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過去了,油毛氈棚子依然還在,斜斜地支棱在山坡上。屋頂被風掀去了一塊。石灰黃泥糊成的竹篾墻,泛黃,剝蝕。門也斜了,隱在茅草荊棘后面。門應該推不開了。山坡下,是河,當地人叫溪。
溪很寬很深,水流平緩,上面架了一座弧形鐵路橋。一路數過去,有十多個水泥橋墩?;疖噺臉蛏限Z隆隆駛過,還嫌聲音不夠大,總要長長地鳴笛。聲音在峽谷回蕩,有幾分悲愴。
曾經的鐵道建設者,早已搬到別處。我默默地仁立在油毛氈棚子前,看著那扇長了青苔的竹篾門,上面便隱約顯出郝細寶的笑臉來。這笑臉刻進我的骨子里了。我曾用相機,抓拍了他這張笑臉。當時,他戴著黃色安全帽,臉上還有混凝土灰,坐在水泥涵管預制件上,掏出一張相片欣賞。同事也湊過臉去,也跟著笑。
照片上是個女孩。他給我看過,問:“漂亮嗎?”我回答:“漂亮,你小子有福氣?!边@不是奉承話,是真的漂亮。抓拍到郝細寶的照片,后被刊發,并取名《女朋友》。
照片上報紙,郝細寶歡喜不已。可工友們看到后,把這事兒當作笑話。郝細寶一個勁兒地說,那照片真的是他女朋友,仿佛在維護自己的尊嚴。他說,他和女朋友已經發展到一定階段了。
現在想來,這是郝細寶生命中一段溫馨的插曲。
我站在油毛氈棚子前,試著推了推門,還真的推不開。走到破爛的窗口前往里面瞧了瞧,地面潮濕,散落些生活垃圾,也長了茅草?;野椎膲ι希€清晰看到工友們隨意的涂畫。在這涂畫里,我似乎聽到了工友們的歡聲笑語。
我忘不了這一群漢子。
他們睡覺的床很簡陋,用四根拳頭粗的木頭捶進地里,上面架一塊木板,就能攤開鋪蓋。冬天里,早上起來,眉毛上都掛滿了銀白冰霜??缮习噻娐曇豁懀麄円廊痪袷愕赝ㄔO工地走去。
溪水的沙灘很寬,裸露在冬天的陽光下。山谷的風有點硬,像刀刮在臉上。工人們的穿著很是隨便,棉衣上沾了混凝土或別的什么,從不當回事。紐扣掉了,便把兩片衣襟扯攏來,用小扎絲擰在一起;而圖省事的人,索性拾一根草繩攔腰系一系了事。一群漢子往溪邊走,走出一股強悍氣。郝細寶也在其中,他個子矮小,與這些漢子相比,很不協調,還有幾分滑稽。
我離開油毛氈棚子,往溪水的沙灘走去。一路走,一路想到曾經這樣往工地走,走了多少回。路上的每塊石頭,在路面的哪個位置都記得清清楚楚。若是春天,吹來的風裹著山花香氣;若是秋天,自然有碩果的成熟香甜。山上的景色也很美,紅的黃的綠的,像被畫家揮動巨臂涂
作者簡介:蔣玉龍,湖南省作家協會會員。供職于中鐵四局集團有限公司。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人民鐵道》《黃河文學》《滇池》《短篇小說》《珠?!贰儿N花》等報刊。出版長篇小說《陷阱》等。
抹上去的。
走到沙灘上,能看到曾灑落的凝結的混凝土,稀稀拉拉,像一塊塊生命的印跡。沙灘上的車轍印依然可以辨識,那是工程車軋上的。我在每一塊砂石上,每一處低洼或凸起的沙堆上,尋找將被忘卻的記憶。那時,混凝土攪拌車的滾筒不斷地轉動,聲音很大,工人們說話都是放開嗓子,像在喊叫。此時,我好像看見工人們正忙著鏟砂石,拉斗車,一片沸騰。
這溪水上要橫跨一座鐵路橋。冬季枯水期,工人們筑起圍堰將半邊溪水截斷,形成封閉作業區。就在這片圍堰內的河床上,正是沉井施工地。沉井如水并的圍口,中間是空的。澆筑好沉井后,再在中間挖出砂石,沉井便自然地往下沉。待沉井沉到堅硬的地基時,再往沉井的中間灌入混凝土,然后在沉井頂部向上建造
橋墩。
看到眼前的橋墩,想到它曾經的樣子。那時還是一個未完成的沉井,郝細寶自告奮勇地走了上去,要控制那個澆筑混凝土的出口。那是力氣活,郝細寶操作了三分鐘,明顯力不從心,隊長便把他拉開,讓個子稍高大的我去代替他。郝細寶的表情非常難看,嘴里說著什么,因噪聲很大,誰也聽不清他發了些什么牢騷。
隊長朝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跟著走。郝細寶見狀,便默默跟在隊長身后,緩緩走下沉井,來到了負責運砂石的女工班。郝細寶心里琢磨著,這安排似乎帶著被輕視的意味。我呢,在沉井上操作了好一會兒,可畢竟體力有限,漸漸地就有些支撐不住了。于是,便找了人替換我。隨后,我也走下沉井,來到女工班找郝細寶。女工們看到我出現,一下子都笑了起來。我從這笑聲里,分明聽出了幾分戲謔。這里噪聲不算大,大家說的話基本都能聽清楚。
郝細寶問: “笑什么?”
