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格薩爾》翻譯之譯者群體行為批評研究

[中圖分類號]H315.9［文獻標識碼]A[文章DOI]10.15883/j.13-1277/c.20250501607

《格薩爾》是一部由藏族人民集體創作的宏偉敘事史詩，敘述了格薩爾王為拯救世間蒼生而降臨塵世，他施展神力降服妖魔、扶持弱小、造福民眾，為世人構建了一個和諧美好的家園。這部史詩歷經世代藝人口耳相傳的說唱藝術，得以跨越千年流傳至今。自20世紀初，《格薩爾》史詩走出藏區，踏上了翻譯與研究的征程。這一歷程不僅是語言的轉換，更是文化的交融與碰撞。在百年的時光里，《格薩爾》史詩的翻譯經歷了從零星到系統、從初步探索到深度挖掘的過程，而圍繞其展開的研究也逐漸匯聚成獨特的學術領域——格薩爾學。《格薩爾》作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其跨語際傳播依賴翻譯活動。現有研究多聚焦文本比較，缺乏對譯者群體行為的社會學觀照。隨著早期海外探險家、民族志學者對《格薩爾》探索的不斷推進，這部蘊含著豐富藏族文化內涵的史詩在國際上逐漸嶄露頭角。不同譯者對《格薩爾》史詩的翻譯，如同打開了一扇扇通往藏族文化世界的窗戶，為跨文化交流搭建了橋梁。而在譯介過程中，眾多譯者采用了各異的翻譯路徑，這些路徑的差異也成為研究《格薩爾》翻譯的重要切入點。本文以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為框架，探究譯者群體如何在不同歷史階段塑造史詩的跨文化形象。

一、譯者行為批評理論

中國知名學者周領順于2010年提出了具有中國特色的本土化翻譯理論——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為該領域的研究開辟了新的視角。傳統的翻譯研究多聚焦文本本身，傾向于將翻譯過程視為一種靜態的轉換活動，從而忽視了譯者身份、行為模式及其主觀意志在翻譯實踐中的關鍵作用，這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翻譯批評的全面性與客觀性。而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則突破了這一局限，它從社會學的宏觀視角出發，將翻譯行為視為一項復雜的社會實踐活動，強調譯者作為社會個體在翻譯過程中的能動作用。

周領順認為，在對譯文效果和譯者行為進行評價時，可以從“翻譯內”和“翻譯外”兩個角度進行研究。“翻譯內”是譯文和原文間的關系研究，主要聚焦翻譯過程內部，從微觀層面考察譯文在語言、修辭和翻譯策略選用等方面與原文的對應情況，重點關注對原文的“忠實性”，即譯本是否“求真”；“翻譯外”維度則是在研究過程中跳出文本本身，從宏觀角度審視翻譯活動發生的社會背景、文化語境、譯者個人因素、讀者需求等對翻譯的影響，注重文本的“實用性”—“務實”，是譯文和社會間的關系研究。“交際意義上的譯者是意志體的人，本身具有語言性和社會性的雙重屬性，因此將‘翻譯內’研究與‘翻譯外’研究相結合，可對譯者行為及其行為下的譯文做出全面客觀的描寫和相對合理的解釋。”[1]3

