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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寶

2025-11-14 00:00:00林那北
清明 2025年6期

三澗水庫建成于1976年,壩非常高,水面被四周起伏的山體箍住,像被捧在佛手間的蓮花。它在這里出現前,從文坪村去縣城得走兩天路,去鎮上也要走四五個小時。也就是說,要是沒這水庫,文坪村既偏又遠,連路都只有兩尺多寬的凹凸小土路,山上采下的茶得肩挑車拉,吭哧吭哧地往外運。終于有了水庫,原本只是淺淺山澗的地方,猛地攔上一個壩,從高處流下來的水被一把截住,蓄成一片汪洋,在太陽下泛著波光。壩離文坪村其實有十來公里遠,但流經村旁的金盞溪,以前夏、秋季常常枯得蛇身般細小,現在因庫區蓄水變成了巨龍,水位猛地抬高,附近的小山和幾個更小的村子都淹到了水下,白花花的水直逼文坪村家家戶戶的門口。可以駛船了,就建起了碼頭。船運著用茉莉花一次次窨過的茶向外走,讓文坪村茉莉花茶的名氣跟金盞溪的水位一樣,噌噌往上漲。

阿寶就是在水庫建成的那年出生的,他眼睛細長,頭發稀軟,但鼻梁高挺,唇大小適中,天然一副討喜的樣子。他剛滿月,胡翠英就消失了。胡翠英是他媽。直到五歲他才知道,自己跟別人一樣,也是有媽的。鄰居說,阿寶啊,你其實真是個寶,說不定水庫就是老天看你可憐才賜給我們的。阿寶就去金盞溪邊看幾眼。站在岸邊眺望,望不到水庫的壩,但能真實感受到它的強壯。沒力氣怎么能把這么多水攔住呢?藍天白云,有風,水面正微微蕩漾,一層層的漣漪像無邊無際的魚鱗柔軟地翻滾著。眼皮再往上抬一點,阿寶就看到了遠處的父親袁阿三。袁阿三上半身跟其他人是一樣的,腰是腰胸是胸,屁股以下卻自作主張,一下子短了一大截。主要是他的腿,以膝蓋那里為中心,向外彎出非常清晰的弧形,呈現一個完整的括號。羅圈腿在當地有一種形象的名字,叫鴨母腳,因為和鴨子一樣,每一步都向內邁得搖來擺去。腿奪走了袁阿三的身高,他最多一米五五。胡翠英倒不矮,超過一米六。她是從重慶跟人跑過來的,進洞房那天才見了袁阿三第一面,然后第一夜就懷上了阿寶,不到一年又走了。所以,與其說袁阿三是花五百塊錢從中間人那里買來了媳婦,不如說他買的是一個親生兒子。

袁阿三對“兒子”這個詞應該并沒有太多概念。春夏他出去采茶、采茉莉花時,后背上常掛著阿寶;秋冬他到新建起的碼頭幫船主燒火、做飯、清洗船艙時,背上仍然掛著阿寶。阿寶從一小坨到一大坨,在袁阿三背上長到一歲,能走路會說話了,袁阿三再出門,就用繩子把阿寶拴在家里的飯桌旁。桌上留有飯,腳邊放個尿桶,吃和拉都自己解決。阿寶被拴了兩年,那根繩才從他腰間解下,從此他想去哪就去哪。偶爾袁阿三前腳剛走,阿寶后腳也跟去茶園,或者茉莉花園。這里從明末起就開始種茶了,一棵棵茶樹向上竄起的枝丫每年都被咔嚓修剪一遍,樹干因此就粗大,樹身卻始終無法長高,綠油油的葉子密實交錯著。茉莉花的枝頭則紛紛頂著一個個指尖大小的白,仿佛探著的一張張粉白的小臉對往來的人打招呼。以食指和拇指捏住新芽新葉,干脆快速地往上提,這是采茶里“采”字的意義所在。茉莉則是“摘”。搶先開放的花是不在被摘之列的,指尖掐住的是那些將綻未綻的花骨朵,把它們從枝頭剝離,放進腰間的竹簍,運回制茶的棚子,與烘焙中的茶均勻地摻到一起,窨過,再烘焙,再窨。如果能慢工細活地反復窨九道,那茶就不是一般的茶了,它們從文坪村往外走,通常要走到大老板或者大官員、大文人的桌子上,才算是物有所值。

茶和茉莉花都不是袁阿三的,園子更不是,他只是被雇來干活的,每天工錢從三十元到六十元不等。太陽越大,茶越好,花越香,袁阿三就被曬得越黑。汗像一條條透明的小蚯蚓從他的額上向下急速爬行,越過脖子,融入不辨底色的舊褂子里。褂子也都濕透了,皺巴巴地貼在背上。這個活其實不適合他,茉莉是灌木,別人進園子最多和茉莉齊腰高,袁阿三卻總是快沒頂了,加上扣住腦袋的斜坡頂斗笠,整個人就模糊辨不清了。如果阿寶站在園子外的土堆上大聲喊:“阿三,阿三。”袁阿三聽到了,也最多伸長身子往這邊望望,手并沒有停下,也一句不回應。從小,阿寶就對袁阿三直呼其名。“阿三我餓了。”“阿三我想睡覺。”“阿三我要出去玩。”袁阿三嘴里含含糊糊地嗯一聲,從沒正眼看過來。沒有胡翠英,阿寶并沒有別人想象得那么難過。別人說:“你這沒娘的孩子啊。”阿寶心想,噢,是沒有,沒有就沒有吧。從來沒享受過的東西,都是云里霧里的存在,就好像跟沒吃過糖的人說甜,聽的人并不知道那滋味對舌頭而言有什么特別之處。問題是阿寶有爹,卻一直也像個沒爹的孩子。袁阿三是個沉默的人,唇和舌都像是水泥澆筑出來的,上面密密麻麻加固了鋼筋。像鄰居們說的,阿寶能活下來,還能正常長大,真是走了狗屎運。

阿寶十四歲時,袁阿三死了。他是在清洗船艙時一頭栽下水的,撲通一聲,浪翻滾幾下,人就沒了。幾千幾百年了,文坪村人都只跟山打交道,山澗里那股窄窄的溪一直又細又窄又溫順地流著,根本不會害人,也就沒人覺得該去學一學游泳的本事。據說當時袁阿三正趴在船沿,一只手抓著塑料桶提水。從外面開進來的船是為了運茶,茶容易吸味,在裝茶前,得先把之前運米運百貨的船艙清洗一下,晾干了,得清爽得像待嫁新娘。這個活袁阿三做了十來年,臂膀有勁,動作熟練,誰知道那天卻突然失手。船主拖到第二年才把三萬塊錢賠給阿寶,阿寶拿到錢的第二天,就坐上運茉莉花茶的船往外走。要去哪里呢?他也不知道。船在鎮上停過,又到了縣城。阿寶只在縣城停留半天,那里路寬闊,車很多,樓非常高,但阿寶轉了一圈后仍然覺得不夠,縣城與他在電視里看到的北京、上海以及廣州都不是一回事。于是他買票,第一次坐上火車。火車把他帶到城里。下了火車,他一眼就看到路邊理發店立有一塊招學徒的牌子,就推門走了進去。那天是他從事美發業的開端,后來他又去了許多家理發店應聘,手藝不斷長進,收入持續增加。2025年,四十九歲的阿寶已經是雅美理發店中手藝最過硬的高級美發技師了。他個子中等,非常瘦,左右手因為長久保持提剪握梳的動作,雙肩微聳,背駝著,脖子前傾。有職業就會有職業病,這沒什么。

店里要求大家上班必須穿黑衣黑褲,阿寶的衣褲跟別人差別不大,但臉上卻多出一副沒有鏡片的鏡架,紅黃藍綠紫橙白黑,他每天換,顏色又多又騷氣。這個喜好究竟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已經不記得了,鼻梁和眼眶早習慣了被壓住和裹緊。店里給每個高級技師都配有專用的工位,黑皮革高背椅、窄窄的落地桌和一面頂到天花板的大鏡子。桌旁還有一個同色的帶五層抽屜的茶幾,每一層都加了鎖,除了放工具,有兩層阿寶都用來放他的鏡架,陳列得非常整齊。它們被裝在透明鏡盒里,花花綠綠的,像一個個憨睡中的小嬰兒。以前常有人嘲笑阿寶:“認得幾個字啊,還戴眼鏡,以為自己是教授啊?”阿寶笑笑,說:“就是就是。”他太陽穴窄,眼微凹,鏡框能遮掩這個缺點,而且那么高的鼻梁,好像天生就是等著架起鏡架呢。但他哪里是個對外貌在意的人呢?可能是哪次偶然把誰的眼鏡往臉上戴了戴,忽然就覺得心一下子踏實下來,頓時迷上了。可他又不近視,也沒散光,離老花還早,就在網上搜鏡架,從此一發不可收,買了又買。高興時他特別想戴粉色鏡架,生悶氣時會想戴綠色鏡架或藍色鏡架,哪天要是有點小心愿,比如希望多賺點錢,希望辦事順利之類的,就會戴上紅色鏡架。這事也沒那么玄乎,就是習慣了。長得一般的阿寶,因此有了一個外號,叫“鏡寶”。店里陸續來的那些晚輩,有的跟著阿寶學手藝,混久了,嘴油滑起來,直接叫他寶哥或者鏡哥。

