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邦生年考

中圖分類號：K207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9-5128（2025）06-0039-04

漢高祖劉邦，在秦末農民起義中崛起，風云際會，成為兩漢四百年基業的開國之君，也是中國兩千多年大一統君主專制制度的奠基者之一。然而對于這樣一位歷史人物，雖然司馬遷、班固在史書中對他的一生都盡其所能地加以記述，但仍有不少基本的史實是不清楚的，乃至存在諸多爭議。特別是關于劉邦早年的歷史，因在起義之前混跡社會底層，并未引起時人太多的注意，以至他的生年、家庭成員的姓名、社會關系等等，均存在很多疑點。今僅就劉邦的生年略加考證，并兼及其與呂雉的婚育時間等問題，以期能形成對劉邦這一歷史人物更為清晰的認知。

一、關于劉邦生年的主要觀點

關于劉邦之生年，史書記載較為模糊，至少《史記》《漢書》皆無明文，而后世相傳，主要有兩說：一見《高祖本紀》，裴骃《集解》引皇甫謐曰：“高祖以秦昭王五十一年（前256）生，至漢十二年（前195），年六十二?！保?］488一見《漢書·高帝紀》，顏師古注引臣瓚曰：“帝年四十二即位，即位十二年，壽五十三?！保?］79依皇甫謐說，則劉邦當生于公元前256 年；若依臣瓚說，則當生于公元前247 年，其間有九年之差。對此，梁玉繩評判曰：“《御覽》八十七引《史》云：‘四月甲辰，崩于長樂宮，時年六十二，在位十二年，葬長陵?！瘛妒酚洝窡o之。但臣瓚謂‘帝年四十二即位，壽五十三’，皇甫謐謂‘高祖以秦昭王五十一年生，至漢十二年，年六十三’。蓋瓚說非也，謐言‘六十三’，亦‘六十一’之訛。”［3］239此處六十一、六十二、六十三這三種說法頗顯混亂，對此，張文虎曰：“崩長樂宮?！都狻贰炅鞅咀鳌`，依《御覽》引改?！保?］96王叔岷的總結更為全面，其言曰：“案《漢書》《漢紀》《通鑒》崩下亦并有于字。張氏據《御鑒》改《集解》‘六十三’為‘六十二’是也。《初學記》九引《帝王世紀》，稱高祖‘十二年崩于長樂宮，年六十二’?！兜弁趼哉摗吩疲骸次皇?，崩。年六十二?！⑵渥C。王先謙《漢書補注》引杭世駿云：‘高祖生年乙巳，至是年丙午，當是六十二。’梁氏所謂‘謐言“六十三”，亦“六十一”之訛’?！弧恕`。（《通鑒》注：‘壽五十三?！境辑懻f，非也。）”［5］350上述梁、張、王三家之說，皆從版本校勘學角度論證劉邦壽六十二，認同皇甫謐之說。雖然他們的說法似乎不無道理，但臣瓚之說究竟錯在哪里，皇甫謐說又有哪些史實可以佐證，他們并未詳加探討，故難免有點說服力不足。

今人辯此，則開始從人際關系的比對中尋求證據。如曾維華提出兩條理由論證劉邦當生于秦昭王五十一年：一是黥布在高祖十一年（前196）謀反時有“上老矣，厭兵”之說，認為若生于公元前256 年，則此時劉邦61 歲，與稱“老”相合；若生于公元前247 年，則此時為52 歲，與稱“老”年齡不合。二是由張良年齡來看，鴻門宴之前，劉邦問張良：“孰（項伯）與君（張良）少長？”張良回答：“長于臣。”于是劉邦說：“君為我呼入，吾得兄事之。”可見劉邦與張良年齡相近或相同。又由張良父張平死于韓悼惠王二十三年（前250），且張良有一個弟弟來看，張良當約生于公元前256 年或稍前，是劉邦生年的又一佐證［6］。張振臺對曾維華說提出反駁，認為若按《國語·吳語》注所說的“六十曰耆，七十曰老”，或《晉書·食貨志》“十二以下，六十六已上為老小”的說法，61 歲也都不能稱“老”；而按劉邦發布的教令“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的規定來看，52 歲亦可稱“老”。而劉邦與張良的對話，僅是一種權宜之計，并且只要比張良小，則其兄事項伯無不可，并不能斷定劉邦生于公元前256 年［7］。這方面的專論文章較少，曾、張二人的討論似乎各有其道理，若不深入研討，很難斷定哪種說法是對的。