縱觀近年來學界對史詩《格薩爾》的研究，多聚焦其英譯本分析、學術史探究、理論體系建構等。弋睿仙、馬笑清[2基于“文本變形系統”分析葛浩文《格薩爾》英譯本中由于詞匯層面的“變形”而導致原語文化中“異質性”削弱的現象；李楠[3通過對已有史料的重構與深度詮釋，彰顯《格薩爾》學術史的當代價值與重要意義；丹珍草[4從四個層面探討格薩爾史詩的史料、話語和理論實踐研究，提出打造史詩本土化理論實踐的“中國方案”。當前學界對《格薩爾》的研究已取得顯著進展，且研究范圍不斷拓展，理論視角日益多元。然而，相較于史詩的本體研究、史料闡釋及傳播接受等領域，針對《格薩爾》譯者的系統性研究仍較為匱乏，尤其是基于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的探討更為稀缺，目前僅見臧學運、李春曉5的《譯者行為批評視域下史詩〈格薩爾gt;霍斯英譯本的“務實度”闡釋》一文，其從“求真一務實”連續統中的“務實”角度分析單個譯本，鮮有研究對《格薩爾》譯者群體的行為特征、翻譯策略及文化立場等問題進行整體性考察。本文將基于譯者行為批評理論分析《格薩爾》史詩的譯者群體行為，以推動《格薩爾》譯者研究的理論化與體系化發展。

二、《格薩爾》譯者群體的歷史分期與譯者行為評判分析

《格薩爾》史詩的跨文化傳播和翻譯歷程，始終與不同歷史階段的社會思潮和權力結構緊密交織。從19世紀殖民探險者的田野筆記，到國家文化事業建設背景下的文化重構，直至當代多元文明對話的語境，譯者群體的身份嬗變恰似一面棱鏡，折射出權力話語與文本再生產之間的博弈。這種歷時性演變不僅呈現為翻譯策略的調整，更深刻反映了翻譯活動與意識形態的共謀關系 一當我們將考察視野延伸至以下三個關鍵歷史分期時，能夠清晰辨識出譯者從“學術采風者”到“文化轉譯者”，最終演變為“文化闡釋者”的角色轉變。

（一）殖民探險時期的“學術采風者”

《格薩爾》的翻譯歷程可追溯至18世紀，彼時正處于殖民探險時期，西方列強在全球范圍內進行殖民擴張，其觸角也延伸至文化領域。在這一背景下，一些西方學者以學術采風者的身份踏上探索東方文化的征程，《格薩爾》這部蘊含著豐富藏族文化內涵的史詩，進入了他們的視野。

在這一時期，有兩位典型譯者值得關注艾達·澤特琳與大衛·妮爾。艾達·澤特琳于1927年在紐約出版的《格斯爾可汗：一個西藏傳說》（GessarKhan：ALegendofTibet）是以施密特1839年德文本《功勛卓絕的圣者格斯爾王》為底本，同時參考本杰明·伯格曼翻譯的口傳本《少年格斯爾》進行編譯的。譯本采用故事述譯的形式，注重對史詩故事情節的講述，為《格薩爾》的跨文化傳播奠定了廣泛的群眾基礎。

亞歷山大·大衛·妮爾，一位來自法國的傳奇女性，其以在藏區的親身探險經歷，掀起了西方世界長達1個多世紀的藏學研究熱潮。大衛·妮爾曾先后5次踏人藏區，并進行了深人的田野調查，親身參與當地生活，與格薩爾說唱藝人密切交流，親耳玲聽他們的演唱，這種獨特的經歷使她能夠獲取大量第一手資料。這些豐富的實地體驗為她的譯文注入了濃厚的生活氣息和文化底蘊，讓讀者能感受到《格薩爾》在藏族民間的真實存在狀態。在其義子永登喇嘛的協助下，大衛·妮爾采用章回體編譯，并于1931年在巴黎出版了法語版《嶺·格薩爾王的超人一生》（The Superhuman LifeofGesarofLing），該譯本成為西方世界深人了解《格薩爾》的重要橋梁，在西方廣泛傳播。1933年其由沃勒特·西德尼譯為英文，于倫敦出版。

1．翻譯外行為分析

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西藏在西方人的想象中常被塑造成未被現代文明“污染”的秘境，而《格薩爾》史詩則被視為這一秘境的“文化標本”。這一時期，歐洲的東方學研究往往帶有濃厚的殖民色彩，東方被塑造成一個充滿異域風情、宗教神秘主義和原始野性的“他者”，而艾達·澤特琳和大衛·妮爾的《格薩爾》譯介正是這一思潮的產物。

