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樹根
終有一日,你會還鄉
沒有錦衣,也不必夜行。你走在荒涼街區上
遇到的每一個人
都是陌生人。被時間摧殘的村莊
像一個廢棄的蜂巢,而你是早年遠走的
一只工蜂,終于活成了故鄉的異鄉人
不是落葉歸根
而是在挖掉樹根的地方再挖一次
卻徒勞無功。在城里
鄉愁是農藥超標的西紅柿、苦麥菜和葫蘆瓜
是福爾馬林溶液里浸泡著的老靈魂
但走在一個炊煙斷絕的荒村里
請你看一眼癱瘓的井壁
看一眼荒廢的小學,求你
不要再唱歡快的牧歌了(鄉愁是農事詩里的
一堆牛糞,讓人掩鼻而走
你像挖掉一兜老樹根
那樣將這個盤根錯節的詞語挖掉
仿佛切除了心理學的腫瘤)
你也曾在火燒云的課堂
上過色彩的啟蒙課。在蟲鳴中
練唱過小夜曲。在漫山遍野的山稔花里
辨認過鄰家女孩的臉龐……
一顆熟透的米錐,突破渾身尖刺的封鎖
像猛獸的爛牙,脫落于蒼老的樹根。
回旋鏢
那時年少,不知道持著彈弓的太子
是螳螂、黑蟬和黃雀中的任一個
也是它們的總和。你撩起白色裙裾
在草地的盡頭躺下,使地平線
更加優美而脆弱。墻上的風景畫
早晚會被歲月毀壞,像笨拙的黑熊
掏光蜜蜂巢里的最后一滴蜜
像中藥師榨干熊的最后一滴膽汁
將海灣填平,將湖泊肢解成池塘
將河流攔腰砍斷,像切斷一條蚯蚓
并將隨便一截從荒野中拎出來
順手拋向城市的混凝土路面。被追獵的
青麂奄奄一息,再也無力
從布滿青苔的巖石站起來,當桶底
被(一柄鐵錘)擊碎
一種無法逆轉的封閉性
像枯井已被亂石填平
砍倒了一棵白樺樹的斧頭,被密林中
遍布樹身的紅眼睛盯著不放
斧頭繼續在揮動。那傳遍林中的戰栗
隨著樹林被伐光才會徹底平息
黑暗中的風聲,像無頭之樹
在嗚咽。那漫天星星仿佛是獸眼
在漆黑夜空里尋覓(分離的)身體
斧頭最終在樹木的創口里
認領自己的碎骨。那些謀殺者
最終在被肢解的大自然里
找到自己的亡靈——
所有的回旋鏢
都嗜血如命。只有切掉
投擲的那只手
才會停止那無限輪回的
野蠻、痛楚和瘋癲。
愛情敘述
他想走入一本敘述你的書中
并占有一席之地。光是這種危險的想法
已像一股(猛烈的)黑火
在被禁止的書頁上蔓延
唉,就說這些文字吧,像火的黑灰
(聲音的殘骸)在雪地上掉落
深深地陷入。在書頁被撕掉
(或燒毀)之前。這些詞語,這些句子
仍在無限接近于真實地勾勒
你的腰身、雙腿和表情
這些光源及其暗影
(與生俱來的黑洞)
讓他眩目而沉醉
你讓他迷戀而沒有說愛他
這讓一個讀者
決計要成為一個作者
他去改寫你的命運,是為了改觀
他的命運。他刪掉了暴風雪
驅逐了土狼,在湖邊開辟出了牧場
木柵欄里的奶牛,紫羅蘭花畦旁的一幢木屋
只是針對你的誘餌。在這本續寫的書里
他為了接近你,已逐漸變成了
書中的一個人物。這本書只寫了開頭
但實在精彩,仿佛出自繆斯之手
你坐在秋千上捧讀一本園藝讀物
你將布置一個出色的花園
使這本書有更多葳蕤的草木
晨曦透過洼地的薊草一束束地傳遞過來
林間白霧越來越濃,隱約露出麋鹿的犄角
他牽著花斑馬從溪畔飲水歸來
鵝卵石親吻著流水。他先是看見你
赤裸的腳,然后是朝陽般的臉龐
在錯雜的月季花枝中熠熠生輝。
同一條路
趁還走在同一條路上
(路還沒有走到盡頭
也還沒有中斷),你們得好好聊聊
趁路上沒有旁人(這是人世間的任一條路
而不特指,路很長,很平坦
但如今越走越窄了),必須用刀劈掉
路邊的荊棘雜草,才能艱難前行
但畢竟腳下還有路
你們還走在這條路上
走過了那么多相似的道路或歧途
天上的(機艙里)、海上的(船艙里)
河上的(一座石橋)、街上的
(鋪著石板磚),你們曾手挽著手
從一個棄置的防空洞里走出來
各自站在銹蝕鐵軌的一端
一起進入了隧道。在攀登
玉龍雪山的纜車里
擠在一起。但走得最多的
還是從廚房到臥室的
(無形)小徑,最短促的一程
應該是婚前擠在單身宿舍的單人床上
趁她還愿意聽(沒有聾掉)
你還有力氣說(沒有啞掉)
你得趕緊說出:
“在正確的方向上
誤入歧途太久了,也許
我們得趕緊掉頭而返,或另覓出路
就算所有道路消失了,人世間不再存在
你也是我的桃花源。我不想再走了
太累了。我想停下來,跟你相偎而坐
摒棄地圖和指南針。但我不敢說出
深怕只要開口,道路立馬消失
你立馬逃離。我望著你,越來越無措
你不是在尋找出口,而是在渴求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