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黃立康新作《水的復數》一問世,書名便引人遐思:水,何來復數?黃立康筆下“水的復數”究竟意指何為?帶著這份叩問,我翻開這部由百花文藝出版社推出的散文集。
初覽目錄,奇、偶兩章的分野,隱隱呼應數學中的概念一一奇數難整除,似顯孤清;偶數可均分,更顯豐盈。這結構本身,是否已暗示了書中內容的某種張力與平衡?新書發布會上,作者談及都江堰寶瓶口的短暫停留,觸發創作靈感,更增添我的好奇。
隨著閱讀深入,金沙江的畫卷徐徐展開。龍蟠、阿海、白鶴灘……一座座階梯式水電站,如水的豐碑,滋養世代生民。此刻頓悟:“水的復數”,其核心實為“人的復數”。水是生命之源,與人類血脈相連;而人類自身,亦構成生命長河中不可或缺的“復數”存在。作者摒棄浪漫主義的理想化濾鏡,以冷峻而精準的現實主義筆觸,將這一生命圖景客觀呈現在我們面前。
現實主義寫作,映照出生活原汁原味。其寫實性手法,將這一理念發揮得淋漓盡致。它執著于對生活細節的精準捕捉與不動聲色呈現,如同一位沉默工匠,于微毫之處還原生活本相。在《水的復數》一書中,這種寫實手法被運用得爐火純青。作者以現代為立足點,深情書寫本土韻味與情懷。從故鄉老宅古井,到建水古城井群,再到吐魯番坎兒井,這些滋養生命的源泉,在作者筆下不僅流淌清泉,更承載厚重眷戀與鄉愁。水井、油井、礦井、鹽井它們是人類文明基石。視野由小及大,從古井延展至瀘沽湖、金沙江,直至都江堰,一幅“水為萬物之源”的壯闊畫卷次第展開。金沙江上,巍峨的水電站,正是人類智慧與自然之力共奏的和諧樂章,點亮區域發展,托舉鄉村振興宏圖。
羅曼·羅蘭說過:“缺乏理想的現實主義是毫無意義的,脫離現實的理想主義是沒有生命的”,如同一盞明燈,照亮文學創作道路,深刻揭示理想與現實之間不可分割的緊密聯系。作者筆下,這種理念被賦予生動實踐,他以一種既腳踏實地,又充滿希望的筆觸,將故鄉的風土人情、歷史變遷與現代發展巧妙交織在一起,構成一幅幅真實富有想象力的畫卷。
黃立康的作品,沒有沉溺于對過去的無盡懷念,也沒有與現代社會的快節奏脫節,而是選擇一種更為積極、更為接地氣的寫作方式。他將故鄉、建水古城那些承載厚重歷史與文化底蘊的地標建筑,如百貨大樓、圓通山動物園,以及遠至瀘沽湖、金沙江的壯麗自然風光,都融入自己的文字之中。這些熟悉而又充滿生命力的場景,讓讀者感受到一種親切與溫暖,無形中搭建起一座連接過去與未來的橋梁。這種既立足于現實,又懷揣理想的寫作,才能真正觸動人心,發揮出其應有價值。他的寫作,無疑是對羅曼·羅蘭那句名言的最好詮釋,也是對這個時代精神的一種深刻表達。
在書寫老螺螄灣消逝與新螺螄灣崛起時,筆觸中流露出對舊時光的懷念,更多的是對未來發展的期冀與憧憬。他沒有簡單停留在對舊事物哀嘆上,而是以一種開放和包容心態,迎接和記錄新時代變遷。這種寫作態度,讓歷史遺存在新時代背景下煥發新的生機,實現傳統與現代和諧共生,展現作者深邃歷史感與開闊前瞻性。
典型化與細節,是散文的筋骨與血肉。散文是情感的流淌,更是記憶的容器,其藝術生命系于細節真實。細節失真,形象便轟然倒塌。《水的復數》以“水”為經,以“游”為緯,字里行間凝結游子鄉思。新疆坎兒井旁,作者驀然念及故鄉老宅那口因重建而被填埋的古井。老井消逝,是社會發展浪潮中的必然,其命運,也是時代洪流中個體命運的縮影。
作者善于選取代表性的人與事,以典型化手法折射廣闊社會圖景與普遍人性。如《河口的云》中,不同民族的母親為他縫衣的場景。
河口,七個世居民族在此勞作:瑤族、苗族、壯族、傣族、漢族、布依族、彝族,和諧共生。苗族母親在故鄉河口縣橋頭鄉種棉花和麻。她們辛勤勞作,播種、紡線、織布,為孩子縫衣的幸福畫面,被作者升華為一種堅韌樸實的文化符號。那位苗族母親,是千萬母親的縮影,樸實、善良、勤勞,以頑強的生命力在新時代的大地上譜寫凱歌。人性的光輝,在典型形象的刻畫中熠熠生輝。