只有余風琴叫他眼鏡。余風琴是他老婆。他們結婚十七年,兒子也十七歲,明年準備考大學。兒子有樣學樣,也開口閉口喊他眼鏡。阿寶無所謂,喊什么都答。如果不是胡翠英的出現,他對自己的日子還是滿意的。

是的,時隔四十九年,胡翠英又突然出現了。

阿寶三十二歲那年,春節剛過,二十歲的余風琴就來店里做小工,但很快又不做了。從前學剪發燙發的都是女人,然后就被男人取代了。這當然有點奇怪,明明有發型需求的大多是女人,難道她們的發型是為異性打造的,所以才需要借助男技師的審美?也可能是雖然不需要搬重物,但一整天站下來也非常費體力,女技師還需要過懷孕生子以及哺育這一關,所以最終只能被這個賽道淘汰。至于余風琴,她看上去也不像能吃苦的,瘦瘦的,長手長腳,沖天的短發染成熒光藍,打著厚厚的發蠟,一根根直挺挺向上,像只泛著藍光的刺猬,藍色的眼影上得很重,使本來就大的眼睛又外擴了幾圈,乍一看,兩眼似乎在臉上占去了近半的位置。她是城里人,父母是返城知青,進廠當工人,后來下崗了,開了間小食雜店,沒掙到大錢,但祖上老房子拆遷后,分到一套七十多平方米的安置房。余風琴爸媽結婚后,余風琴她媽連續流產幾次,等到余風琴終于順利出生,他們已一個四十二歲,一個三十九歲,唯恐再失去,把余風琴捧在手心說一不二地哄著,哄得她反對父母,反對所有的一切。據說小時候余風琴非常聰明,正常來說完全可以考上大學,至少混個中專,她卻從小學五年級起,就連綿不斷卷進來去無蹤的戀愛,結果認識的英語字母還沒交往過的男孩多。父母讓她復讀再考,她照例偏不,轉身跑去學美發,這樣就碰到了阿寶。剛認識沒幾天,余風琴就問:“你爸呢?”阿寶說:“死了。”余風琴再問:“你媽呢?”阿寶答得仍然很簡單,他說:“也死了。”余風琴一下子眼睛就瞪大了。她眼睛已經那么大了,卻還是喜歡張大眼眶,把眼珠子孤零零地懸在眼白中央,像兩座對稱的、被海水環繞的迷你小島。然后她巴掌在腿兩側一拍,大聲喊起:“哎呀!原來天底下還真有人既沒有爹也沒有媽啊。那你是不是自由得沒邊了?國法之下還有討厭的家規,他們管七管八的,真是煩死了,你卻只要自己管自己,簡直太爽了。”

沒過兩天,余風琴又擋在阿寶面前,用拇指和中指在他鏡架上一彈,說:“喂,眼鏡,你看我怎么樣?可以給你當爹當媽當老婆,一整套全包了,真是便宜死你了。”

阿寶半天才明白她的意思。這世界亂套了,他根本不會相信余風琴說的會是真的,開玩笑而已,所以他也一笑而過。正要走開,被余風琴胳膊一伸攔住了,說:“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去臥軌、上吊、拿剪刀捅肚子。你三十秒內回答我,聽清了嗎?”

阿寶又繼續向前走幾步,然后猛地站住了。他突然發現這事有點像真的,那么如果再走下去,三十秒鐘的時間嗖的一下就會花光了,他說:“你再考慮三十秒,再考慮……”

余風琴說:“現在是第二十九秒。”

阿寶瞥一眼余風琴的左手,那里已經握著一把剪刀,竟是從他的操作臺上抓起的。他渾身的血一下子往上涌。給人做頭發的人,剪刀就是飯碗和武器,不是它有多貴,而是用順手了,已經和自己融為一體了,是他的第十一根手指,哪天突然換一把,手指頭就會跟吃錯藥似的各種作妖,所以每個美發師的剪刀都是專用的,自己購自己用,絕不會碰別人的。可現在阿寶的剪刀卻被余風琴抓在手上。阿寶失聲喊起:“哎!”聲音一出,右胳膊也同時往前伸。沒想到余風琴順勢迎過來,索性就攔腰抱住了阿寶。阿寶被燙了般,連忙后退,結果他腳退了,身子卻被余風琴抱得更緊了。店里一下子喊聲、笑聲四起,所有人,包括客人在內都連喊帶跳地大聲起哄,仿佛置身于小品演出現場。阿寶自己緩過神后,也不敢相信。但恍惚間,當天,他就被不獻身成功誓不罷休的余風琴弄上床了。第二天余風琴就辭職,第三天把阿寶帶到父母面前,宣布已經替他們招贅了一個女婿,以后生的孩子就姓余。

舉行婚禮那天,有一瞬,阿寶腦中一閃而過袁阿三和胡翠英的影子。他抽空往旁瞄一眼,站在旁邊的余風琴比他矮半個頭。暗暗推算一下,他一米七二,余風琴至少也有一米六,也就是說她與胡翠英身高是相似的。這個想法讓他的心情黯淡了一下。他也會有像袁阿三一樣的婚姻嗎?

余風琴父母把安置房讓給余風琴和阿寶住,自己在小食雜店里打地鋪對付著。七個多月后,他們又搬回來,因為余風琴分娩了,生下一個兒子。說是早產,但兒子有九斤重,一點都不像阿寶,越看越不像。余風琴一邊奶著兒子,一邊斜眼看阿寶,還噘了噘嘴,問:“有意見?”阿寶擺擺手,但又有幾分不甘心,粗粗呼著氣。余風琴說:“這事就這樣吧,到此為止了,我可以跟你再生一個。反正怎么懷怎么生我肚子已經熟門熟路了,過幾天我們就開干。”

阿寶猶豫半天,指了指兒子,問:“那他……”

余風琴手一揮,大聲說:“這個不是你的,你管他干嗎?”

阿寶眼眶慢慢紅了,肚子里都是話,一時卻又找不出半句。余風琴不應該這樣直接說“不是你的”,但如果她說是他的,阿寶就會信?總之信不信都由不得他了,他抿了抿嘴,轉身走出門去,有一股就此永別的決絕。但不到半小時,他又拎著一條鯽魚回來了。余風琴奶水不夠,得熬魚湯催一催奶。另外,兒子生下來雖然個大,體質卻不好,動不動就哭,就生病,他得幫著抱,還得隨時準備上醫院。

阿寶和余風琴以及余天一的日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往下展開了。沒有什么新鮮事,意外倒接連出現過,先是十二年前,余風琴父親一大早出門買菜時被車撞飛,死了。當時天還沒大亮,車主逃了,沒人記下車牌號。一周后余風琴母親又病倒,宮頸癌,在腫瘤醫院治了半年,也死了。父親死時余風琴倒正常,眼眶紅了紅,流了幾串淚而已,母親卻不一樣。在火葬場,阿寶看到一個非常陌生的余風琴,尸體要推進火化爐時,她居然跳著腳哭,直至哭暈過去。后來她問過阿寶幾次:“我媽是不是被我氣死的?”阿寶當然說不是。天下兒女有幾個沒氣過自己父母?人家不都活得好好的嗎?余風琴馬上反駁:“我是別人?我能把一百個當媽的都氣死。”阿寶往她肚子上瞥一眼,沒有再往下說。那時余天一都五歲了,阿寶已經給他當了五年爹。他習慣了,無所謂。已經人到中年,關于再生一個的事,余風琴早就忘了。阿寶偶爾會想起,但想想而已,并沒有太在意。養只貓狗都會日久生情,何況人呢?余風琴非常疼余天一,可阿寶似乎更疼,怕他餓怕他冷,心里總是七上八下地牽掛,覺得有他一個就夠夠的了,再也負擔不起另外的累。眨眼間阿寶就四十九歲了,余風琴才三十七歲,如果想生顯然還有機會,但機會是給有準備的人,連阿寶都不準備了,何況余風琴。

沒有學會剪發燙發的余風琴,后來也沒學會其他諸如服裝剪裁、修表、修收音機等所有手藝,只是她一直保持想學的姿態,從這個學到那個,此起彼伏連綿不斷。每次當她以學不會作為借口時,阿寶都覺得理所當然,一個人哪能想學什么就成什么呢?比起那些什么都不想學、整天好吃懶做的女人,余風琴已經算很勵志了,至少有了學的過程,日子就沒有白過,每天都有新的可能,有可能就有希望。學手藝的錢,阿寶付;手藝沒學成,阿寶養。話雖這么說,其實阿寶的錢除了買鏡架,余下的都交余風琴了,要怎么用都是余風琴自己定。小區中央有個噴泉,噴泉旁有塊空地,每天晚上一群女人聚在空地上跳廣場舞,余風琴這一陣也去了。這個不要錢,即使需要錢,阿寶也不心疼。女人哪能沒點小愛好呢?不愛好上別的男人的床就行。這事很神,曾經那么喜歡黏男人的余風琴,嫁給阿寶后居然一下子戒了這一口。倒不是因為阿寶,而是為了余天一。生育真是女人命中不可理喻的大坑,第一次捧著小小的余天一,余風琴居然一下把臉撲到他身體上,一口口重重吸著,然后猛地仰頭大笑。從此她頭發不染,妝不化,從早到晚嘴里都念叨著余天一。有沒有可能這也是阿寶對余天一好的一個理由呢?愛當然也愛,不過占更大比例的竟是感激。

