丟失名字的人（中篇小說）

我一直想寫你的故事，二十年前就想寫。

記得我們最后一次見面是在十七年前，當時你還說：“老王，幾馬寫寫我噻?！蹦菚r你說武漢話，我說普通話。我們是石首老鄉，見面卻不再說石首話。

我們都出門太久，已經不會說家鄉話。我們都弄丟了自己的方言。何止是方言？這些年，我們都弄丟了太多的東西。

你是煙村最早出門打工的。那是一九八七年，我們十五歲，讀初中三年級。剛過清明節，學校進行了中考前的篩考。所謂篩考，就是在正式中考之前，學校先進行一次摸底考，將成績太差的、完全沒有可能考上高中的同學篩掉，“免得幾顆老鼠屎搞壞一鍋粥”，這樣可以提高學校的中考升學率。成績還沒有出來，你、張芳、李梅，三個女生失蹤了。三個女生失蹤，在當年，轟動了全鎮。校長很害怕，因為當時有傳言說，你們三人害怕篩考成績居后，承受不了壓力，跳長江自殺了。學校組織同學們，沿著長江南岸往下游找，槎港、北湖、章華港、五馬口，一直找到湖南華容縣的塔市驛鎮。一開始，同學們還是很驚慌，認真尋找，后來，性質就變了，變成一場春游。

那是初中三年最開心的一次春游。

我的篩考成績全班墊底，本來是要被篩掉的，因為你們三人的事，學校不再篩人，我得以參加中考，算是完整讀完了初中。事實上，我當時就覺得，你們三人不可能自殺，你們都是熱愛生活的人，對未來充滿了憧憬。果然，一個月后，李梅的哥哥收到了她從武漢寄回的信，才知道你們三人偷偷去武漢打工了。

你們三人，也成了調弦口鎮最早出門打工的人。

你們一直是煙村的傳奇，是潮流的引領者。兩年后，你和張芳嫁到了武漢，又成為煙村最早嫁入大城市的人。雖說是嫁入蔡甸郊區，雖說你所嫁的李文明是個開小飯館的菜農，比你足足大了十五歲，張芳嫁給了李文明的堂弟，一個賣豬肉的，我說這些，并不是有職業歧視，只是陳述一種事實。但不管怎么說，在當時煙村人的眼里，你們都嫁給了武漢人。你們的爸爸媽媽，在村里說話都高聲了許多。我清楚地記得，一九八九年春節，你帶著城里的老公李文明回煙村，你讓李文明給大家散煙，用武漢話和我打招呼。你對我說：“不要窩在屋里了，如果到武漢打工，可以來找我?！?/p>

一年后，我到武漢打工，聯系過你一次。

當時，我拿到了第一個月的工資，于是約了同在武昌當保姆的李梅，周末那天坐了很久的公交車去看你和張芳。你很興奮地告訴我，你們那一片要拆遷了，蔡甸將來會成為城市中心。我們四人聊得很開心，你老公李文明回來了，臉色難看。我知道他不歡迎我們，當然，最主要的是不歡迎我。過年回煙村時，我就看出來了，他對我抱有敵意。你當時就和李文明翻臉了，用武漢話罵他：“個板馬的李文明，你是要翻蹺啊，還是皮緊啊，甩臉子給哪個看啊，你的姆媽，老子老鄉來了，你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李文明連忙賠笑臉，說你誤會了，他只是在外面受了氣。你繼續罵他，說：“你的姆媽，外面受了氣，就給老子憋起。”走的時候，你對我們說：“有空就過來玩噻，莫把李文明放在眼里，老娘哼一聲，他嚇得屁都不敢放一個?！钡以贈]去找過你，倒是和李梅往來更多一些。后來，我到廣東打工，先是在東莞，后到深圳，我們的聯系就更少了。二○○○年，你也到了深圳，并聯系了李梅，有段時間，你在電子廠做，后來聽說你出了電子廠，在洗腳城做，后來又聽說你在夜總會做。說實話，我有點意外，但也覺得，這符合你的性格。從小到大，你都是那種敢說敢做、敢想敢干的人。那時我和李梅結了婚，生活艱難。李梅在工廠當計糧文員，計糧是指計算工資，廣東這邊，把發工資叫“出糧”。當時珠三角的工廠，比如電子廠、服裝廠、玩具廠這一類勞動密集型企業都是計件工資。計件工資計算是很復雜的事，不同的產品有不同的工價，同一件產品不同的工序也有不同的工價，工人做工，會拿到代表不同額度的飛子（籌碼），計糧文員要根據這些飛子，計算出每個工人的工資。李梅介紹你進她打工的寶華電子廠當計糧文員，你去干了三天，但你是個粗心的人，總是算錯，被主管罵了，你就炒了老板魷魚。

當時我還在廣告公司寫文案，業余寫點小說。

你和李梅往來多。你的很多故事，都是李梅說給我聽的。你到深圳之后，我們老鄉聚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

沒記錯的話，是二○○六年，有一天，具體日期我不記得了，應該是下半年了，李梅下班回來得晚，說是和你見了一面。

李梅告訴我，說你把自己的名字弄丟了，很著急，找她傾訴。

“把名字弄丟了？”我問，“是不是把身份證弄丟了。”

李梅說：“不是把身份證弄丟了，是把名字弄丟了。”

我說：“名字還能弄丟？怎么個弄丟法？”

李梅說，把名字弄丟是你的說法，就是突然想不起來自己叫什么了。

我對李梅說：“你告訴她不就得了?！蔽乙步洺＿@樣，一些很簡單的字，突然死活想不起來怎么寫。有一次，我突然想不起來我名字中的“孝”字該如何寫了，我也是沒有問人，不好意思問，哪有連自己名字都忘了怎么寫的？我也是固執地不想查字典，不想上網搜。不過只是抽了半支煙，我突然就想起來怎么寫了。還有天天見面的同事，突然就忘記對方叫什么名字。

李梅告訴我，說你變得有些奇奇怪怪的，拉著她說了許多，又說不許她告訴你的名字，你說要自己想起來。李梅憂心忡忡，說你可能是精神出問題了。我說，如果只是精神問題還好點，該不會是腦子里長了腫瘤吧。

吃飯時，李梅詳細講了你們見面的經過，包括你的精神狀態。據說你是在前天，突然想不起來自己叫什么名字了。開始以為只是偶爾腦子短路，后來你發現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你以為睡一覺就會想起來的，結果睡了一覺，還是想不起來。

李梅說你說，我這樣說顯得有點饒舌，請見諒，按照往常的習慣，你每天下午四點鐘會從睡夢中醒來，然后坐在床上發呆。發呆的時候，你會想想昨晚發生的事。昨晚的事就像夢一樣，在夢中，你會哭、會笑、會激動、會失落，然而突然就醒了，發現這居然是場夢，一切都消逝了。書上說人生如夢?？粗矍暗倪@一切是那么實在，可是只要閉上眼，這一切就像夢一樣消逝了。你以為能抓住現在，可是當你在說現在的時候，現在已不是現在，現在已成了過去。當然，你對李梅說，這話不是你想出來的，是你的客人說的。你接觸過各種各樣的客人，其中不乏有學識的人，他們讓你懂得了許多。何況，讀初中時，你就是個愛幻想的女生，你曾幻想過當演員、當作家、當歌手、當旅行家、當空姐、當公關小姐。當然，是正經的公關小姐。那會兒，電視劇《公關小姐》風靡全國，當公關小姐是許多少女的夢想……奇怪的是，你從沒想過當老板。你并不看重錢，花錢大手大腳，對朋友很慷慨，李梅用的第一部摩托羅拉手機是你送的，你還隔三岔五送她包包、口紅、衣服。每次聚會吃飯都是你搶著買單。你打麻將的癮很大，牌技很差，牌品很好，輸錢從來不耍賴。

你的牌友們都喜歡和你打牌。

李梅說你說，前天晚上，你們一排姐妹站在那里，接受客人們挑剔的目光。有個光頭朝你招招手，你向客人走過去。那個光頭的眉頭微微皺了起來，你心里咯噔一下，知道光頭看出了你的年齡。這也是你借身份證的原因，那年你三十四歲，你女兒已經十六歲了。你這個年齡，還做這一行，已經沒有優勢，只有去站街，或是在發廊里做。但你有自己的堅持。你認為這涉及自尊。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你長得好看，也顯年輕。你看著身邊的姐妹們被挑走了好幾個，就在你快要絕望的時候，有人朝你一指，說，就是她了。你看得出來，那客人是隨手亂點的，但總算是被點中了。容不得多想，你朝客人走了過去。包房里光線迷離，你們都看不真切對方。那客人看上去比你要小，有些羞澀。當時你坐在他身邊，身子剛靠上他，他就把屁股往外挪。

“我身上有電嗎？”你說。

他不說話。

“第一次出來玩？”

他低下了頭。

你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是第一次出來玩。你喜歡這樣的客人，調教這樣的大男孩——你把他稱為大男孩——能讓你找到成就感。在他們的眼里，你是人，是女人，是身上帶電的危險女人。你很幸運地遇上了一個初涉歡場的人。你把大男孩的手握在手中，很溫柔地撫摸。大男孩想抽手，你的手隨之握緊，他便沒再往外抽。這個細小的動作，讓你窺見了大男孩內心的秘密，他的猶豫，他的道德與欲望的搏斗。你知道怎樣誘惑第一次尋歡的男人，知道怎樣讓他那可憐的道德感見鬼去。你把嘴輕輕湊近大男孩的耳根，吹著氣說：“靚仔，你好可愛?！蹦愫苤鲃?，也恰到好處地掌握著分寸，既不能讓他覺得難堪，又能充分挑逗起他的欲望，你要幫助他戰勝理智。慢慢地，大男孩沒那么拘謹了，他居然問你叫什么名字。你想笑。來這樣的地方玩，哪有問人名字的？問了也不會說真名。