女工們說: “誰笑了?”
笑聲就更為響亮。
郝細寶見此情形,并未與她們計較,只是默默低下頭,專心致志地干起活來。我見狀,也不再多留,簡單跟他說了幾句話,隨后轉身離開,去別的地方干活了。
沉井澆筑混凝土的工作量很大,人手根本不夠。因為工作量大,施工的時間就特別長。而且,澆筑沉井不能中途停頓,否則會影響混凝土的結構。這樣不間斷的作業,我是有思想準備的。這會兒,我突然感覺有點餓??粗β档墓び褌儯麄儜撘拆I了。但工地上,依舊是熱火朝天。那原本堆積如山的砂石,轉瞬之間就被削平了。隨后,這些砂石都被攪拌成混凝土,源源不斷地澆入沉井之中。
這時,有人大喊女工班亂成一團了。在噪聲里,我聽不清工友們在說什么。我看到隊長往女工班跑了過去。我就跟了過去。
是郝細寶昏迷了。大家都在叫郝細寶的名字,或拍他的臉,又叫人給他喂水。郝細寶臉色慘白,渾身是汗。是冷汗。我想到的是,低血糖。郝細寶被喂了點水后,便睜開了眼睛。他在地上躺了一會兒,臉上才恢復些血色。隊長叫我扶他回隊里衛生室看一看。
我攙扶著他,往隊部的方向走去。后來,衛生室醫生的診斷,證實了他是低血糖。
待他身體逐漸恢復后,他竟反問起大家來,自己為何會昏倒,還頗為自豪地說是因為做回了一次男子漢。那時,工地上是輪流開餐的。有一名女工,端著一碗飯走過來,叫郝細寶去吃飯。郝細寶卻擺了擺手,說道:“你們去吃吧,我不餓?!彪S后,幾名女工便各自去砂石堆背后吃飯了。過了一會兒,又有女工過來叫他去吃飯。郝細寶把衣袖往上一擼,大聲說道:“我有肌肉,我抗餓?!贝恳幻ざ汲赃^飯后,她們又再次催促郝細寶,可郝細寶依舊堅守著不去,他心想作為男人,應該多承擔一些體力活。就這樣,長時間未進食的他,才最終暈了
過去……
眼前的溪水已沒有過去深了,水面也沒有過去寬了,聽說是上游筑了水壩,建了水電站。溪水就變窄了瘦了,露出更大面積的沙灘。當初的溪水比現在寬,只是到了冬季枯水期才露出更寬的沙灘來。水色也是碧綠的。我記得郝細寶還在這里游過泳,被隊長在大會上點名批評。隊里規定,不得擅自下溪。郝細寶坐在我身邊,嘀咕一句:“我是江南水鄉長大的,那點水算什么?”