作為20世紀初期《格薩爾》史詩的重要譯者，艾達·澤特琳的翻譯行為深受西方殖民探險傳統和英美文化霸權的影響。其翻譯動機具有雙重性：一方面，她試圖通過翻譯向西方讀者呈現一個純粹的藏族民間故事，以滿足當時歐美社會對東方文化的獵奇心理；另一方面，她的翻譯策略明顯受到英語世界主流翻譯規范的制約，即強調譯文的流暢性和可讀性，從而不可避免地采用歸化的翻譯策略。這是因為英語文化作為一種強勢文化，“一直對英語世界譯者的翻譯選擇產生潛移默化的影響，這種強勢文化的翻譯規范是與生俱來且根深蒂固的”[6]144。因此，這種雙重性使得她的譯本既成為跨文化傳播的橋梁，又成為西方文化權力話語的載體。

同時期的法國譯者大衛·妮爾也同樣深受殖民主義和東方主義話語的影響，其翻譯動機也與西方社會對“神秘東方”的獵奇心理密切相關。從大衛·妮爾的譯本中可以看出，她通過選擇性呈現史詩中的奇幻情節和宗教元素，強化藏族文化“神秘性”和“原始性”的策略，來迎合西方讀者對東方文化的想象性消費。此外，大衛·妮爾身兼傳教士、探險家、學者和譯者等多重身份，這使得她的翻譯視角也更加復雜和多元。作為探險家，她以“闖入禁區”的方式獲取《格薩爾》的原始資料，這一行為本身即帶有殖民探險的印記；而作為學者和譯者，她又試圖以相對客觀的態度記錄和翻譯史詩。這種多元身份使得她的譯介行為既包含對藏族文化某種程度上的尊重與欣賞，又無法完全擺脫歐洲中心主義的認知框架。例如，她在譯本序言中強調《格薩爾》的“普世價值”，但同時又將其置于西方史詩（如《荷馬史詩》）的對比框架下，指出《格薩爾》成因存在“類似于荷馬史詩的短歌說”[7]164的可能性，暗示其“原始性”和“未完成性”。這種矛盾態度恰恰體現了早期西方譯者在跨文化傳播中的身份困境一—他們既是文化中介者，又是殖民知識體系的參與者。因此，大衛·妮爾的《格薩爾》翻譯不僅是語言轉換的結果，更是殖民時代權力關系與文化想象交織的產物。

2．翻譯內行為分析

艾達·澤特琳1927年《格薩爾》英譯本的譯內行為呈現出鮮明的文本重構特征，這些特征共同構成了一個符合西方讀者期待的“馴化”譯本，呈現出譯本“務實”的目的。

澤特琳刻意采用古英語典型詞匯（如 thou、thee、thy等），構建出一種古雅的語言風格。這種語言選擇是譯者有意識地將藏族史詩納入英語文學傳統框架。在文化詞處理上，澤特琳的譯本表現出明顯的語言簡化傾向：一是對英語生僻詞的規避，二是對藏族文化特色詞的大幅刪減。全文中體現藏族文化的特色詞僅有8個（如Alwin、Ar-shaan等）。這種處理方式反映了譯者在“文化可理解性”與“文本可讀性”之間的權衡。通過大幅減少文化負載詞，澤特琳有效降低了英語讀者的閱讀障礙，但也嚴重削弱了文本的文化異質性。此外，澤特琳摒棄了史詩原有的“散韻結合”特點，將文本散體化處理。史詩中所有的唱詞要么被刪除，要么被改寫為對話或描述性文字，這種處理方式從根本上改變了《格薩爾》的文本形態，使其從綜合性的“說唱文學\"轉為單純的“敘事文學”。

