綏德老漢黑紅著臉,把帽檐拉低,句僂著腰,做賊似的從鬼子中隊對面的茶樓溜了出來,抄著鐵軌附近的那條近路回家。
這是1941年的冬日,天空如綏德老漢的心情一般陰郁,刺骨的寒風(fēng)從棗莊火車站灰色的頭頂撕過,漫天的煤塵就像一片片被扯碎的臟雪打著旋兒飄浮在綏德老漢的周遭。綏德老漢狠狠地朝腳旁邊的煤堆吐了口痰,雙手縮進袖籠里,頭垂得更低,腳步也更快了。
綏德老漢剛才是去鬼子中隊找孫大洪的,孫大洪是綏德老漢的兒子,燕京大學(xué)畢業(yè)后沒有依照父親的心愿在京城謀個給老孫家撐門長臉的差事,卻執(zhí)意回到了家鄉(xiāng)棗莊。更讓綏德老漢氣不打一處來的是,這混小子不知哪根筋搭錯了,居然進了鬼子的中隊,做了替日本人管賬的先生兼臨時翻譯,管理著鬼子一個中隊和兩個炮樓的后勤賬目。
綏德老漢怎么也沒想到聰慧懂事的兒子居然做了漢奸,這讓一輩子自尊耿直的他頓時在莊上抬不起頭來。他揚言要和兒子斷絕關(guān)系,從此不許兒子踏入家門半步,并命令老伴還有小閨女孫秀,誰也不許跟孫大洪沾上半毛錢的關(guān)系一—我就當(dāng)沒有生過養(yǎng)過這個兒子!綏德老漢不止一次地對著她倆惱羞地躁腳發(fā)誓。
如果不是后莊的王大娘哭喪著臉尋上門來,綏德老漢是絕不會主動去見他那個漢奸兒子的。
王大娘的獨孫王虎前幾天被日本人抓到炮樓去修工事了。王虎不到十五歲,體弱多病,身單力薄,這孩子從小沒娘,爹又在這年秋天被鬼子殺害了。娃兒可憐,這個忙天塌下來都得幫!綏德老漢好像一下子忘記了自己曾經(jīng)發(fā)過的誓言,送走王大娘后便一路打聽著去了火車站附近的鬼子中隊,在大門口托人帶了個口信,便貓到中隊對面的茶館旁側(cè),像做賊一般,面對著小巷墻壁站立,眼睛的余光不時地偷瞄鬼子中隊的門口。
不一會兒,只見孫大洪急慌慌地從鬼子中隊的院子里跑了出來。孫大洪一米七八的個頭,皮膚白皙,頭發(fā)中分,戴副圓框近視眼鏡。與其他漢奸不一樣,孫大洪從不穿軍服,常年一身灰白長衫,舉手投足更像個普通的教書先生。父子倆雖許久未見,但綏德老漢懶得打量迎面走過來的兒子,他像是怕被別人認(rèn)出自己,把頭埋得極低,用帽子盡量遮住眼簾,站定在離兒子兩米遠(yuǎn)的地方。
綏德老漢在來的路上已經(jīng)組織好了最簡潔的語言(他現(xiàn)在連話都不想跟兒子多說一句),將王虎的情況大致說了一遍,孫大洪好像有些為難,他說他昨天已經(jīng)知道了這個事情,他會想辦法找機會和日本人談?wù)劊瑺幦“淹趸⑦@孩子放出來。
幾天過后,王虎果真被日本人放了出來。但外面人都說,是劉大炮在日本人面前替王虎求的情,然后又是劉大炮自己掏錢把這孩子給出來的。劉大炮和王虎是一個莊上的,五十多歲,寡漢一個,矮胖矮胖的,在鬼子中隊的食堂做飯。
綏德老漢聽到這些傳言,愣了很久。他找了個無人的墻角,猛吐了幾口唾沫,罵道:“大洪真沒良心啊!”