眼前的沙灘是坑坑洼洼的,走不了多遠,便有一洼水。沙灘上也長著些倔強的小草,風兒吹過,強打起精神對抗著。我記得,是第八個橋墩。就一路數過去,離那橋墩還有些距離。踩著鵝卵石,憲憲響。淺水處,能看到青荇在水中擺動。一列火車從橋上經過,驚起小魚小蝦亂竄,小泥沙也泛了起來。
那天,郝細寶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那個橋墩歪了,他要跟工程師和隊長說一聲。工程師扶了一下眼鏡,就叫上測工,前去給那個橋墩測量。結果是,那橋墩真的斜了五厘米。雖然這個誤差屬于正常允許范圍,但這事兒在隊里迅速傳開,都說郝細寶是神人。郝細寶就神氣起來,去食堂打飯,把搪瓷碗敲得當當響…
想來這些事都過去好些年了,卻歷歷在目。我在沙灘上走,離第八個橋墩近了些。在偌大的水泥橋墩壁上,我又看到了郝細寶的笑臉。他依然戴著黃色的安全幅,臉上仍然有混凝土灰。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幻覺,我沖著那橋墩喊了一聲:“郝細寶—”那笑臉就隱了去,顯出橋墩本來的面貌。
就是這個橋墩,當時還是沉井時,也歪了,而且在場的人都看出來了。工程師扶了扶眼鏡,說:“只有派人潛水下去看一看,到底是什么原因?!彼苌睿芏嗳硕际恰昂跌喿印?,沒人敢下去。郝細寶知道后,自告奮勇:“我下去?!标犻L不放心:“你能行?”郝細寶就做出男子漢的神態:“我不行,還有誰行?”
隊長還在思考,工程師便說:“就讓他下去吧。‘
郝細寶吹牛皮的神態又出來了,把胸脯拍得空空響,說:“我在江南水鄉長大,下水就像逛街?!?/p>
郝細寶便穿上潛水服。這潛水服很智能,自帶對講機,并通過電線與岸上的對講機相連。郝細寶下水的動作十分規范,先是穩穩地坐在沉井邊沿上,然后身子往后一仰,便順利下水了。要知道,這沉井足有十多米深呢。郝細寶一邊在水里作業,一邊隨時把水下的情況詳細報告出來。只聽他通過對講機說道:“這水質比較渾濁,視線很不清楚?!彼诔辆畠软樦呇刈屑毑榭?,眼睛能看到的地方,都沒發現什么異常。于是,他又伸手去摸索,沒想到竟摸到一塊從外面伸過來的
巨石。
就是這塊巨石頂住沉井邊沿,使沉井不能自然下沉。
郝細寶仔細查看,發現那是一塊巖石,不知有多大,但巖石伸過來像鷹嘴似的,那沉井的邊沿就被頂在這“鷹嘴”上。用手摸過去,“鷹嘴”頂住沉井邊沿不多,像隨時要壓垮或壓碎巖石,然后落下來。巖石非常堅硬,郝細寶想把那巖石敲去一部分。于是,他冒出水面,拿了一根鐵釬再度沉下去。在水下,他用鐵釬鑿擊巖石的聲音像尖針一樣往耳膜里鉆。
他一邊全神貫注地操作,一邊有條不紊地報告水下的具體情況。就這樣持續鑿擊了半個多小時,已然擊掉了一部分巖石,然而那沉井依舊穩穩地待在原地,絲毫沒有下沉的跡象。郝細寶有些疑惑,又用手仔細地摸過去,發現頂住沉井邊沿的巖石面積其實比較少,按照常理,以沉井自身的重量所產生的壓力來看,它應該是會沉下去的呀。
此時的郝細寶明顯感覺到自己的體力在不斷消耗,每鑿一下巖石,都仿佛身體背負著千斤重擔一般,越發覺得吃力不堪。實在沒有力氣繼續鑿下去了,他便暫時停下手中的動作,緩緩游到巖石的“鷹嘴”處,想要一探究竟。這里處于沉井的外沿位置,由于水中十分渾濁,視線受阻,根本看不清周圍的情況。于是,他又伸手去摸索,就在這時,那原本紋絲不動的沉井突然轟的一聲,重重地沉了下去。
我在岸上看到溪水濺起兩丈多高。就在這時,岸上與水下的聯系中斷了。隊長立即使勁叫喊郝細寶的名字,但是水下一點聲音也沒傳上來。岸上的工友也都在叫喊郝細寶。我感覺這事不妙,說:“他可能被困在‘鷹嘴’里了。”
隊長隨即拉扯電線,電線被拉了上來,卻沒看到人。電線被沉井壓斷了。
我頓時眼睛潮濕: “這……怎么會… 7隊長焦急又傷感,問工程師:“怎么辦?有什么辦法?‘工程師說:“沒……沒辦法…
我看到他把眼鏡取下,擦了擦眼角的淚水。他說:“就算把沉井炸掉,或者把那巖石炸開,人也救不了,那炸藥的爆炸聲和沖擊力,也會
把他.”
