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朱洪濤" 南京大學文學博士,江蘇省作家協會會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代文學,民國知識分子。在《光明日報》《新文學史料》《讀書》《隨筆》等報刊發表論文、學術隨筆、散文兩百余篇,著有《顧頡剛傳》。
文學評論的寫作難免涉及引用、復述文本內容。復述、引述、評述,我把這意義相關的三個詞于此羅列,是想說明評論類寫作要如何處理好復述情節和自家評論之間的關系。沒入門的人為了湊字數,大段抄寫書本情節,最后綴上幾百字不痛不癢的評論一這種寫法肯定算不上抄襲,只是偷懶而已,但可以想象的是,文章肯定乏善可陳。
復述故事情節著似簡單,其實不然。復述不是對書本內容的簡單拼合,而是讀書的人把內容讀碎了,注入自己的理解,用自己的聲口呈現出來,有點類似把食材制作成菜肴端上桌。吃飯的人看到新鮮的菜品,心念一動,用筷子戳上一戳,研究一下原始材料是何方神圣。這樣能引起人興趣的“重現”,才有其價值。
而在現在的學生當中,不會復述或復述的質量很低是普遍存在的問題。
為什么不知道復述故事情節,本質上就是我們為什么不會講故事。工作以后,我最熟悉的研究對象,就是中文系的本科生。他們大多衣飾整潔,講文明懂禮貌,都是“五講四美”的好學生,可多數人不會繪聲繪色地講一個故事。
寫作課上,我讓學生講一個有頭有尾的故事。最后我以“有頭有尾”“有起有伏”“繪聲繪色”三項標準來衡量,居然極少有人能達標。其中有個男生講了自己的初戀故事,講著講著就“漸入佳境”了,情感有些把控不住,說了不少二人之間的交往細節。同學們屏息聽著,鴉雀無聲。但仔細想想:這稱得上是講好了一個故事嗎?我看未必。他講的是自己的事,可以不加修飾地娓娓道來。講述這個故事對他而言沒有難度,如果他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講出來的話。
講好一個故事,首先要獲得素材,然后斧鑿它,想清楚哪些能講,哪些要舍棄,哪些要重點突出,哪些最好一筆帶過,甚至講述的神情、語速等都得細加考慮。而這個男生講自己的故事,幾乎沒有考慮這些方面的問題。大家聽得人神,不是他講故事的技術高明,而是因為人都有好奇心罷了。
能把故事講好的人是高明的,只是這樣的人漸漸稀少了。記得少時聽袁闊成評書《三國演義》、張少佐評書《水滸傳》,他們用一張嘴就把書中人物講活了,讓那時的我欽佩不已。在一段固定的時間里,講述一段有主干有枝葉的故事,不疾不徐,不慌不忙,人在事中顯,首尾銜接圓潤…如果說講故事有技術,這就是技術。有個詞叫“添油加醋”,若從正面意義使用該詞,那么我們可以說,評書版《三國演義》添油加醋的本領真是強。把沉睡的三國故事重新帶回到聽眾面前,而且讓他們天天有期待,這是何等的魔力!
我一向認為,講不清楚的人多半寫不清楚。那為何我們講故事的能力就這么弱?一是好奇心的喪失,二是沉溺于自我的世界,脫離生活。如果我們連聽一個故事的心情都沒有了,又如何給別人講個好故事呢?比如說,我們要講好一個鄉村故事,就需要回到鄉土中國溫習一下夜深籬落一燈明。
施愛東是民俗學界的一流學者,他發現在最應該講好故事的民俗學界,大家講故事的能力居然也越來越弱。他解釋了其中的原因:有些青年學者熱衷于堆砌理論術語,制作資料沙拉、術語拼盤,以為講得越佶屈聱牙越是好文章。這樣的做法,無疑是自廢武功、自斷經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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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闊成,1929年出生于天津,中國評書表演藝術家,中國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袁派評書藝術創始人,曾獲第四屆中國曲藝牡丹獎終身成就獎。他是評書藝術的一座巍峨豐碑。他的嗓音如青銅鐘鳴,渾厚中帶著歲月的沉淀;說書時,眉宇間藏著山河,唇齒間吞吐風云。他讓《三國演義》的烽煙在折扇開合間重燃,令《水滸傳》的豪俠在醒木拍案時復活。他將評書從市井帶進殿堂,卻始終守著說書人的魂:把冷書說熱,把死書說活。2015年,先生因病去世,但那把扇子收攏的剎那,仍有余音在聽客心頭蕩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