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年度《詩林》在編者、欄目設置等方面一如此前,沒有明顯變化。“90年代詩歌”在走向深入甚至漸次產生分化,《詩林》也走在更為多元、豐富的道路上。
第1期“青春詩鐫”欄目發表了扶桑的組詩《一片烏云在唱歌》,有著清新、婉轉、蘊藉的特點。《一片烏云在唱歌》中寫道,“一片烏云在唱歌。一片烏云/在漸漸低垂下頭顱的天空/在高高的白楊樹梢靜止了風//一片烏云 渴望聆聽與被聆聽/一片烏云是一片暗夜中獨自呻吟的嘴唇/渴望親吻與被親吻//我熱愛生命、我熱愛美/我熱愛短短的生命與美中那長長的/磨難、悲痛和憐憫/我熱愛。我要活下去/我要在不斷的老邁中/活著死去”,其中有迷茫、也有堅定,有創傷、也有溫暖。另外一首《一匹馬》,風格有所不同:
像悲憤的閃電沖破烏云。
一匹馬 奔過草原、山崗
一匹馬奔過沙漠
奔過夜晚
嘶鳴著……
現在它來到我的筆下
倒地 仿佛月亮隱遁于白晝的天空
——這是一首關于詩的詩(元詩),“馬”的形象讓人難忘,而一匹馬的隱匿,實際上也是它的復出與重生,它攜帶著風暴的力量,在文字中獲得更為久長的生命。
第1期發表了龐培的4首詩,其中的《湖畔》很短,只有9行:
一群女孩子在水邊唱歌
這時候我不能看見
比這更美麗的景象
她們的身影在月光下
像彈在地上的乒乓球
發出潔凈的聲音
一群女孩子
和我的聽覺、黑暗、溫暖的血管一起
飄向波光粼粼的湖面
——頗有感覺主義的特征,打開感官,觸類旁通,具有畫面感、音樂性,傳達出了一種躍動、豐饒、美妙的詩意狀態。
第1期“詩人隨筆”欄目發表了韓作榮的《靈魂的家園——讀里爾克札記》,從里爾克其人其詩談到普遍意義上的詩,精粹、獨到,富有洞見。“詩,在每一個新的向度探尋,都是在慣常被認為是‘非詩’的領域內絕處逢生的。一些不屑一顧或極度厭惡的東西,在某一天你突然感到了它新的魅力,就像由于過分的熟悉而歸于平淡的戀人,由于對其有新的發現,你會感到她竟那么可愛。當然,重要之處在于‘發現’,是吃完杏子之后,把丟棄的核拾起來,敲碎它的硬殼,去品味那略帶苦味的杏仁。”“說來,詩本身也是一種無法言說的存在。無數詩人都曾窮畢生精力探尋其奧秘,也許,就是其本身的不確定性和無法言說性,造就了一批又一批詩人,從而去進行那種永無終結的探尋。”文章最后表達了對詩歌之作用與地位的理解:
人類面臨著共同的困境,于命運沖突的不可調解中,人從夢幻中被推向現實,又從現實中走進夢幻。人創造了神話、歷史、傳統、文明與藝術,使無意義的萬物意義化,繼而又把這建構打碎,處于荒涼之中。建構—摧毀—建構,人,注定要被這種沖突所撕裂,也許,正是這種狀態,界定了人之詩的真實狀態。
然而,人需不需要拯救,精神需不需要存在的家園?
詩,當它成為生存的絕對需要的時候,它才可能擺脫可有可無的存在狀態。
詩,應該是靈魂的家園!
