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收的滋味

玉米熟了！

以藍湛湛的天穹為背景，極具曲線之美的山丘，仿佛一位孕婦橫陳在那里，靜美、恬然。風吹過玉米林，發出嘩啦啦的絮語，紫紅色的玉米纓下，露出紡錘大小的棒兒——它們撐破了深綠的衣裳，豁出飽滿、金黃、閃亮的玉米粒。

該下地玉米了！

背著竹簍，鉆進玉米林，將自己幸福淹沒。咯吱一一握住玉米棒，稍稍用力一旋，棒兒就落在了手心，沉甸甸的，豐收的喜悅霎時躍上心頭。隨后，咚一將手往后一揚，棒兒就穩穩裝進了簍里。

一開始，大家齊齊涌進玉米林，摘著摘著，隊伍就慢慢分散了。一切變得靜悄悄的。玉米真多，摘著摘著，光影潛移，恍惚之間，感覺置身于童話森林，那一根根隱藏在葉叢間的玉米棒子，仿佛匿在樹上的美人魚，令人浮想聯翩。

一筐筐玉米，被堆在田頭，高高壘起。

不覺到了黃昏，橘紅色的余暉涂在山丘。再瞧玉米地，一片片金紅色的明凈亮光，一塊塊深藍色的濃重陰影，形成強烈的對比。那一堆堆玉米，仿佛小小的金字塔，在夕陽下燦然生光。

趁天晴，玉米被運回了打谷場。

一時間，打谷場成了歡樂的海洋。家家戶戶，男女老少，聚在一起，熱鬧無比。大家分工協作，老人們剝苞葉，女人們搓玉米，男人們曬秋，孩子們看場。目之所及，皆是純凈、豐盈、耀眼的金黃。

有些人家，為了表達豐收的喜悅，將金燦燦的玉米扭作一串串，掛在屋檐，裝扮窗戶，與紫紅紅的高梁、紅艷艷的辣椒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一幅鄉間秋收畫卷，煞是好看，增添了不少喜慶、祥和、歡樂的氣氛。

炊煙裊裊而起。

剛用石磨碾出的玉米糝，少不了做第一籠饅頭。地地道道的農作物，經過揉面、發酵、上籠、蒸熟等工序，給辛苦一年的人們以慰勞。當掀開蒸籠，吹開水汽，只見一團團饅頭，暄軟、厚實、飽滿，熱氣騰騰咬上一口，一縷甘甜、軟糯、鮮香的味道滲在味蕾，讓人回味不已，對土地充滿了感恩。

此時，母親會給我們做一次玉米烙餅，將發酵好的玉米面，稍稍添鹽，用手揪成薄薄的圓片兒，輕輕入鍋，浮于滾油。待一面金黃后，再翻至另一面，等兩面炸透，油汪汪地拎上來，趁熱咬上一口，外酥內脆，品咂有聲，欲罷不能。

天轉涼了。

許多個清晨，母親將玉米糝子熬粥，丟下幾塊紅薯，誘人的香氣彌漫開來，惹得肚里的饞蟲直打架。咕嘟咕嘟的沸騰里，數粒杏紅浮金黃，迷人的暖色調，是那么的好看。燙乎乎喝上一碗，感覺鄉間日子，是那么的豐盈、純真、美好…

二

北雁南飛，高梁紅了。

當風貼著湖面吹來，高粱隨風搖曳，仿佛無數火焰在噴吐，恰似無數熔巖在流淌，一浪接一浪，儼如紅色的海洋。

此紅，喜氣，端莊，醉人。紅得，仿佛野鴿子的小眼睛，宛如新娘的紅蓋頭，恰似節日的紅燈籠；紅得，惹人怦然心跳，讓人血脈債張，令人豪情萬丈。

高梁的根，深扎大地，裸露在外，貌若青筋，狀似龍爪。收獲時分，男人們將五齒釘耙高高揚起，用力挖下去。砰—一每挖一下，大地

作者簡介：劉峰，筆名宇原、顏紫，湖北省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日報》《光明日報》《工人日報》《解放日報》《農民日報》《蓮池》《長江文藝》《廈門文學》《躬耕》《膠東文學》《陽光》《地火》等報刊。