他們剛結婚時,店里沒有一個人看好,還有人私下打賭,說最多一年他們就得離。阿寶知道后嘴里罵了兩句,心里卻暗暗吁一口氣,原來不看好這段婚姻的并非只有自己啊。可是一年又一年過去,余風琴還是阿寶的老婆,這個事實不變,其他的就不是問題了。

至于余天一……余天一這名字是余風琴父親取的,天下第一唄。天下的兒子幾乎都長得像母親,余天一也是。他五官和神情都是復制的余風琴,大眼、短鼻、厚嘴唇,不算好看也不算難看。這是阿寶最慶幸的地方,余天一如果像的是他的生父,那不知道是誰的男人,卻時時借余天一的長相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阿寶就不得不難受了。小時候余天一常生病,阿寶扔下客人也要抱著他趕去醫院。后來上小學、中學,早上送去學校這個活也大都由阿寶完成,下午倒是余風琴接。前些年阿寶和余風琴一起去學了車,然后各買了一輛車,這樣方便接送余天一。從自行車,到兩輛小汽車,這個家庭的一點點進步,都與余天一的一點點長大緊緊相隨,所以也有可能,余天一其實才是財神附體的人,他個子越長大,阿寶的財運就越好。阿寶幾萬次想用余風琴說的“他不是你的”這句話來阻攔自己付出情感,可一想到有一天余天一真的就不是他的,他再也看不見余天一,胸口那里就痛得絞成一團。一個精子有那么重要嗎?吃飯時我們會計較稻種是誰撒下田的嗎?裝到碗里,誰吃下就是誰的。相較于余風琴整天逼余天一讀書,考試成績太差就吼起,阿寶對余天一真是一句惡聲都沒有過,更舍不得打。碰到余風琴往余天一身上落棍子,阿寶馬上就不是平時的阿寶了,他會像輛失控的拖拉機,蹦跳著撲上去,團身緊緊護住余天一。棍子打他沒關系,他肉疼了,余天一的肉就不會疼。

明年余天一就要高考了,他成績飄忽不定,有時高得驚人,有時又低得離譜。老師反饋的消息是,考試時余天一抄別人答案順利,得分就高了,抄不到自然就低。這把余風琴氣得半死,她高聲怒罵時,余天一半秒不耽誤立即反擊,聲音比余風琴還尖厲。他說自己讀到高二還沒看上哪個女孩哩,也沒打算輟學。余天一抓住了余風琴的要害,他很小就聽外公外婆嘀咕過余風琴的桃色往事,意思是如果不是她從小就是花癡,不停地愛這個愛那個,屢屢鬧出全校皆知的笑話,以她的聰明勁,真是哪所大學的門都可能跨進去啊。余風琴以前不稀罕名校,可現在她夢里都是各種大學,指望著余天一讀好書、上名校、有好工作、娶富家女哩。

但余天一也不是這塊料啊。

阿寶夾在兩人中間左右為難,最終還是替余天一說話。他說:“兒子,你盡力了就行,別急別急。”他本來還想說,沒事,還有我哩。他有什么?有手藝。如果余天一考不上大學,可以跟他學美發去。這一陣店里生意大不如前,但這行業應該還沒到末日,畢竟所有人的腦袋都會長毛,長了毛就要修理。手藝在身很重要,只要余天一肯學,他會把所有的竅門一股腦倒出來給余天一。

另外,他也想好了,等明年余天一考完試,就帶他回文坪村一趟,去袁家老墳前點個香,燒些紙錢。最好余風琴也一起去,他們三個人浩浩蕩蕩的,有衣錦還鄉的氣勢。之前余天一初中畢業時,阿寶曾提議回老家一趟,就當去郊游,老家通高鐵了,當天就可回來。但馬上遭到余風琴的拒絕。余天一要補課,余天一要為下學期養精蓄銳,理由如此宏大,真是連反駁的勇氣都不敢再生出。那好吧,就算了吧。

其實阿寶有那么在意祖屋和祖墳嗎?當然不是。十五歲離開后,好像誰在他腦里重重抹過涂改液,文坪村霧蒙蒙地就模糊了。二十歲、三十歲、四十歲,他兩條腿長了根般扎在城里,一次都沒有生出回去看看的打算。直到上個月店里來了個中年女人,短發,燙著羊毛卷,阿寶一番操作下來,她非常滿意,用古怪的口音把阿寶夸了兩分鐘。站旁邊的伙計說:“哇,你們兩人說話很像啊。”這個不要別人發現,其實阿寶一開始就聽出來了,他問了問,原來女人老家也在水庫邊,是離文坪村幾公里的另一個村子。到城里這些年,阿寶的口音已經改變很多了,但根沒斷盡。女人也一樣,她是考上大學后留在城里工作的,仍然習慣性地用舌尖發音,說出來的話有一種奇怪的扁平感。

女人有點興奮,大概也有美化一下的意思,就把自己的老家夸了一番。阿寶這才知道,這幾年,那一帶茉莉花茶的種植和制作在質和量上都有大飛躍,不僅在北京、上海火了,還銷往歐洲、大洋洲、美洲。水庫也不是從前的水庫了,而是一個網紅打卡地,去旅游度假的人多如牛毛。

重點來了,女人問:“你父母還在村里?”

阿寶怔了片刻,不置可否地咧嘴一笑。

就是在那天,他心里突然冒出回去看看的念頭。

一個月后阿寶真的動身了。他向店長請了假,本來想開車去,轉念,又改成了坐高鐵回去。為這事余風琴白眼快翻上天去,她認為放棄一天幾百元的收入,跑回那個已經拋棄他三十多年的鄉下,阿寶簡直就是五百除以二。村子是村子你是你,少了你那里是缺口水還是少根蔥?“網紅打卡地?”余風琴把手機遞過來,她搜過了,文坪村這兩年無非是在花力氣打造茶葉文化,開些特色茶飲店、茶餐廳,再就是推出采茶、制茶、泡茶的一條龍體驗,城里人去那里不過圖點新鮮而已,根本沒成氣候,傻子才會相信那些畫出來的大餅。

那一刻阿寶心里怦怦響了一陣,氣泄掉不少。但假已經請了,車票也買了,他糾結了一夜,第二天還是動身了。

沒想到在村里,他聽人提起胡翠英。胡翠英還活著。

店里的人早就知道阿寶是孤兒。孤兒又不是一種罪名,也并非阿寶的過失招來的,所以就沒必要藏著掖著。過年過節店里生意都特別好,比如大年三十那天,一般都會忙碌到天色暗下來,那些堅決要在接下去幾天好好臭美一下的客人才會走光,然后技師和中工、小工也立即像一盆潑出去的水那樣,徹底且果斷地往家趕。一開始阿寶沒家,清理店內衛生一事自然都歸他。后來有余風琴了,阿寶每次仍然是最后一個離店的。別人在妻兒、岳父母外,還有父母這一攤需要關照,阿寶沒有,他的擔子只有一頭,天然輕松了一半,這樣的人多做點事是天經地義的。什么事都這樣,久而久之就會成為習慣。他也早習慣袁阿三死了,胡翠英在他出生滿一個月就走了,等于也死了。

可是,胡翠英居然還活著。

阿寶在文坪村迷了路,村子除了名字沒變,其余的啥都不剩。問了又問,阿寶才在夾縫里找到他家的老房子,它被周圍一幢幢新建起的鋼筋水泥樓房包圍。老房子還是當年那樣低矮的單層木頭房,木質已經是深褐色的,近乎黑的,卻有幾片淺黃色的新杉木很醒目地夾在其中。修過?誰修的?門也上了鎖,鎖不太新,但跟房子一比仍然像是站在老嫗旁的年輕女子。誰上的鎖?鑰匙呢?阿寶繞著房子走一圈。房子是阿寶的祖父建的,只有窄窄的兩屋一廚。祖父有三個兒子,戰亂中死了兩個,只剩下一個袁阿三。袁阿三只有阿寶一個兒子。也就是說袁家三代人丁都薄,也沒出息,所以房子還是那房子,近百年都沒改變過。

阿寶突然鼻子有點酸。他上前幾步,把一個巴掌摁在木板墻上。小時候他做過這動作嗎?不記得了。印象中只有被袁阿三綁在桌旁的模糊記憶,主要因為當時太害怕,天黑了,雨下來了,吃不飽肚子餓,拉在旁邊的屎尿又臭。他趴到木格子窗戶上往里看,窗戶也修過了,新嵌上磨砂玻璃,他什么也看不到。

村子里新房很多,人卻很少。問了問,說是村子外新建了個工業區,那里原先是荒地,后來蓋了茶廠建了商業街,年輕人白天都去那邊上班,村里只剩下老人,三三兩兩閑坐著。村頭廊橋上也坐著幾個老人,阿寶走過去,謙恭地笑著,介紹自己是誰。老人們互相看看,沒有想起。阿寶就抬出袁阿三,老人們一拍大腿,一下子記起了,說:“哎呀,那個阿三啊,知道知道,以前我還雇過他摘茉莉和采茶哩。”接下去他們就撇開阿寶,大聲爭論起誰雇袁阿三更經常,給的工錢更多。很奇怪,在他們說話間,時光一下子回到過去了,一壟壟茶樹和茉莉花叢像電影鏡頭般一幕幕拉過。阿寶感到有點累,腿發軟,就也坐下,雙手搭在膝上,默默看著他們。這些人他一個都不認得,但他們曾雇用過袁阿三,讓袁阿三用賺到的錢把他養到十四歲,理論上都算是他的恩人。阿寶問他們還種茶種茉莉不?他們很不屑地揮揮手,七嘴八舌地說了一堆。阿寶聽下來,大致在心里梳理了一下,就是現在與以前不一樣了,茶園和茉莉花園都歸村委統一管理,建了大茶廠,廠里有非常大的一條龍制茶車間,賣茶也是有計劃有步驟,總之鳥槍換炮,不再像以前那樣零敲碎打。還有很關鍵的一句話:“我們把地交出去,坐著就能分紅了。”

接著他們說起了胡翠英。“哎,阿寶啊。”一個瘦得腮幫往里凹的老人把手直指過來,“你是不是在外發達了呀?發達了也回來把舊房子拆了,蓋個洋房嘛。你媽去年回來,把分紅給你們的錢取走修房子,但那能算修嗎?只把房子用幾塊木頭稍微補幾下,沒用,太寒酸了,那房子哪還能住人?不行不行。”

其他人馬上都興奮起來,先是關于胡翠英拿走多少分紅爭了一陣,每個人都自認為消息權威,然后又轉過頭問阿寶:“你這次是不是回來建房子的?”