二、對前人論據的辨析

上述爭論是很有意義的，值得我們參考。張良說項伯年長于己，劉邦遂謂“吾得兄事之”，可見二人皆較項伯年少。張良之父張平卒于韓悼惠王二十三年（前250），后二十年秦滅韓，而張良弟死不葬，謀刺秦王①［1］2457。由此可知張良當生于前250 年之前，又有弟，則其生年當至少在其父卒前約三五年，與皇甫謐之說劉邦生年確應相接近。另外，秦滅韓時，張良尚以“年少”而“未宦事韓”，若此時張良已年過三十，則不應稱“少”，而又已距其父卒年二十年，則其年齡必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由此反觀劉邦“及壯”為亭長［1］433與黥布“及壯”遭刑之“壯”［1］3133，20 余歲尚稱“少”，則“壯”當為30 余歲，這與《禮記·曲禮》“三十曰壯”［8］24之說是相合的，亦符合古人“三十而立”的觀念。

除張良年齡可供參考外，黥布的年齡亦可依據。黥布壯時獲刑，繼而“論輸麗山”，后“率其曹偶亡之江中為群盜”［1］3133，其時必在秦統一天下（前221）之后、二世元年（前209）陳勝起義之前。高祖十一年（前196）黥布謀反，以為“上老矣，厭兵”［1］3142，可見劉邦必年長于黥布。黥布刑輸麗山時為壯年，蓋30 余歲；起兵時（前209）若以后此三年計，則當在35 歲左右；至謀反時，則當在48 歲左右。若依臣瓚之說，則時劉邦52 歲，黥布則年近五十，二人年齡相差僅數歲，相去無幾，似不宜有老而厭兵之論。如果按皇甫謐說計算，則劉邦時年六十一，比黥布大10 余歲，則黥布說劉邦老而厭兵，言下之意自己尚屬盛壯，就比較合理了。故就此而論，皇甫說或得其實。

此外，張振臺所說“六十曰耆，七十曰老”，耆老連稱，六十以上自可稱老，非必七十以上始可稱老也。而其所稱引之《晉書·食貨志》乃晉代之說，未必適用于漢初。劉邦所宣布之教令，《高帝紀》載在二年（前205）二月［2］33，且三老在此時主要是一種職官，與“老”之界定關系并不直接?？疾齑藭r對“老”的法律界定，當從課役制度入手。大致說來，秦17 歲“始傅”，60 歲“免老”，漢景帝二年改為二十“始傅”，昭帝時定為二十三“始傅”，五十六“免老”②［9］248–1272。無論是56 歲還是60 歲始可稱“老”，52 歲都不能滿足條件，唯61 歲始可，這也是支持皇甫謐說的又一個佐證。

此外，從信陵君、張耳的年齡行事及與劉邦的關系，以及劉邦與呂雉的婚育情況，亦可推定劉邦生年。

三、從信陵君、張耳的年齡行事推測劉邦生年

信陵君魏無忌為戰國末年四公子中最善養士者，任俠之名布于天下，亦為少年劉邦最為崇拜之人，然信陵君卒時（前243）劉邦尚少，大概未能與之謀面。然而在《魏公子列傳》末，司馬遷寫道：“高祖始微少時，數聞公子賢。及即天子位，每過大梁，常祠公子。高祖十二年，從擊黥布還，為公子置守冢五家，世世歲以四時奉祠公子?！保?］2883可見少年劉邦心目中對信陵君是非常崇敬，以至終生不忘，在臨終前不久還為其置守冢五家。這樣的待遇不過數人，當時的詔令①言：“秦始皇帝、楚隱王陳涉、魏安釐王、齊緡王、趙悼襄王皆絕無后，予守冢各十家，秦皇帝二十家，魏公子無忌五家?！保?］487足見信陵君在劉邦心目中是與列國君王一樣的，守冢戶數的多寡僅與他們的身份有關而已。應該說，少年劉邦最敬佩的就是信陵君了，后來他追隨張耳大概與此有關；再后來，劉邦出任亭長并在咸陽看到秦始皇的盛大排場、并發出“大丈夫當如此”［1］434的慨嘆后，秦始皇便成為他最艷羨之人。

