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昭(1933-2004),原名胡忠臣,滿族,吉林舒蘭人。1947年加入東北民主聯軍。1950年到北京中央文學研究所學習,1953年畢業后回到吉林,在省文聯擔任專業作者和《長春》月刊副主編。1957年反右斗爭中被劃成右派。1979年恢復文學創作,曾任《作家》月刊主編、吉林省作協副主席等職。出版詩集《光榮的星云》《山的戀歌》《瀑布與虹》等詩集及散文集《珍珠集》。《山的戀歌》獲首屆全國優秀新詩獎,多部作品獲國家、省級文學獎項。
陶怡(1934-1972),原名陶靜遠,滿族,吉林舒蘭人。1947年參軍,1951年進入東北魯藝戲劇系學習編劇,1955年與詩人胡昭結婚。1956年調入《長春》月刊擔任編輯。陶怡的創作涉及小說、童話、劇本、散文、詩歌,與趙羽翔合著獨幕劇《早晨》,獨立創作《兩社之間》收入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獨幕劇選》,遺作《長白山上的云》1992年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
在20世紀50年代的吉林文壇,活躍著一對年輕的詩人夫婦——胡昭和陶怡,他們是土生土長的東北作家,生于斯長于斯,將青春和熱情奉獻給了這片白山黑水。
胡昭與陶怡都是出生于吉林省舒蘭縣的滿族人,胡昭出生于1933年,只比陶怡大一歲。在相識之前,他們就有許多相似的人生經歷,比如都曾在舒蘭鎮讀過小學,也都在解放前參軍鍛煉。胡昭1947年加入東北民主聯軍第六縱隊,并在“北八”獨立團宣傳隊當班長。同年,尚在讀中學的陶怡和同學一起參軍,進入吉林軍區文工團工作,在解放長春的戰場上,陶怡在膝蓋上草擬傳單,印好后通過大炮將其射向敵人的陣地。胡昭和陶怡所受的教育并不完整,胡昭最早接觸文學,是幼時聽母親講民間故事以及民間藝人的說唱,后來在土改工作隊上通過趙樹理的《李有才板話》第一次接觸了新文學,直到考進吉北聯中后,胡昭在校長李又然的親自指導下,初窺文學門徑,開始進行閱讀和寫作訓練。陶怡則一邊在文工團打大鼓,一邊學著寫東西,15歲時,她便用筆名“陶毅”在《吉林文藝》上發表大鼓詞《安順妮》,講述朝鮮人民英勇頑強的抗美故事。
1950年蘇聯作家岡察爾訪華,特意點名要參觀吉林的豐滿水電站,于是胡昭和陶怡在采風小組初次相遇。很快,松花江畔、長堤柳樹,見證了兩個年輕人青澀而純真的戀愛。1950年10月,17歲的胡昭前往北京的中央文學研究所,與陳登科、徐光耀、馬烽等作家一起成為第一期學員,因為他在其中年齡最小,被同學們親切地稱為“小胡昭”。陶怡則進入東北魯藝學習編劇,兩人之間的通信多了許多關于文學與藝術的內容。畢業后,胡昭和陶怡都回到吉林繼續從事文學工作。1955年,胡昭的第一本詩集《光榮的星云》由作家出版社結集出版,這是他在文研所學習期間,到朝鮮戰場體驗三個月戰地生活后的文學成果,其中短詩《軍帽底下的眼睛》被傳誦一時,他細膩地捕捉到戰地護士那雙天真、明亮且純凈的眼睛,由此聯想到妹妹和媽媽的眼睛,于是發出真誠的吶喊:“我要保衛那對眼睛——妹妹的眼睛,媽媽的眼睛,我親愛的祖國的眼睛!”這種充滿溫情的表達,區別于當時文壇普遍的口號式、標語式書寫,深受文學愛好者們的喜愛,后來許多人回憶起胡昭時首先想到的就是這首詩。次年胡昭又出版了《草原夜景》和兩本兒童詩集,并加入中國作家協會。在1956年的全國青年創作會議上,胡昭還被公木列入“青年詩人”的行列。此時陶怡則進入《長春》月刊,成為小說散文組的編輯,大力扶植培養新人作家,然而她并未就此放棄自己的文學創作,在戲劇、散文、詩歌、曲藝、小說等領域均有所成就,她與趙羽翔合作的獨幕話劇《早晨》深受觀眾喜愛,后來又獨立創作出《兩社之間》,被選入1957年中國作家協會匯編的《獨幕劇選》。