阿寶笑笑,緩緩站起。他不想在這里再待下去了,轉身去了村委會。

村支書和村主任都不在,一個在開會,另一個去跑茶的銷路了。辦公樓里只剩一個村宣傳委員,掛在門外的指示牌上有她名字,叫陳真珍,五十歲出頭,方臉,留著齊肩發,燙炸了,蓬亂地向四面八方支著,導致她動不動就要用指頭把掉到臉上的亂發捋到耳后。她正在電腦前忙著,眼緊盯屏幕,不時敲動鍵盤,眼都不抬。沒關系,阿寶后退幾步,自己找了張椅子坐下。他可以等,等對方不忙了,就問問分紅的事。在廊橋那里,他已經知道村里把全村,包括屬于阿寶的地都收走,統籌種植、采摘、烘焙、銷售,賺了錢后每年再按每戶土地占比分紅。這種形式很好,仿佛是家大企業,全村每家每戶都入了股,形成合力,大兵團作戰。領頭的村支書和村主任辦法肯定比一般人多,路數也肯定更廣,有他們在前面沖鋒,大家又省心,又能多拿到錢。

阿寶完全不知道這一切。他三十多年都沒回來過,結果胡翠英卻回來了,還拿走了分紅。

陳真珍從電腦后探出臉,上唇厚下唇薄,眼睛間距比常人寬出大半。好像很意外阿寶居然還在。“有事?”她問。

阿寶馬上站起,手指向自己,說:“我是村民,叫袁阿寶。村里不是有分紅嗎?我想打聽……”

陳真珍擺擺手:“我正趕一份文件,上面要得急,這一整天都做不完。分紅不歸我管,你去找其他人可以嗎?不好意思啊。”說完,仿佛為了強調電腦里東西的重要性,她把身子往前湊,鼻子幾乎抵住屏幕,頭發跟著向前攏,把整張臉都淹沒了。

阿寶看看手機,這會兒是中午十二點十分。他走出村委會,到街上來回轉了幾圈。社會真是進步了,這么小的村子如今也是樣樣齊全,雖然游客不多,但要什么有什么。他先去一家小吃店要了碗面,然后走進最大的那家超市,在日用品貨架上找到一把剪刀,在手上捏幾下,又用拇指在刀刃上試了試。不太順手,但可以忍。握剪這么多年,挑剔工具的矯情只適用于平時,臨時上戰場的戰士肯定不拘,也不懼于使用任何武器。所謂高手,就是信手拈來任何東西都可以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這么一想,他就給自己打好氣了,于是又拿了牙剪、電吹風、圍脖和尖尾梳,結了賬,回到村委會大樓。

陳真珍辦公室的門還開著,重新走進去之前,阿寶停住,先在隨身帶的小包里摸索,果然找到一張名片。現在幾乎沒人用這玩意了,但店里卻給每個人印制了,讓他們廣泛分發,上面除了各自的手機號外,還印有店的地址、LOGO和公眾號二維碼,類似于廣告單。然后他又在手機上劃拉了幾下,找出微信收藏夾里的幾張照片,長吸一口氣才跨進去。

“你怎么又來了?”陳真珍警覺地直了直身子,擰著眉頭盯著他。

阿寶很溫和地笑,依次把名片、剪刀、梳子和電吹風放桌上,又把手機往前遞了遞。屏幕上顯示的是阿寶幾年前在全省美發大賽上奪得金獎的照片,他穿著一身黑,掛著同樣黑的圍裙,一手托獎狀一手托獎杯,咧著唇,上下牙被襯得像新貼了烤瓷片。“我想免費幫你剪個頭。”他說得幾乎帶著幾絲獻媚。

陳真珍已經驚慌地從座位上跳起來了,兩眼死死盯住剪刀。

阿寶后退幾步,還是笑,指著手機說:“噢,我是高級技師,你看我得過金獎。在城里,他們找我剪發都要預約哩。我免費幫你剪。真的免費,一分錢不要。”

陳真珍臉色仍然很黑。“出去!”她手往門那里重重一指,“我頭發很好,不需要剪。”

阿寶繼續笑,說:“是這樣的,上次省里美發大賽時,我找的模特臉型跟你一模一樣。你看,我可以的。我幫你把劉海修輕薄點,兩側打出層次,稍稍內扣點……”

陳真珍打斷他:“不需要!你到底要干嗎?你說,直接說。”

阿寶抿抿嘴,嘆口氣,又問起分紅的事。之前分過多少?打到哪個賬號上?賬號開戶人是誰等等。

陳真珍皺著眉頭好一陣才點點頭,臉上松弛了很多,把名片拿起瞥一眼,又放下,說:“好,知道了。這事不歸我管,你這不有姓名和電話嗎?回頭我讓他們查一下,直接跟你聯系。你把這些拿走,我不需要剪頭發,不剪。”

阿寶覺得應該再爭取一下,說:“要不試試?剪一下很快的,包你滿意。”

陳真珍顯然惱火了,她猛地坐下,說:“不用!快走!”

阿寶吸口氣,抽動一下鼻翼,這是尷尬的時刻。好在這些年他在美發業,什么客人都見過,什么氣也都受過。沒事,他不會往心里去,就把東西重新收拾起來。做頭發的,看著別人一頭亂發,估計跟語文老師看到學生作文簿上的錯別字一樣,馬上就技癢。這事發生在阿寶身上確實很意外,分寸過了,很可笑。

他從村委會走出時,外面陽光仍然劇烈,廊橋那邊閑坐的人比早上少了,只有三個人,都七十歲往上。其中有一個早上也在,他一見阿寶,馬上就以見多識廣的樣子跟另外兩個介紹起來,強調阿寶是“那個以前在我家采茶摘茉莉的袁阿三的兒子”。阿寶坐下,跟他們一邊聊天,一邊在手機上買好了回城的高鐵票。這時候他們說起胡翠英,說是前年吧,胡翠英帶著一個男人回到村子,把阿寶家房門上的鎖撬掉,在里面住了幾天,敲敲打打的,把瓦片翻修一下,木墻補了補,然后又走了,走時重新買把鎖鎖好了門。“阿寶啊,那男人是你后爸吧?又瘦又高,背都駝了,尖嘴猴腮的,看人都斜著眼,也沒比你爸像樣多少哩。你見過他嗎?”

另一個馬上接口說:“瘦歸瘦,他打起老婆可不缺力氣,我看到他抽你媽的臉。那天他們站在屋子外,也不知說了什么,他一巴掌就過去了。你媽沒哭沒罵沒還手,捂著臉就閃進屋了。哎,阿寶,你媽不怎么跟人說話,整天低著頭哩,但她向我打聽過你。我不知道呀,誰知道?你那么小就離開了,說走就走,誰都不知道你去哪里了。現在好了,你又回來了。哎,這么多年你在外面做什么生意?發大財了吧。”

阿寶沒有答,胸口那里虛虛的,有點缺氧。天已經黑下來了,廊橋屋檐下慘白的燈也亮起。他掏出手機看了看,已快晚上七點了,他買的高鐵票是晚上八點十分的,他得去火車站了。

當晚到家時,家是空的。他發微信問余風琴,余風琴說她帶余天一泡溫泉吃大餐去了。

剛上高鐵,阿寶就開始哪里都不舒服。究竟哪里呢?他捋了捋,原來是心口。也不是少了什么,是突然間多出來太多,一股腦堵在那里。胡翠英、胡翠英、胡翠英,他腦子里全是這三個字。而且,他瞥一眼小桌板上的包,剪刀、電吹風等等,還在里頭哩。他簡直有把它們一把扔到車外的沖動。陳真珍發型難看關自己什么事呢?他居然沖動到買下一套工具,結果碰了一鼻子灰。至于嗎?

