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清湖

不知多久沒去清湖古鎮了，雖說相距只有十公里。里程不在于距離的遠近，而在于心靈的丈量。古鎮掙脫時空的桎梏，在悠遠的歷史和繽紛的現實中延伸，猶如細碎的銀光，在青磚黛瓦的罅隙中詩意地棲居，漸行漸美。

一

一片水域，微波漾漾。月色朦朧之中，我看不清水面有多寬，只感覺它很長，似乎通向天際。一座座粉墻黛瓦的建筑，在月影的懷抱里變得縹緲起來。此時，眼睛的聚焦也已化為一片朦朧。

當月光越來越明亮，視線也慢慢復歸清晰。我不覺發現，腳下的石板路，已不是路，而是門亭。門亭一半實，一半虛，虛幻而無形，撲朔而迷離。

門亭形似古城門洞，亭設二層，下亭兩側有石條，上亭有一個圓窗，一頭連著浮橋碼頭，一頭接著萬安街。

走過門亭的人，大多是官員，或是有錢、有勢、有名望的人。他們打哪兒來，無人知曉，卻都往福建浦城方向去了。水流花落，有些人隨著時光的水流而去，杳無音信，而有些人卻被記錄在了史冊上。如張九齡、王安石、陸游、朱熹、楊萬里、辛棄疾等歷代文人墨客，在此留下了300多篇膾炙人口的詩文。明代旅行家徐霞客，三次經水路抵清湖，舍舟登陸，過門亭，踏古道，游歷四方。

釅釅月光下，我下意識地調節自己的呼吸，讓心沉靜，不發出一絲聲響，生怕驚擾那猶在沉思的門亭。寂靜中，月光釋放的柔情令門亭閃著微澈的光澤，我似乎看到它們在深情地對望著，給人以墜入另一個時空的遐想。我無數次來過這里，但均不是在這月白風清的夜晚。

時光的車輪，像空中的明月，走也好，停也罷，總在清晰的不變之中復疊歲月，旋轉著時光。我在這里逗留了一個小時或更久，凝視著由南向北流淌的須江水，將赫奕的門亭鐫銘在心海里。當我起身往古街方向走時，一位九旬老人，正從古巷走來。一瞬擦肩，老人面頰上的皺紋清晰可見，像岸邊柞木的年輪，你不刻，它也會自己生長。很多的時候，老人總是獨自走向門亭，撫摸那高高的石柱，拂拭那門雕上的塵土，長時間不舍離開，用他獨有的、仿佛與門亭約定好的方式與門亭深情對話，安撫心里對祖先的追思。

老人繼承了父親全部的面部輪廓，他是父母雋永愛情的結晶。祖父最強壯和最優秀的特征全都留給了他的父親，他的父親又毫無保留地傳給了他，勤勞善良的品性賡續相傳。他的祖父不只是江山人，還是浦城人，當年隨十萬挑夫的隊伍從浦城來到清湖，落戶古鎮，生息于斯。不難聽出，他的方言里雜糅著浦城腔，如同我的話語中帶著安徽口音一樣。老人清瘦的臉龐，寫著浦城人的特性，那份或藏或露的情感，就像古老的門亭牽系著碼頭，無法割舍。

二

循著九旬老人走過的石板路步入古街，街巷的燈光不及月光的明亮和寬泛。古街的面貌讓我感慨。它不像碼頭那般頹垣斷壁，不然我們難以回顧錢塘江流域那段精彩的歷史冊頁。

窺探古街，從用腳親近一塊塊石板起步。層層石階，塊塊石板，間或青白生澀，間或油亮光滑，自然地拼放在一起，高高低低的石板路把古街引入深巷。那點點磨損和處處破舊，看起來像被馬車慢慢地、輕輕地驅策而過，我宛然聽到有人聲、車馬聲、腳步聲……都是人們生活和受累的印痕。耳邊傳來老人慈祥的話語，我仿佛看到車水馬龍中，老人與父母生活里的閑暇時光。

月光飄然，人影幢幢，仿如回雪輕盈，映襯著一張張清秀的臉龐。古街比碼頭熱鬧得多，各種店鋪鱗次櫛比，凸顯歷史與今時的張力。真實的狀態和情緒，是與時光相沿，與人共處的，具有自己的面貌和習慣。

