的關系、臣民共治的機制和安邦利民的目的，但對設勢、處勢、守勢、用勢的英文再現(xiàn)不盡相同，這或許與譯本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譯者身份、翻譯目的等有關。

（一）歷史文化語境

特定歷史文化背景為詮釋工作提供了深層認知框架，同時也構成了跨文化闡釋的潛在制約因素。中國封建帝制的政治文化架構具有鮮明的歷史延續(xù)性，其治理模式在商周宗法制度的基礎上，經春秋戰(zhàn)國的社會變革而逐步體系化。“勢”作為法家思想的核心范疇，形成于戰(zhàn)國權力重構期，既蘊含新興地主階級對集權體制的實踐理性，又通過吸納儒道思想形塑了特有的帝國治理范式。其概念的復雜性在于：既指涉君主的實際權力，又包含基于天道觀的合法性維度，還涉及“法術勢”三者相互依存的治理技術體系。這一內涵特征使得“勢”的翻譯必然面臨概念不對等的風險和概念多維詮釋的挑戰(zhàn)。反觀西方政治思想史，從古希臘城邦制確立理性辯論傳統(tǒng)，到中世紀權力與宗教交織，再到啟蒙運動后民主法治興起，這種本體論分野導致對“勢”的譯介面臨雙重困境：既需調和西方權力觀與東方威權倫理的認知鴻溝，亦須在譯語系統(tǒng)中重構“勢”所承載的天道觀、君勢論與法術勢三維耦合的治理哲學體系。該重構過程往往受到譯者所處時代的主流政治話語的潛在影響，從而形成不同的意義側重。

作為兼具中西學術背景的中國學者，廖文奎的知識結構深植于中國的歷史文化語境。這種雙重文化資本使他在處理《韓非子》文本時，能夠采取“主位”和“自塑”的視角，深入把握古代中國治理機制的內在邏輯，不僅關注“勢”之于君權的實施效能，更能透視其“道”的形上依據、“禮”的制度保障及“民本”的價值約束。而華茲生與薩林作為西方漢學家，其詮釋框架不可避免地受到近代西方政治哲學范式的影響。在他們的譯介中，“勢”所依托的君主天然權威和差序社會結構等前提性認知被弱化，而與西方“權力制衡”理念相異的制度特征(如君勢的絕對性)則得到更多凸顯。這種詮釋傾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后啟蒙時代西方學界對東方專制主義的認知定式，但也促成了跨文化對話中的批判性反思。

此外，三譯本的差異性處理并非簡單的“準確”與“失真”二元對立，而應當理解為不同歷史文化立場下的必然選擇。廖譯對“勢”概念本體論維度的保留，華譯對文本文學性的側重，薩譯在當代政治哲學話語中的再語境化，共同構成了“勢”概念跨文化傳播的多元譜系。這種變異現(xiàn)象恰恰印證了哲學詮釋的本質一既是對源語思想的傳遞，又是目標語文化對新概念的吸納與重構。

（二）譯者身份

譯者的學術背景、知識結構與思維范式很大程度上形塑其對原典內涵的闡釋路徑與策略選擇[2]，這種主體性介人會在譯本中呈現(xiàn)出差異化的概念重構方式。從翻譯研究的“文化轉向”來看，譯者不僅是語言轉換的中介者，更是文化意義的協(xié)商者和重構者。

廖文奎的學術軌跡呈現(xiàn)出顯著的跨文化特征。他在金陵大學接受的國學訓練使其深譜傳統(tǒng)經學闡釋方法，而芝加哥大學的哲學博士培養(yǎng)則賦予其嚴謹?shù)姆治稣軐W思維。這種雙重學術背景使他能夠穿透“勢”的表層意涵，深入把握“道—勢”關系的形而上學基礎，進而影響其翻譯策略：通過異化策略保留Shi（勢）、Dao（道)等核心術語以及采用Lordofmen（人主)等意象化表達，既體現(xiàn)出對源語概念的尊重，又隱含著對文化主體性的捍衛(wèi)。