胡翠英回過村里。胡翠英修過房子。胡翠英拿走分紅——袁阿三死了,胡翠英走了,所謂分紅理論上只應該給阿寶一個人。但這是錢的問題嗎?不是。他出生一個月胡翠英就不見了,不見就不見,反正阿寶也不稀罕,誰料到他突然聽到胡翠英又回過村,還修了房子。阿寶恍惚了,而人一恍惚,往往就會做點傻事出來。

幾天后阿寶接到一個女人的電話,她說自己是胡翠英:“阿寶啊,我是胡翠英,你媽啊。”

阿寶驚得差點扔掉手機。他正在店里給客人剪發,立即就停下活,屏住呼吸,夾緊腿,十個腳趾用力勾住地,仿佛站在一塊薄冰上,一松勁就會摔下去。客人好奇地問:“怎么啦?”阿寶搖搖頭,用指節推了推鏡架。今天他戴的是款紫色鏡架,紫色最騷氣,果然就惹上麻煩了。

手機仍通著,話筒里繼續傳來聲音:“喂喂喂,阿寶,阿寶。”

阿寶還是不答。

對方說:“阿寶,我知道你恨我,可我當時也是沒辦法啊。”

阿寶想一個人要替自己開脫,一般都會說這句話。“我當時也是沒辦法啊”,辦法是什么東西?無非是責任和承擔,就比如對余天一,阿寶可以有一萬個理由不理不睬,但阿寶做不到,他愿意為余天一做任何事。可胡翠英做了嗎?阿寶剛滿月她就走了,現在又突然出現。他已經四十九歲了。

他把手機摁掉了。恨也需要力氣,他不恨胡翠英,但沒有什么話可說。

幾秒鐘后手機又響,還是那個號碼,阿寶沒有接起。回家后,他猶豫片刻,還是把這事跟余風琴說起。余風琴馬上問:“她怎么知道你手機號?”

這個疑問阿寶之前也有過。茫茫人海,以前找他的基本是預約剪頭發的客戶,現在突然冒出個胡翠英。她已經回過文坪村了,帶著一個瘦高的男人,被對方打過一巴掌,卻一聲沒吭,捂著臉就老實躲進屋了。袁阿三以前打過她嗎?不知道,阿寶從來沒聽袁阿三跟他提過胡翠英,一次都沒有,好像這個女人根本沒存在過。有一次阿寶在小學里被人罵了,說他是沒娘的狗仔。阿寶沒回罵。他確實沒娘,這是事實。沒想到袁阿三聽到后卻突然暴怒,飯正吃到一半哩,他猛地把碗摔到墻上。這樣的袁阿三是令阿寶陌生的,阿寶熟悉的袁阿三總是低頭走路,對每個碰到的人躬身笑起,嘴巴都快咧到耳根上。好不容易花錢才娶到的老婆,袁阿三肯定舍不得打,可胡翠英還是走了。

余風琴又問:“她找你干什么?”

阿寶搖頭,揮一下手說:“管她哩!”

是啊,已經過去四十九年了,無論是井水還是河水,都跟阿寶無關了。

半個月很快過去,這段時間里阿寶不時盯著手機屏幕發呆,心里像有只毛毛蟲緩緩爬行。這時候如果余天一從旁經過,一定會停下來,眼光沒有落在阿寶身上,而是看著阿寶的手機屏幕。

余天一自己也有手機,但平時被余風琴嚴格管控,每天只能在晚飯后用十五分鐘,其余時間想都不用想,所以也就等于沒有。這太像饑餓療法了,越得不到越口水咕咕。但阿寶也不會全站在余天一這邊。在有限的十五分鐘里,余天一會迅速開打游戲,雙掌握住橫過來的手機下方,兩個拇指麻利跳動,雙眼恨不得直接與屏幕縫合到一起。余天一說:“手機壞了嗎?我幫你修修。”

阿寶回過神,立即往旁一閃,把手機收進褲袋。余天一不甘心,往前一步,手伸長,試圖伸向褲袋。阿寶連聲喊起。他其實覺得,讀書那么苦,多玩玩是正常的,有玩的心才是正常的少年,十六分鐘就不行嗎?三十六分鐘又怎樣?但他不敢說,怕余風琴生氣。

余風琴被驚動了,她從衛生間慢悠悠地出來,胳膊交叉在胸前,靠在門框上,什么話還都沒說,余天一就臉一皺,撇撇嘴,反身快步進了自己房間,把門重重關上。這就是貓和老鼠。作業沒完成,期中考數學還掛科了,有本事憑實力玩呀,可余天一明白,自己沒有這個實力。

阿寶想,實力我也沒有。余風琴剛才蓄了一身的威風沒來得及發泄給余天一,按她的習慣根本不可能憋回去。果然,她仍站著不動,但眼珠子又重重斜過來了,說:“手機有那么香嗎?拿一塊肉放狗鼻子下,狗能不被誘惑得分心?你再忍一年不行嗎?一輩子有幾十個一年,余天一考大學卻只有這一次。明年他要是進不去大學,我就跟你白刀子進紅刀子出。”

“嗯嗯。”阿寶應承兩聲,轉身也想走開,卻被叫住了。

“眼鏡,”余風琴喊,“我婆婆要是再給你電話,你可得接起。怎么著,還怕她了?萬一她有萬貫家產急著找你繼承呢?”

阿寶好一會兒才把“我婆婆”與胡翠英畫上等號。這么多年,他們很少說起胡翠英。阿寶能和余鳳琴說什么呢?連他對胡翠英都所知有限,而余風琴一開始就知道阿寶父母雙亡,再說就是多余的。

但是突然之間余風琴卻冒出這樣一句。

一個多月后,胡翠英又來了電話,這次阿寶沒有猶豫,一下子就接起了。“阿寶,你吃了嗎?”胡翠英聲音很小,怯生生的,可能沒料到阿寶竟肯接電話。

阿寶長吁一口氣,瞥一眼墻上的鐘,下午三點五十分。美發這行雖然三餐不準點是常事,但這句問話仍然是廢話,他可以不用答。

話筒里靜默了片刻,什么聲息都沒有,仿佛雙方并沒有通起話。過了一會兒胡翠英才說:“阿寶,你五十歲了。”

阿寶抿抿嘴。他周歲四十九,五十是虛歲,也沒錯。意想不到的是胡翠英竟然記得他的年紀。

胡翠英說:“阿寶,阿寶你在聽嗎?你爸怎么死得那么早啊。我就是聽說他死了,才回了村里一趟。阿寶,你這個名字就是我取的,在月子里我叫你阿寶,阿寶,沒想到后來也沒再正式取個名字,原來你一直還叫阿寶啊,袁阿寶,也很好聽的。”

阿寶重重咳一聲,嗓子眼卡著一團痰。

胡翠英說:“村里變化真大啊,多虧修了水庫。我還特地去壩上看了,水很清,非常好看。要是早知道能變成這樣,當初我也不會走。阿寶你不要怪我,我真的是沒辦法啊……”

阿寶想,又來了,沒辦法沒辦法,沒辦法原來就是不要臉的同義詞啊。跟這種人再說什么都是多余的,他猛地把手機從耳邊拿開,摁下掛斷鍵。真有遺產嗎?就是萬貫、億貫又如何?阿寶粗粗呼幾口氣,又吸幾口氣,然后走到自己工位旁,拉開抽屜,換上一副綠色的鏡架,在椅子上坐下,頭向后,松松垮垮地靠到椅背上。椅子正對著墻上長方形的大鏡子,阿寶看到一張泛著綠光的臉,有幾秒恍惚,仿佛對焦不準。他把眼眶睜大了再看幾秒,終于認出就是自己,嘆口氣,心里做起一道算術題:49x2=98。活到九十八歲是件很困難的事,即使他做到了,那也只剩下一半的日子。前四十九年他都沒有母親,沒有就沒有,如果還能活四十九年,他也不想有。

他重新掏出手機,把胡翠英那個號碼屏蔽了。

屏蔽胡翠英后,她真的一下子就沒了消息。這樣好。

雅美美發店位于市中心一條與商業街T形交叉的巷子口,朝街的那面墻是塊透明的落地大玻璃,白天陽光透亮時,店里和街上似乎就連成了一體,可以互相看來看去。偶爾閑下來時,阿寶會斜坐在椅子上,眼隨意瞟到街上。街兩旁是一家連一家的商場,行人眾多。這幾年大家都網購了,實體店里難免寂寥,不過總不至于缺人。如果恰好有上了年紀的女人從玻璃外走過,無論肥胖或瘦弱,阿寶腦子里常常就會一下子躥出“胡翠英”這三個字。他一激靈,馬上強行摁下心神,轉開頭,收回視線,眼珠子在店里轉幾圈。店里從早到晚都放著音樂,U盤插在小音箱里反復循環,大多是流行歌曲。阿寶跟著小聲哼兩句,似乎這樣可以把胡翠英哼出腦子,他就又是原來的阿寶了。

這個夏天是不一般的夏天。或者說,從這個夏天到明年夏天,家里都不可能安寧。余天一要高考了,余風琴眺望的目標跟余天一完全不重合,一切的麻煩都由此展開。余風琴恨不得二十四小時兩眼都盯牢余天一,陪他做作業、背課文。她也可以不陪,但只要余天一一起身,他的兩眼就立即離開所有寫有字的地方。這時候往往余風琴都如有神助般回頭,轉身,臉一下子漲紅,吼叫聲拔地而起。阿寶看到余天一眼里隱約的淚光,可憐見的。阿寶說:“何必呢?都現在了,進什么大學就什么大學,天底下上不了大學的人是大多數,人家還不要活了?”余風琴猛地轉過臉盯住他,眼珠子都快瞪出眼眶了。“你自己以前……”阿寶的意思是,你自己也知道被父母逼著讀書有多痛苦。他倒沒嘗過這個滋味,袁阿三從來沒催過他讀書。明明是塊爛兮兮的泥,為什么非要往墻上抹呢?在這點上,袁阿三顯然更聰明。余風琴理解錯了,說:“我以前怎么了?我以前有讀書的腦子卻沒有讀書的心。要是收心鉆進課本,早奔北大、清華去了,至于嫁給你這個眼鏡嗎?”

