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靴子拉鏈壞了,怎么都拉不動。我憋紅了臉,鉚足了勁,那拉鏈卻死死地卡在中間,絲毫沒有動彈。我最終無奈放棄,準備去修鞋。
我騎著車緩慢行駛,一路掃視著小城主干道兩旁形形色色的商鋪,時不時地盯著鞋店看一一里面琳瑯滿目,明亮的燈光聚焦在那些擺放整齊的精美的鞋子上。“這樣的店里應該不會修鞋吧。”我在心里嘀咕。就這樣路過一家又一家鞋店,再往前走就是小城的盡頭了,而我始終沒有發現修鞋的地方。
我正郁悶,眼角的余光瞥見了那條我許久未曾去過的小巷。那是一條熱鬧的街巷,但許多店鋪裝修黯淡,不夠光鮮亮麗,并非年輕女孩逛街的首選。
我拐了進去。這里的店鋪非常密集,一家挨著一家。商品滿得從里面“溢”出來,堆積到了門口。
我目標明確,繼續盯著鞋鋪,看哪家店里有修鞋匠。小巷很窄很長,我緩慢行駛,目光在左右兩邊密密麻麻的店鋪中搜尋。突然,一張醒目的大紅紙映入眼簾,上面寫著“免費修鞋”四個毛筆字。那一刻,我仿佛是在沙漠行走無盡、極度干涸時看到了一片綠洲,希望之火冉冉燃起。
我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請問這能修鞋嗎?拉鏈壞了。”我幾乎就要把我的鞋遞過去了。結果一盆冷水直接把我澆透:“我這只粘鞋底。”我一時語塞,倍感失望,灰頭土臉轉身準備離開。他又喊住我:“前面有個修鞋鋪,你可以去那看看。”說完他用手指了指前方拐角處。
我半信半疑,順勢看去,那是路邊的一處小攤。一把躺椅,一個木箱,一輛老舊摩托,一把大傘,一臺縫紉機,一個麻袋,這些就是我能看見的所有裝備了。我沒看到人,一問旁人,才知道是吃午飯去了,估摸五分鐘就會來。
我耐心等待著。過了一會兒,一位老人朝這邊走來,銀白短發,瘦削的臉,古樸的著裝,圍著黑舊的皮圍裙。我猜應該是修鞋匠了。他比我想象的要年老很多,看起來已過古稀之年。
他在那把躺椅上坐下。在我把鞋遞過去之后,他掏出一副眼鏡瞥了一眼,說了句“要換拉鏈”,便開始動手了。那鏡托已經斷了,眼鏡就像掛在他溝壑縱橫的臉上一般。在他修鞋的間隙,我端詳著他面前的那些家什兒,每一件都能看出歲月的痕跡,像他一樣,古樸精練。那個殘破的木箱上面蓋著幾塊皮革,里面放滿了各種各樣的小零件,羅列整齊。他伸手一摸,便找到了想要的配件。他把鞋子放在縫紉機上熟練地操作著。那臺縫紉機也有年頭了,興許是斷裂過,用幾塊木板固定著,上面滿是或新或舊的螺絲釘和鋼絲,想必是一次又一次的修補延長了它的使用壽命。
他在這個小城的角落待了多久呢?十年?二十年?刮風下雨,暖春寒冬,他都在嗎?他在這方天地間是如何堅守下來的呢?我不得而知,也沒有去問。我想那個古老破舊的木箱里裝著答案。
又想起中學時期常去的那間修車鋪。說是“間”其實不太準確,因為那個鋪子就是露天搭在一堵墻邊上,跟修鞋鋪一樣,各種工具簡單、破舊。從我對這個小城有記憶開始,修車匠就在那兒了。他理利落的平頭,戴一副黑框眼鏡,穿一身軍綠套裝,手上永遠有活在忙,修補輪胎或是調試鏈條…
我一路讀小學、初中、高中,自行車換了一輛又一輛,早記不清去過他鋪子多少次了。而他是不識人的,幾乎不抬頭看顧客,眼睛只町著自行車看,修修補補,干脆灑脫,像他的人一樣。春夏秋冬,日復一日,只要我經過那里,總能瞥見修車匠,他就像是在那扎下了屬于自己的根
我不知道他是哪一年開始營生的,又會在哪一年消失。
我看得到的和沒看到的,這些堅守在小城里的人,被時間一點點浸白了鬢角。他們做著普通的工作,過著平凡的生活。他們沒有我知道的故事,又或許,他們本就沒有太多可值一提的故事。
我也是其中一個。
《小城故事并不多》以一次修鞋經歷為線索,在小城巷陌的尋常生活中,勾勒出一幅被主流敘事遺忘的生命圖景。文章看似記錄的是尋找修鞋匠的瑣碎過程,內里卻完成了一次對城市邊緣生存者的深情凝視,展現了日常生活中被忽略的詩意與尊嚴。
文章以“壞掉的靴子拉鏈”這一生活細節開篇,巧妙設置了敘事的動力源。作者對現代鞋店的觀察—“琳瑯滿目”“燈光聚焦”“擺放整齊”,這些都與修鞋匠的簡陋攤位形成鮮明對照。這種對照不僅揭示了消費社會的光鮮表象與底層手藝人生存實況的割裂,更代表著兩種完全不同的時間體驗:前者是快速更替的消費時間,后者是緩慢沉淀的手工時間。
文中對修鞋匠的描寫堪稱微觀敘事的典范:“銀白短發”“溝壑縱橫的臉”“黑舊的皮圍裙”“斷裂的鏡托”,這些細節構成了一幅極具質感的肖像畫。更值得注意的是那些工具:“殘破的木箱”“用木板固定的縫紉機”“或新或舊的螺絲釘”,這些物件不僅是謀生工具,更是時間累積的生命印記。作者敏銳地捕捉到,在“伸手一摸,便找到了想要的配件”的動作里,蘊含著數十年如一日的專業堅守。這種對細節的專注描寫,使平凡物件獲得了近乎人類學標本的意義。
作者還通過修鞋匠自然聯想到同樣“扎根”于城市邊緣的修車匠。兩個互文性的人物構成了小城記憶的雙重錨點,他們的不變性反襯著城市的變遷與作者的成長。當作者寫他們“被時間一點點浸白了鬢角”時,揭示的正是這些邊緣勞動者作為城市時間刻度的重要功能。而結尾“我也是其中一個”的頓悟,則完成了從旁觀者到參與者的身份轉變,揭示了每個人都是他人眼中的“小城故事”這一真相。
《小城故事并不多》這個標題本身就是一個精妙的悖論,因為文章恰恰證明了小城故事并不少,只是需要發現的眼睛。作者用細膩的觀察和克制的筆觸,為那些“沒有太多可值一提的故事”賦予了值得銘記的詩意。在這個追求宏大敘事的時代,這種對微小存在的尊重與記錄,本身就具有不可疏視的文學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