大衛·妮爾的英譯本則呈現出了一個兼具宗教色彩與文體改編特征的復合型譯本。作為長期研究藏傳佛教的學者，大衛·妮爾不可避免地將其宗教理解投射到翻譯過程中。這種宗教傾向性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史詩中佛教元素的突出強調，二是對某些情節的宗教化解讀。該譯本突出強調“蓮花生”這一名字的引入。譯本的序幕敘述了母女二人見到菩薩修苦行，布施身體，死后往印度再生為佛普渡眾生，一下就將《格薩爾》譯本定位到了佛教的軌道上。蓮花生成了書中的主要人物，大衛·妮爾保留了梵語名字PadmaSambhava（蓮花生），因為西方熟知他，也使用了“尊貴的大師”（GuruRinpoehe）和“蓮花大師”（Guru Padma）稱號，以便符合藏語經文[7]176-177 。

在文本體裁選擇上，大衛·妮爾摒棄了《格薩爾王傳》原有的說唱韻律形式，轉而采用小說體裁進行編譯，體現了形式上的“去史詩化”的特點。也就是說，可根據實際傳播需要和受眾的審美偏好，采取多樣化的改編策略，“將史詩‘創譯’為傳記、小說、戲劇、歌劇等，并非一律要采用史詩這種莊嚴文學體裁”[8]43。這一翻譯策略的形成，深受其所處西歐文化環境的影響。當時法國小說在文學領域占據主流地位，這種譯入語文化中的主導詩學范式塑造了讀者對小說文體的固有閱讀期待和審美習慣。為契合目標讀者的接受心理，提升譯本的可讀性與傳播效果，譯者選擇以小說形式呈現史詩內容，為作品在異域文化中的傳播奠定了基礎。這一選擇反映了譯者對目標語讀者接受習慣的考量，“務實”于讀者。

（二）新中國文化事業建設初期的“文化轉譯者

新中國成立后，國家致力于民族文化的保護與傳承，在此背景下，一批譯者肩負起傳播和弘揚《格薩爾》文化的使命，成為“文化轉譯者”。他們的翻譯活動不僅是語言的轉換，更是對民族文化的深度挖掘與傳承，對增強民族認同感和凝聚力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這一時期，王沂暖、華甲和降邊嘉措等譯者對《格薩爾》的翻譯和研究作出了重要貢獻。

1957年，著名的史詩說唱藝人華甲受青海省文聯之邀，參與了史詩的搜集工作，并獲得了《貴德分章本》的藏文本。同年，王沂暖教授與華甲共同合作翻譯了該分章本的漢譯版——《格薩爾王傳·貴德分章本》。李連榮[9]105曾對“貴德分章本”作出評價：這一譯本的發現與翻譯，不僅對后續史詩的搜集搶救與研究有著重要的推動作用，同時也為史詩的“分章本”和“分部本”問題提供了主要依據。可見，“貴德分章本”的出版，在《格薩爾》的研究工作中發揮著里程碑式的作用。

史詩《格薩爾》在中國及世界的普及與傳播同樣也離不開著名“格薩爾學”專家降邊嘉措的學術性譯創。作為“藏族歷史上第一位用雙語創作的作家”[7]120，1981年，降邊嘉措入職中國社科院民族文化研究所，自此投身于《格薩爾》史詩的學術研究與翻譯工作。經過6年深耕，1987年他與吳偉合作并出版三卷本《格薩爾王全傳》編纂本，標志著新時期《格薩爾》漢語書面文本系統創作正式開啟，為史詩的傳承與傳播開辟了新路徑。

1．翻譯外行為分析

新中國成立初期，現代國家文化建設成為時代主題，國家致力于民族文化的保護與傳承。這一時代背景下，王沂暖與華甲合作翻譯的《格薩爾王傳·貴德分章本》以及降邊嘉措譯介的《格薩爾王全傳》，在翻譯實踐的本質上皆是對國家文化政策的積極響應，深刻體現了國家文化戰略對譯者譯外行為的引導作用，均可視為國家主導的文化建設工程的重要組成部分。