小紅、桃紅、青紅，名字隨口編。

“我的名字叫……紅。”你說。

你笑了。

這是你剛看完的一本書，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土耳其作家的書。大男孩顯然沒讀過這本書，甚至不知道這個作家，甚至，他也不關心諾貝爾文學獎，甚至，他可能都不讀書。這并不構成問題，你一眼就喜歡上了他。你本來想對他說出你的真名，話到嘴邊，卻一時沒想起自己的名字，于是順著習慣，說你的名字叫紅。

“紅，好聽的名字?！贝竽泻⒄f。

他居然還問你在讀大幾。

你們這家夜總會的姐妹，對外都說自己是大學生，當然是冒牌大學生。你喜歡大學生這個身份，讀大學曾經是你的夢想，沒想到，這個夢想現在卻以這樣的方式“實現”了。你喜歡對客人說你是中文系的學生。從初中時，你就喜歡看文學書，還抄過汪國真、席慕蓉的詩。那時，你們以抄寫和背誦他們的詩為時尚?！叭绾巫屇阌鲆娢?，在我最美麗的時刻。為這，我已在佛前，求了五百年……”“我是一朵盛開的夏荷，多希望，你能看見現在的我，風霜還不曾來侵蝕，秋雨也未滴落，青澀的季節又已離我遠去……”現在，你還記得很多席慕蓉的詩。

包房的燈光昏暗，不那么容易看出你的真實年齡。但你還是加了保險，說你讀大四了。大男孩問你學什么專業。一般客人是很少這樣問話的。

你笑著說：“查戶口呀?！?/p>

大男孩慌著說：“沒有沒有?！?/p>

你說：“和你開玩笑的，你真可愛?！?/p>

大男孩的酒量大，不停和你喝酒、猜骰子。平時猜骰子你很少輸，當時你有些意亂情迷，居然接二連三輸給他。你還記得后來你抱著大男孩的頭，手指在他的頭發里慢慢移動。你噴著酒氣對大男孩說，他像一個人。大男孩說不像人那還像鬼呀。你笑，說你不是這意思。他真的很像一個人，一個在你心中占有很重要位置的人。張超，那是你的初戀，也是你這一生中真正的一次愛情。你把大男孩當成了他。你渴望大男孩能把你帶出去開房。你說：“老公，今晚我屬于你。”然而事情突然發生了變化?？腿酥幸粋€領頭的，大約是大男孩的老板，突然發起了脾氣，說要走，并不肯付你們小費。這樣的事你見得多了，卻無可奈何。客人走了，走的時候大男孩悄悄塞給你二百塊錢。

你開始幻想著和這個大男孩之間發生一點什么。

你給了他一張名片。

“你這人啊，長不大，愛幻想?！崩蠲房偸沁@樣說你。

你總是幻想著王子和公主的愛情故事，總是見到帥哥就犯花癡。我一直想不明白，像你這樣的人，當年為什么會著急忙慌嫁給李文明。

李梅猶豫了許久，才告訴了我。

原來當年，你、張芳、李梅三人到武漢后，開始是撒歡地玩，黃鶴樓、歸元寺、漢正街、武漢商場、六渡橋百貨……沒玩幾天，手上的錢就不多了，你們這才著急。那時武漢找工作很難，何況是三個未成年的少女。張芳打了退堂鼓，說不行就回家。你卻說想去北京。李梅說：“瘋了嗎？去北京，我們手中的錢，買張火車票，到北京就沒了，是要餓死在北京嗎？”你說：“餓死在北京也值?！崩蠲氛f，如果回去就都回去，如果不回，就想辦法找工作，北京她是不會去的。最終你們三人達成共識，留在武漢找工作。那時，你們這么大的女孩子，在武漢能找的工作太有限了，幾乎只有當保姆這一條路。李梅去勞務市場，找了份保姆的工作。那家人，夫妻倆，一個是武大教授，一個是華科大教授。李梅負責帶他們剛出生的孩子，那家人對李梅很好。見李梅找到了工作，你和張芳也下定決心先做保姆。但你和張芳沒李梅那么幸運，據說，你們找到的雇主都很刻薄，當然，我猜想，不一定是雇主的問題。你倆都不是那種安于當保姆的人，你們打算騎驢找馬。張芳給雇主家買菜，一來二去，認識了賣豬肉的李德明。別看李德明是賣豬肉的，人長得還不錯，白白凈凈，除了胖，沒別的毛病，而且，他才二十七歲。很快，張芳就和李德明結了婚。張芳結婚時還不滿十七歲，他們是先結婚后補的證。李德明的堂兄李文明，開了間很小的餐館，見自己的堂弟娶了年輕漂亮的鄉下姑娘，又見到了你，便動了心思。你是看不上李文明的，你的心性多高啊，而且你自己都說，你是花癡，眼里只有帥哥?？赡阌植话残脑谌思易霰Ｄ?，沒有一家能做滿三個月。一次你去問張芳借錢，張芳留你吃飯、喝酒，那天你喝醉了。你告訴李梅，你一直懷疑是他們在酒里做了手腳，你是很能喝的，那天就喝了三瓶啤酒，按說不該醉的。你睡在了張芳家，迷迷糊糊之中，感覺有人在脫你衣服，在摸你。那人很著急，沒有脫上衣，只脫了褲子，趴在你的身上，你又不配合，他一著急，就弄了你一身。你一下子靈醒了，覺得很惡心，你大哭、大鬧，你要報警。脫你衣服的就是李文明。李文明給你下跪，說要娶你，并保證娶到你后，把你當娘娘供起來，保證讓你十指不沾陽春水。張芳聽見你們在爭吵，過來勸你，說這里馬上要拆遷了，不要看現在李文明只開個小餐館，一拆遷就發大財了。又說這里不出十年就會成為漢口的新中心。又說，你甘心這樣一直給人當保姆嗎？又說，你要嫁李文明了，我們姐妹倆，過年過節一起風風光光回煙村，平時在武漢也有個照應，多好。你動心了，你說：“我不做家務?！崩钗拿髡f：“不用你做，地都不用掃?！蹦阏f：“家里的錢歸我管?！崩钗拿髡f：“全部歸你管，我一分都不留?！蹦阏f：“要去北京旅行結婚。”李文明說：“去哪里都行?！?/p>

你提的任何要求，李文明都一口答應。

后來，你就嫁給了李文明。

但你和張芳，從此生了隔閡，你寧愿跑到武昌找李梅說心里話，和張芳卻只說些面子上的話。

當然，這都是很多年前的事，自從你到深圳之后，你的早晨從黑夜開始。

喝酒、抽煙、打牌。

李梅說，你破罐子破摔、故意擺爛，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又說你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還說你是紅顏薄命。

大男孩問你叫什么名字，你當時想對他說真話來著，可你居然沒想起來自己叫什么。后來，你說你仔細地在記憶里搜尋著自己的名字，小紅、小青、小藍、Ava、Grace、Sophia……你有過太多的名字，這些都不是你的真名。你試圖想起自己的真名，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你把自己的名字給弄丟了。但你固執地不想讓別人告訴你。記得后來我問過你，為什么不看一眼身份證，你說身份證是借別人的，就算不是借的，你也不想看。你要憑記憶想起自己叫什么名字。從那天開始，你的頭就經常痛，你形容說腦子里仿佛有一株植物在瘋長，那絲絲縷縷的根須扎進了你的血管。后來你又進一步描述，說是腦子里有一株狗尾草在瘋長。我問為什么是狗尾草，你突然失聲痛哭。我從未見你這樣哭過，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你。你哭著說，你看過一句話，說有狗尾草的地方就有故鄉……

我們的故鄉在煙村，我們的故鄉有狗尾草，可我和你一樣，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狗尾草了。

李梅勸你去醫院檢查，她陪你去。

“死了拉倒，有什么好檢查的。”你說。

李梅說你說，在你胡思亂想的時候，電話響了，是和你一起做工的姐妹眉子。你把電話扔到床上，不想接她的電話。電話沒命響，眉子總是這樣。抓過電話，眉子在電話里叫你快點，要遲到了。你說，頭痛，想休息一晚。

迷迷糊糊睡到晚上九點兩個字（廣東人的說法，即九點十分），電話又響了起來。是張偉豪。你的老客戶，香港人，貨柜車司機。他家有些什么人你并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許多貨柜車司機在這邊都會有個“家”。你的好幾個姐妹都是這樣的，她們很安心地生活著，“老公”不在的時候，就聚在一起打麻將。你的姐妹們都勸你，答應張偉豪算了。收入有保障，日子久了，多多少少有那么點情分在。你一直沒答應。也許有人會說你這人賤。

“賤就賤吧，管他娘的?！蹦阈?，“老娘我行我素。”