1955年春天,胡昭和陶怡結婚,然而尚未等到這兩位剛嶄露頭角的文學新人充分釋放才華,時代的浪潮就將他們原本平靜的生活徹底打亂。在接踵而至的反胡風運動和反右運動中,胡昭先是因為與李又然的師生關系受到牽連,成為重點審查對象,后來又因針對當時的“題材決定論”發表了一些個人看法,而被定性為“右派分子”。這一時期兩人的兒子胡冬林和女兒胡夏林相繼出生,胡昭卻被下放到農場參與勞動改造,只留下新婚不久的陶怡獨自苦苦支撐家庭和工作,還要隨時面臨訊問,她的精神正是在這一時期開始受到打擊。文革開始后,胡昭舉家遷往通化農村,然而多年來的批判和翻天覆地的變化讓原本自尊心就極強的陶怡早已不堪重負,在友人記憶里曾經那個“明快話多,人又非常聰穎”的少女變得悲觀、躁郁且消沉。胡昭曾回憶在通化的那幾年里,陶怡有時漫山遍野地跑,有時蜷縮炕上悶悶不語,也有好幾次離家出走,胡昭常常會接到友人從長春打來的電報,然后連夜趕到火車站接她回家。在胡冬林的記憶里,陶怡清醒時會指點他讀托爾斯泰、萊蒙托夫、顯克維支、契訶夫等人的書。即使在病中,她依然保留著一個文學工作者對生活的熱愛與敏感,正是這種“好動、極端敏感、對內容豐富生活的熱望”[1]的特性,給她帶來了更大的痛苦,當看到曾經滿心歌頌的農村在動亂中變得民不聊生,孤獨、恐懼、壓抑裹挾著她一步步走向深淵。最終,在1972年清明前夕,受精神折磨長達7年之久的陶怡在家中自殺,時年37歲。
陶怡去世后,胡昭題寫了“陶怡同志之墓”,并由胡冬林親手刻成。三個月后,胡昭在墓前合照的背面寫下“一個已躺在地下/一個還站在地上/躺下的再不能起來/站著的終歸要躺下”[2],一板之隔,成為胡昭心中永遠的傷痛。這里摘錄一些1973年以來胡昭日記中的內容,以窺其彼時心跡。
1973年4月4日:這個月里有她離世的日子,還有我的生日。是我的出生成了她的死因,還是她的死竟成了我又一次生活的開始?殘酷的事實,真不敢想!
1973年6月2日:仍不免為露克麗亞哀傷,這是對農奴制度的控訴,也是對一個美麗女奴的哀悼,她是那么令人憐惜!當讀到她用最后一點力氣唱歌,她說自己做夢總是夢著自己是健康而快樂的——這時,淚水無法抑制……靜遠也多次說她在夢中自己向來是健康的、輕快的,常夢見清亮凜冽的河、青青的厚密的草;醒后無限悲哀。她雖然肉體無恙,但多年來在精神上早已同露克麗亞一樣不能正常生活……。
1973年7月23日:昨夜讀《往事隨筆》恰讀到托翁出走、病危、死亡與殯葬之處,之后又讀到對托翁夫人臨終之回憶……正值夜半,心情為之低抑,久久不能平復。每當這種時候,心底里更加渴念親人。
1974年4月4日:遠離世兩周年,正是我在車上奔波之時……默默念及,唯有黯然。
1977年4月4日:靜遠離世祭日。……張X留條,同意分手[3]。常常有些戲劇性事件在同一天發生。
1977年7月3日:上午十點多到達黑嘴子,循著山路去太平河,竟走錯好大一截。仍然先去看逝者。墳墓完好,四周落葉松長得很旺盛。孩子栽的幾棵黑松則已稍顯枯萎。那根木刻的墓碑根部已腐爛,倒在一旁,扶起墳頭,獻給她一把野花。愿你安息!……晚宿在原先的“家”中。
1978年4月9日:夜半,翻出陶怡的遺詩,僅延邊地區的就有二十首之多,大部分是優秀之作。得給她整理起來。[4]
后來胡昭確實為陶怡整理遺作,將她的30余首詩歌和兩篇散文結集為《長白山上的云》,該書于1992年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遺作中收錄的詩歌寫作時間從20世紀50年代中期跨越到60年代,主題幾乎都是祖國的社會主義建設事業以及延邊的風光人情。胡昭評價“她的詩透露著她對生活的熱愛,透露著觀察生活中她的敏感,在結構篇章和運用詞匯上有著她的一股靈氣”[5],的確,陶怡的詩大多短小細膩,給人一種靈動自然之感,她的著眼點從不在于宏大的意象和口號上,而在婦女隊、氣象員、合作社的馬夫、朝鮮族的少女、延邊的葡萄和長白山峰。即使在極“左”路線將她的生活摧毀得支離破碎時,她也依舊將祝愿留給林間的小樹苗和邊疆的建設者們,就像她的朋友聞山所說:“陶怡即使自己兩只腳正走向毀滅,卻仍然注視著河上那些閃閃的星光。”[6]