這是一句實話,阿寶點了點頭,用手在臉上重重抹了一下。下班回家,他總是把鏡架拿掉,留在店里,十七年來從未例外。也就是說余風琴看到他戴鏡架,已經是十七年前她還在店里的事了,卻還是一直喊他眼鏡。

余風琴繼續說:“已經誤了我了,還要再誤余天一?”

這下阿寶不同意了,就搖了搖頭。他可沒本事誤他們。

余風琴猛地提高聲音說:“你聽著,這一年你可以少掙錢,但不能不多陪陪余天一。”

阿寶心想,自己少掙錢,那余天一接連不斷的補課費和以后上大學的錢誰來出呢?先不管那么多了,陪就陪吧。店里給大家提供有午飯和晚飯,下班時間晚八點,阿寶的手藝,通常給女人剪個短發半小時,洗吹燙兩個半小時,這樣他傍晚五點半一過就不接燙發了,到了七點半也不接剪發,八點一到就往家趕。說是陪,能陪什么呢?翻開余天一的課本,阿寶連那些漢字都認不太全,但他回家了,坐到讀書的余天一旁邊,余風琴就可以解脫,出去逛一逛,去小區中央小噴泉旁跳跳舞。

余天一怕余風琴,但不怕阿寶。余風琴前腳剛走,余天一就問:“我是罪犯嗎?”

阿寶搖頭。

余天一又問:“你們是法官嗎?”

阿寶又搖頭。

余天一就把筆往桌上一丟,繼續問:“你們以前也被這樣對待嗎?”

阿寶還是搖頭。

余天一猛地站起,繞著桌子走一圈,然后站住,背對著阿寶,說:“己所不欲卻這么神經病地施于人,這是缺德和沒有天理的。”頓一下,又說:“他媽的,沒有人性!”

阿寶一怔,他聽出余天一每句話都像從牙縫里鉆出來的。不是他逼余天一這樣的,但余天一只敢對他發火。阿寶心里揪了一下,主要是余天一說的不是沒道理啊,十七歲的男孩,正處于青春期的裂變中,一張密集冒出粉刺的臉,從早到晚都被逼著只能和書本相對。當年余風琴沒做到,而他自己呢?他則根本沒機會做。阿寶下意識地把手伸到屁股底下,那里還沒坐熱,但他卻順勢一撐,緩緩站起。“天一,”他小聲說道,“我到客廳等,你一個人清靜一下,可以嗎?”

余天一沒答,只是把右掌立起,不耐煩地甩了甩。

阿寶明白了他的意思,后退兩步,就從余天一房間里退出,還順手帶上門。接下去他搬張椅子坐到陽臺的角落里,兩眼盯住遠處的中央噴泉,看不見人影,但聽得見音樂,一首接一首,又歡樂又輕快。待音樂停下,就該是余風琴快回家的時候了,他得立即重新坐到余天一近旁,擺出一副認真監督的架勢。可憐天下父母心,但最可憐的究竟是誰呢?阿寶覺得,其實是余天一。卷成這樣,生命力最蓬勃的年齡段,卻背負著最大的壓力。如果……沒法如果,他像余天一這么大時,袁阿三已經死了,胡翠英更早就走了,他獨自一人飄在城里,哪里都是空蕩蕩的,一個肚子一張嘴,每天把它們填滿就行了,沒有壓力,沒有人去壓他。可那樣就真的好嗎?

他把手機掏出,在掌心按來按去,定睛一看,屏幕上竟出現一個屏蔽號碼,標注的名字只有一個字:胡。胡什么?當然是胡翠英。還沒等回過神,他手指頭已經點下了取消來電屏蔽。這意味著胡翠英又能打通他電話了。他怔怔盯著手機,愣了很久,猶豫著要不要重新把她屏蔽,最后卻猛地把手機塞進褲兜。她要打就打吧,確實沒什么可怕的。

但很奇怪,接下去的日子手機一如既往地經常響起,約他的客人,或者銀行詢問他要不要貸款,再就是快遞公司預約送貨,諸如此類,屏幕上卻一直沒有出現那個“胡”字。

入秋之后,陽光銳利地亮著,仿佛蓄著一股勁要跟天地拼個死活,卻明顯已是強弩之末了,燥熱的時間越來越短,早晚的風中已漸漸浮起初老的涼意。

那天下午,店外進來一個女人,方臉,齊肩發向四面八方蓬松地奓開,上唇厚下唇薄,眼睛間距比常人寬出大半。有點眼熟,還不等阿寶想起是誰,女人已經向他走近,喊道:“你真的在這里啊。阿寶,哎,阿寶,我是陳真珍啊。”

阿寶其實只愣了兩三秒就記起來了,她是文坪村的宣傳委員。他上次回村里,到過她的辦公室,想給她剪頭發,還把自己的名片交給了她,名片上有他的手機號,也有店的地址。那天他剛知道胡翠英還活著,曾帶著一個瘦高個男人回過村子,稍稍修過房子,似乎有住下去的打算,卻又走了,不知去向。這消息太意外了,給了他這四十九年里最非同尋常的震驚,讓他腳步虛浮,腦子一直嗡嗡響。胡翠英拿走了屬于他的分紅,他做出想知道她一共拿走多少錢的急切樣子,可他真的那么在意那些錢嗎?不是,不太是。回城后,他其實很快就忘掉了陳真珍,沒想到陳真珍會突然出現在店里。明天她要出席婦聯一個表彰大會,并作為獲獎代表登臺發言,臺下坐著很多領導,電視臺也要來拍攝,所以她提前半天來,找阿寶剪個頭發。

阿寶給余風琴發個短信,告訴她會遲點到家,不會遲太久,二十分鐘左右。給陳真珍洗剪吹和卷杠、上藥水他都自己動手,平時跟在旁邊的兩個徒弟最多給他遞點工具。他就是從小工做起的,到中工,到技師,再到高級技師,幾十年里所有的工序他的手指頭都無數次操作過,即使吹、洗這樣的小活早就不需要他動手,但重新操作起來,仍然又快又好。沒有大燙,只是用3號杠子把頭發卷起,抹藥水軟化一下,然后修出層次,吹個造型。這個過程中,陳真珍在鏡子里漸漸起了變化,她看上去腦袋縮小了至少兩圈,腮幫被幾綹側發遮掩,臉頓時清秀了,而且下巴變尖,脖子變長。終于解下圍裙,阿寶用長毛軟刷掃掉她脖子上的小碎發時,店外整條街已經罩在夜色里了,人影不時被燈光拉長壓短,玻璃不再是白天那樣清亮得透明,而是把店里的阿寶和煥然一新的陳真珍都映在上面。

“哎呀,嘖嘖嘖,你真是太厲害了!”陳真珍前后左右轉動著身子,兩眼都離不開鏡子中的自己了。阿寶緩緩吁口氣。這些年他雖然從沒失過手,但今晚他還是捏了把汗。對方滿意就好,他對自己也很滿意。

按店里的定價,這一套下來打了折也得收九百九十九元,但阿寶只收了她六十塊錢。手工費和提成他都不要了,象征性付點藥水的成本錢就夠了。往墻上的掛鐘瞥一眼,晚上八點十一分。他把陳真珍送走,立即開上車往家趕。有件事很重要,他急著回家告訴余風琴:胡翠英五個月前回到了文坪村,獨自一人住在袁阿三的老房子里。

這是剛才陳真珍說的。

做頭發中的陳真珍跟上次在辦公室里的陳真珍不像一個人,臉不冷了,眼神也軟了。她肯定很擔心阿寶把她頭發弄糟了,影響第二天的重要場合,焦慮中還增加了一些討好,不停地說說說。這樣,她就說到胡翠英了。當年胡翠英剛坐完月子,就逃到鎮上,嫁了個開自行車鋪的男人。男人姓楊,老婆剛死,比胡翠英大十幾歲,很高很瘦,已有了兩男一女,所以并不想再添子女。胡翠英反正也已經生過一個了,不生更好。當年她在給袁阿三做老婆時,半件事都沒有沾手的興趣,跟了姓楊的瘦男人后,卻突然變得又勤快又賢惠,一邊幫著他把三個孩子養大,一邊協助他打理店里的生意。社會不斷進步,自行車漸漸少了,瘦男人就把自行車鋪改成了摩托車修理店,后來又改成電動車修理店,雖然沒大富,但日子過得還行,幾十年里,吃飽穿暖都沒問題。除了瘦男人動不動就打她,抽巴掌、揮拳頭或不由分說一腳踢過來。

余風琴說:“都被打了還算行?豬嗎?”

頓一下又問:“她為什么回村里?”