周末，你給李梅打電話，說請我們一家吃飯。

到了飯店，張偉豪也在，這是我第一次見張偉豪，我早聽李梅說起過他。我明白你的意思，是想讓我們，主要是想讓李梅給你參謀參謀。你總說你看人看不準，特別是看男人。

張偉豪那年五十有二，謝了頂，兩鬢也有了霜。不過看上去，倒像個忠厚實在之人，說話也不像我們想象的貨柜車司機那樣是個大老粗，相反，張偉豪文質彬彬，燙嘴的普通話說得輕聲細語。而且在我們面前顯得很拘謹，可能他知道李梅和你關系不一般，你也對張偉豪說：“阿豪，這是我姐，親姐?！睆垈ズ来曛?，說：“不好意西（思）啊，系（事）先不知道有這次約會，也沒敢（給）你準備禮物?！蹦阈χf：“不用準備，吃完飯去商場，姐，你不用客氣，揀貴的買，阿豪買單?！?/p>

張偉豪每次來內地都會找你。你說，不想被人包，不喜歡做籠中鳥。張偉豪說，不是包，是娶。張偉豪每次到內地來，都會給你電話，到你家過夜。有時你會做幾個菜，煲一鍋湯。廣東人愛喝湯，你也學會了。張偉豪說，香港人娶太太，會不會煲湯很重要。又說你煲湯有水平，因此動了娶你定期給他煲湯的想法。

張偉豪對你說：“阿紅，我認真的，想娶雷（你）當太太，幫我生個兒子。”

“生兒子？”你笑，“原來你想找個生崽的機器呀，那你找錯人了?！?/p>

張偉豪說：“不生就不生?！?/p>

你沒答應張偉豪，也沒拒絕。你說，再想想。你也的確是要想想，真跟張偉豪過嗎？他說，他沒兒沒女、香港沒家，肯定是騙人的，反正你也沒辦法去核實。就算他真沒家，你就跟他過嗎？那你何苦離開武漢？離開李文明？為錢？李文明不窮。十年前拆遷，他拿補償款買了好些商鋪，坐吃租金都吃不完。為愛情？和張偉豪有狗屁愛情。顯然，張偉豪不是你想要找的人。不過你似乎很享受被張偉豪追求。

張偉豪打來電話，說他明天就到這邊來了，問你想好了沒有。你說來了再說吧，把電話扔床上，去洗澡。餓了，冰箱里翻了半天，什么也沒有。拿包方便面，泡好卻沒了食欲。睡在床上，你又想起了那個大男孩。心里煩。想給遠在武漢的女兒打電話，摁了號碼，撥出去又摁斷了。你想女兒，卻不敢面對她。打電話也不知道說什么好。離開女兒從武漢到南方，一晃好幾年了。你不是個好媽媽，女兒和她爸親，和你不親。

有時你會想，看來自己真是老了，折騰不動了。這樣一想就格外悲涼，覺得自己這一生有太多遺憾，太多理想都沒實現。

手機又響了，是李文明打來的。

李文明說，剛聽到電話響了一下就斷了，怕有什么事就打了過來。李文明問你在外面過得好不好。你說，過得好不好都用不著他操心。李文明說，回來吧，別在外面東飄西蕩的了，你也不年輕了。李文明說過許多次，希望你回去復婚。只要你回去，他一點都不計較你在外面的事，還會像過去一樣對你好。

你說：“好馬不吃回頭草，離了就是離了。”

李文明說，他曉得他配不上你，你在外頭找到了好的，他為你高興。實在找不到好的，任何時候想回家了就回來。

“個板馬的，么子叫找不到好的了就回來，你這話太傷人了。”你又對他說，“李文明，老子在外面，隨便抓個人都比你強。好多香港老板想娶老子，老子還不嫁呢?！?/p>

李文明說：“我不是那個意思?！?/p>

你說：“你就是那個意思?！?/p>

李文明說：“好好，算我說錯話了，我打自己嘴巴?！?/p>

話筒那邊，李文明真在打自己嘴巴。

你心軟了，覺得這樣對李文明太刻薄了。

你說：“讓萌萌接電話?！?/p>

女兒李萌接過電話，不太情愿地叫了一聲媽。你聽見李文明小聲在旁邊說：“讓你媽回來，就說你想她了，說呀，你這鬼伢。”

你裝著沒有聽見，說：“萌萌，你學習么樣？”

“不么樣。”女兒說。

女兒吊兒郎當的樣子，很像年輕時的你。

“你么樣不抓緊用心讀書呢？你要曉得，你媽我這輩子，就是吃了沒讀書的虧，你莫走你媽的老路。”

“那也要讀得進啥，”李萌說，“看到書腦殼就發昏，一點讀書的心情都冇得?！?/p>

你說：“不讀書去搞么事？”

“打工啥?！崩蠲日f。

你苦笑：“打工？你以為打工蠻好玩?！?/p>

你想再教育一下女兒，一時又不知從何說起。再說了，你也沒有資格去教育她。你問女兒想不想媽媽。女兒有些勉強說了聲想。

“萌萌，想不想到媽媽這里來跟媽一起過?！?/p>

李萌回答很果斷：“不想。”

你說：“這邊比武漢好多了，好多好吃的水果。”

李萌說：“嘁?！?/p>

李萌的冷笑像針扎在你的心尖上。你知道，連女兒也瞧不起你。沒人瞧得起你。掛了電話，你把手機扔一邊，四仰八叉倒在床上生氣。生了一會兒氣，你突然有了個想法，摸過手機，撥通張偉豪的電話。電話響了好一會兒才通，張偉豪說：“阿紅呀，有么系（事）呀，系（是）不系（是）想我啦，我明天過來啦，宜家（現在）在高速上，說話不方便。”

你說：“就問你一個問題，我叫什么名字，你說得上來，我就嫁你。”

張偉豪說：“你叫亞紅啦?！?/p>

你說：“不對。”

張偉豪說：“那叫你心肝啦、寶貝啦……”

“寶你媽個頭，你別過來，永遠別過來?！?/p>

你對李梅說起這些時，笑出了眼淚。你總是這樣，愛爆粗口。不過，李梅在工廠打工，經常加班，雖然同在深圳，你們見面的機會也不多。深圳人都忙，因此顯得人情淡薄。說起來，都在深圳，那時還沒有微信，大家聯系得也沒那么勤。轉眼到二○○八年了，其間偶爾李梅會對我說一嘴你的事。

我問：“她還沒想起自己的名字嗎？”

李梅說：“應該想起來了吧，也許沒想起來，在深圳，誰在意你叫什么名字呢?！?/p>

二○○八年，元月，記得過了元旦沒幾天，你突然給我電話，說想約我見一面。我說，李梅這會兒還在上班呢，等她下班。你說，只約我，專門找李梅上班時打給我。我有點為難，支支吾吾，想說這樣不太好。

你笑著說：“老王，你是不是對我有意思。”

我急紅了臉，說：“你別瞎說?！?/p>

你說：“我才沒瞎說，你要心里冇得鬼，你怕么子。放心吧，天下男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打你的主意。”

我干笑兩聲，說：“哈哈哈?！?/p>

你說：“放心，你不是我的菜?！?/p>

我說：“在哪里見？”

你說：“上島咖啡，一會兒見?！?/p>

那天你化了淡妝，平心而論，你還是美的，只是有點憔悴。

你問我喝什么咖啡。

我點了一杯冰美式。

第一次和你面對面坐著，說實話，還真有點尷尬。坦白告訴你，李梅也知道的，很多年前，我們還在讀初中的時候，我是暗戀過你的，當然，那會兒少不更事，班上好多男生都喜歡你。你長得好，性格又好。

我沒話找話，說：“想起你的名字了嗎？”

你苦澀一笑。

“還沒想起來？”

你說：“不想了?！?/p>

我安慰說：“可能是神經衰弱?！庇终f：“你怎么能忍住不問，隨便問一個從前的熟人，問李梅，問我，我們都能告訴你。我現在就可以告訴你……”

“打住，打住，否則莫怪我和你翻臉?！蹦懔家回Q，神情堅決。

我知道，十有八九，你是腦子亂了，你陷在了自己的圈子里不能出來，或者，你是不想出來。你挺享受這種狀態。

“還在做公關？”我問。

你說：“玩夠了，不想玩啦?！?/p>

我說：“那個誰，張偉豪，還在追你嗎？”