華茲生是20世紀后半葉美國著名漢學家兼翻譯家，在哥倫比亞大學中文專業(yè)完成本碩博學業(yè)，且曾赴日本開展為期兩年的全職漢學研究。憑借深厚的中國古典文化造詣，他的譯本做到了對《韓非子》文本意義與風格的忠實傳達[2]307，“勢”概念英譯所呈現(xiàn)的主題也大抵與原典相符。然而，或許受哥大古典文獻考據學術傳統(tǒng)的影響，華茲生對文本真?zhèn)螁栴}秉持審慎態(tài)度。他在譯本序言中強調所選12篇“近乎確定為韓非所作”，未選譯《解老》《難勢》等作者歸屬存疑的篇章[23]12，導致“勢”概念詮釋缺乏多維鏡像。其翻譯策略呈現(xiàn)出“中庸”特征：既保持了學術翻譯的準確性，又通過歸化手段（如將“勢”情境化為authorityofposition)提升文本的可讀性，體現(xiàn)出中國古典作品譯介的“經典普及”理念。

薩林于20世紀90年代先后獲猶他大學亞洲研究學士學位、斯坦福大學中文碩士學位，曾執(zhí)教于斯坦福大學亞洲語系，講授東方語言文化。憑借對早期中國思想史和古典語言的深入鉆研，薩林在介紹韓非思想時述中有評，不乏獨到的學術見解，其譯本也被譽為“繼廖譯之后中國古典思想英譯的重要文獻”[5]688。薩譯注重對“勢”概念的政治哲學重構，power遮蔽了因道立勢、勢待法術的治理哲學辯證性，強化了法家與威權主義的意義縫合。這雖然簡化了概念的豐富內涵，但卻使得法家思想得以進人當代政治哲學對話領域，又或是對20世紀90年代西方治理模式闡釋霸權及美國全球戰(zhàn)略話語建構需求的順應。

從知識社會學角度看，這些差異不僅源于個人學術訓練，更折射出民國學術之“中西會通”、戰(zhàn)后美國漢學之“文本實證”及20世紀末區(qū)域研究之“理論對話”等學術共同體范式特征。

（三）翻譯目的

譯者的翻譯自的有時也會左右翻譯走向。是原汁原味地呈現(xiàn)原典思想精髓，還是為適應異域文化而適當簡化或調整，這無疑是譯者必須做出的選擇。

廖譯的學術定位具有多重意義。作為首個英文全譯本，其出版正值1930年代西方漢學從傳教士漢學向專業(yè)漢學轉型的關鍵期。ArthurProbsth-ain出版社的東方學專業(yè)背景使該譯本天然定位于學術共同體內部的專業(yè)對話。廖在序言中強調的\"跨文明對話”[24]IX-X使命實際上暗合了當時中國哲學合法性論辯的時代語境。這種特殊的翻譯目的使他在處理“勢”概念時主要采用異化翻譯策略，在確保譯文可理解性的前提下最大限度地保留“勢”的獨特哲學意蘊，構建了一個相對自足的概念闡釋系統(tǒng)，契合了專業(yè)讀者深研法家思想的需求。

華譯是哥倫比亞大學“東方經典著作譯叢”項目的重要組成部分，旨在“為普通讀者和學生而非從事亞洲研究的學者提供通俗易懂的譯本”[25]。基于這一定位，華譯在翻譯過程中將文學性和流暢性視為首要原則，充分考量西方文化語境和社會歷史背景，較多采用歸化、顯化和解釋性翻譯策略。雖然在語義層面帶來一定損耗，但通過激活英語讀者熟悉的隱喻框架，能夠有效降低文化理解門檻，從而增強譯本的可讀性和傳播效果。

薩譯收錄于《中國古典哲學讀本》，輯錄孔、墨、孟、老、莊、荀、韓非七位春秋戰(zhàn)國時期重要思想家的典籍譯文，“用作這些經典文本的人門導讀與資料匯編，而不是有關這些思想家的哲學入門書”[26]V。或許正因如此，薩林對《韓非子》采取選譯策略，對“勢”概念的詮釋也呈現(xiàn)集中（concen-tration)和簡化（simplification)的特點，旨在幫助初學者建立理解。不過，這種處理在提升可教性的同時，也可能因譯詞(如power)的突顯而觸發(fā)西方政治語境中的“專權”概念[2]，并進而導致對東方專制主義刻板印象的強化。

從歷時維度看，翻譯目的絕非單純的譯者個體選擇，而是深嵌于特定歷史階段知識生產體制、學術權力關系與全球文化博弈之中。從話語融入到話語重構，三譯本本質上是中國古典思想在中西學術權力消長中不斷尋找定位的文化實踐。就翻譯效果而言，三譯本形成了互補性的多重闡釋格局，即使其各自的局限（如廖譯的專業(yè)門檻較高、華譯的概念深度弱化、薩譯的過度簡化處理)亦可構成一個動態(tài)平衡的闡釋生態(tài)，使“勢”在不同認知層次上都能獲得相應的理解空間。