震顫，高粱隨之顫動，宛若弦鳴。當幾個來回過后，它才撲通一聲倒向大地。

女人們緊隨其后，手握釬刀，察—將沉甸甸、紅彤彤、亮晶晶的高粱穗子斫掉，然后集穗成捆。遠遠望去，一群人在高粱地收割，仿佛圍著一地篝火，在完成一場原始而狂野的舞蹈。

看喲！一株株高梁，有著青銅般的莊嚴，有著哲人般的曠達，有著少女般的靈秀。有人觸景生情，情不自禁將經典電影《戰洪圖》里的歌曲高唱：“火紅的太陽湛晴湛晴的天，高粱曬米谷穗兒彎又彎…”歌聲在上空久久回蕩，落到一行大雁的翅膀上，被捎向遠方。

該給高粱脫粒了！

高粱運回打谷場后，人們揚起一具具連枷，啪啪打在穗子上，一時間紅光籠罩，宛如下了一陣紅雨。一粒粒紅寶石般的高粱米，珠圓玉潤，飛舞著、跳躍著、滾動著，濺在人的身上，酥麻麻的，宛如電流潺潺襲過。

曬秋時，金色的陽光灑在打谷場。時間一長，高粱米越曬越艷、越曬越香，表皮滲出油亮的油脂，折射出紫紅色的光芒，這場景宛如仙境。

為了讓高梁米充分吸收陽光，須赤著雙腳，如踏浪一樣，將它們踢出一行行紋理。此時的高粱米，仿佛流沙一般，在我的腳趾間緩緩涌動，滑膩、溫潤、熨帖。它帶來的奇異體驗，讓人一輩子也忘不了。

“誰家煙囪先冒煙，誰家高粱先紅尖。”脫殼后的高粱米，如細細的珍珠，似嫩嫩的初雪，宜于熬粥。每一次收工歸來，屋頂炊煙裊裊，“柴門寂寂黍飯馨”，令人幸福滿滿，兩眼霎時泛潮。要知道，用高粱米熬的粥，香濃黏稠，甜糯爽口，妙不可言，食之難忘。

高粱宜釀酒。

自古云：“天下美酒出高粱。”村里有一座釀酒作坊，經過蒸煮、糊化、冷卻、拌醅、發酵、蒸餾等過程，高粱化為一甕甕白酒，晶瑩剔透，香醇爽口，品之解乏，飲之養生。

“天晚將欲雪，能飲一杯無？”天寒時節，溫一壺酒，邀三兩知 己，談古論今，傾吐心事，最是快意。到了春節，游子歸來，幾杯高梁 酒下肚，再多的辛酸苦累，也會煙消云散。

多么美好的鄉間時光…

三

該挖花生啦！

來到壟上，舉起釘耙，朝著一株花生刨下，唰一一將之扯起，就可看見一嘟嚕的果實，宛如數十粒黃燦燦的小元寶，在陽光下熠熠生輝。拎起來，輕輕一抖，沙土簌簌而落，花生晃晃悠悠，仿若一簇小鈴鐺。

一直挖下去，就形成一溜兒深褐色的溝槽。由于是大河故道，可以看見沙礫、貝殼、魚骨，以及一只只乳黃色的地老虎—它的學名叫地蠶，是夜蛾的幼蟲。沒想到，大自然這么神奇，滄海桑田呀！

咔察—一禁不住誘惑，捻開一枚花生，仿佛打開一只美麗而神秘的寶盒，跳出兩三顆紅彤彤、圓胖胖的花生仁，是那么的嬌憨、鮮香、可愛。

當拾起一顆，塞在嘴里，用牙一咬，一縷甜糯、綿長的味道，霎時襲上舌尖，令人頰齒生香，食之難忘。

風，徐徐滌蕩大地。挖花生的人們，時而揚起釘耙，時而弓下身子，汗水閃著光，洋溢著豐收的喜悅。最為興奮的，要數我和小伙伴們，一邊忙前忙后，一邊將古老的歌謠傳唱：“麻屋子，紅帳子，里面住個白胖子”稚嫩的聲音飄蕩在田野，隨風飚向遠方。