你沒回答我，從包里拿出一張電子廠的工卡，工卡上有你的照片、部門、工號，還有姓名：

寶華微馬達" 組裝部

林" 蘭" 工號130

曾經有那么一段短暫的時間，你叫130。

離開李文明后，你回煙村老家住了一段時間，覺得在家太枯燥乏味，就到南方打工，進了位于沙井的寶華微馬達廠當普工。上班打卡，吃大食堂，睡十二人一間的員工宿舍。進廠的時候，廠里為你辦了這張工卡。后來，這張工卡你一直帶著。這一切，對于你來說，是全新的，你覺得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你慶幸自己選擇離開李文明來南方打工，你一直夢想著能進廠打工，你一直覺得，只有進入南方的工廠里，干過流水線，才能算得上一個真正的打工妹。這么多年，你從未中止過這樣的夢想。你千百次地設想著，假如當時不是到武漢，不那么早嫁給李文明，而是來到南方，進工廠，你的生活會是怎樣。你會通過自己的努力層層升職，你會當上主管，成為寫字樓里的白領麗人。你會去讀夜校，或者讀自考，像李梅一樣，擁有一張大學文憑。你會擁有自己的事業和愛情，而不是年紀輕輕成為家庭婦女，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麻將、說閑話，將大好的青春白白荒廢。你想想都不甘心?，F在，你終于重新開始了，雖說這個開始遲了點。工廠的生活對于你來說是那么的陌生，又那么的富有吸引力?？墒?，這種新奇的感覺沒有維持幾天就蕩然無存。你已經有太久沒吃過苦了，你已經失去了吃苦的能力。工廠里的生活，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充滿生機，坐在流水線上，你就成了一架機器。一天十幾個小時做著重復單調的工作，不能有一絲走神，一走神就會出次品，會被拉長罵。當人的情感與身體被剝離，當工廠里需要的是一個個沒有思想的人形機器時，你發現你周圍的人都麻木了，大家面無表情，為了能拿到一點輕松的貨而斤斤計較、鉤心斗角，你害怕這樣下去你也會變成這樣的人。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不是你想要的未來。你不年輕了，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你說，好好表現，當上寫字樓的白領麗人，那真是天真的笑話。你沒有這份耐心。你害怕自己漸漸認可這種生活，習慣這種情感與身體的剝離。晚上睡在工廠十二人一間的宿舍，想著自己說話就奔三十的人了，還像這些十八九歲剛出門的小姑娘一樣坐在流水線上當拉妹，越想越不是滋味。

“這樣的生活有什么意義呢？”你喝著咖啡，問我，“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當時，我突然想起魯迅先生《祝?！分械南榱稚┑膯栴}：“一個人死了之后，究竟有沒有魂靈？”我沉默著。你并沒有在意我的沉默，你并沒有問題想問我，你不過在自問自答。你說，你發現，這是你和其他打工妹最大的不同，她們追求實在的工資收入，你追求意義這樣虛幻而無用的詞。一個月沒做完，你就決定離開這家工廠。你想，也許換家廠會不一樣。出廠之后，你先后又進了兩家工廠，一家工廠做了三天，一家廠里做了兩天，你知道，所有的工廠都一樣。你決定，再也不進廠打工了。簡單一點說吧，之后的一段時間，你不停地換工作，可是你連初中都沒有畢業，后來也沒有學習別的技能，你能找到的工作，都是諸如超市收銀員、酒店前臺之類。沒有一種工作是你喜歡的，是你認為會有前途的，是你覺得有意義的。

人活著，有什么意義？這個問題我也無法回答你。

我說：“也許，活著就是活著的意義，但我不認為，活著的意義就是活著?！?/p>

后來，你看見西西洗浴中心招洗腳技師，生手也要。你就進了西西洗浴中心。經過幾天簡單的培訓之后，你就上崗了。你們上崗也是要戴工卡的，你的工卡號是33號。

洗浴中心的工卡和工廠的工卡不一樣，洗浴中心的工卡上沒有名字，只有工號。上工被稱為上鐘。上鐘的時候，客人點的是你們的工卡號。你們姐妹之間也都是以工號相稱，這大約成了你們這一行的行規。你開始并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有一次上鐘的時候，你讓8號張婷把她手中的藥水遞給你。你叫了她的名字張婷。沒想到張婷臉色當時就變了，臉拉得老長。過了一會兒，她就對你還以顏色，她說，林蘭，把你的毛巾遞給我。于是客人知道了她叫張婷，你叫林蘭，客人的話題也就圍繞著你們的名字展開了。你沒有覺得這有什么，大約是林蘭這個名字和33號一樣，也只是一個代號，不是你的真名吧。張婷卻認為，客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是件很不好的事。晚上回到宿舍，張婷和你大吵了一架。你說，有什么呢，不就是叫一下名字嗎？其他姐妹都批評你，說在這樣的地方，怎么可以把名字輕易告訴別人呢。

“這樣的地方？”

“這樣的地方是什么樣的地方？”

你有些吃驚。

“什么地方？總之是不光彩的地方！”張婷說。

你那天才知道，其實大家從心底里，還是對自己的職業有著偏見的，她們認為這不是正兒八經的打工。許多姐妹從來不敢對家里人說自己在外面當洗腳技師。張婷說，要是家里人曉得了她在給人洗腳，不知道該有多傷心。

家人。如果你的家人知道你在外面給人洗腳，他們會傷心嗎？大約是不會的。許多年前，你還在讀初中，你母親就拉著你的手說，你長這么好看，將來可不要嫁在農村。那時，農村長得好看的，都想辦法嫁進縣城，嫁給工人，這樣就能吃上國家糧，下雨出門腳上都不沾泥。這是你母親對城市最具體的想象。后來你要嫁給李文明，還擔心母親反對，畢竟李文明比你大了那么多，可你母親聽了，高興得像中了六合彩，你要嫁到省城的事，當天就在村里傳開了。你母親在村里也因此風光無限。你母親曾嗑著瓜子，用一種掩飾不住的得意對李梅的母親說：“你們家李梅也要努力嫁到武漢啊?！焙髞?，村里的女孩嫁到城里，好像就越來越順理成章，也越來越稀松平常了?？梢哉f是在你和張芳的帶領和示范下，村里的女孩們一撥接著一撥，用自己的青春當籌碼嫁進了城里。這樣的風氣一直持續到新世紀，城市戶口不再對農村人具有吸引力，女孩們出來打工，也有了更切實際的掙錢方法，這股風潮才漸漸平息下來。

李文明聽說你在外面給人洗腳會傷心嗎？也許會吧。說實話，結婚那么多年，李文明對你一直很好，非常之好?？墒枪夂糜惺裁从媚?。他給不了你最想要的東西，那東西與戶口無關，與城里人的身份無關，與金錢無關。那東西到底是什么？你也說不清楚。你總是覺得，那東西在遠方，你只要不停地去尋找，總有一天會找到的。就像當初離開煙村，你也并不清楚自己想要什么，那時以為想要的是城里人的身份，得到了才發現，那并不是你真正想要的。

剛進西西洗浴中心的時候，別人叫你33號，你呆呆的，不知道是在叫你。

“叫你呢，發什么呆？”

“哦！”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慢慢地，你習慣了。你就是33號，33號就是你。你就是這組數字，名字對你來說無關緊要。而你的真實名字，被深深隱藏起來，隱在你們的內心深處。姐妹們下班了，還是33號，8號，9號互相稱呼。

8號，也就是張婷，她離開了西西洗浴中心。據說是跳到了另外一家洗浴中心做松骨了。入行時間長一點后，你也知道，在西西洗浴中心，工資最低的就是你們這些洗腳技師，洗一個客人，你們的提成是十塊錢。一天要洗十個客人，你們才能拿到一百塊錢。手長時間地泡在藥水里，加之有的客人患有腳氣什么的，很多姐妹的手都爛了。你的手也爛了，癢得鉆心。買了足光粉泡，把手泡掉了一層皮才好。這樣的生活，依然不是你想要的生活。做了一個月的洗腳技師，你堅定不移地走進了工資更高的松骨房。萬事開頭難，有了第一次，第二次和第三次就順理成章了。

和許多打工妹一樣，那會兒，智能手機還沒有興起，你們業余時間，或者看電視劇，或者看流行小說。你也愛看小說。與姐妹們不一樣的是，你不看言情小說，你看世界名著，看《包法利夫人》，看《嘉利妹妹》，看《安娜·卡列尼娜》，你說看這些書特別能共情。你吃了一小口提拉米蘇，朝我笑笑，說：“你不會笑話我吧，大作家?！?/p>

我說：“我哪是什么大作家，小作家都算不上。”

你說：“我不管，在我眼里，你就是大作家?！?/p>

我說：“愛看書是很好的習慣，誰會笑話一個愛看書的人呢。”

你說：“你一定以為，我這樣的人，只配看瓊瑤吧?！?/p>

我說：“你錯了，我從來不會這樣想。我和你一樣，只讀了初中啊，我記得，年輕那會兒，不僅看外國小說，還看外國的哲學書，如《存在與時間》《存在與虛無》?！?/p>

你嘆了口氣，說：“唉，你讀書讀成了作家，我現在……”

我說：“你看你讀書，就和別人不一樣啊，有句話怎么說的，腹有詩書氣自華?！?/p>

你說，其實你也想過，將自己的所思所想寫下來。你說：“老王你知道的，當年讀初中時，我的作文總是被老師表揚的，倒是你，整天只知道打架，作文也不好。我要是早努力，也和你一樣呢?！?/p>

我說：“現在努力也不晚啊?！?/p>

你說，晚了，你的腦子亂了。你說，這幾年，特別是這一年多來，你一直嚴重失眠，安眠藥吃了無數，不管用，腦子里的機器像上了發條，不停地走，不停地走，無法停下來。每晚要折騰到大半夜才能睡著。睡不著了，你就努力想自己叫什么名字，越想腦子越亂，越亂就越想不起來。你說，一想這個問題，頭就痛得厲害。腦子里仿佛長了一株狗尾草，狗尾草的根須與芒刺扎得你頭痛欲裂。

“對了，張偉豪，我們分了?！?/p>

你說，每次張偉豪要來，你都會提前去樓下的發廊里把頭發做做，化好妝。你總是以一種光彩照人的形象迎接張偉豪。你是女人，知道怎樣抓住男人的心?？墒亲詮耐涀约菏钦l后，你沒了這份心境。有一次，你近乎惡作劇地，以憔悴不堪的面目迎接著張偉豪。你想，如果張偉豪看見蓬頭垢面的你，還會像平常一樣對你，你就答應他的追求?？墒?，當張偉豪看見腫著眼泡，一臉焦黃的你之后，愣了一下，他大約以為自己摁錯了門鈴吧。

