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江與大橋之間,鋼軌與枕木相伴,這里常隱藏著壯美勞動的詩篇。趙福武的詩集《火車牽引的詩情》正是由列車、江水、黃鶴樓、火熱的工地等美好事物催生的佳作。作為一位同樣在鐵路上摸爬滾打近三十年的老鐵路人,我翻開福武的詩集,撲面而來的不僅是油墨的清香,更有鐵路那熟悉的氣息—一鐵味、柴油、枕木的防腐油,以及長江水汽混合著列車制動時散發的微焦味。在多樣的味道之間,還有南方草木和鮮花的氣息。這些詩歌意象構筑了福武詩歌的底色,也是奮斗在萬里鐵道線上鐵路人共同的獨特記憶。
作為,福武為鐵路寫作三十多年。詩歌是他業余生活的最愛,也是他藝術追求的靈魂伴侶。記得2023年冬天一次天窗修,我們在長江大橋上剛巡檢完。他忽然從工具包里掏出個小本子,硬是在江風凜冽、列車嘶鳴的休息間隙,借著微光寫下詩行。我湊近一看,是首小詩:“會有一個星夜趕路的人/在夜的深處動情地吟唱/唱出我心中的紅月亮。”就在我驚嘆他文思如泉涌之時,他又寫了一首:“當一列火車安然通過/忽有靈感,風一樣跑來/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沖動/又寫下了一些篤實的詩句。”那一刻,我在這位老詩人身上看到了鐵路詩人特有的詩情畫意和堅忍執著。
《火車牽引的詩情》分為四輯:“鋼鐵錦繡” “路情綿綿”“人生
作者簡介:趙偉東,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武漢局集團公司文聯文學分會主席。出版《大武漢鐵路往事》《在武漢觸摸中國鐵路》等多部作品。
典藏”“如影隨形”。這種結構本身就構成了一列完整火車的意象從靜止到奔馳,從勞動場景到心靈顫動。福武的詩句如同經過精心調校的車輪,在語言的軌道上運行得平穩且有力。他寫對鐵路的深情:“它們像光明的歲月,曲徑通幽/也像我激情澎湃的血液/在祖國的大動脈里涌動,溫暖我/一生一世。”寫復興號列車:“在春天里深情地喚你的名字/而你發光又發熱的名字早已飄香千里。”這些詩句沒有華麗的修辭,卻因真摯而感人,直指鐵路人的心靈深處。
作為曾經的養路工,我特別能體會福武筆下那些關于鐵路養護場景的描寫。在《我和鐵路有個約定》一詩中,他寫道:“平常日子里,我和我的養路工兄弟/使用‘三大件’鐵鎬、鐵耙、鐵叉/那些被時光磨礪得鋰亮的鐵器/將沉積著煤屑、粉塵和板結的道砟/松動、過濾掉雜質,然后回填恢復原貌。”這哪是在寫鐵路養護,分明是我們這些老養路工的人生寫照。記得20世紀90年代,我在焦枝鐵路線當養路工,每天要彎腰數千次檢查扣件,手上曾布滿老繭。福武的詩讓我重新觸摸到了那些繭子,以及繭子下面依然滾燙的熱血。福武的詩集里,關于武漢長江大橋的篇章最為動人。作為大橋的守護者,他的視角既宏觀又細膩。《一橋飛架南北》中寫道:“氣勢恢宏的萬里長江第一橋/凝聚了大國工匠多少智慧和汗水/我在緒論里找到了堅定執著/我在圖表中看到了非凡卓越/八墩九孔、百萬顆鉚釘/每顆都鑲嵌著一個精彩的故事。”這種將宏大工程與細微鉚釘相結合的筆法,正是鐵路詩人特有的審美。每次乘車經過長江大橋,我總要看看橋上是否有養護工人的身影。在福武的詩里,我找到了這些無名英雄的畫像:“扛出黎明,送走黃昏/他們以世代傳承的精氣神/在長江之上精心描摹/詮釋永恒的美學之光/他們深信大橋永遠年輕/他們像堅實的橋墩不為流水所動。”