當最后一行大雁從河道上空飛過，時節已是深秋了。此時的花生也挖完了，一筐筐花生運回了村莊。河道又恢復了平靜。

在鄉間，花生一般用來榨油，生產香噴噴、黃澄澄的花生油。留下的花生，除了作來年的種子，其余的就留著逢年過節時吃。

那些年，我最愛吃的，是鹽焗花生。將花生仁放入砂鍋里，一邊用小火炒，一邊在碗里放鹽，用水化開。當花生仁熟后，將它們倒入鹽水碗里顛勻，再傾入鍋中炒至酥脆。隨著鹽水一點一點焙干，花生仁結了一層半透明的“霜”，真好看。吃時，一粒一粒丟在嘴里省著吃，好吃得不得了。

過年了，該做花生糖了。

用一根搟面杖，將花生仁輕輕碾壓，直至將花生皮褪盡，留下白白凈凈的花生米；隨后，在鍋里放入一大塊麥芽糖，用文火將它慢慢熬成糖稀，再將花生米倒入，攪拌均勻；接下來，傾入木盆，壓實；最后，用抹了豬油的菜刀切塊，花生糖就做成了。

咔嗪一咬上一口，香酥而甜脆，感覺它是天下最好吃的零食。不禁對土地多了一分感情，多了一絲感恩

四

趁天晴，去岡上摘棉花。

采棉，是一項技術活，考驗人的耐心。每一株棉，都綻滿了香軟的白花。會采的人，兩手并用，左右開弓，事半功倍。將五指聚攏后，力道沿著棉殼內壁游下去，輕輕而啄，飛快拎起，將棉花塞入胸前的包袱。

有些聰慧的女子，十指如彈鋼琴，從從容容，嫻雅似水，煞是好看。經她們采過的棉花地，并無半點雜色，棉殼光溜溜，不沾半絲絮兒。

一天下來，壟之頭，地之角，采集的棉花堆得高高的。遠遠望去，宛如一團團白云棲臥，又恰似一座座小雪山。

隨著季節的走深，于秋光慷慨的撫照下，采摘過的田野，很快像爆米花一樣，又綻放出新一波棉花。有時，大伙兒采著采著，就分散了。田野靜悄悄的。唯有從指尖傳出的微響，咝咝、咝咝一一輕撫著人的耳膜，是那么的好聽。

“黃葉無風自落，秋云不雨長陰。”有時，因擔心天色有變，棉花會白白遭殃，人們會開夜工采棉。當白玉盤似的明月爬上山岡，遠遠近近的棉田，仿佛沐在清溪中，更似浸在水晶宮里。過了一會兒，發現月亮近在眼前，是那么的大，是那么的圓，是那么的亮，似乎可以看見月宮里的玉兔搗藥，如夢似幻，美麗至極。

跟白天比起來，月夜采棉更有一番情趣。

此時采棉，憑的是一種感覺。當發現一朵白影兒，手指飛快伸下，又迅疾拎起，連同月光、霧氣、蟲鳴，一起捧在手心，塞入包袱。采著采著，不知不覺，夜空開始下露了，蟋蟀開始了鳴唱，紅蜘蛛又悄悄織

起了網。

采啊采，山岡的棉花終于采完了。

該曬秋了。秋光溫情，家家戶戶的打谷場上，曬著大片的棉花。它們平鋪在明黃的蘆席上，白得呀，如初春的嫩雪，似秋日的蘆花，越曬越香，越曬越柔，越曬越暖，真想撲在上面打個滾，美美睡上一覺。

詩云：“棉花街里白漫漫，誰把孤弦竟日彈。彈到落花流水處，滿身風雪不知寒。”那些年，常有一些彈花匠游走鄉村，以彈棉花謀生。只見他們左手握弓，右手持槌，不停擊打弓弦，發出郴綁郴的聲音。一時間，棉花紛紛揚揚，猶如鵝毛大雪。母親也開始忙碌起來，為一家人的過冬做準備。