公元前247 年，信陵君率五諸侯兵伐秦，這是信陵君一生中最后一件大事，此后秦行反間計，魏安釐王聽信讒言而疑忌信陵君，信陵君抑郁而終。信陵君生命的最后四年，眾多門客也風流云散，其中可能就包括張耳。張耳生年史家亦闕載，然本傳言“少時及魏公子毋忌為客”，則公元前247 年伐秦時張耳可能已經成為其門客，應在二十至三十歲之間。其后張耳流亡外黃，外黃富家女嫁之，“張耳以故致千里客，乃宦魏為外黃令”［1］3103。若劉邦生于公元前247 年，則張耳比劉邦年長20 歲以上，考慮到二人后來為男女親家，似不應差距如此大；且信陵君卒時劉邦才四五歲，與他對前者的崇拜之情也不甚相符。若劉邦生于公元前256 年，則張耳長于劉邦10 余歲，信陵君卒時劉邦已十三四歲，正值少年世界觀形成之時，較易對某些人產生偶像崇拜，于上述諸節更講得通。加之劉邦“為布衣時，嘗數從張耳游，客數月”［1］3104，蓋在張耳為外黃令期間。張耳在秦滅魏之后曾遭通緝，逃亡于陳，故劉邦從之游必在秦滅魏（前225）之前，言“為布衣時”，則是在壯年仕為亭長之前，蓋亦二十余歲時，當時的劉邦似乎過著自在浪漫的游俠生活。若劉邦生于前247 年，則其與張耳游當在前228 至前225 年，即二十至二十三歲之間；若劉邦生于前256 年，則其與張耳游在前237 年至前227 年，即二十至三十歲之間。既言“數從張耳游”，似以交游時間較久之后者更合理。

四、從劉邦“試為吏”及與呂雉婚育年齡推測其生年

關于劉邦與呂雉的婚事，《高祖本紀》載其事于試為亭長及縱觀始皇帝之后，《高帝紀》同。我們不妨先推斷出縱觀始皇帝的時間，然后再推測劉邦、呂雉的婚年。

“縱觀”之義，《正義》引包愷云：“恣意，故縱觀也?！保?］435顏師古亦注曰：“縱，放也。天子出行，放人令觀。”［2］3其事當在秦始皇初并天下時，此時始皇得意已極，故縱百姓觀己而無所禁。若在張良博浪沙狙擊始皇誤中副車之后，則必戒備森嚴，定不會令百姓縱觀矣。張良博浪沙事在秦始皇二十九年（前218）［1］315，則縱觀之事極可能即在初并天下之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出任亭長更在此前，或即秦滅楚之年（前223）或此前一年（前224）。何以有此推斷呢？《史記·秦始皇本紀》記載：“二十三年（前224），秦王復召王翦，強起之，使將擊荊。取陳以南至平輿，虜荊王。秦王游至郢陳。荊將項燕立昌平君為荊王，反秦于淮南?！薄墩x》曰：“楚淮北之地盡入于秦?！保?］298可見公元前224 年原屬楚淮北之地的沛已為秦所有，劉邦也就在本年成為秦人。楚、秦交替帶來整個生存環境的極大變化，故劉邦極可能于此時放棄游俠式的生活，而出任亭長。由此亦可推測劉邦生年。前已言之，劉邦是“及壯，試為吏，為泗水亭長”的，年齡當在三十以上，否則便如二十多歲的張良，被稱為“年少”了。如此，則其出生年份當為公元前256 年，若為公元前247 年，則任亭長時尚不及三十歲，即便晚至博浪沙事件之事，劉邦也僅及三十而已。但若真晚至公元前218 年，則又與劉邦、呂雉的婚年矛盾矣。