你懶懶地說：“進來吧?！?/p>

張偉豪沒有像往常一樣，一進來就把你抱到床上。你知道，你的這副模樣，別說激起情欲，沒有把他嚇跑就不錯了。

張偉豪說：“亞紅，怎么啦，病了嗎？”

你懶得說話。

“七（吃）過藥了沒有？”

你搖頭。

“我帶雷（你）去看醫生吧?！睆垈ズ勒f。

你說：“不用了，休息一下就好。”

你又說，你想不起來自己的名字了，而且，這情況，出現了很久。

張偉豪說：“雷（你）真名不系（是）叫林蘭嗎？”

你說：“你怎么知道?！?/p>

張偉豪說：“看過一張工卡，名字就系（是）林蘭?！?/p>

你說：“那是借別人的身份證?！?/p>

“走吧，我帶雷（你）去看醫生?！睆垈ズ勒f。

你說：“不了，你今天來，不是想問我想好了沒有嗎？”

“什么想好了沒有?！睆垈ズ勒f。

你說：“你不是想和我結婚嗎？你不是讓我給你答復嗎？”

張偉豪說：“看雷（你）這個樣子，把這事忘了?！?/p>

你說：“我想好了，我們結婚吧?！?/p>

張偉豪臉上現出了難色。

你說：“怎么啦，有困難？”

張偉豪說：“沒困難，沒困難，今天先別說這個，去看醫生先。”

你說：“沒病看什么醫生，你是怕我得了絕癥吧?！?/p>

張偉豪說：“不系（是）啦不系（是）啦，雷（你）想多了?！?/p>

你說：“你滾吧。”

張偉豪遲疑了一會兒，說：“那我走了?！?/p>

張偉豪走了。

你知道，他再也不會來了。你們本就是萍水相逢、逢場作戲?？赡憔尤簧岛鹾醯仳_自己，想試試張偉豪是不是真心愛你。你對我說起這些時，像是自言自語。忽然你又靈醒過來，說：“老王，對你說這些，你是不是很煩?！蔽艺f：“不煩不煩?！蹦阏f，張偉豪走后，你居然迷迷糊糊睡著了。如果不是眉子來叫門，你不知會睡到什么時候。真想就這樣一直長睡不醒。可是眉子敲門敲得很急，催命一樣。你從床上坐了起來，頓時感覺天地在旋轉，五顏六色的絲線在你的眼前晃動著。眉子的敲門聲越來越急，你扶著墻去開了門。

“呀，你怎么啦？”你和眉子差不多同時這樣問對方。

眉子緊張地往門外看，慌里慌張地關上了門，拍著胸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p>

眉子也是頭發凌亂，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

你睡回到床上。眉子沒有問你的病情，只是不停地說嚇死我了，嚇死我了。你說：“怎么啦？眉子。”眉子說：“他來了，今天他不該來的啊，哪知道，他來了?！泵甲诱f的那個他，是指包她的那個香港貨柜車司機。本來那個司機是每個星期來兩次，一次是星期三，一次是星期天。在眉子的敘說中，你了解了事情的經過，本來這天那個司機是不會過來的，她便叫了她的“男朋友”來。哪曉得，那個香港貨柜車司機可能是察覺到了什么，堵在了她“家”門口。

你問眉子，打算怎么辦。

眉子說：“先躲躲再說，實在不行，大不了搬走。”

眉子說完這些，才想起來問你怎么了。你說，你病了，腦子里可能長了瘤子。眉子沉默了許久，說錢是掙不完的，還是去醫院檢查吧。你說，你不敢去醫院，如果真檢查出來長了東西，那還不如死了的好。

眉子在天黑之后才離開。

眉子離開后，就再也沒有出現過。

我們那天聊到了下午四點半，我說：“不好意思啊，今天就到這里了，我要去接女兒放學了?！?/p>

“姑娘上大班了吧。”你說。

“是啊?！?/p>

“學校找好了沒有？”你關心地問。

“沒找好，沒有過硬的關系，進不了公立學校，只能讀外來工子弟學校了?！?/p>

你想了一會兒，說，你認識一家公立學校的校長，可以幫我想想辦法。但，也不敢保證能幫上忙。

我說：“那真是太感謝你了?！?/p>

你說：“謝什么呀，真見外，我不是咱姑娘的干媽嗎，干媽那么好當的？”

晚上，我對李梅說起了下午和你見面，也說了你答應幫女兒找校長，看能不能進公立小學的事。李梅馬上就給你打去了電話，你們倆煲起了電話粥。下午從咖啡廳回去后，你的頭又痛了起來，痛得越發厲害了。實在受不了，你去看了醫生。醫生對你說，晚上要早點休息，不要抽煙，不要喝酒，不要吃辛辣的食物，多到戶外運動。

后來的很長一段時間，你一直被失眠所困擾。你說，狗尾草在你的腦子里瘋長。你想聽從醫生的指導，不去上班，晚上早早地睡在床上，可是你怎么也睡不著。你數羊，數了九百九十九只羊，你決定讓第一千只羊見鬼去。你坐起來，你又睡下，折騰了一晚上依然精力十足。白天你去爬山，去接近大自然。你無法靜下心來待在家里，更無法懷著悠閑的心去爬山。一個人在家太孤獨，你害怕孤獨。公園里的人很多，可是看見別人那么幸福，你更加孤獨。醫生的方法不管用，你的頭痛得越來越厲害，痛得受不了時，你抽煙止痛，喝酒止痛。煙和酒真是好東西，比什么藥都管用。沒了這些你也沒法活。你想你是完了，無藥可救。睡在出租屋里，你又開始以一種旁觀者的角度來打量你的生活，找尋生活的意義。你就這樣活下去嗎？就這樣混下去嗎？

你說，近來你總是想起當年的事，當年，指的是你出嫁那年。

火車一直往北。

你要去的地方是北京。

你對北京的向往與想象，大多來自歌曲。那些夏天的夜晚，村里人坐在光溜溜的稻場上，月光真好，像銀子一樣鋪在人們身上。天上一天的星，會講古的，講銀河，講銀河兩邊的牛郎和織女?；疖囈恢蓖?，過長江，過黃河。武昌漢口駐馬店，鄭州安陽石家莊，良鄉豐臺……大好河山，對你來說，這一切都如同不存在。北京，你并不因北京而激動，你為你此行的目的而激動。

張超在北京當兵。

你要去找他。

你要在嫁給李文明之前，把自己給他。這段時間，李文明多次嘗試，軟硬兼施，你都沒讓他得逞。從答應嫁給李文明的那一刻，你就在心里打定了主意，你要將自己的第一次給你愛的人。這樣你才會覺得嫁給李文明沒有那么虧。想到就要見到張超，你的心像插上了翅膀。火車慢慢騰騰，你恨不得拿出一根大馬鞭來鞭打火車，讓它跑得快點、快點、再快點。然而火車并不理解你的心情，還是那么“吭哧吭哧”，不緊不慢。

張超在火車站的出站口迎接你。

這就是你愛的人啊。愛人，今夜我將屬于你。不，從現在開始，我就屬于你。你想怎樣就怎樣。你激動，你興奮，你看著張超傻笑，你挽起張超的胳膊。張超把你的胳膊抽了出來。你知道他是害羞了，不能在大庭廣眾之下表現出他內心的狂野。

張超帶你吃烤鴨。你記得你一直看著張超傻笑。你吃著烤鴨，吃著吃著，哭得梨花帶雨。你沒辦法再欺騙他，你告訴他，你要嫁人了。張超說，他知道，你要嫁給武漢人的消息，早就在村里傳遍了。張超拿面皮給你包烤鴨。他包一個，你吃一個。他再包一個，你再吃一個。吃到后來，你捂著嘴跑進衛生間哇哇吐，將吃下的全吐了出來。

張超送你回旅館。

到旅館門口，他不肯進。

你求他送你回房間，他猶豫了一會兒，還是送你回房間了。你讓他坐，他不肯，一副隨時要走的樣子。你抱住他，瘋狂地吻他，你讓他留下來陪你，你說你一個人害怕，你還顧不得羞恥地告訴張超，你從來沒讓李文明動過你。但張超無動于衷，冷冷地掰開你緊抱他的手。你哭著說：“張超，對不起，我要嫁人了，可我愛你?！睆埑统鲆粭l白色小毛巾遞給你，說：“哭吧，哭出來就好了?！笨墒菑埑僖膊蛔屇惚е?。待你哭夠了，張超說時間不早了，他要回去了。你突然覺得自己很不要臉。你千里迢迢跑到北京來，人家卻不要你。張超說：“你早點休息，明天帶你爬長城?！蹦銢]等到明天，連夜買了從北京回武漢的車票。坐在車上，你拿出張超給你擦眼淚的那方白色小毛巾發呆，你沒有再哭。從那天起，你就很少哭了。那條小毛巾成了你這一生最珍貴的收藏，伴隨你十多年，你走到哪兒都會帶上它，到南方來打工也帶著它。看著它，你對自己說，你愛過。它是你的青春與愛情的見證，唯一的見證。

火車一直往南，火車走得真快啊。那么快就過了黃河。你恨不得拿出一根大繩把這火車拴住，然而你還是要走的。

“小妹，你去哪里？”坐你對面的一個男人跟你搭話。

“我去哪兒，你管得著嗎？”