岸上靜悄悄的,站在溪水邊的工友們,誰也沒說話,只默默地望著那降落到位的沉井,還有向東流去的溪水。我心里無法接受郝細寶就這樣離去。過了很久很久,工友們都離開了溪水,我卻還站在原地。我覺得,這個時候,郝細寶還活著,可是我希望出現奇跡,在平緩流動的水面,突然冒出郝細寶的頭來。他說過,他是江南水鄉長大的,下水就像逛街一樣。
不接受也得接受,郝細寶永遠地離開了。我知道,郝細寶是個孤兒,家里沒什么親人,但我突然想到他說的那個女朋友。我在整理他的遺物時,發現他僅有一個木箱。木箱里似乎都是藍色的工作服。我找到他的工作證,那張相片沒有笑,很嚴肅,臉上的輪廓顯出男人的剛毅。隨后,我發現了他女朋友的相片,那張飽滿的臉,很招人喜歡。我在木箱里翻找,又發現了一疊書信。從信封上的字跡和地址辨認,都是同一個人寫的。
我對隊長說:“要不要通知一下他的女朋友。”
隊長說:“還沒結婚吧。
“可是他說過,他與女朋友已經發展到一定階段了?!?/p>
“那好吧?!?/p>
我不忍心告訴他女朋友,郝細寶走了。我把她從地方接了過來,到了隊部,她便問:“郝工在哪里?‘
隊長有點疑惑:“郝工?你是說郝細寶嗎?”
他女朋友說:“是的。他說他是工程師?!?/p>
隊長就與工程師對望一眼,不知說什么好。我立刻回答:“是的,郝細寶是工程師?!标犻L與工程師又面面相覷,什么也沒說。
他女朋友說,他倆是在火車上認識的,當時,她撿到一個紅色的工作證,打開看相片,就是坐在對面的人。她就把工作證還給了他,說:“你是工程師?”
郝細寶說:“不是?!?/p>
女朋友說:“我知道有高級工程師,也有普通工程師。你的工作證上寫的‘普工’,就是普通工程師了。”這時,郝細寶只是苦笑了一下。
其實,工作證上的“普工”是普通工人。
在辦公室里,隊長和工程師都在,還有指導員、工會主席,沒人說郝細寶吹牛,都默許地將錯就錯。工程師感情脆弱,躲到了一邊擦眼淚。我把她拉出辦公室,悄聲問:“你與郝細寶郝工的關系發展到什么程度了?”
她的臉上立刻洋溢著對美好生活的憧憬,輕撫著小腹,說:“我們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階段。郝工對我說,這個冬天他就請婚假,把婚結了。”
不能老這樣瞞下去,終究是郝細寶不在了,那如巨石般沉重的事實橫亙在眼前,可怎么向她交代呢?此刻,看著她的幸福模樣,我的心好似被無數細密的針深深刺入,痛意蔓延至全身。我張了張嘴,喉嚨像是被什么哽住了,那些殘忍的字眼在舌尖徘徊許久,最終還是狠下心,咳了兩聲,將郝細寶的事兒如實地說了出來
我繼續往第八個橋墩方向走去。那個橋墩正立在干涸的沙灘上。郝細寶的身子,就在那個橋墩下面。我手捧一束鮮花,走近橋墩時,看到橋墩根下擺了蘋果和橘子,明顯是有人來過。
我立刻環視四周,在這寥無人煙的山谷里,我看到了兩個黑點,是兩個人一一個大人和一個孩子。我立刻想到,那應該是郝細寶的女朋友和他的孩子。我拔腿向他們追去,喊道:“郝細寶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該怎么稱呼她。我跑了一段后,發現目光所及的不是兩個人,是三個人一兩個大人和一個孩子。
我便放開嗓子喊:“郝細寶
我擦了擦眼睛,繼續向他們追去,一邊追趕,一邊呼喊:“郝細寶-
前面走著的人沒有回頭,也沒答應,只有我的聲音在山谷里回蕩。這時,一列火車從橋上駛過,轟轟隆隆,同時伴著悲愴的嗚嗚笛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