我在中街一家大院門前看了看，大門開著，進客廳里待了一會兒，沒有見到人，在想房子的主人是否正在什么地方忙碌，或是去浮橋碼頭了。一探便知他到南孔書院看書去了。了解清湖古鎮的前世今生，不能不去南孔書院。

老人在前方引路，我們一起走向書院。后來每每回想起老人矯健的身影，我都詫異：為何從頭至尾我都未想起問問他的名字？或許那時，我冥冥中感覺他就是我身邊一位非常相熟的老人吧。

光亮的石板路，在幽靜的古巷里，自然鋪展著，散放著歲月的氣息。那柔潤的月光讓我不知怎么，有那么一刻，我停下了穿行的腳步，耳膜里瞬間充滿了我滿是鄉愁的急促呼吸聲，繼而喚醒了心中的那份思鄉情。

月光一絲絲從眼角輕柔地流瀉著，彌漫至街巷。幽寂的古街、古橋、古物，喚起我關于故鄉與年少青澀的記憶，一種熟悉的親切感油然而生。轉過幾條巷，走過一段石板路，則見一幅墻繪，細數下來才發覺古街上有大約二十幅墻繪，多以巨型畫面出現。欣賞著那一幅幅惟妙惟肖的墻繪，我欣然不已。那皎潔的月光，也在古街中被暈染成了五彩斑斕的。而這些墻繪，竟出自山村一位名不見經傳的繪畫愛好者之手，我驚嘆不已——高手在民間。

不知什么時候，爬墻虎悄然抬起頭，為馬頭墻纏上藤綠的盛裝，為街巷增添了無修飾的自然美感。古鎮的植被形態不經意間被發現，牽引著人們的想象。

三

古街深處，有兩種事物存在，一種是醇醇的芳香，一種是淡淡的憂傷，兩種不同方式的存在，融為一種表達，就是留戀感懷。

清湖古街分上街、中街和下街，最長的中街約五百米，街巷不大，卻很精致。一座合院式建筑，門框漆著綠色，一座綠色郵筒在月光的映照下特別搶眼。這種醒目的色調，是郵局的永恒色。每個行業都有自己的代表色，如醫院是白色，消防是紅色，公安是藍色。綠色予以希望。白色代表純潔，紅色寓意祥和，藍色表達純凈。人們盼望信件的到來，心里總是充滿期冀。郵遞員穿的工作服是綠色的，騎的自行車是綠色的，背的挎包也是綠色的。綠色仿佛是生活的底色，在心靈中搖曳著生命的活力。許多年過去了，我竟然第一次領悟。

墻上掛著郵包，角落放著一輛“二八大杠”自行車，這是當年郵遞員的行頭，也成了一代人的時尚標志。我在遠離故土的部隊服役時，給家中的每封信或每份電報，都是投進這樣綠色的郵包里，搭著這款風馳電掣般的自行車，穿村走巷。每當想起，心中不免充滿感動——對郵局，對郵遞員，對那挎包和自行車。

我曾當過一天編外郵遞員，從晨曦微露到暮色四合，不是送報，而是跟隨一位女鄉郵員送信，在彎彎的烏溪江和茫茫的叢林里穿行。跟隨她的腳步，一路荊棘，一路小心翼翼，稍未留神便一腳踩空，險些滑入烏溪江。

孤身只影山水間，女鄉郵員熱愛母親河烏溪江，但就是這條河奪去了她丈夫的性命。她丈夫長年在烏溪江山區送信，在一次送信時因遭遇風雪和山體滑坡而墜入江中。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她強忍悲痛，接過丈夫的郵包，邁上這艱難險阻的郵路，一路跋涉一路淚流。

踏著丈夫走過的郵路，腦海里總是浮現丈夫的音容笑貌。她對烏溪江，愛恨交加，不是一天、兩天，是天天，是月月年年。但為了丈夫未了的心愿，也為了深山民眾的需要，她義無反顧。大字不識一個的她，一邊送信，一邊學認字。

我不知有多少人曾在郵局工作過，他們風里來雨里去，帶著一身的塵埃，數不盡的苦與累，在信息不發達的年代，為人們搭起了一條無形的通道，讓彼此的消息與情感以書信的形式流通著。