詩集中,那些關于鐵路歷史的追憶尤其令我感慨。《火車的聲音》一詩中,“蒸汽機車的轟隆聲/被飛逝的時光帶走,藏進遠山的褶皺里/取而代之的是內燃機車柴油機的轟鳴/電力機車低沉、有磁性的聲音/回旋往復,令人情緒激昂”“當一列列復興號飛馳而過/我感受到了鋼軌的幽微、靈動/那分明是迷人的現代交響/那一刻,無言的感動和自豪/在心中油然而生”,這樣的意象既準確又充滿溫情。作為經歷過蒸汽時代的鐵路人,讀到這樣的詩句,耳畔便會響起汽笛的長鳴,聞到煤煙的味道,看到老師傅們被熏黑的臉龐上露出的雪白牙齒。福武用詩歌為我們保存了這些正在消逝的記憶,功莫大焉。
在詩歌技藝上,福武擅長將鐵路術語轉化為詩性語言。道砟、鋼軌、枕木等專業詞匯,在他的筆下獲得了新的生命。《告白鐵路》一詩寫道:“我發現鐵路沿線遍地都是詩/一木一修辭,一草一隱喻/一粒粒道砟像詩歌的種子/播撒在一望無垠的曠野中/一根根鋼軌和枕木精妙地連綴/形成一行行悠遠的詩。”這樣的詩句,只有深請鐵路又精通詩藝的人才能寫出。我欣喜地看到,福武創造了一種獨特的“鐵路詩語”,為鐵路文學創新開辟了新天地。
詩集中有大量對鐵路職工日常工作和家庭生活場景的描寫,讀來令人心生欽佩。《我的養路工兄弟》中寫道:“那個皮膚黑的兄弟/一條汗巾,總是搭在脖頸上/大伙都管他叫‘黑旋風’/還有那個平日里老實巴交的兄弟/干起活來像一頭老黃牛/大家都喊他‘金憨頭’。”這些詩句形象展現了鐵路職工不為人知的付出與辛勞。
《火車牽引的詩情》中最可貴的是那種昂揚向上的精神氣質。即使在描寫艱苦和危險時,福武的詩句也始終保持著明亮的基調。《在火熱的工地上》中寫道:“我喜歡看精彩絕倫的演出一—鐵路施工大會戰的場景/現代化機械鐵手臂,靈巧地/拉開‘鋼鐵之舞’的序幕/手握內燃搗鎬的養路工舞風剛勁粗擴/彰顯陽剛之美/凌空走線的接觸網工舞姿輕盈曼妙/一如飛燕矯健/揮舞信號旗的防護員舞法標準規范/盡顯瀟灑自如/鋼花飛濺處,打磨工舞步獨特優美/分明跳出‘花樣舞’。”這種在辛勤勞作中顯現的真善美氣概,正是鐵路精神的詩性表達。
作為鐵路同行,我特別欣賞福武對勞動者的贊美。他的詩歌不是書齋里的精致擺設,而是從勞動實踐中自然生長出來的美學結晶。在《鋼鐵音樂廳》一詩中,福武寫道:“天之音/源于火熱的工地/出自一線能工巧匠之手/穿黃馬甲、藍工裝的鐵路工人/在鐵道線上躬耕勞作,揮汗如雨/宛若琴弦、管樂、打擊樂手輪番登場/機器的轟鳴,與鼎沸的人聲混響成/一曲又一曲扣人心弦的交響樂。”這種將傳統與現代交融的視角,展現了鐵路職工團結協作的勞動畫面。中國鐵路正是由無數普通勞動者在工地上揮灑汗水,推動著時代列車滾滾向前。福武的美學表達直接源于他對生產一線的勞動工具、勞動過程的熟悉與情感。他的詩歌表達了對勞動和勞動者的贊美。
福武的詩集取名《火車牽引的詩情》,這個“牽引”用得極妙。火車需要牽引才能奔馳,詩歌需要生活才能鮮活。而福武的詩情,既被火車牽引著,又在某種意義上牽引著火車——用文學的力量展示鐵路人的精神世界,提升鐵路文化的品格。從這個意義上說,《火車牽引的詩情》不僅是一本詩集,更是一部鐵路人的精神史詩,史詩里充滿勞動場域特有的宏大氣象。
合上詩集,窗外正好有一列火車呼嘯而過。那有節奏的輪軌撞擊聲,仿佛在朗誦福武的詩句。我想,這就是鐵路詩歌的魅力——它根植于大地,又飛翔在云端;它誕生于鋼鐵,卻溫暖如春水。福武用他的詩筆證明,在鋼軌與枕木之間,有火車牽引的詩情;在道砟與螺栓之上,辛勤的勞動同樣可以開出絢麗的藝術之花。福武的詩歌創作過程證明,真正的文藝創作必須扎根勞動實踐。當越來越多的勞動者拿起筆記錄自己的生產生活,新的美學范式必將在一線勞動者手中被鍛造。
愿更多鐵路人像福武一樣,拿起筆來記錄我們自己的故事。因為每一段鋼軌都藏著詩行,每一個鐵路人都是詩人。正如福武在詩集中所寫:“這里的山水草木,分明是/從我們心中臨摹出的油畫”“列車見證我們的幸福時光/我們深愛這里,如同眷戀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