賦予平凡以深意,是現實主義的魔力。《翅膀之歌》中,小路、長征路、龍泉路、福慧路、北京路、返鄉路…這些尋常的路,被賦予人生方向與選擇象征。在黑暗泥濘的小路上行走,被絆倒、被籠罩,隱喻成長坎坷。這條路,鐫刻作者從恐懼到無畏、從浮躁到沉穩的生命軌跡。無論以何種姿態前行,終將踏上返鄉路,這落葉歸根的隱喻,飽含深沉哲思。這種對路的深刻描繪,讓我們看到人生坎坷與曲折,也看到希望與歸宿。同樣,農耕時代的牛,在村民心中是保護神,甚至被賦予牛眼淚可見鬼的神秘色彩,打破其固有的憨厚形象,展現人類對自然生靈敬畏的復雜情感。
現實主義寫作還強調客觀呈現與情感內斂。藝術創作應著力于對現實冷靜刻畫,克制主觀情感直白宣泄。理想狀態是,作者不直接袒露自我,而是借助客觀、節制筆觸與精微細節描摹,讓情感自然流淌于字里行間。《在城市上寫詩》一文中,作者平實敘述一位鄉村少年闖入都市,通過推銷某品牌牛奶成功創業經歷。他從賣牛奶的蜘蛛俠蛻變為鋼鐵俠,銷售摩托車配件,足跡遍布云南。他個人命運流轉,無聲映照城市發展軌跡。這種客觀呈現方式,讓我們看到生活真實與殘酷,也看到希望與夢想。
城市的風是折疊的,更是獨具匠心。作者通過折疊這一意象,精準捕捉并隱喻事物形態特征與發展變遷。文中寫道:“我即將接受耳膜修復手術,自動扶梯以三十度角傾斜,二層與三層之間,宛如一張折疊后的硬紙或折扇的局部。”這種細膩描繪,讓我們感受到城市空間的層次感與立體感,引導我們深入思考城市生活的多維性。“我們置身于折疊的空間之中,城市向上折疊,預約的人群在水平面上折疊,彰顯出人潮洶涌。病痛、苦笑、生死、聚散,皆在醫院這座城中折疊交織。”醫院,作為城市的一個縮影,見證人生無常與多變,也承載人們對健康與生命的渴望與追求。高樓大廈一層層折疊,連風也被折疊其中,仿佛連時間都被這城市的節奏所折疊,變得不再線性而流暢。日常愛恨情仇和千家萬戶生活,都在這座城市中折疊展開。在這里,折疊不僅是空間形態描述,更升華為對都市生存狀態與復雜人生況味的深刻隱喻。
現實主義在秉承傳統寫實風格的同時,融合多元化觀察角度與創新性表述方式,塑造出獨具一格的審美領域。我們主張以文字傳達思想,將深邃意蘊融入言語表述之中。語言詩化表達,成為現代散文的一大特色。言辭簡練而不冗余,長句短句巧妙結合,使得文章氣勢順暢、一蹴而就。多運用質樸、直白語言來描繪民生困苦、社會沖突等現實議題。譬如,新疆坎兒井宛如一串不規則珍珠項鏈,圓形的井口尺寸相仿,猶如大地的細微針孔。作者將城市比喻為一件衣裳,紐扣作為衣物不可或缺的部分。一枚微不足道的紐扣或許并不顯眼,但它卻象征著一種文化。昆明城好似被容納在一枚紐扣之中,而昆明百貨大樓則是昆明的一顆璀璨珍珠扣。這種比喻手法運用,既彰顯城市重要地位,又流露出作者對故鄉的深情厚誼。這座城市本就顯得頗為寬廣,但置于更為廣闊空間之中,顯得渺小許多。這種相對論的體現,讓我們領悟到事物之間的相互聯系。
云,這一尋常景象,在作者描繪下煥發嶄新活力。作者運用比喻、擬人等修辭技巧,將云描繪得栩栩如生:“云化身為詩人,于天際間揮毫潑墨。風揚起號角之聲,白色薄云卷起旗幟,厚重白云中隱含馬鳴、雷鳴與炮響,浩浩蕩蕩軋過天空。一串串烏云猶如冒煙的列車,轟隆轟隆地飛馳而過。所有的云仿佛被炮火轟散一般,四散開來。”諸多動詞“描繪、揚起、奔馳、飄散”的運用,提升文章層次感和動態美,使我們恍若置身于那千變萬化的云海奇觀之中。
當我問及黃老師,如何寫好散文時,他侃侃而談,寫好散文,以真摯情感為核,輔以獨特視角、優美語言與文化厚度,實現情感教育與思想啟迪的有機結合。他秉持少而精的原則,嚴謹治文,字斟句酌。這種態度令人動容,也為寫作者指明方向,貪多難精,唯有用心雕琢,方能成就其深度。
《水的復數》通過寫實性描摹、邏輯性結構、典型化提煉,實現藝術與現實的深度交融。其現實主義內核在于如實呈現,而非理想美化。它如一面澄澈明鏡,映照出生活本真樣貌。既有滋養萬物的善之水與人類智慧榮光,亦有發展變遷中的消逝與個體命運沉浮;既有現實的粗與殘酷,也蘊藏不滅的希望與夢想。在這面鏡中,我們清晰看到水的復數,更深刻照見生命復數,及其在時代長河中的磅礴力量。
責任編輯:何順學夏云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