轉(zhuǎn)眼到了春節(jié),那兩天,棗莊火車站貌似少了些往日的喧鬧,孫大洪沒有回家過年。
大年初一的夜里,正在偏房睡覺的孫秀突然聽到兩聲貓叫,隨后后院傳來一聲輕響。她趕緊跑出去看,只見水井蓋邊放著一個白色布包,打開,里面藏著一張紙條。孫秀讀過幾年書,識得一些字,她回屋念出紙條上的內(nèi)容,趕緊披上棉襖悄悄出門,趁著夜色一路飛奔去了后莊的王大娘家。
作者簡介:,中國鐵路文聯(lián)作家分會會員,安徽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供職于上海局集團公司合肥機務(wù)段。作品散見于《中國鐵路文藝》《讀者》《青年文摘》《短篇小說》《新民周刊》《散文》《小小說選刊》《微型小說選刊》等報刊。
第二天一早,綏德老漢就聽街上人瘋傳:凌晨時分,火車站有兩個蒙面人殺死了三個鬼子,還留了一張帶血的紙條,落款是鐵道游擊隊。
果然,臨中飯前,一隊鬼子荷槍實彈地挨家挨戶搜查,馬上查到了綏德老漢的家門口,綏德老漢定睛一看,給日本人帶路的居然是孫大洪。“這混小子咋不死哩?!”綏德老漢在心底惡毒地咒罵了一句,朝鬼子的方向吐了口痰,轉(zhuǎn)身拿起一把掃帚要打掃自家院前的空地。
只見孫大洪和鬼子一陣嘰里呱啦,鬼子頭目隨后町著綏德老漢的院門口遲疑了片刻,然后手臂一揮,一隊人馬直接開拔去了。
鬼子剛剛離開,孫秀一臉慌張地從自己的偏房走了出來。綏德老漢無意中瞥見偏房的木門框上竟然留有一小抹新鮮的
血痕。
聯(lián)想閨女剛才驚恐的表情,綏德老漢似乎猜到了什么,他趕忙拿起一塊抹布沾了清水將門框上的血跡仔細(xì)擦盡,然后將院子大門緊鎖,吩咐孫大娘守在院中,自己一把將孫秀拉到一邊,指著屋內(nèi)壓低了聲音問:“你把誰藏在咱家了?”
孫秀一看瞞不住,欲言又止。這時,從后窗木柜旁邊走出來一個四十歲左右的絡(luò)腮胡男人,他的右臂受了傷,已經(jīng)纏綁了一道黑色的碎布條。絡(luò)腮胡走上前,一把握住了綏德老漢的手,自我介紹道:“我是鐵道游擊隊副隊長劉大力。”
原來,游擊隊早前接到情報,鬼子在大年初二的凌晨要運送一批重武器到臨沂站。游擊隊準(zhǔn)備半道劫車的計劃意外泄露,狡猾的鬼子決定將計就計,秘密臨時調(diào)集了三百多人的重兵押車,欲將劫車的游擊隊一網(wǎng)打盡。情況危急,大年初一的夜里,孫大洪從鬼子中隊偷偷脫身潛回莊子,學(xué)了兩聲貓叫喚起妹妹孫秀,及時將最新情報通知到了后莊的王大娘家。王大娘的娘家侄子朱二寶是游擊隊的交通員,平日在街上鐵匠鋪做活,常住在王大娘家里。得到消息的游擊隊果斷停止了劫車計劃。但先頭派出的劉大力和另一名游擊隊員沒能及時收到通知,他們在火車站站臺附近偵察時被鬼子發(fā)現(xiàn),一番搏斗,他們殺死了三名鬼子,劉大力手臂受傷。
直到這時,綏德老漢才得知自己的兒子孫大洪竟然不是為日本人賣命的漢奸。“孫大洪同志不僅不是漢奸,他還是我們鐵道支委的副書記呢,這一年多來,他利用身份掩護,領(lǐng)導(dǎo)我們干了不少打鬼子殺漢奸的大事,昨天夜里如果不是他及時傳遞出情報,后果真的不堪設(shè)想啊!”聽完劉大力的介紹,綏德老漢激動地握住他的手說:“你就安心地在我家靜養(yǎng)著,等鬼子搜查完了莊子,我就想辦法送你去王大娘家!”
一旁的孫秀又告訴了她爹另一個真相:王虎這孩子其實是她哥哥孫大洪一手從鬼子那邊救出來的,王虎的爹是為給八路軍運糧而被鬼子殺害的,為了不引起鬼子的懷疑,孫大洪自己沒有出面,而是在背后想盡辦法籌錢出策,待一切都疏通好后,才讓后莊的劉大炮去簽字畫押領(lǐng)走了王虎。
劉大力還道出了一個令綏德老漢萬分驚訝而又驕傲的秘密:孫秀一一這個剛剛才十六歲的女孩,已經(jīng)瞞著家人偷偷幫她哥傳遞過好幾次重要情報了!
兩年后的早春,津浦線韓莊與沙溝之間的鐵路大橋被游擊隊炸毀,顛覆日寇火車一列。也就是在那天,鬼子突然發(fā)現(xiàn),他們中隊的管賬先生孫大洪離奇失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