阿寶想起自己聽陳真珍說這些時,也問了后面那句話。關于胡翠英的情況,陳真珍其實是近期才聽到的,可能就是因為那天阿寶兩次進入她辦公室,才讓她有了好奇。這次胡翠英是半夜里被一輛汽車送回去的,兩個中年男人把她抬下車,又抬進屋,然后車開走了,兩個男人也走了。胡翠英早不算文坪村的人,但地界內發生的事村委會不得不過問。“送溫暖”歸宣傳口管,陳真珍跟鎮上的宣傳委員很熟,通電話問了長短,然后帶人登門過幾次,提著點藥和食品。去年回來修房時,胡翠英本來要和瘦男人一起來住。瘦男人的店開不下去了,有限的幾萬元存款也被子女啃光,唯一的住房又早就過戶給了大兒子,大兒子不讓他們住下去,怎么辦呢?他們打算回文坪村,住進空無一人的袁家老屋。不料還不等搬來,年初,瘦男人突然腦出血死了。胡翠英,她什么都沒有,卻偏偏有了病,乳腺癌,已經晚期了,擴散到了肺和肝。住院需要錢,不住院需要房子,這兩樣都是那兩個“兒子”給不了她的。她還有一個“女兒”,年紀最小,當初胡翠英照顧得最多,幾乎是老話說的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的,卻最早跟胡翠英翻臉,嫌胡翠英炒菜沒自己母親炒得好吃,長相更差了十萬八千里,無非是年輕一點,就把父親騙上床了。“女兒”的意思是,沒有胡翠英,父親還會一心一意地對他們,胡翠英是插進父親和兄妹三人中的一根鋼筋,扎得他們每天皮肉疼。父親死了,胡翠英如果健健康康的,能給他們帶帶孩子也罷了,可胡翠英卻病了。病了就會死,如果死在現在已經屬于他們的房子里,他們覺得不公平。

所以胡翠英就被送回了文坪村。

阿寶的手機號就是陳真珍給胡翠英的。陳真珍的意思是,村里不會撒手不管,但能力有限。胡翠英不是有兒子嗎?兒子發型做得這么好,照顧老人肯定也不會太差。

那天夜里阿寶沒睡好,一趟趟起來喝水和撒尿。他已經踮著腳尖,走得又輕又慢了,余風琴還是醒來。“怎么了?”她問。阿寶連忙說:“沒事沒事,你睡。”余風琴把被子猛地一撩,也去了趟衛生間。再躺下時,她身子往旁邊一轉,把后背朝向阿寶,突然問:“她在老房子里等死嗎?”

阿寶半晌才明白這個“她”指的是胡翠英。他答不上。

余風琴很快就沒聲音了,一動不動,仿佛已經睡著,但很快又起來,打開燈,在桌上窸窸窣窣半天,拿了個杯子過來,遞給阿寶半粒白色藥丸。“安眠藥。我也吃了,吃了睡,不睡明天怎么送兒子上學?”

阿寶覺得這確實是個問題。平時在店里一站一整天,一站幾十年,他的腰和膝都已出現問題,精氣神也漸弱,一見到床,眼皮就忍不住黏到一起,昏沉過去。看上去更能睡的余風琴卻早就需要安眠藥,余天一上高二后她睡得更差,幾乎兩三天就得吃上一粒或半粒。阿寶從前很奇怪,那么小的藥片居然可以左右那么大的一個身體,終于自己也嘗試了一下,果然就被征服了,很快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第二天他被鬧鐘吵醒時是早上六點四十分,從余天一上小學起,這就是雷打不動的。定時煮蛋器里蛋已經熟了,他燒了水,加熱了牛奶,又把昨晚余風琴買的面包重新烤熱,然后叫起余天一。余天一洗漱時,阿寶先填飽肚子,然后從地庫開上車,等在樓道口。余天一在副駕駛座上邊吃著早餐,兩只眼皮還邊往下耷拉。阿寶瞥他一眼,心里突然一動,問:“天一,以后我老了,你會來看我嗎?”

余天一閉上的眼皮蛆蟲般蠕動了一下,沒有答。

阿寶又問:“到時候我老了,病了,你會送我去醫院嗎?”

余天一張大嘴,打了個大哈欠,眼看著車窗外,還是沒答。

車前方并沒有任何障礙物,阿寶還是連按兩下喇叭,嘟嘟、嘟嘟。“天一,你說,你會帶我去醫院嗎?”他執拗起來,聲音猛地提高。

余天一慢慢轉過臉,斜眼瞥他,嘴巴一扯,冷冷地說:“怎么都這么神經病?你,還有你老婆,她也整天這樣問,真是受夠了。”

阿寶抿了抿唇,有點無措,說:“我們問著玩的,當什么真?”

余天一說:“很好玩嗎?你們為什么不問我明天會不會死?——噢,不用問,反正所有人都會死,遲早的事。”

阿寶右腳下意識地點了點剎車,扭頭看一眼余天一,悄然嘆口氣。真是余風琴親生的,話也一直說得這么刻薄尖酸。余天一的親生父親是誰?這個謎阿寶到現在都不知道,大多時候他也不去想,但偶爾也會在突然之間,就像現在這會兒,他會閃過一絲念頭,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

“天一啊,你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他感嘆了一句。

余天一像被誰用錐子刺疼屁股,立即嚷起:“什么福?被當罪犯嚴防死守是福?你要稀罕這個福就送給你吧,快拿去,不客氣啊。”話音未落,嘴就扁起,幾滴淚霎時就滾下來了。

阿寶一下子蔫掉了。他這么大時,早已獨自在城里學剪發,每天小心地看師父和店老板眼色,走路帶風,搶著做店里所有臟的累的活,動不動就被罵,被一次次無緣無故扣工錢也忍著不敢出聲,可曾委屈地哭過?沒有,一次都沒有。現在的孩子不一樣,從小被哄脆弱了,越脆弱越哄,越哄越脆弱。阿寶只好長吸兩口氣,壓低聲音說中午在學校要吃飽,老師如果罵太兇要盡量避開,不要當面爭辯之類的廢話。

送完余天一他直接開車到店里時,剛早上八點半,離店開門還有一個多小時。店在家與學校之間,回家后再來上班首先是麻煩,其次,家也不需要他那么分秒必爭地多待一會兒。平時也一樣,送完余天一,他就到店里。這時候店里只有他一人,他靠在椅子上補覺,實在睡不著就刷刷抖音看看短視頻。

這會兒他半躺在椅子上拿起手機,屏幕上出現的是一串通話記錄。胡翠英,她最后一次打來電話是半年前,而按陳真珍的說法,半年前她查出了乳腺癌。當時她是想把這件事告訴他嗎?可他卻把她的手機號屏蔽了。胡翠英一定要找到他其實也不是沒辦法,陳真珍既然能給她手機號,不是也可以給她美發店的地址嗎?可胡翠英卻不再找他。電話不打,人也不到店里,原來她病了,被抬到文坪村,住進了袁家的老房子。阿寶長長吸口氣,又悄悄吐掉。不行,他不能多想這些。他猛地站起,跨到店外,走到人行道上。上班上學的高峰期過了,但街上仍然有很多人來去匆匆地行走,或騎電動車,臉上都沒太多表情。路中央的小車更多,像一截梗阻的腸子,半天動彈不了幾米。走路、騎車、開車的所有人都有父母,可他們誰跟阿寶一樣?

有胡翠英這樣的母親嗎?

另外,他們絕大部分都生育有自己的孩子,阿寶卻只有余天一。“我老了會來看我嗎?”“我生病了會帶我去醫院嗎?”在此之前阿寶從未想過這些問題,今天卻非常急著想從余天一嘴里得到肯定的回答。他真的很在意嗎?不是……他心里緊了一下,立即反身走回店內,拖過椅子一屁股坐下,仰頭看著天花板,重重呼了幾口氣。

下午四點,余風琴給他發來微信,讓他去接余天一放學。

阿寶回復“好”,馬上又問:“你去哪?”

余風琴沒有答。阿寶接余天一回來時,余風琴也不在家。下午店里還有客人,阿寶吩咐余天一快讀書,就又趕去店里。等到晚上八點半到家,余風琴也剛剛進門。她不看阿寶,很煩躁地走來走去。起初阿寶以為她在生自己的氣。今天余風琴不在家,阿寶又跑回店里,那么從傍晚六點多到現在,兩個小時沒有人在旁盯著,余天一讀沒讀書都是疑問。小區中央公園的音樂傳來,阿寶往外面指了指,讓她快去跳舞,她搖頭,不去。于是守在余天一旁邊的人就多出一個,像一左一右兩把利劍,等于給余天一上了雙保險。坐在那里的余風琴在看手機,阿寶也看手機,手機都是靜音的。一旁寫作業的余天一也不吱聲,整個房間安靜得像默片里的某個場面。

有一瞬,阿寶想問余風琴今天去了哪里,轉念又算了,活到這么個年紀,大白天的,余風琴哪里不能去呢?逛個商場,做個美容什么的。女人如果連這些興致都沒有了,那就不正常了。

夜深了,躺上床后,燈熄了好一陣,余風琴突然問:“你一直說天一像我。”

阿寶轉個身,他困了。

余風琴說:“是不是真的像?”