“別那么兇嘛，交個朋友。”

你和那男人說了許多的話，你們一起玩撲克牌。男人知道你到武漢，說他也到武漢。你知道那男人沒安好心，費那么多口舌，就是想睡你?；疖嚨搅宋洳疖囌?，男人和你一起出站。你不想回到李文明那里，你不知該去哪里。男人說，找個地方請你吃飯。你說好。你知道男人是想一步步引誘你。深夜的武昌火車站還有許多人，高音喇叭亂哄哄地叫，許多燈在亂七八糟地閃，許多交易在黑暗中進行，你頭暈，想吐。你不知道你想要干嗎，在干嗎。你的身體里有一種強烈的不甘心在涌動。吃完飯，男人說，太晚了，找個旅館休息吧。你就跟著那男人進了一家旅館。在武昌火車站旁的小旅館里，你和一個陌生人，你覺得，你這是在報復張超，在報復李文明。

李梅說起你這些過往時，她說你真傻，我說我能理解你。

許多年來，你一直在回避武昌火車站。

每次出遠門，你情愿坐汽車，也不愿從武昌火車站坐火車。

火車站那個亂哄哄的晚上，那些高音喇叭，那些亂七八糟的燈影，那間小小的旅館，那個莫明其妙的夜晚，那個你都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男人，想起來，你心里就發顫。

這是你的秘密。

這個秘密只有李梅知道。

許多年以后，你來到深圳，整夜睡不著，凌晨一點，你突然想起了當年那個在火車站和你有過一夜狂歡的男人，你已經完全想不起那個男人的樣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什么口音?？墒悄阃蝗粦涯钇鹉莻€夜晚，那個夜晚，過去你總是刻意回避，你覺得那是你的恥辱，可是現在，你懷念那個夜晚。當然，你懷念的不是那個萍水相逢的男人，你懷念的，是那個做事不計后果，少女時期的你。

而張超，三年前，你已徹底將他從生命中抹去。

三年前，在深圳的煙村老鄉聚會，你和李梅都去了，沒想到張超也在。張超在寶安西鄉開了一間模具廠，據說一年可掙上百萬。這個深圳煙村同鄉會就是他張羅的，他是會長。席間，李梅捅了捅你的胳膊，暗示你，正好重續前緣。張超對你也格外殷勤。飯吃到一半，你借口上衛生間悄悄溜了。后來聽說，張超在席間給你發了條很直接、很露骨的短信。那短信里沒有愛，只有赤裸裸的性。你對李梅說你后悔參加這聚會，不來參加，心中還留了個美好的念想，來了，張超在你心中就死了。你說死的不是張超，是你少女時代最美好的回憶。

在你約我喝咖啡后沒幾天的周末，李梅也在家，你來我們的出租屋，李梅包了你愛吃的餃子。

你說，昨天晚上，兩名警察來找你。

昨天晚上，你說，你吃了藥，終于有了一點點困意，腦袋里沉沉的。就在這時，門鈴響了。你去開門，一男一女兩個警察。你的身子擋在門口，打著哈欠問他們什么事。男警察說：“對不起，能進去聊一會兒嗎？”你說：“什么事你說吧。”你的頭痛得厲害，困得要死，眼都睜不開。

你讓兩名警察進了屋。

你說：“你們自己找椅子坐吧，要喝水自己倒。”

女警察說：“不用了，謝謝。”

男警察卻在四處打量你的房間。

你說：“到底什么事？”

男警察從夾在腋下的皮包里拿出了一張照片，說：“這個人，認識嗎？”

“眉子，”你說，“是眉子。”

男警察示意你坐下，女警察掏出筆開始記錄。

男警察問：“你知不知道這個女人的真實身份，叫什么名字，哪里人。”你說，你不清楚她真名叫什么，你們都叫她眉子。具體哪里人你也不清楚。

男警察說：“你好好想想，比如平時談話，她有沒有提到過自己的家是哪里的?！薄昂孟衤犓f過，老家是四川的，具體什么地方不清楚，眉子出什么事了？”你問。男警察沒有回答你的問題，卻讓你回憶一下十四號的晚上你在哪里，干什么事。

你說：“什么意思？”

男警察笑笑：“例行調查?！?/p>

你說，你頭痛，這段時間頭痛得厲害，說著你還拿出你的病歷和做CT的片子。男警察又問：“你最后一次見到眉子是什么時候？”你把知道的都說了，還說了那個香港貨柜車司機的事，還說了她有個男朋友的事。但是那個香港貨柜車司機叫什么你并不清楚，她男朋友是哪里人你也不清楚。警察問話的時候，你開始不停地打著哈欠。

男警察盯著你，一臉狐疑。

你問：“眉子到底出什么事了？”

女警察說：“她死了?！?/p>

聽女警察這樣說，你打了個寒戰，一下子靈醒過來。

“眉子？死了？”你問，“怎么死的。”

男警察說：“還在查?！?/p>

你想哭，哭出幾滴眼淚來，一是為了眉子和你的友誼，二來也是害怕警察懷疑你?？赡憔尤粵]有流下一滴眼淚。

做完筆錄，女警察把筆錄遞給你，說：“你看看，你說的是不是這些，如果是，就簽個字。”

你看完筆錄，說：“沒問題?！?/p>

女警察說：“那你最后簽上你的名字吧。”

“簽我的名字？”

“當然是你的名字?！迸煺f。

你說：“按手印行嗎？”

女警察說：“當然行。”

可是，按了手印，還是要簽上你的名字。

你對女警察說：“你們也許不信，我忘記了自己的名字?！?/p>

男警察本已站起來準備出去，這時又轉了回來，盯著你問：“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你說：“是的，我把自己的名字弄丟了，找不到了?！?/p>

男警察說：“把你的身份證拿出來。”

你說：“身份證也丟了。”

兩個警察交換了眼色。

女警察給你寫了個電話，說：“你再想想，想起什么就打電話給我們?！?/p>

兩個警察說完起身告辭。

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女警察又轉過身問了你一句：“你真的忘記了自己的名字？”

李梅問：“后來呢？”

你說：“后來就沒有后來了?！?/p>

李梅說：“警察不會找你什么麻煩吧?！?/p>

我說：“找你的應該是刑警，查身份證是治安片警的事，刑警應該不會找你麻煩?！?/p>

你說：“但愿吧?！?/p>

嫁給李文明后，你開始安心做個好妻子。結婚前的荒唐事，讓你覺得對不起李文明，卻也讓你的心里獲得了微妙的平衡。你努力做個好妻子，李文明對你好，什么事都不讓你做，把你當寶貝一樣捧著。后來，你懷上了，李文明說：“開心點，你現在不是一個人?！?/p>

孩子在你的肚子里慢慢長大，你的心思也越來越重。你總是擔心肚子里的孩子不是李文明的。萬一孩子的爸是那個陌生人，你覺得這樣對李文明太不公平了。從醫院檢查確認懷上了之后，你就有這樣的擔憂。你對李文明說你還小，不想這么早要孩子。平時對你百依百順的李文明這次沒有依你。李文明不知道你內心的擔憂。如果這孩子真不是李文明的，遲早是顆雷，會把你炸得灰飛煙滅。然而李文明并不知道這些。孩子降生的日子慢慢臨近，你心里的結也在慢慢長大。李文明在歡天喜地準備當爸爸，他比從前更加勤快了，走路都帶著小跑，臉上總是掛著笑。十月懷胎，孩子終于生出來了。從看到孩子的那一刻，你的擔憂就加重了，都說女孩像爸，可這孩子一點也不像李文明，也不像你。李文明非說孩子長得像你，還說像媽媽好，像媽媽漂亮。

你真的有了負罪感?？粗钗拿髅刻毂е⒆有呛堑臉幼?，你唯有老老實實用心做個好妻子來彌補過失，減輕負罪感。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到女兒五歲?，F在回想起來，這五年，也是你生命中比較快樂的五年。你用心做好妻子，帶孩子，操持家務。連李文明看著都心疼，勸你出去玩，打打麻將呀，別總窩在家里做這做那的。你慢慢地就學會了打麻將，不認識的人，以為你還是個小姑娘，以為你帶的是別人的孩子。你說是你的孩子，他們就發出感嘆，說你自己還是個伢，就有了這么大的伢呀。

那五年，也發生了一些其他的事，你的表妹也到武漢來打工，也嫁到了武漢，也嫁了菜農，李文明媽做的媒。表妹夫老實巴交，一天到晚只會悶頭做事，表妹沒工作，天天泡在麻將桌上，連飯都懶得回去吃，她男人怕她，什么都聽她的。你表妹還是不稱心，終于有一天，你表妹和她小叔子睡在了一起。后來你表妹離了婚，和小叔子結了婚。兄弟倆從此反目，表妹的好日子也到了頭。小叔子是個混混，一天到晚什么正經事都不干，頭梳得溜光，在外打牌賭博，和別的女人明目張膽來往。夫妻倆好的時候像一個人似的，在大街上走路都摟在一起，但不定什么時候說翻臉就翻臉，經常打得雞飛狗跳的。有一次，你問表妹后悔不后悔。表妹說后悔什么呀？你說后悔跟了弟弟沒有跟哥哥呀。表妹說，嘁。又說她過得很好，還說她就喜歡這樣的男人，這才是男人的派頭。