——這種“靈魂的家園”,對于人類而言的確是一種“生存的絕對需要”,是人類永遠都需要、永不會過時的。
第2期的“青春詩鐫”欄目發表了胡弦的組詩《村莊紀事》,這應該屬于詩人的早期作品,與其后的作品有著一定的區別。這些作品有較為明顯的情感性、抒情性,而其此后詩歌的哲思、純度、語言變構等特征也已初露端倪。其中有一首《紅薯》屬于較紀實的寫法,同時也頗具內部張力:
那最初植下的 是一份痛楚
那最初的根苗 是一處傷口
我所醉心的甘甜據此而來
我所醉心的燈籠據此而來
被八月的雨水養大的燈籠
用一生的秧蔓覆蓋的燈籠
十月里翻身 打開泥土
把傷痕傳給了鐮刀和镢頭
“沒有根的東西是栽不活的”
但紅薯是個例外
它用醉紅的光芒打開歲月的黑暗
我疲憊一生的父親據此而來
我傷痕累累的詩篇據此而來
我的心疼痛不已
本年度《詩林》最大的舉措是將第3、第4期均設為“青年詩人特輯”,占據了全年篇幅的“半壁江山”,顯示了對年輕詩歌寫作者的特別關注與大力扶持。主編范震飚在文章《愿乞詩家新意匠》中解釋設立此特輯的緣起時說道:“近年來,詩界似乎發生了一些變化。一是有些富有才華的詩人,在獲得相當的成就以后,便不再顯示出狂飚突進的氣勢。盡管藝術技巧日臻嫻熟(譬如語言的使用),卻不能補救藝術內容的失之蒼白。有的詩在盡量‘提純’以后,變得有如蒸餾水一樣乏味(水至清無魚)。只要將其奮斗期的作品,與其穩定期的作品相比較,就能看見這一‘停擺’的事實。”“與此相對照的,是‘新生代’的乘機崛起(乘機并非投機,而是又一支生力軍,從‘無名高地’出發,次第超越徘徊的前隊,雄心勃勃地再次進取)。也許,他們處于更有利的位置,因為有越來越豐富的中外的藝術經驗可供借鑒,所以表現為成長迅速,虎虎有生氣。推陳出新已經勢在必行。這就是本刊決定出版‘青年詩人特輯’的緣起。”文章特別指出:“詩人成功與否,歸根結底,完全依賴于個人的努力,依賴于個人自覺的藝術修養(其中自然也包含著詩人人格的修養)。但是,本刊將一如既往地提倡詩人走進廣闊的生活領域。‘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并非迂腐的古訓,而恰恰是詩人成功的圭臬。從某種意義上說,選擇寫詩,乃是選擇磨難。從來沒有一生過得舒舒服服的詩人;也極少看重自己勝于看重群體的藝術家。古今中外,大抵如此。”
兩期“青年詩人特輯”刊載了數十位年輕詩人的作品,可謂是對全國范圍內青年詩歌的一次集中展示。第3期發表有山東詩人巖鷹的《今夜有暴風雪》,此句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古典情境,該詩卻寫得頗富現代意味:
今夜有暴風雪 今夜
一只狗在城外轉游 狂叫
沖進城市的大街
冬天像一塊腌久了的咸肉
被銜在嘴上
今夜有暴風雪 今夜
暴風雪像一個潑婦
把我們的門撞開
我們縮在一起
燈光像一盆骯臟的水潑在地上
今夜有暴風雪 今夜
暴風雪將使我們看到
白天剛剛竣工的建筑
天明前就倒坍
讓我們重新收拾這一切
——形式上回環往復,情感與思想上則頗為冷峻,與傳統的、浪漫主義的書寫構成比照,別具韻味。
第4期發表了上海詩人王寅的組詩《紀念》,他的詩冷靜輕靈、克制凝練,重意象,長于從日常生活中提取和發現美。《愛情》一詩只有3行:
水中的小提琴
水中的蝴蝶
水中的手指變幻不定
——有著一種飄忽、夢幻的氣質,以形象的方式傳達出了愛情微妙、難于捕捉、剪不斷理還亂的特質。