在這一歷史背景下，“宗教色彩少”[0]24 便成為了該譯本的顯著特點之一。新中國成立初期，國家著力構建以科學理性為主導的文化生態，宗教文化在傳播中受到一定限制，這一主流意識形態對翻譯策略的選擇發揮著制度性規約的作用。同時，“由于目標受眾對我方的‘譯出’一般是被動需求，‘譯出’文本往往受到排斥，因此翻譯時需要降低甚至消解源文本的異質性”[11]78，這樣才能夠提升譯本在目標讀者中的認可程度。例如，譯者在翻譯過程中主動調整翻譯策略，采用意象模糊化、隱喻暗示等翻譯技巧，減少譯本的宗教元素。其策略既保留了史詩的核心敘事與文化內核，又使其符合主流意識形態要求。這種策略性調整體現出譯者在國家話語規約與文本“務實”之間實現了動態平衡。

從場域理論視角審視王沂暖與華甲合作翻譯的《貴德分章本》，“有助于分析譯者與社會文化等主客觀因素在翻譯實踐過程中相互滲透和轉化機制”[12]131，從而深刻體現出新中國初期翻譯場域中多元主體的互動關系。依據布迪厄的場域理論，這一時期的翻譯生產呈現出明顯的國家主導特征，國家學術機構成為翻譯場域的主導力量，而青海文聯等組織則通過創新性地構建“藝人一學者一譯者”三位一體的協作網絡，實現了場域內資源的優化配置與權力關系的重新整合。在這一協作模式中，華甲憑借豐富的民間說唱實踐經驗和對史詩的本真性認知，為文本提供了鮮活的民族文化基因；王沂暖基于其深厚的藏學研究積累和專業的翻譯方法論，實現了文化符號的系統性轉換；國家機構的介人則為這一跨領域合作提供了制度性支撐。這種多元主體協同的翻譯模式表明，在新中國初期的特殊歷史語境下，譯者的翻譯行為已超越了個人選擇范疇，成為連接民間文化傳統、學術研究體系與國家文化戰略的關鍵紐帶。

降邊嘉措的譯介行為則是出于對文化傳播的考量。作為藏族學者，他敏銳地察覺到《格薩爾》史詩缺乏權威定本和優質漢譯本的缺陷，“當時中國的‘格薩爾學’，就像‘敦煌學’一樣，既是‘輝煌學'又是‘傷心學'\"[7]120，這不僅制約了史詩在國內的傳播效力，也阻礙了其通過漢譯中介走向國際的進程。基于此，他積極參與史詩的搜集整理工作，其譯介行為超越了單純的文本轉換層面，而具有了文化搶救與知識重構的雙重意義。這部集學術性和文學性于一體的編譯本《格薩爾王全傳》不僅標志著《格薩爾》翻譯和研究的新突破，也為后續的藏文精選本編纂奠定了堅實基礎

2．翻譯內行為分析

基于譯者行為批評理論中的“求真一務實”連續統考察，王沂暖與華甲合作的《貴德分章本》整體偏向“求真\"取向，具體體現在文化元素、文本形態和母題研究三方面。首先，該譯本保留了較多的古老文化元素，比如貴族文化和民間文化，對圖騰崇拜文化和巫術文化等也都有詳細的描寫，最大程度地維持了原文文化特質。其次，譯本在形式上“散韻結合”，唱詞部分占據較大比重，忠實還原了史詩民間說唱藝術的韻律節奏與語言風格，保留了史詩在口傳過程中形成的獨特文學特征。此外，譯本中類同古老母題的數量豐富，如英雄成長、善惡斗爭等經典母題的呈現，與《荷馬史詩》等眾多古老史詩有著相似的敘事邏輯與精神內核，完整延續了原文的敘事傳統與文化經典，體現了譯者對原文內容與形式的“求真”取向。