四、結語

《韓非子》三個英譯本皆在一定程度上把握了循道重勢、抱法處勢、勢術合一的“勢”論邏輯與君勢至上、以勢統(tǒng)御、安邦利民的核心主題。在概念外延層面，三者均體現(xiàn)出“勢”與道、法、術之間的系統(tǒng)關聯(lián)；在內涵層面，則共同傳遞出尊君權、重御下、求治效的思想特征。然而，各譯本在具體詮釋路徑上存在差異：廖譯用詞豐富靈活，兼顧自然之勢的既定特質與人為之勢的強制屬性，生動呈現(xiàn)了君權既注重駕馭臣民、又講求協(xié)同共治的多維特質；華譯措辭多樣，區(qū)分了自然之勢與人為之勢，在主體關系層面也有所勾勒，然因未收錄《難勢》等名篇，“勢”概念的整體構建稍顯不足；薩譯用詞統(tǒng)一，突出君權的絕對性，而對“勢”之道源及主體間關系表征不明顯。這些差異折射出不同譯本所依托的歷史文化語境、譯者學術立場與翻譯意圖之間的復雜互動，從而推動了多元詮釋取向的形成。

廖譯以哲學內涵的詮釋深度見長，華譯則憑借地道的語言表達在英語世界獲得較為廣泛的傳播與接受，這對中華典籍外譯實踐和研究工作亦有啟示：其一，翻譯實踐需平衡文化詮釋與讀者接受。譯者應在確保哲學概念準確傳遞、文化意蘊完整再現(xiàn)的同時，注重目標語表達的地道性，以實現(xiàn)文化的有效傳播與深度對話。其二，翻譯研究應突破他塑視角，立足自塑立場。研究者需通過文本細讀、版本比勘與概念詮釋，系統(tǒng)考察譯本與原典在語言表征和文化內涵上的適配性；同時結合譯本傳播效果（如流通度、接受度及文化傳遞完整度），評估其在國家形象塑造與文化軟實力提升中的實際作用，為典籍翻譯策略優(yōu)化與理論創(chuàng)新提供實證依據。

值得注意的是，何莫邪新譯本的問世旨在回應現(xiàn)有譯本在“文學抱負”與概念精確性方面的未盡之處[28]XI-X，并嘗試以“國家治理藝術\"這一創(chuàng)新視角規(guī)避東方專制主義的刻板解讀，或將成為推動《韓非子》學術研究及國際傳播的重要資源。

注釋：

① 何莫邪譯本HanFeizi：TheArtofStatecraftinEarlyChina于2024年12月由Brill出版。在筆者投稿前尚未獲得完整可及

資源，故未納入本文探討。

② Way也是不少漢學家的通行譯法，如亞瑟·韋利在其《道德經》譯本中將“道\"譯為Way，漢學家劉殿爵（D.C.Lau）將《道德經》開篇之“道\"譯為Way，翟理斯（HerbertAllenGiles）、葛瑞漢（A.C.Graham)等也以Way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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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Study on the English Translation of the Core Concept “ Shi” in Han Feizi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

XIAO Wei，LIU Yan (SchoolofForeignLanguages，Hefei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Hefei 23O6O1，China)

Abstract: This study examines how the core concept“shi” is rendered in three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Han Feizi through the lens of 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The analysis focuses on four dimensions:the sovereign originof power in establishing shi，the legal and technical guarantees in wielding it，the relational equilibrium in maintaining it，and the governmental principles in applying it. The investigation reveals that allthree translations present both the logical framework of“following the Dao and emphasizing shi—adhering to law while exercising shi—integrating shi with techniques” and the thematic structure of“monarchical supremacy—governance through shi—national stability and popular welfare”，though with varying approaches and effectiveness.Liao’s translation demonstrates lexical flexibility，balancing the inherent nature of natural shi with the coercive aspects of artificially constructed shi，thereby presenting a multifaceted conception of“ monarchical shi”that emphasizes both control over ministers and subjects while advocating collaborative governance. Watson’s version employs diverse terminology，reflecting inter-subjective relationships within shi and integrating artificial and coercive characteristics into its natural foundation. Saahlen’s translation adopts more concentrated terminology with a pronounced power-centric perspective，emphasizing the essential atributes of monarchical authority.Thes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reflect the multiple interpretive perspectives shaped by the historical-cultural contexts of the translations，the translators’identities，and their translation purposes.

Key words:Han Feizi； shi；philosophical hermeneutics；conceptual translation

[責任編輯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