同期何拜倫的評論文章《上海詩歌:在場與告知》討論王寅詩歌時指出,“王寅的詩歌與阿什伯里所言的‘難度寫作’的要求大相徑庭,是一種拋棄修辭卻略帶傷感的趣味,擅于使用熱情用罄的普通人語言和精心雕琢的細節,基本上屬于意象派詩歌”。“講述者的形象也是優雅的、圓潤的,面龐略微有點蒼白,在‘紀念’的氣氛中享受著較為平靜的個人生活。這一切都是我們所喜聞樂見的,因為它使普通的事、普通的意義逐漸顯得有那么點特別,并讓我們對將生活中與感情有關的片段納入詩歌的做法不再有太多的抱怨。王寅的這種處理方式有一種迷人的質樸和直接性。”
張曙光的《責任》(第4期)也是一首元詩,全詩體現著對寫作之責任的理解,或者說寫作者的責任意識(而“責任”在此之后也被歸納為“90年代詩歌”的關鍵詞之一)。詩中寫道:
這一行必須重新做起
學會活著,或怎樣寫詩
還要保持一種高傲的孤寂,面對
讀者的贊美,挑剔,或惡意攻擊
寫詩如同活著,只是為了
責任,或靈魂的高貴而美麗
一如我們偉大的先人,在狂風中怒吼
或經歷地獄烈焰的洗禮
然而,一次又一次,我這樣說了
也試圖這樣去做,但有什么意義
當面對著心靈的荒漠
和時間巨大的廢墟
——這里面有著精神的求索、拷問和對于終極價值的關懷。它并不負責提供終極的答案,卻是直面自身處境、克服精神疑難的必要途徑。
第4期發表馮晏的組詩《廣場》,這一時期的馮晏已形成她以智性、思辨、沉靜為主要特點的個人風格。《空洞》一詩寫道:
我漸漸愛上了這座曾經不喜歡的房子
它寧靜的縫隙一直在向外觀望
雪白的天花板有圣歌中的風景漫過
縹緲、潔靜
靜之圣水將一切淹沒
風之沙塵被樹隔絕
在無言無語無限制的環境中感受自己
深綠色的生命汁液
把墻的顏色改變
一個人在房間里就能把世界修整得
清清麗麗
——這是一種個人的、孤獨的、“空洞”的狀態,同時也是一種“獨與天地精神往來”的狀態,平靜而熱情,自然而曠達,一無所有而無所不有……
在主編范震飚所撰《回顧與眺望——“青年詩人特輯”后記》(第4期)中,對該特輯進行了回顧:“近些年,《詩林》結交了許多才華橫溢的青年朋友,大約遍布于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廣袤土地。他們的代表作品,在《詩林》雜志上,都得到比較充分的反映。《詩林》結交朋友,并非那種喝酒吃菜的流俗方式,而是所謂‘嚶其鳴矣,求其友聲’,即是志同道合、肝膽相照的關系。惟才是舉,可以說是《詩林》編輯工作的準則。我身為雜志主編,只要時間允許,歷來如同普通編輯一樣,事無巨細地參與每一個環節的具體工作。很多前程遠大的青年詩作者,都是在我們披閱大量自然來稿中發現的。發現優秀詩稿的快樂,是難以形諸筆墨的——這是沙里淘金的功夫。不要看不起這樣麻煩的勞動。這種看似笨拙、實則意義非凡的工作,正是作為優秀編輯的基本素質。也許,在物質與金錢的交換關系越來越時尚的世態下,將公職轉化為既得利益,或敷衍塞責的做法,更適合某種脾胃。然而如此為之,不但有害于職業的聲譽,尤為甚之,是將許多有真才實學的青年后進,統通拒之于藝術圣殿之外,猶如委珠寶于泥土,誠可惜也。我們《詩林》,卻是人人樂意當一回現代的‘伯樂’,愿意結識普天下的文豪和才子。因為我們深知,惟其如此,《詩林》的質量,才能有切實的保證。”同時也反思并指出,“特輯中,仍然有不盡如人意的地方”,“我們的工作,……仍須精益求精才好。因為追求完美,乃我輩分當所為”。體現出編者的自覺、自律與自省,難能可貴!在如此的基礎之上,《詩林》將繼續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