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就是把世界裝入瓶瓶罐罐,然后任時間輕輕拂過。
我心里有一個很大的架子,上面擺滿了色彩各異的回憶。感到累了,我就會去看一看。
有人對我說,你還那么年輕,前面還有大把的時間,但你總是執著于曾經和現在。這真的好嗎?我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即便回憶不多,那瓶瓶罐罐里的一切也是很珍貴的,當然也很易碎。
我曾有很多鸚鵡。它們和我關系不好,見了我總是害怕地亂飛。因此,我從來不會靠近它們,從來只是遠遠地看著,看那些羽翼如何撲騰,看它們如何高歌、如何梳理羽毛。給它們換飼料的活總是我來干,換水也是。每當我干這些活時,它們便嚇得直叫喚,但對食物的渴望又讓它們緊盯著我手中的飼料。沒事的時候,我喜歡看著它們,一直看著,直到有一年,它們都消失了。

那一年,我回到中國(我常年身處海外)。在這之前,鳥不能沒人照顧,于是被交給我的鄰居。而我回來時,它們回不了我家了。它們都還活著,這點是肯定的,可鄰居不愿意歸還。反正我爸是這么對我說的。如此,它們和死了也沒什么區別,我便把它們裝入瓶瓶罐罐,珍藏在心里。然而,時間太強大,我慢慢地忘了它們的樣子、它們的歌聲、它們的五彩斑斕…
我曾有一個夢。那個總是很安靜的孩子,想成為一名軍人或者警察,因為不會西班牙語,所以總是和中國人玩。大家想象自己是警察,拿著手槍與壞人搏斗;或者想象自己是軍人,在戰火紛飛的戰場上奮不顧身。可漸漸長大后,夢終究是夢,總會消散,漸漸不復存在。于是我把它們也裝進瓶瓶罐罐。無奈時間太殘酷,我慢慢忘了那些想象中的激情、不盡的熱血,還有那份對“英雄”一詞的向往。

后來,我回到老家,果然沒見到奶奶。我再也見不到她了,于是我把她的聲音和容貌裝進瓶瓶罐罐。
我曾有那么多念想和悲傷,但不出多久便都會淡忘。這也是拜時間所賜。人們把這稱作成長,可誰都不清楚這究竟是得到還是失去。我知道時間是什么樣,所以我害怕它。我害怕時間,它既搶劫,又誅心。它從不偷竊,它從來都是明目張膽地搶。
我有一群朋友,剛認識的時候,大家無事不談、無話不說。我們有個群,里面每天都充滿各種消息。可一年又一年過去,群里已經安靜下來,有時一個月也不會有幾條消息。甚至有些人之間的關系開始破裂。我明白這都很正常,可仍害怕失去。不論是誰,我都想留住,只不過任我怎么做,也阻止不了時間罷了。
人只要還在走,再遠的終點也總會來。可很不巧,時間亦永不停歇,慢慢地,輕輕地,走過一路,沿途可謂寸草不生。現在的我想這些沒有意義,但我還是難免擔心。我知道時間是什么樣子。
我感覺自己的時間是靜止的,而其他人的都在走。我拼命地追趕,可所有人都越來越遠。于是膽小的我慢慢停下來,哭著喊著,試圖挽留當下。我不愿在時間的河里溺亡,也不愿看著遠去的身影被埋沒在今天
我有時希望活在漫畫中,那里有無盡的歲月、永遠的朋友,還有遼闊得看不到終點的春天。我不愿聽著聲聲“再見”,與艷陽告別。我有時希望世界一成不變,那樣的世界沒有未來,也就沒有對未來的恐懼。我害怕著,因為我不知道我的未來會是色彩繽紛的、黑白的,還是一片空白?
真是可惜,我們活在如此小氣的世界里。所謂的“當下”不過是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的一個個普朗克時間(光波在真空中傳播普朗克長度所需的時間,理論上是最小的可測時間間隔,此期間發生的變化是不可探測或觀察的),往后一步就是過去,往前一步就又是未來了。
而就是這么小氣的世界,又給了我們那么多短暫的美好。
有人說,沒有時間,人就不會懂得美。對此,我不得不認同,畢竟永恒的石頭不會理解花兒那片刻的美。可即便這樣,我想也不應該是時間不停掠奪的借口。
對了,別怕!命運是場病,躲不掉的病,而當下便是良藥。你要快樂,一定要快樂!
在《我不敢與時間對視》一文中,作者以細膩敏感的筆觸構建了一個由“瓶瓶罐罐”組成的記憶宇宙。文章表面上是對時間無情流逝的哀嘆,更深層的寓意卻是要揭示一個根本悖論:我們既需要記憶來確認自我,又不得不面對記憶的必然褪色甚至徹底消失。這種矛盾構成了動人的張力,也使文章超越單純的懷舊抒情,成為對存在本質的哲學叩問。
作為核心意象的“瓶瓶罐罐”在作者筆下展現出驚人的多義性。它們既是保存記憶的容器,又是埋葬逝去時光的棺槨;既象征著人類對抗時間暴力的努力,又暗示著這種努力的徒勞。作者將生命片段封存其中,卻發現時間“太強大”“太殘酷”“太卑鄙”“太無情”。這種反復的敘述結構形成特殊韻律,強化了人與時間對抗的悲劇性。容器中的內容不是靜態的保存,而是動態的消解一鸚鵡的模樣、祖母的面容、天真的感覺,都慢慢變淡或者模糊。
文章對時間暴力的描述令人心驚。時間“既搶劫,又誅心”,“它從不偷竊,它從來都是明目張膽地搶”。這種擬人化的暴力形象與“輕輕拂過”的輕柔動作形成強烈反差,揭示了時間溫柔表象下的殘酷本質。在記與忘的拉鋸中,文本意外觸及了遺忘的救贖可能。“過度的歷史感會壓垮生命,適度的遺忘反而是健康生活的條件。”這樣的洞見,使作者對時間與記憶的思考獲得了更復雜的維度。
結尾處突然轉向當下主義的勸慰:“你要快樂,一定要快樂!”當無法戰勝時間時,我們至少可以肯定當下的價值。這種刻意的樂觀與全文沉郁的基調斷裂,強化了文本的核心矛盾:我們既知道“‘當下’不過是介于過去和未來之間的一個個普朗克時間”,又不得不將其當作“良藥”。這正是現代人時間困境的精確寫照。
在保存與消逝的雙重運動中,人類得以短暫地凝視自己的存在,卻又不得不接受這種凝視終將模糊的命運。或許正如文中所暗示的,真正的智慧不在于徒勞地填滿更多瓶罐,而在于接受瓶罐終將空置的結局,并在這一認知中,尋找與時間和解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