陶怡去世后,病痛與生活的雙重折磨讓胡昭的意志愈發消沉,盡管他一直堅持閱讀,但直到1977年才再次拿起筆進行文學創作。右派問題得以糾正后,胡昭回到吉林省文聯擔任民研編輯,迎來了文學事業的第二個春天。新時期以來,胡昭先后出版了《山的戀歌》《瀑布與虹》《從早霞到晚霞》和《珍珠集》等詩集與散文集,其中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山的戀歌》獲得了中國作家協會舉辦的第一屆全國優秀新詩(詩集)二等獎,這是建國以來首次對新詩(詩集)進行評獎,也是新詩發展史上的首創。評委會對全國各出版社和各地作協分會推薦的1979年至1982年出版的115部詩集優中選優,最終以無記名差額投票的方式投出了艾青、張志民、李瑛、公劉、邵燕祥、流沙河、黃永玉、胡昭、傅天琳和舒婷10位詩人的詩集。能夠從眾多詩集中脫穎而出,足以看出胡昭的詩學才華。當時《詩刊》這樣介紹《山的戀歌》:“歷經坎坷的詩人,執著地傾吐著對祖國、對人民、對戰友的深摯的愛……本集的詩‘堅實柔韌,經緯分明’,語言干凈、凝煉,像生活本身一樣樸實。”[7]干凈、堅韌、樸實,這既是胡昭追求的詩學風格,也是對他人格精神的概括。在邵燕祥看來,胡昭愛文學和詩歌是“出于生命表達的需要,而不是為了任何功利的目的”[8],胡昭在早期寫詩時就注重從對生活的真實體悟出發,60年代后他曾從事民間文學研究,奔走于省內外的邊遠山區和村落,拜訪民間歌手和故事家,這些民族元素后來大量出現在胡昭詩作中。經過20余年的沉寂,胡昭的詩風在樸實中更增添了沉穩,他一如既往地從“大處著眼,小處落墨,通過一些小鏡頭來揭示自然和人們的心靈之"""" 美”[9],以一種干凈凝練的筆觸向讀者娓娓道出新的生活體驗。
作為東北兒女,胡昭和陶怡一生鐘情于長白山水,在云影波光間留下許多動人的詩篇。他們也是戰爭中成長的一代,半生多舛的命運實難預料,看似只是被時代洪流所裹挾的一粒沙塵,卻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一個時代的知識分子。他們對祖國始終不變的赤子之心,對家鄉的拳拳愛護,以及在命運面前無言的忍耐與反抗,盡可以歸結為胡昭《鏡泊湖》中的那句:你秀美中蘊藏著獷野,你平靜中蓄存著力量。
(詹涵瑜,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碩士研究生)
[1]陶怡:《長白山上的云》,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85頁。
[2]胡昭著、胡婷婷整理:《胡昭日記選》,《作家》,2004年第10期。
[3]此處指胡昭的第二段婚姻僅維持不到一年便結束。
[4]日記摘錄自胡昭和陶怡女兒胡夏林(胡婷婷)整理的《胡昭日記選》(1973-1978),分兩次發表于《作家》2004年第10期和2005年第2期。
[5]陶怡:《長白山上的云》,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2頁。
[6]陶怡:《長白山上的云》,時代文藝出版社1992年版,第5頁。
[7]《獲獎詩集簡介》,《詩刊》,1983年第4期。
[8]邵燕祥:《歲暮憶胡昭》,《作家》,2005年第2期。
[9]胡昭:《喚回逝去的青春》,《中青年作家自傳》,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版,第20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