清湖郵局是江山最早的郵局，連北京大清郵政局的成立都比它晚了十七年。《北京郵政志》記載，清光緒二十三年正月十九，北京大清郵政局正式開辦。而清湖古鎮在清光緒六年就設有電報局，原在橫山嶺張氏倉屋，后移至土地堂，此處因而得名郵政路。行走古街，自然會踏上這段路，它在古街的中心位置。1932年清湖鎮設三等郵局（僅低于縣城郵局一等），直接隸屬浙江省郵政管理局，兼營水陸郵驛。

民國時期，郵局是當時人們對外聯絡的主要窗口，清湖郵局也不例外。它是那個時代的象征，讓古街流逝的歲月，有了一個看得見摸得著的物證，讓我們仿佛從現代回到過去，從躁動回歸恬靜。

對于郵局，我一直情有獨鐘。清湖郵局完完全全地展示著當年的模樣，著實讓我觸景生情。三十多年前，我收到一封從深山里寄來的信。我與寫信人素不相識，只因書法愛好結緣。這封來鴻，締結了我們的友誼，每次見面時，總要談起那封信。我一直珍藏著信，信紙已有些泛黃，上面的戳印卻仍清晰可見。

一封信含有豐富的感情，執筆在信箋上書寫，桌前的遣詞造句，將信折好放入信封，用膠水粘貼信封口，把信封好，寫上地址，貼上郵票，投入信箱。這一切細微之處，無不含有脈脈的溫情和殷殷的期待。

時代的發展，往往在于不可預知性。如今寫信的人寥寥可數，取而代之的是手機短信和微信視頻。無論你在天涯或在海角，彼此沒有了距離感，想說就說，想看就看，輕輕一點，問候就到，祝福就來，傳遞迅速，可沒了親自手書于筆畫間的絲絲純情和那可存放至泛黃的永久見證。

停云落月，我思故我在。望著郵筒，我心里總覺得缺少了些什么，許是內心無聲的牽掛吧，我是不是該寫封書信寄給遠方的親人？久違的書信傳情，是一種記憶也是一種執念。物件是活生生的，每件都有自己的聲音，悄然落在我的心頭。人生的每個階段，只能對過往進行補充，而不是替換。

四

找個地方喝杯茶，是我這時最想做的。我試圖在茶的氤氳中，延續對古鎮的感情，對書信的感懷。

清湖古鎮原有茶店十八家，興盛了幾百年，為繁華的古鎮增添了許多的人文氣息。茶店與經濟本身沒有太多的關聯，但作為古鎮的一種茶文化，吸引了南北商客。茶聚人，人聚氣，滋養著古鎮經濟。

宋代茶館多稱茶坊，也叫茶肆、茶樓，到了元代，茶館一般叫茶房，也叫茶坊、茶店。由此看來，清湖古鎮的茶店始于元代。九旬老人說，二十多年前，一對八十多歲的夫妻經營著古鎮最后一家茶店。這家茶店是祖上傳下來的，歷經數代，如今故人已逝，茶店已歇業。

茶店在清湖人心中的地位舉足輕重。在茶店品茶的人，他們大多是在靜靜地回憶，從清晨到午后。沒有喧囂和嘈雜，只有自在、平靜和悠閑。一杯清茶，幾句閑語，構成了茶客的精彩一天，也維系了茶客的休閑情趣。

一只茶炊，銅鐵制作的燒水器具，有兩層壁，每天一刻不停地在中間燒火，四圍裝水，供客人沏茶用。茶炊出自哪個年代，少有人知道，有人管它叫茶湯壺，也有人叫它茶炊子、燒心壺。茶炊的印象，都刻在茶客的心里。老人從記事起，就在茶店玩耍，看客人品茶，聽商客絮叨生意經，自己也漸漸愛上了茶，總往茶店跑，或是悄然獨坐，或是與一二好友閑談，品著茶，抽著旱煙。

清湖茶店，常見那些走街串巷的小販、車夫、挑夫在此歇腳，風塵仆仆中喝碗茶、喘口氣、吸袋煙，再掏出玉米餅、咸菜，就著茶水吃頓午飯。那張古舊的木桌椅，那只古樸的粗碗，那把古雅的老茶壺，似乎在訴說一段段往事。木雕的屋梁，柜臺的茶罐，傳來一縷若隱若現的香氣。