降邊嘉措的《格薩爾王全傳》譯本整體上則更偏向“務實”。譯本采用章回體形式，將史詩內容進行濃縮精選，并采取散韻結合、圖文并茂的編排方式，使譯本更符合當代讀者的閱讀習慣與審美需求。此外，該譯本“在編譯過程中既注意了史詩完整性與統一性，又考慮到大眾化和可讀性，融學術性與通俗性于一爐”[7]123，在保證史詩核心內容與文化價值的前提下，注重譯文在目標讀者群體中的傳播效果與接受程度。在語言表達上，使用通俗易懂的現代白話，避免晦澀術語，同時在關鍵文化信息處輔以注釋，既滿足普通讀者的閱讀興趣，也兼顧學術嚴謹性，體現出譯者以目標讀者需求和文本傳播效果為導向的“務實”翻譯策略。當然，降邊嘉措的譯本并非完全摒棄“求真”，在對史詩核心情節、人物形象等關鍵內容的處理上，仍保持對原文的基本忠實，呈現出部分“求真”與整體“務實”相結合的特點。

（三）全球化時代的“文化闡釋者”

在全球化的時代背景下，隨著“藏學熱”的興起、文化多樣性的倡導，《格薩爾》史詩的譯介活動已逐漸演變為中華文化主動“走出去”與西方世界積極“引進來”的雙向互動。這一現象既是對中國政府推動中華文化“走出去”戰略的具體實踐，也反映了西方學界對藏族文化日益增長的研究需求。這一時期，王國振等人與道格拉斯·潘尼克的《格薩爾》英譯實踐應運而生，其翻譯行為不僅是個人的學術選擇，更深深植根于這一特定的歷史文化土壤之中，在全球化時代承載著特殊的文化和政治意義。

1996年，美國作家道格拉斯·潘尼克以大衛·妮爾和艾達·澤特琳的英譯本為母本，為歌劇《格薩爾王》（KingGesar）撰寫歌劇本《格薩爾王戰歌》（TheWarriorSongofKingGesar），通過史詩與歌劇的結合，使《格薩爾》以一種更加生動、直觀的方式呈現在觀眾和讀者面前。潘尼克不僅是《格薩爾》的研究者，更是史詩普及與傳播的重要推動者。

2009年五洲傳播出版社所出版的《格薩爾王》是由王國振、朱詠梅和漢佳三人合作，將降邊嘉措與吳偉編譯的《格薩爾王》翻譯為英語的。此英譯本與漢語原版高度契合，不僅在內容情節上貼合原作，其體例設計、章節劃分、頁碼編排乃至插圖布局均與漢語原版一致，是一部完全傳統意義上的英譯本[7]227 。

1．翻譯外行為分析

潘尼克的譯介行為與其所處的時代背景息息相關。西方后工業文明社會中，日益加劇的道德危機使人們對精神家園充滿渴望。‘ 事件”給美國人帶來了巨大的心靈創傷，人們開始反思自我的精神之旅。在物質文明富足的同時，精神信仰的虛無促使人們尋求新的精神寄托[7]209。而格薩爾象征的自由的精神和蓬勃的生命力，以及史詩中蘊含的深刻的人生哲理，與美國人所追求的自由和對精神家園的渴望相契合。因此，出于目標語文化的需要，潘尼克譯本充分發揮了譯者主體性，通過改編和“操縱”，強化史詩中“精神救贖”的主題，以滿足西方讀者的閱讀期待，這一策略的選擇體現出譯者“務實”的傾向。

而王國振所處的時代，正值中華典籍“走出去”戰略的推進階段。在全球化背景下，中國積極推動本國文化的對外傳播，《格薩爾》作為中國少數民族文化的杰出代表，自然成為重點傳播對象。王國振的翻譯活動正是在這一文化背景下展開的，他肩負著向世界展示中國藏族文化瑰寶的重任。其譯本雖呈現著“世俗化”傾向，但譯文中仍保留有濃重宗教意味的情節，充滿了傳奇的色彩，吸引著外國讀者。可見，該譯本呈現出部分“求真”、部分“務實”的特點。