若以張敖、魯元公主之婚事及二人之女與惠帝之婚事推之，劉邦、呂雉的婚年似應不晚于秦始皇帝二十七年（前220）。《張耳陳馀列傳》：“漢五年（前202），張耳薨，謚為景王。子敖嗣立為趙王。高祖長女魯元公主為趙王敖后?！保?］3115此雖謂漢五年魯元為趙后，然而應并非至此時始嫁張敖。魯元、張敖之女嫁惠帝為皇后，惠帝于前194 至前188 年在位，若漢五年張敖始婚，則至惠帝崩，張后亦不過十四五歲。而張后嫁時在惠帝四年（前191）冬十月，其時年齡當在十四五歲以上，否則不到生育年齡。據《高帝紀》記載，漢二年（前205）十月張耳歸漢［2］32，若本年張敖、魯元結婚生女，至前191 年亦僅及十五歲。若魯元嫁張敖時為十五歲，則劉邦與呂后之婚事至少在前220 年，即始皇帝二十七年。秦二世三年（前207）巨鹿之戰時，“張敖亦北收代兵，得萬余人，來，皆壁（陳）馀旁，未敢擊秦”［1］3112。既然張敖已能收兵作戰，則此時當在二十余歲，若出生于前230 年，則長于魯元公主十歲；惠帝劉盈生于始皇帝三十七年（前210），則魯元公主亦長于惠帝約十歲，惠帝則長于張后約五歲。

從文獻記載中可大致推測此時女子的初婚年齡。如《國語·越語》載勾踐為報吳國之仇，使越國百姓盡快繁衍生息，下令曰：“女子十七不嫁，其父母有罪；丈夫二十不娶，其父母有罪。”［10］570這里應是對百姓婚齡盡可能早的一種臨時政令，亦可見古代女子出嫁年齡確如《周禮·媒氏》及《禮記·內則》所說，大致是女子“二十而嫁”［11］509［8］1171。漢代女子出嫁似較古時略早。漢惠帝六年（前189）曾下詔曰：“女子年十五以上至三十不嫁，五算。”［2］91 可見此時女子出嫁大致在十五至三十歲之間。這也符合現代學者的相關研究，即“西漢初年，女子初婚年齡大都在十五歲之后”［12］90。如此推測，則劉邦與呂雉的婚姻應不晚于公元前220年，否則其子女亦過于早婚矣。由此反推劉邦之縱觀始皇，時在劉邦婚前，似只能在前221 年初并天下之時。如此，則其任亭長即便不在秦軍占領沛縣的前224 年，亦必不晚于縱觀始皇的前221 年，因“試為吏”是三十余歲的壯年，故其生年，應為公元前256 年，而不應是前247 年。

綜合上述各種論據來看，可見皇甫謐說更符合史實，劉邦生年當為秦昭王五十一年，即公元前256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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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朱正平】

Abstract：Regarding the birth year of Liu Bang，two stories are presented in historical writing：one by Huangfu Mi， which states‘the 51st year of King Zhao of Qin（256 BC），”and another by Chen Zan，which claims“he died at 53（247 BC）.”Previous scholars mainly argu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extual criticism and largely supported Huangfu Mi’s theory. Present debates，however，focus on the age difference between Liu Bang and Zhang Liang，as well as the interpretation of Liu Bang being referred to as“old”during the campaign against Ying Bu. By synthesizing evidences such as Zhang Liang being described as“young”and“not yet holding office，”the Qin and Han regulation of retirement at the age of 60，the age gap between Liu Bang and Ying Bu，and analyzing Liu Bang’s admiration for Lord Xinling and his following of Zhang Er— particularly the timing of Liu Bang’s entry into official service as“upon reaching adulthood，”as well as the timing of his marriage and having children with Lü Zhi—all data points to Huangfu Mi’s theory. Therefore，Liu Bang’s birth year should be 256 BC.

Key words：Liu Bang；birth year；Huangfu Mi；Chen Zan；Historica Record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