喝茶，講究的是悠閑、雅致，當然也是交流，異地的交流，生意的交流。清湖茶店是茶客最愛的去處，以茶待客，以茶會友，更多的還是以茶交易。清茶一杯，心想事成。茶店每天熙熙攘攘，男女老少都有，不分外地本地，童叟無欺。青花瓷碗、茶盤、茶托，上為茶蓋，中為茶杯，下為茶船，幾盞桐油燈泛著微光，亦如薄霧裊裊，飄浮在茶店那灰褐色的屋頂。簡樸的場景，似黑白鏡頭，一段蓋碗的溫馨，從時光的縫隙中穿越而來。

喝茶，聊天，哼小曲，茶店彌散著一種祥和安寧的市井生活氣息。恍然間，我發覺自己不是在茶店，而是在洋橋娘茶館，回憶著茶店的往事。九旬老人告訴我，洋橋娘茶館至少有一百二十年歷史。不過，昨日的洋橋娘早已變成今日的老板娘。洋橋娘茶館是隨著古鎮的開發而重新開張的，載著歲月斑駁，流著現代詩意。檸月如風，時代變了，人變了，茶似變了，卻又沒變。

洋橋娘茶館一改茶店以早茶和午茶為主的經營模式，推出下午茶和晚茶。老板娘給我和老人泡了杯當地有名的羅洋曲毫，聞一聞，真香，啜一口，回甘。隨后，她又沏了壺紅茶，說晚上少喝綠茶，喝紅茶，紅茶暖胃。老板娘的溫情，像綠茶那樣回味甘甜，又似紅茶那般溫和醇厚。

一杯茶，伴著幾縷幽香，勝過世間的一切，讓浮躁的心找到沉靜的歸宿。“沉靜是我們內在生活的力量……如果我們在生活中注入了沉靜，那么我們就會生活在希望之中。” 老板娘引用托馬斯·默頓的話說道。

已近子時，流星劃過深藍的夜空，耐不住明月的淺吟。步出茶館，我想靜靜地感受這柔和的月色，竟然忘了室外些許寒意的侵蝕。猛然間記起，這時令已是深秋了。深秋的暮夜，沒有了春天的溫馨和清純，微寒卻滲入人心，沒了夏天的喧鬧與嬉笑，顯得怡然又寧靜。茶香四溢的月夜，沒有一點雜陳，不妨放下身心，來古街喝杯茶，聽聽故事，賞賞明月，如同回歸久別的故鄉，回憶童年的時光，那一幕幕，盈盈燦燦，人陶醉，心釋懷。

坐在我們對面的那位茶客，也在賞月，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走出茶館的。他操著異地口音，是外來客，住在古街一家客棧，明天要去尋訪霞客游線。他說，街上有好幾家客棧，古色古香，匡床蒻席。“今晚你可以在古街留宿，聽聽清晨的叫賣聲，還可以吃上清湖傳承多年的包子。”九旬老人和藹地給我建議。

朝著客棧方向走去，我把自己交給了一條幽巷。

五

古鎮的精微在于遠古。一千年是古，幾百年是古，一百年也是古，那么古鎮的“古”該定義為多少年呢？從某種意義上講，是千年。清湖古鎮名副其實，它有一千四百多年，與江山同生同長。

代代相傳，是清湖古鎮歷史的延續，百姓生活的延續。佇立浮橋碼頭，我們眼前是幽深的須江，像蜘蛛吐出的游絲，牽連著現實與未來。我與九旬老人并肩站著，望向那澄澈的江水，看它呈現出如同青花瓷般的色調，簡單而純粹。這個曾經風光一時的古鎮，正孕育著新的生機。當地政府已著手修復，月夜的江面升起五光十色的燈彩，耀眼燦燦。千年的故事，正從深宅古巷中娓娓道來，從不同的生命模式中找到新的生存方式，綻放出原本的精彩。

我扭頭望向這一路與我相伴的九旬老人，月光正灑在他臉上，那歲月留下的溝壑里，隱隱地泛著深長而柔暖的銀光。他的嘴角微微上揚，我用目光去捕捉他的表情，我看到的是一絲微笑，而我感到的卻是他欣喜中帶著的絲絲不舍，與對那些隨歲月而逝去的遺憾。

光影婆娑，樂聲縹緲。昨日的記憶，今日的歡騰，月也輕快，夢也輕盈。

責任編輯""" 李" 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