此外，隨著藏傳佛教在美國的傳播與發展，美國建立了藏傳佛教相關的出版社，如香巴拉出版社、佛法出版社、智慧出版社等，專門出版藏族文化方面的著作。潘尼克的《格薩爾王戰歌》則是應作曲家彼得·萊伯森的歌劇創作邀請而撰寫的歌劇本，并由智慧出版社出版。根據勒菲弗爾的“改寫”理論，翻譯活動無形中受著“意識形態”“詩學”和“贊助人”的制約，作曲家和出版社的雙重介入，無疑對潘尼克的譯作產生了影響。他們的審美偏好、傳播意圖及文化取向，促使文本在內容取舍、語言風格、敘事邏輯上發生“改寫”，塑造出符合西方接受語境的格薩爾形象。

同樣，王國振譯介的《格薩爾王》英文版及其漢文版都統一由五洲傳播出版社發行，該出版社隸屬于國家，并具有對外宣傳的性質，以“讓世界了解中國，讓中國了解世界”為宗旨來促進國內外優秀文化的交流互鑒。因此，該出版社在翻譯和出版《格薩爾》時，會充分考慮到國際讀者的閱讀需求和文化背景。在翻譯過程中，對一些過于生僻或具有強烈文化特異性的內容會進行適當的解釋或調整，以確保國際讀者能夠理解。例如，“晁通見阿指溝玖真心歸順，遂給她灌頂，取名多吉擁忠，讓她作善業的護法神”[13]165這一句譯為“Zhao-toinaccepted Ngachi Gocho's submission and re-named her as Dorie Yongzoin，appointing her as oneoftheGoodBuddhistGuardians”，未將“灌頂”一詞譯出，“灌頂”是佛教中的重要宗教儀式，代表著佛法智慧的傳遞，譯者采用了省譯的翻譯策略，這便是出于對目的語讀者文化背景的考量。

2．翻譯內行為分析

王國振的英譯本所采用的章回體小說形式，是由宋元時期的“講史”發展而來的，后世的“評書\"說書藝人則常常以章回體小說或“講史話本”為藍本進行表演，可見，章回體小說與《格薩爾》史詩說唱藝人說唱有著密不可分的關聯。章回體小說具有情節連貫、故事性強的特點，與史詩說唱藝術中注重情節講述的特點相契合，也與目的語詩學影響以及譯人語讀者的閱讀期待緊密相關。在英語文學中，小說是一種常見的文學體裁，讀者對小說的閱讀習慣和審美期待已經形成。采用章回體小說形式，可以使西方讀者更容易理解和接受譯本。從譯者行為批評理論視角審視，王國振采用章回體小說形式英譯《格薩爾》的策略體現了“務實”與“求真”的辯證統一。這一譯內行為既是對中國傳統敘事詩學的創造性轉化——章回體小說與史詩說唱同源共生的歷史關聯，實現了對史詩說唱特征的文本化保存，實現了“求真”；同時又符合譯人語文化的詩學規范，借助英語讀者熟悉的小說敘事框架，有效降低了文化接受障礙，體現了“務實”。

在史詩的歌劇化編譯方面，潘尼克用現代散體詩歌詮釋《格薩爾》，體現出“務實”為主的行為特征。將史詩改編為歌劇劇本，是為了滿足作曲家彼得·萊伯森的創作需求，也是為了適應西方音樂藝術的表現形式與審美習慣。現代散體詩歌的運用，打破了原史詩的傳統敘事結構與韻律，卻賦予文本更強的節奏感與戲劇性，便于在歌劇表演中呈現。這種改編雖然偏離了對《格薩爾》原始文本形式與內容的忠實“求真”，但通過藝術形式的創新，開辟了史詩傳播的新路徑，讓西方受眾能以熟悉的歌劇藝術為媒介，感受《格薩爾》的魅力，本質上是譯者在特定翻譯目的驅動下，為達成傳播效果而采取的“務實”翻譯策略。