彈好的棉花，可縫棉衣，可制棉被，可做棉靴，好處說不完。正如齊白石在傳世名畫《棉花圖》里所題：“花開天下暖，花落天下寒。”對于棉花，天下蒼生感恩不盡。

五

豐收之后，是拾秋！

拾秋，是故鄉的傳統習俗。因趕天晴，鄉親們在搶收中，難免會有莊稼遺漏田地。如此一來，就給了大家“二次收獲”的機會。

牽著牛，趕著羊，拎著筐，我和同伴三五成群，朝天高地迥的阡陌而去。天穹碧盈盈的，田野靜悄悄的，日頭溫情，風兒細柔，讓人如在春天里。到了曠野，任牛羊漫散開去，去覓食青草。我和同伴有說有笑，走向田地，開始拾秋。

稻田，被風吹得干硬干硬的，只剩下一茬茬灰白的樁子，與稀稀落落的稻草人。弓著腰，仔細尋找，你就會發現，在一排排稻茬間，會殘留幾根稻穗。那是農人在收割、捆扎時不小心留下來的，幾步上前，將它們一一拾起。

遠眺田野，拾秋的人，如棋子一般散落在田野，構成了一幅鄉間拾秋圖。當拾起的稻穗一多，就可以縮成一束。時間一長，幾束扎成一捆，豎在灑滿陽光的田塍上，給人一種滿滿的成就感。

拾豆子更有趣。

收割后的大豆田，一派蕭索蒼黃。細細一瞧，你就會發現，總有一些歪倒在地的豆稈，躲過了農人的鐮刀。弓下身子，將它們扶起，就可以看見一串串飽滿的豆莢。順勢一桴，就是滿滿的一捧，能感觸到豆子的顫動，讓人的心兒怦怦直跳，仿佛拾到一枚枚金元寶，忍不住對著碧霄高歌一曲。

有些同伴憑借風力，將揉碎的豆莢揚起，讓豆殼飛走，留下豆子。黃澄澄的大豆，圓潤、玲瓏、閃亮，在秋日的撫照下，散發著淡淡的清香。

在鄉間，有些拾秋高手，早出晚歸，拾秋范圍擴大到十里八鄉，一直拾到入冬，僅豆子就能拾上好幾麻袋，羨煞人也。一到過年，炒豆子、磨豆漿、打豆腐、曬豆醬、榨豆油、蒸豆包、制豆糕，什么也不用愁。拾秋，讓不少人嘗到了甜頭，年年而拾，成了拾秋專業戶。

最誘人的，是拾紅薯。

刨過的紅薯地，一片狼藉。種種跡象表明，地里還有不少寶貝。不信，你瞧，被翻過的黃土，除了農人的腳印，還有野兔、野獾留下的新痕。

由于紅薯根系發達，深藏不露，總有一些逃過農人的五齒釘耙。來到地里，緊挨著刨過的地方，再來一下。嘿！滾出一兩個小家伙。將粉嫩的表皮擦一擦，咔喀一一咬上一口，一縷甘甜、清涼、黏稠的漿汁濺在舌尖，味媲秋梨，好吃極了。

有時，一天刨下來，會收獲幾麻袋，沉甸甸地扛在肩頭，滿心歡喜。

秋日，是那么的盛大、慷慨。倘若到瓜田轉一轉，更會有驚喜。

“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瓜田秋收后，總有幾只瓜兒躲藏下來。有時，走在田頭地塍，你會鱉見草叢里臥著南瓜、冬瓜，它們靜靜地躺在那兒，仿佛在酣睡。

原來，瓜藤在四處蔓延時，將瓜兒悄悄結在田外。嘿一一把將之抱起，瓜皮上的霜粉，沾在手上，溫潤、滑膩、馨香，突如其來的驚喜，令人忍不住尖叫。

夕陽不覺西下。橘紅色的晚霞涂在遼闊的田野，涂在不遠處的村莊，涂在路過的大雁的翅膀上，宛如絢麗無比的油畫。大家滿載而歸，走在田間小路上，朝裊裊炊煙走去。

拾秋，不僅帶來了收獲，而且給了我美育的啟蒙，成了一段純真美好、不可多得的人生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