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鴉了幾個毛筆字,字跡很淡。我信手把筆斜著抹一下,下面勾一筆,再斜添兩筆,一條魚兒就游了過來,從我的記憶里,緩緩地游過來。
小時候,我最享受的是吃魚。
老爸有一個全村人都沒有的本領。在小溪里,他兩手往邊上的雜草里一摸,泥鰍就搖擺著滑溜溜的身子,出現在手掌心。即使在偌天的池塘,老爸也能徒手摸到魚。老爸的一生,都在和魚打交道。有二十余載,他一直承包一個魚塘。
每當風聲呼呼、天寒地凍的日子,老爸就開始干魚塘。早先用的是那種腳踩式木頭水車。老爸的身子隨著水車起伏,風里夾雜著枯草的腐爛味和塘水的腥味。水車沉悶的聲音伴著老爸粗蠣的笑聲,盤活了寂靜的田野。
當水漸漸變少,魚開始在塘里跳躍,老爸開始用大桶裝魚。風是不會輕易停歇的,把岸上的我凍得瑟瑟發抖。老爸裸著雙腳和雙手,衣服濕漉漉的,濺滿了泥巴,像一枚斑駁的樹葉,在風中翻轉。
體面的魚兒,老爸拿來送人。外公家要送,同村的姑媽家要送,左鄰右舍要送,借錢給我家的要送…在老爸的處世哲學里,好的東西要給別人,要記得別人的好。他常說,自己吃了落糞坑,別人吃了傳四方。
老爸大半輩子為錢所苦,但他辦任何大事都不收人家禮金。作為一個兩歲沒了媽,沒有讀過書的農民,他的骨子里有一份可愛的固執。黃刺魚、大頭魚、大鯽魚,他都拿來送人。每次去送魚,他就滿臉喜氣。那被風磨礪得粗糙的笑聲,像煙花一樣綻放,聽起來寬闊又豪邁。這是他一年辛苦勞作下來最開心的時候。
吃魚是大事。一部分魚養到大水缸里,最多的自然是鯽魚,用來過年待客。鯽魚湯非常鮮美,似乎不用加什么作料,那白白的湯就會在白白的仙氣里散發出誘人的香。香氣分明是渾圓的,在房子的各個角落滾動。還有一些魚特別小,我也叫不出名,一律炸著吃。這是家庭的盛宴。往往出現在春節。
老爸看著我們吃魚,笑出來的皺紋像魚兒一樣游動。他的手指彎曲著,使用筷子不大利索。是被寒風吹的嗎?是被大魚咬的嗎?是被塘水泡的嗎?諸如此類的疑問,在我腦中一閃而過。我覺得老爸是個有本事的人。有他在,貧瘠的生活里就會有魚香。
只是,為什么不在夏天干魚塘呢?那樣我也可以去捉魚玩了。老爸說,天氣熱,捉的魚活不了,塘里剩下的魚也活不了。我懂了。魚兒喜歡冷冷的風
我總喜歡站在水邊看魚兒。是有風的地方就有魚兒,還是有魚兒的地方就有風呢?魚兒總是在風里笑出水皺紋,有的像孩童畫出的月牙弧,有的像撒出一把小星星,有的像漂過一枚小紙船
魚兒微微地笑著,笑著笑著,就會笑出一個旋渦,偶爾發揮超常,把自己笑到空中,翻一個漂亮的跟斗,然后又在浪花的掌聲里回到水面。老爸也笑。他趕早去集市買魚苗,把它們倒進魚塘。他把莊稼地里的青草拔了,也倒進魚塘。莊稼有十幾畝,草兒有一大堆。魚兒歡快地吃著,老爸的額頭上就有魚兒游動起來。
那天傍晚,老爸出了窯門,走向他的魚塘。此時,風都睡去了,魚兒熱得浮上水面。夏天的龍窯,就像火爐。老爸就在窯里抬大缸搬陶罐,忙得滿身大汗。我的老爸,一輩子掙的都是血汗錢。冬天挖藕,夏天下窯,農閑時徒步去嵊縣當貨郎。每一角紙幣里,都有熱風或冷風的見證。
他擔心魚兒,又趕到山腳下的水庫去引水。養魚,是老爸苦難生活的寄托。
魚兒有了新鮮的水,身子不再沉重。老爸的身子卻沉重得似乎快要支撐不住了。他不洗臉也不洗手,直接倒在塘塍上。真希望他能做一個夢,夢里都是在風里笑的魚兒;真希望夏天的風和冬天的風,能換一下崗,讓老爸也變成風中的魚兒,在水里笑出旋渦……
可為什么現在的老爸,不會笑了呢?用醫生的話說,這是帕金森患者的特征。我的老爸,曾經把艱難的日子過成風中的笑聲;當幸福之門已然開啟,他卻不會笑了。他的手,已經夾不住任何一筷菜肴;他的腳,怎么也無法開啟第一步;
他想笑,臉上的肌肉卻是僵的。他,儼然一條岸上的魚,在命運面前手足無措。
風,從樹上垂落,在身畔的光陰里,蕩起一圈圈漣漪。這是幾十年前的風嗎?你們把老爸的笑聲,藏到哪里了?
作者領讀
這篇文章的靈感,源于一次偶然的毛筆涂鴉。當那看似隨意的幾筆勾勒出魚的形狀時,記憶的閘門瞬間被打開,小時候吃魚的美好回憶洶涌而來。
曾經,父親是那么強壯和樂觀,他的笑聲是我童年里最溫暖的音符。寒風中干魚塘時,他的笑聲穿透寂靜的田野,讓我感受到生活的希望;送魚給他人時,他的笑聲像灶膛里炸開的柴火,盡顯善良與大氣。吃魚的時刻,他看著我們滿足的樣子,皺紋里都藏著笑意。那時的他,是家里的頂梁柱,是我心中無所不能的英雄。他把體面的魚送給他人,更讓我看到他重情義的處世哲學。這是他人格魅力的展現,承載著他對生活的理解和對他人的感恩。
如今,帕金森病殘忍地奪走了他的笑容和活力。他的手夾不住菜肴,腳無法邁出第一步,臉上的肌肉僵硬…曾經那個在風中肆意歡笑的父親,仿佛變成了一條困在岸上的魚,在命運面前無助又迷茫。這種反差,讓我的內心充滿了痛苦和無奈,也成為文章情感的核心沖突。
對我而言,寫作是一場與過去對話的旅程。通過文字,我重新走進父親的世界,感受他的堅韌與慈愛,善良與豁達。我希望讀者朋友能從這些文字中,找到情感的共鳴,悟到親情的可貴、生活的不易,以及在淤泥里種蓮花的人生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