這五年里，還發生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的好姐妹李梅。她帶小孩的第二年，教授夫婦對她說，李梅你將來不能一直當保姆，現在孩子也大一點了，你要抓緊時間學點知識，最好自考個大學，有什么不懂的，我們可以輔導你。李梅自考進了中南財大，拿到文憑之后，教授介紹李梅進了他朋友的工廠。

朋友們的變化，讓你開始重新審視你和李文明的婚姻。你越來越覺得，這是當初年少無知做出的輕率決定。你根本就不愛李文明，可你還是和他在一起生活了五年之久?，F在想來，讓你的心理發生變化的還有另外一個原因，女兒漸漸長大，越長越像李文明了，那眉眼，那笑的樣子，一看就是李文明的女兒。你心里的負罪感隨著時間的推移，也漸漸消退了。

你像中了邪一樣，怎么看李文明都不順眼，經常借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和李文明大吵大鬧。在你大發脾氣的時候，李文明總是一聲不吭?？伤讲豢月?，你就越生氣，你罵他：“你個窩囊廢，你這樣子哪里像個男人，老子罵你，你哪怕回句嘴也好，回句嘴也有點男人的樣子?！笨衫钗拿骶褪遣贿€嘴。你感覺，和李文明的這個家像個牢籠，悶得你喘不過氣來。你想沖出去，你想去尋找自己想要的東西，不想再依附在李文明的身上。你們沒有爭吵，很冷靜地辦了離婚手續。

離婚那天，你給李梅打了個電話，你興奮地說，你終于自由了。你說，這五年，你生活在夢中。

像在夢中的，還有一件，你以為分手了的張偉豪又來了。

你沒讓他進來，伸手把他擋在門外。

張偉豪手里拎著一大包東西，一頭汗。

你說：“你來干嗎？”

張偉豪說：“雷（你）讓我進來，外面好熱?！?/p>

你說：“有什么話你就站外面說。”你現在很困，想睡覺，沒時間和他說這么多。

張偉豪說：“那好吧，雷（你）把這些東西拿進去?！?/p>

張偉豪把那包東西遞給你，轉身就走了。

張偉豪說，他今天要去東莞，明天再來。

張偉豪走后，你把那包東西打開，全是港產的安神補血藥。

你說，你挺感動的。你甚至決定，就是他了，好好跟他過。當初離開李文明，李文明曾對你說過，他知道你不喜歡他，可他也知道，在這世界上，你再也找不到第二個像他那樣對你好的男人了。誰說的，現在你就找到了，張偉豪就是這第二個。這幾年在外折騰，你漸漸認清了現實，也知道自己幾斤幾兩，當白領，當經理，當作家，那些不切實際的夢想，對于你來說簡直是天方夜譚。想到這些，你的精神仿佛一下子好了許多。

走出出租屋，外面陽光耀眼，你的心情好了許多。你去沃爾瑪超市采購了張偉豪喜歡的食品，還買了瓶紅酒。

在沃爾瑪，你居然遇見了那個女警察。

女警察沒穿警服，一身便裝的她，看上去和氣了許多。是她先看見你的，先和你打招呼，說：“呀，這么巧，你也在買東西呢?！?/p>

你說：“是呀，真是很巧?！?/p>

女警察像老朋友一樣和你聊了起來，看到你采購的東西，說：“一個人買這么多吃的，還有紅酒呢。”

你說：“不是一個人，明天有客人要來。眉子的案子破了沒有？”

女警察說，這是刑偵的事，她只是個戶籍警，協助刑偵做排查工作，具體情況她也不清楚，就算清楚也不便說。

你對女警察笑笑，表示理解。

女警察說：“對了，忘記介紹了，我叫蘇寧?！?/p>

你們經過服裝區。你想起張偉豪每次來總是穿著那兩件T恤，就在這里停了一下，你說：“蘇警官您有事就忙您的吧，我在這里看看衣服?！?/p>

蘇寧說：“沒事，這幾天休息，你是要買衣服嗎？我幫你參謀參謀。”

你說：“那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蘇寧說：“這樣說就見外了，一回生，二回熟，咱們是第二回見面，也算是朋友了吧，說這些客氣話干嗎呢?！?/p>

你說：“蘇警官，你人真好，一點不像警察?！?/p>

蘇寧一愣，說：“警察是什么樣子？”

你知道說錯話了。

蘇寧說：“洪洞縣里無好人?！?/p>

你說：“對不起，我這是一竹篙打翻一船人?！?/p>

你對蘇寧說，她是第一個把你當朋友的警察。

蘇寧嘴角抽動了一下，說：“是嗎？人與人之間，是要交流的，沒有交流，就會對別人生出誤解，就像你看我們警察，總是以為我們都很無情是不是。”

你笑了笑。

蘇寧問：“你選什么樣的衣服？”

你說：“幫一個朋友選件上衣?！?/p>

蘇寧說：“男朋友吧?！?/p>

你笑笑說：“算是吧?！?/p>

在蘇寧的建議下，你給張偉豪挑了件鐵紅色的T恤衫。這是你第一次給他買東西，他一定會高興的。你對蘇寧說起了張偉豪，你說，阿豪對你很好，你們準備結婚了。你還對蘇寧說張偉豪是開貨柜車的。蘇寧哦了一聲。你突然想起了眉子，眉子死了，眉子曾經被貨柜車司機包養過。你猛然想到，這個叫蘇寧的女警察，她可能是在套你的口風。想到這一層，你出了一身冷汗。有個詞叫做賊心虛，可現在你不做賊也心虛，一心想著怎么能擺脫這女警察，女警察卻像是看穿了你的心思。

“我們不會冤枉好人的，你放心吧。我只是對你說的一句話感興趣。”蘇寧說。

“哪句話？”你問，手心里出了一層汗。

蘇寧說：“你說你弄丟了自己的名字?！?/p>

你說：“是的，開始以為腦子里長了瘤子，去醫院檢查，拍了片，沒問題?！?/p>

蘇寧說：“哦，能問一下，你從事什么職業嗎？”

你沉默了。

蘇寧說：“不好意思，隨口一問。”

你說：“也沒什么?！?/p>

你不說，她大概也想得到。

這回輪到蘇寧沉默了。

過了好一會兒，蘇寧說：“我是真想幫你，遇到什么困難，就打我的電話?！闭f著，蘇寧報了自己的號碼，讓你存下來。

和蘇寧的相遇，把你剛剛平靜的心又擾亂了，你開始為張偉豪擔心起來。你不知道張偉豪和包眉子的貨柜車司機有沒有什么關系，有一次，張偉豪在你這兒，恰好眉子也過來玩。眉子走后，張偉豪問你，剛才這女孩叫眉子？你說是呀，是你的好朋友。張偉豪哦了一聲。你開玩笑說，阿豪，你不會和她有一腿吧。張偉豪說，哪里呀。你說，那看你表情怪怪的。張偉豪說，沒有啦，聽同行說起過她。

回到出租屋，你靜下心來，把和蘇寧的相遇，眉子的死，還有張偉豪說過的話聯系在一起想，越想越覺得不對勁。你倒不是怕張偉豪和眉子的死有什么關系，你是害怕警察懷疑你和張偉豪。被警察盯上不是什么好事，萬一警察疏忽，把這案子辦成了冤假錯案，把你和張偉豪當成了兇手就麻煩了。想到這里，你驚出了一身冷汗，想打電話通知張偉豪，讓他明天不要來。又害怕這樣一來反倒弄巧成拙，越發引起警察懷疑。你又勸自己，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反正你身正不怕影子斜，沒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你又想，不如離開這里，離開這是非之地?？赡阌职堰@想法否定了，現在要是離開，警察肯定會認為你是畏罪潛逃，到時真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就在你煩躁不安的時候，手機響起，一個陌生的來電，一個陌生的聲音。你問對方是誰，什么事。對方說：“姐，不記得我了？是你給我名片的呀?！蹦阒?，肯定是之前的客人。你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對方說：“你不是某某夜總會的嗎？”你說：“對不起，你找錯了?！睂Ψ秸f：“錯不了呀，姐，你不記得我了。我們老板還和你們吵過架，我還給了你二百塊小費呢。你還說，我像個大男孩?！蹦憬K于依稀想起來了，有這么回事，大男孩。

你說：“哦，是你呀，怎么想起來給姐姐打電話啦？”

大男孩說，他現在就在書城門口，想約你見面。

你想了想，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到。”

掛了電話，你慌忙去化妝，又覺得化了妝反倒不好，你不是對他說過你是大學生嗎？必須得有個大學生的樣子。問題是，沒有了夜總會的燈光，沒有了臉上的靚彩濃妝，你的年齡連自己都瞞不過去。你決定還是化妝，還換上了性感誘人的服裝。這樣一折騰，差不多半個小時過去了。你沒了見他的沖動。

見他干嗎呢？

你笑自己，真是傻，難道別人會愛上你嗎？

手機又響，你猶豫了一會兒，接通電話。

大男孩在電話那邊焦急地問：“你怎么還沒有到?！蹦闳隽藗€謊，說：“突然覺得有些不舒服，頭暈。算了，以后再找機會見面吧。”

