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老祖宗留下的百年矮屋已經夷為平地,高坎上的屋基亂石長滿青苔,將舊日掩蓋,也將我十歲之前的懵懂幼稚掩蓋。青苔幽幽,記憶悠悠,時不時倒流出一段溫馨的時光。
矮屋確實與眾不同。塘背的房屋與黃氏宗祠一樣都是偏西北向東南,朝向拔地而起的佛子嶺。而我家的矮屋沒有大門,唯一進出的柴門正對著祠堂大門,三間小屋接納著風,接納著雨,接納著父母與我們四兄妹踢踢踏踏的腳步聲。
矮屋墻上貼滿了獎狀,圓形印章像一枚枚小太陽,照暖著我。
我扒拉幾口菜燜飯,反手抓來書包,奔向學校。母親親手縫制的蛇皮袋子書包裝著我所有的榮光,那個印著孫悟空手持金箍棒彩色圖案的鐵皮文具盒,是我用一疊獎狀換來的。
外公說,如果我考了全校第一名,就獎勵一臺兩個巴掌大的收音機。我與外公“拉鉤上吊一百年不反悔”?;氐郊?,背書,算題,寫字,字寫得四平八穩。
黑漆漆的矮屋裂開道道狹縫,《小城故事》《寶蓮燈》等美妙的樂曲從狹縫跑出去,在塘背村游逛,扯著我和小伙伴的耳朵,順著村口泥
濘的山路沖向更遠的山外…
矮屋還有一個與眾不同之處,就是靠墻角處種著繡球花。母親向別人討來一捆帶著一兩片葉子的綠枝,沾以泥漿,一枝一枝扦插在整理好的土里。幾陣春雨過后,翠綠的葉子擠擠攘攘,墻角冒出一團團白花紅花粉花紫花,宛如一個個大繡球。
小伙伴也跑來看花,他伸手要摘花,我死活不答應。我甚至認為,有了這些鮮艷秀麗的花,矮屋瞬間鮮活了許多,好像一個人得到補給,就有了精氣神。母親倒是大方,答應他,明年繡球花分蘗了,長得更茂盛了,就送給他。
我知道矮屋的后山有金銀花,有映山紅,有梔子花,有薔薇花,有野菊花。母親幫我整理好書包,摸著我的頭,告訴我,山的外面還有更多的花,有許多她也不認識的花,山的外面有公園,公園里一年四季都有各式各樣的花。
村口的杉樹、樟樹年年長,似乎不見長高,我卻高了一大截,開始背著更沉的書包,前往更遠的鎮上讀書。
一
20世紀90年代,村子興起蓋紅磚房,寬敞亮堂的新屋猶如雨后春筍,一棟接著一棟。
我在家鄉一所中學任教。結婚生子后,母親總喜歡講:“你們該挪個窩了?!逼拮右哺鴳停骸拔覀兊媒▊€新窩?!?/p>
塘背村前面有條河,河水四時不絕。河岸肥田千畝,水田下有黏泥,俗稱“洋泥”一黑的泥巴光潔細膩,韌性十足,是制磚制瓦的上等材料。田野間的磚窯吐出濃煙,窯工裸露著烏黑的膀子,埋頭拉板車……
那時手頭緊,蓋紅磚房,需要親力親為。家離學校很近,離窯廠也很近。放學后,騎上摩托車風馳電掣,跑去窯廠拉磚。一板車200塊發出清脆響聲的紅磚,一塊磚五斤多。板車上有根三指寬的皮革攀帶,我將其掛在肩上,雙手握住車把手,弓背,前傾,腳尖蹬地,憋氣,發力,像犁鏵,犁出生活的道路。爬斜坡,只能走曲線。我將身子弓向右,左車輪碾過砂石往上挪,再調整方向,身子弓向左,車輪咕嚕咕嚕又往上挪。碰上鄉親,他們會主動上前在板車后面推一把。太陽火辣辣地烤著濕漉漉的衣服,心里布滿了明亮溫柔的色澤。
買來的土打好了地基梁,水泥梁子縱橫交錯,構成了大大小小的
作者簡介:黃良海,江西省作家協會會員,遂川縣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散見于《人民日報》《文匯報》《江西日報》《江西工人報》《湖南工人報》《散文選刊》《江西水文化》《師道》《椰城》《青島日報》《青島散文》等報刊。
口,就好像一眼眼井。地基的前面確實有一眼古井,井水甘甜,養育著黃家世世代代子孫。我舀來井水喝,濕潤著冒煙的喉嚨,又繼續去拉磚。
請兒時小伙伴前來幫忙壘磚,他壯實憨厚,舍得下力氣。
我倆把散落在地基上的磚,一塊塊碼平,壘高,等候泥水匠砌墻。棉線手套不耐磨,很快就磨出一個個洞,干脆赤手空掌直接搬磚…
休息時,坐在地上,啃蘋果,喝古井水,不由聊起小時候的事,他竟然問:“那些獎狀還保留著嗎?”
我說:“母親保留了一些,現在還在樟木箱子里。母親說,新屋蓋好后,要交給我?!?/p>
小伙伴聽罷,欣慰地點頭。
是啊,小小獎狀,薄薄紙張,在母親和小伙伴的心中分量不輕!
來年開春,房子終于完工,簡單裝修 就好。白瓷板墻體,朱紅大門,三角梅開 得火辣辣,我欣喜萬分。
喬遷的鞭炮避里啪啦,給日子開了個好頭。
三
終究還是沒能抵擋住買房進城這股風潮,幾經猶豫后,奔赴距離老家60千米的贛州,成為城里人。
站在28層樓的陽臺上俯瞰,贛州市區車水馬龍,高樓林立,高架橋像鋼鐵巨龍,隆起城市的骨架。我腦海里竟然閃出當年建房時的撐木,高樓就是那撐木,聳立在貢江、章江河畔。
風,帶著贛江的潮濕與城市的喧囂,
強勢吹拂,窗簾當空舞。我還是喜歡眺望東南方向,那里有老家的高山佛子嶺,那里有晝夜旋轉的大風車。我不知道,這里的風與老家的風會躲在某個地方會合嗎?它們會用兩套不同的語言,交流著生存的法則嗎?
城市醒得早,妻子煮完早餐,匆匆忙忙要去上班。楊梅渡大橋上奔跑著形形色色的人,妻子混入人群,好像是塵埃在空中浮沉。而我依舊在鄉下站講臺,每周開車在高速公路上來回折騰。生活的路上,追趕著晨曦,追趕著余暉,追趕著詩與遠方。
后備廂里裝著一蛇皮袋子泥土,泥土混合了草木灰、細沙、枯葉和八旬老母親的汗水,那是她在菜地里挖來的—一陽臺上種了四季蔥,種了韭菜,種了綠蘿,花店里的泥土太嬌貴。泥土坐著電梯,直達28層。新居高聳入云,太需要泥土的氣息了。
新年將至。城市按下了暫停鍵,物流停了,商店關了,路上行人車輛稀稀拉拉?!拔覀冞€是回老家過年吧,這里太冷清了?!逼拮娱_始收拾行李。我們大包小包地踏上回老家的路。
節后不久,陽臺上的三角梅提前綻放了,它沒有空閑蓄勢待發,而是一股腦盛開,紅艷剔透。那潑辣,那韌勁,一路放歌奮勇前行,仿佛一團團跳動的火焰,暖和了房屋,暖和了春天,暖和了心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