三、結語

《格薩爾》史詩的百年翻譯歷程，展現了譯者群體在歷史變遷中的行為特征、策略選擇與文化立場。通過譯者行為批評理論的“求真一務實”連續統的視角，可以清晰地觀察到不同時期的譯者在文本轉換與社會功能之間的動態平衡，以及其行為背后深層的意識形態、詩學規范與權力話語的影響。通過對《格薩爾》譯本國內外譯者群體行為的分析，可以總結以下兩點。

第一，譯者行為的歷時性演變與歷史語境緊密相聯。從殖民探險時期的“學術采風者”到國家文化建設初期的“文化轉譯者”，再到全球化時代的“文化闡釋者”，譯者的角色定位始終與時代思潮、政治需求和文化權力結構相互交織。早期的西方譯者如艾達·澤特琳和大衛·妮爾，其翻譯行為深受東方主義話語和殖民探險傳統的影響；而新中國成立后的王沂暖、降邊嘉措等譯者，則立足于民族文化保護與傳承，其翻譯實踐成為國家文化建設的重要組成部分；全球化時代的王國振與潘尼克，則分別從“文化輸出”與“藝術改編”角度推動《格薩爾》在國際舞臺的多元傳播。

第二，譯者策略的差異反映了“求真”與“務實”的辯證統一。國外譯者如澤特琳和潘尼克，更傾向于意譯和改編，以符合目標語讀者的審美習慣和文化需求，體現出明顯的“務實”傾向；而中國本土譯者如王沂暖、降邊嘉措，則更注重對史詩文本形式與文化內涵的忠實傳遞，呈現出較強的“求真\"特征。然而，這種分野并非絕對，例如降邊嘉措的《格薩爾王全傳》在保持核心敘事“求真”的同時，也通過章回體編排和現代白話增強了可讀性，體現了“務實”的考量。這種策略的靈活性，恰恰說明譯者行為是多重因素綜合作用的結果，而非單一維度的選擇。

譯者群體的研究對當下翻譯實踐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當前，《格薩爾》的翻譯仍面臨文化負載詞處理、敘事形式轉換、跨媒介傳播等挑戰。未來的譯者需在“文化忠實”與“讀者接受”之間尋求更精細的平衡，既要避免過度歸化導致的文化損耗，也要防止直譯造成的傳播障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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On the Group of Translators’ Behavior in Translating the Epic of Gesar over the Past Century

WANG Zhiguo，LI Zihan

（SchoolofHumanities，TianjinUniversityofTechnology，Tianjin3Oo387，China

Abstract： As a treasured legacy of Tibetan culture，the Epic of Gesar encompasses rich historical，cultural， andfolkloric informationand has garnered considerable atention in academia both domestically and internationally.This paper employs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as a theoretical framework to systematically investigate the behaviors of translator groups throughout the century-long translation history of the Epic of Gesar. By analyzing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translators’cultural stances during various historical periods，the social context（the extra-translational dimension），and their choices of translation strategies（the intra-translational dimension），the paper reveals how translator groups contribute to the knowledge production and cultural reconstruction of the epic through their translation practices.The study finds that the translator groups associated with Gesar have experienced a transformation in their roles，evolving from“academic collectors”to“cultural translators”and ultimately to“cultural interpreters”.Their behavioral paterns are shaped by three aspects of extra-translational regulations ：the discourse of colonialism，the demands of nation cultural integration，and the needs of cross-cultural communication.

Key words： Epic of Gesar； translation history ；translator behavior criticism； translator groups

[責任編輯劉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