聽說你病了，大男孩好像很著急的樣子，說：“你住在哪里，我來看你好嗎？你不要緊吧?！?/p>

你是個容易被感動的女人。幾句關懷的話，讓你又想入非非。

你告訴他你的住址。當然，是你出租屋樓下士多店的地址。

他很快就找了過來。

你發現那天晚上的燈光欺騙了你的感覺。

你覺得再用“大男孩”來稱呼他顯得太過矯情。他不是什么大男孩，看上去和你年齡相仿，臉上明顯地寫著滄桑與憂郁。他是個心事很重的人，和你在一起沒有說上幾句話就不停地嘆息。你記得那天晚上他不是這樣的，那天晚上的他是另外一個他。你喜歡那種什么事都看得開，拿得起放得下的男人。人的情緒是可以傳染的，快樂可以傳染，憂郁也可以傳染。你希望自己多和快樂的人在一起，這樣自己也會變得快樂。

你相信你的直覺，他是個憂郁的人。

他說：“你就在這樓上住呀。”

你說：“嗯。”

他說：“能上去坐坐嗎？”

你說：“算了，亂七八糟的，就別上去了?！?/p>

你從他的眼里看到了失望。你有點不忍心這么快就打發他走，這樣也太無情了。你說，我們走走吧。你們就在街上漫無目的四處走。走了差不多半個小時，你都是聽他在說話。他好像有說不完的話。他說他高中畢業，家里怎么窮，說他讀書成績怎么好，本來考上了大學的，可沒錢讀大學，只有來南方打工。說他什么苦工都做過。說他是千里馬，可這世上沒有伯樂。你說，你那天不是和你們老板一起來的嗎？能和老板一起出來，應該很受重視的吧。他說，重視個狗屁，他就是老板的一條狗。

你有些討厭這人了。

你開始不停地看手機，不停地發短信，不停地打張偉豪的電話。張偉豪的電話一直關機。你心不在焉地應付著這個男人。你越聽他說話越不喜歡他。你聽得出來，他對這世界的恨太多。他心里的恨，讓你覺得毛骨悚然。

你實在聽不下去了，問他：“叫我出來就是說這些？你他媽的這點所謂的苦算狗屁?！蹦阏f自己都混到這個份兒上了，從來就沒有恨過這個世界，混得不好不能怪別人，只能怪自己走錯了路。

“你不懂，你不知道的。”他說。

“我什么都懂，什么都知道。不就是懷才不遇嗎？”

他沉默了，但是他眼中的光卻越來越陰冷。

他說：“來找你，是把你當成朋友?！痹谶@里，他沒有朋友，沒有人愿意聽他的心里話。沒有人理解他，他以為你會理解他的，沒想到你也不懂他，真是對牛彈琴。你說：“那就好，你去找能聽懂你彈琴的人彈你的琴去吧。”

你迅速擺脫了他。

但他惡狠狠地盯著你：“你他媽的，一個雞婆，有什么了不起的，你憑什么教訓我。小心點，老子遲早弄死你?！?/p>

你說：“神經病，老娘活了幾十歲，不是嚇大的?！?/p>

你對李梅說，其實那會兒，你特別渴望張偉豪在你身邊。

第二天，你早早地做好了飯菜，等著張偉豪的到來，你要給他小小的驚喜。門鈴響了，站在門外面的是蘇寧。

蘇寧說：“不歡迎？”

你從門口挪開了身子，把蘇寧讓進屋。

蘇寧說：“做了這么多菜，看來我今天有口福了，不會舍不得吧?！?/p>

你說：“蘇警官您說笑了?！?/p>

蘇寧說：“我們是朋友。朋友嘛，就應該常常走動，不是嗎？”

說實話，蘇寧的話讓你很感動。你也覺得蘇寧很親切，像個大姐，沒有一點架子。

蘇寧親切地問：“你在等男朋友吧?！?/p>

你笑笑表示默認。

蘇寧說：“還沒來？”

你說：“打電話關機，可能在高速上?！?/p>

蘇寧說：“你那個男朋友，你們認識有多久了？”

你說：“小兩年吧?！?/p>

“你了解他多少？”

你說，也不太了解。你說張偉豪一直在追你，你一直沒答應。但前天張偉豪送了你一些藥品，你覺得挺感動的。

蘇寧說：“你男朋友，會不會帶你認識他的朋友什么的，比如那些貨柜車司機?！?/p>

你明白了，說：“您還是為了眉子的案子吧?！蹦阏f眉子是你的好姐妹，她出了這樣的事，你也很傷心，很難過，你也希望早點破案?！澳銈儾粫岩伤?？”

蘇寧笑笑：“我們不會亂懷疑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的。當然啦，也就是這么一問，是真把你當朋友。我更關心的是你弄丟的名字，找到了嗎？”

你說：“不能想這個問題，一想腦子里就長滿了狗尾草?！?/p>

蘇寧說：“狗尾草？”

你說，你看過一篇文章，文章中說有狗尾草的地方就有故鄉。

蘇寧說：“這個說法挺有新意的?！?/p>

你問：“你的故鄉有狗尾草嗎？”

蘇寧說：“我在城里長大，說來不怕你笑話，我到現在都沒有見過真的狗尾草。”又說她能想象到你的痛苦，你這可能是神經衰弱，注意休息，生活有規律，慢慢就會好起來的。

你說：“謝謝您，蘇警官?！庇终f，昨天張偉豪還給你買來好多安神補腦的藥呢。你說本來是沒有考慮要和他結婚的，這不是你想要的生活，他也不是你想要找的人。可他買了那么多安神補腦的藥，你的心一下子就被打動了。

蘇寧說：“女人都是感性的。”

蘇寧這樣說時，伸出手，在你的頭上摸了摸，說：“大姐有句話，不知你聽不聽得進去?！?/p>

你說：“知道您是真心對我好。您的話，我聽?！?/p>

蘇寧說：“不要再這樣折騰自己了，傷身體。身體是革命的本錢，沒有身體了，你掙來的其他東西還有什么意義？”

“意義？”你說，“是啊，蘇警官，你說，我們人活著的意義是什么？”

“這個，我也很難回答你?？赡?，每個人理解的意義不一樣吧?！庇终f，“不說別人，就說眉子，那么年輕，從四川到廣東打工，她一定也是有好多夢想，對明天充滿希望的，可是她選擇了這樣的生活方式，把命搭進去了?！?/p>

“謝謝您，蘇警官。”你說，“張偉豪不會真和眉子的死有關吧？”

蘇寧說：“你別胡思亂想了，后面的路還很長，好自為之吧。”

其實沒有蘇寧這番話，你也會好好想想要何去何從的。你的身體已發出了警告，你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

張偉豪一直沒有露面，電話也打不通。

這樣過了一個月，眉子的案子還是沒有破。

你請我和李梅吃飯，說是打算離開廣東，去云南住段時間。

“云南好啊?！崩蠲氛f。

我問：“你去云南是純旅行，還是在那里長住？”

“也許，在麗江開一家客棧吧。”你說。

過了一會兒，你說：“對了，咱姑娘上公立小學的事，我和人說好了?！闭f著拿出一張名片交給李梅，“這是建業小學的吳校長，你明天去學校找他?！?/p>

第三天，你就離開了深圳，從此，我再也沒有見過你。

對了，有兩件事，你可能不知道。你離開深圳兩個月后，我在報紙上看到深圳破獲了一個利用貨柜車帶毒的特大販毒案，主要案犯是往返香港、廣東的港籍貨柜車司機。電視上也放了抓捕時的錄像，但案犯戴著黑色頭套，我疑心里面有張偉豪。另一件，是你離開深圳后，我拿著你給的名片去找了建業小學的吳校長，吳校長熱情地接待了我，問我和你是什么關系，我照你說的，說你是我妻子的妹妹。吳校長讓我填插班生申請表。申請表上有介紹人姓名、職務一欄。我問吳校長，這個怎么填。吳校長指著厚厚一沓申請表，說：“王先生，我們也很為難啊，能拿出來的學位就那么幾個，申請的，你看看，這么多?！蔽曳戳艘幌履切┥暾埍?，介紹人有區長、副區長、某局長、某街道主任、某會長、某董事長……我想了想，在介紹人一欄，填了你的真名，職務一欄，填了“打工妹”三個字。我以為，女兒讀公立小學的事沒指望了。沒承想，過了半個月，我接到電話通知，讓在8月15日前去學校辦理孩子的插班手續。我興奮地打電話給你，想對你表示感謝，電話里傳來“對不起，您呼叫的號碼已停止使用”的聲音。后來，就再也沒有你的消息?；責煷?，也沒有你的消息。

一個月前，李梅推給我一個微信公眾號——“丟失名字的人”。李梅說，老王你看看這個。公眾號總共發了123篇文章，標題均為《丟失名字的人》，并標以序號1～123，文章或長或短，長則萬言，短則千余字。或數十天一更，或數天一更。我從第1篇依次讀來，用了幾天時間，陸續讀完了這123篇文字。作者述及，她十多年前突然忘記了自己的名字，剛開始時她很痛苦，她在痛苦中開始漫游，她走過許多地方，每到一處，就給自己取一個全新的名字，并做一份全新的工作。她做過銷售、調酒師、鄉村教師、美甲師、遺體勸捐員、民宿老板……這個公眾號，記錄的就是她在不同的地方，用不同的名字，從事不同職業時的所思所想。123篇公眾號，沒有一張作者的照片，但我和李梅一樣，第一時間想到了你。我在公眾號后臺私信留言，沒有收到回復，但我堅信我的直覺。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是同一類人，很多年前，我們丟失了自己，從此，用余生找回自己。

責任編輯""" 曾" 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