阿寶敷衍道:“嗯。”

余風琴似乎嘆口氣,說:“兒子像母親果然是萬古不變的規律啊,所以你也像你媽哩,阿寶。”

阿寶在黑暗中慢慢睜大眼。

余風琴說:“主要是眼睛像。對了,還有鼻子,她那么老了,病成那樣,鼻子還是挺挺的。鼻梁這東西爹媽沒給我,我鼻子要是也那么挺,就可以靠臉吃飯了……”

阿寶已經翻身坐起了,他垂下頭盯著另一個枕頭上模糊不清的余風琴,唇抿緊,仿佛站在懸崖邊,整個人搖搖欲墜。

余風琴胳膊枕在后腦勺下,猛地把身子轉到另一邊,說:“做女人真倒霉。我要睡覺了。”

“等等!”阿寶叫起,“你今天去文坪村了?”

余風琴說:“是。”

阿寶說:“為什么?”

余風琴說:“好奇。”

阿寶不知該說什么,想了想才開口:“見到……她了?”

余風琴在黑暗中甩了甩手說:“是。”

“怎樣?”阿寶好半天才蹦出這兩字。

余風琴說:“快死了。她生你時才十八歲哩,轉眼卻要死了。乳腺癌要是早發現,治愈率很高的,大不了乳房切掉,身上少塊肉而已。她太遲了。”

阿寶喉嚨里咕嚕咕嚕響著。袁阿三從來沒細說過胡翠英,年紀、長相、性格、家鄉,總之關于她的事只字不提。阿寶第一次知道十八歲這個年紀。十八加四十九,那么胡翠英今年六十七歲了?如果半年前就開始治算不算遲?半年前胡翠英給阿寶打過電話,但阿寶把她的電話屏蔽了。

阿寶又坐了一會兒,身子往下滑。他先用肘支住,再挪動屁股,仿佛怕把枕頭壓疼一般,最后才慢慢放下腦袋。

一個星期后余風琴又去了趟文坪村,這次是她自己開車去的,返城時,車的后座上多出了胡翠英。車子直接開進腫瘤醫院,住院手續全部辦好,連護工都雇下后,她才給阿寶打電話,說了如此這般。最后她提高聲音說:“死馬當活馬醫,不試一試,阿寶你會被雷劈的。”

阿寶腦子嗡嗡嗡響了很久,然后長長吁了口氣。

四天后他見到了胡翠英。他一個人單獨去的。三區,B座,十層,401室2床。病房與走廊間有一扇長方形的透明玻璃,阿寶站在玻璃外,雙腿不可遏制地發軟。他是從店里直接過來的,黑長褲、黑短袖、黑棒球帽加上一個黑框鏡架。南方的天氣,秋天跟夏天其實差別不太大,太陽一樣火辣。2床正好靠著玻璃窗,上面躺著的那個臉頰消瘦的女人,卻蓋著厚厚的棉被。棉被是白色的,與露在外面的臉融為一體。她看上去睡著了,鼻孔插著氧氣,手背掛著點滴,眉心擰起,嘴角下垂,雙唇毫無血色,稀疏的白發胡亂散在枕頭上。坐在床邊的矮胖中年女人應該是護工,正低頭看手機。

最后,阿寶走了。他沒有進去。

又拖了一周,那天早上臨出門時,他問余風琴中午能不能陪他一起去醫院。余風琴有點驚愕,眼一瞪,問:“不會你還沒去看過她吧?癌都擴散了,已經見不了幾次了。”

阿寶撓撓頭,馬上為自己提出的這個要求懊惱。他以為余風琴不愿意,轉身出了門。不料剛在店里吃過午飯,微信就響了,余風琴說她已經在病房里了。中午是店里最清閑的時候,一個客人都沒有,大家靠在高背黑皮椅上東倒西歪閉眼小睡,椅子的黑因此被擴大了幾倍,黑成一片。阿寶轉身出門,開上車。從店里到醫院花了半小時,他坐電梯上到十層,透過玻璃,看到余風琴站在床頭,微俯著身子說著什么。像是怕自己又溜走,他長吸一口氣,然后猛地跨出幾步,走了進去。

“眼鏡!”余風琴叫起。馬上又對床上的女人說:“看眼鏡——噢,阿寶,你兒子。”

病床上的女人一下子仰起頭,深凹的眼眶像兩個幽深洞口,直勾勾地盯過來。阿寶離床還有七八米,他遠遠往插在床頭上的卡片瞥了一眼,上面果然用粗粗的簽字筆寫著“胡翠英”。他張了張嘴,馬上又抿住,雙手在褲兜里攥緊,眼珠子閃了幾圈后,終于落在胡翠英臉上,視線卻是虛的。余風琴說他長得像胡翠英,像嗎?太陽穴窄、眼圈內凹、刀背般挺括的高鼻梁,至少這三樣是一致的。

胡翠英對站在床邊的矮胖中年女人比畫著,余風琴先看懂了,說:“小陳,把床搖起。”

小陳熟練地照辦,邊調床,邊用方言在胡翠英耳邊說了句什么。

余風琴轉過頭對阿寶說:“請了個重慶達州來的護工,小陳。”

胡翠英靠在立起的半截床上仍然不穩,被小陳用手從背后托住。胡翠英好像因此有點為難,嘴翕動著,手猶猶豫豫地向前伸,手背上的輸液管因此凌空蕩著。余風琴說:“你看,這傻兒子長得還挺人模狗樣的吧。”

胡翠英咧了咧嘴,像是打算笑,舉起的手卻往下一軟,垂到床上。

護士過來,說2床已經欠費。余風琴立即說:“好,馬上繳。”說著就拿出手機,拉過胡翠英手腕上的紙環,掃上面的二維碼。阿寶有點驚訝,余風琴操作得如此利索,他卻根本不知道現在醫院已經可以這么繳費。護士開始給胡翠英量血壓時,阿寶后退幾步,一直退到門外。在走廊上他給余風琴發了微信:“店里有客人,我先走了。”

晚上阿寶提前下班,到家時余風琴和余天一正在吃飯。阿寶也坐下了,他在店里已經吃過,余風琴也沒準備他吃的。余天一的碗很快就見底了,凡事他都慢,每天晚飯卻像開了倍速,三兩下就吃好。晚飯后他將有十五分鐘打游戲時間,為了能多玩會兒,他甚至愿意不吃任何東西。這時余風琴卻又把一塊肉夾到他碗里,余天一揮手擋住。余風琴說:“吃。”余天一說:“不吃。”余風琴好像突然被什么觸動,問:“天一啊,我以后老了,得了病,你會幫我找醫生嗎?我快死時你會來看我嗎?”

余天一把筷子猛地往桌上一摔,站起,說:“又來了又來了,煩死了。”

余風琴說:“天一你不能這樣……”

余天一不聽,他現在去自己房間打游戲名正言順。他一閃身就進了屋,反手還重重關上門。

余風琴盯著那扇門半晌,才自言自語道:“就是報應,我以前對我爹媽比這還兇。眼鏡,我以后死得會比他們還慘嗎?”

阿寶不敢答,連嘆氣也不敢,只是抿了抿嘴,讓氣從鼻孔悄然出去。

余風琴說:“我媽是宮頸癌啊,她哪里不病,偏要讓癌長在我以前待過的地方。”

阿寶問:“你待過?”

余風琴瞪過來一眼,說:“誰出生前沒在子宮待過?孫悟空?你呢,阿寶,你媽乳腺癌,再怎么的你也在她奶上啃過一個月。她們都絕了,都選在那個地方病,存心的吧?”

阿寶眉頭皺了一下。以后會怎樣怎樣的事,前些天他也問過余天一,如今想來那時他最多隱約有點糾結而已。歸結起來并不是萬一自己也有這一天,余天一會不會去看他,會不會帶他看病,而是他不知道現在自己該怎么辦。是人都會病,女人生育和哺乳過,那兩個器官受過那么大的損傷,肯定更容易得病,哪里是想存心就存心的呢?

余風琴還不罷休,說:“我媽死后我才發現我跟她作對真是混蛋,要是聽她的,我這輩子何至于活成這樣?當初在我媽肚子里時,會不會就是我狠狠踢了幾腳,才把我媽宮頸踢傷了?她那時三十九歲了,歲數已不小,哪經得起這么不要命地踹?所以那里才長癌。至于你呢,你鉆進十八歲的肚子,不可能從來沒有胡作非為過吧?我就是這么想的,所以把她帶到醫院里治一治。是不是?你給我點頭,點三下!”

阿寶嘆口氣,緩緩點了頭,果真三次。余風琴說的話,以前他總要咀嚼半天才能回過神,十幾年下來,他已很快能把她的意思明白得大差不差了,這也算進步吧。

晚上躺下后,剛關了燈,余風琴突然說:“我這輩子真是活成災星了。”

阿寶心里一緊,說:“別胡說。”

余風琴說:“欠爹媽就算了,也欠你。結婚那天我就想好了,只要你不甩掉我,我就跟你過下去。不是誰都肯當接盤俠的,你真是又窩囊又偉大。”

阿寶盯著黑乎乎的天花板,鼻頭有點酸。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了,就問:“醫院要花很多錢吧?”

余風琴說:“還好。”

阿寶問:“夠嗎?”

余風琴說:“不夠,你要殺人放火搶銀行?”

阿寶說:“不夠我想辦法。”

余風琴說:“你能有什么辦法?夠。”

阿寶咽了一下口水,說:“我記得你媽以前說過,你這個人嘴壞,但心地好……”

“不好!”余風琴打斷他,“我是做給余天一看的,他以后會有樣學樣。”

阿寶又長長地嘆口氣,是這個道理。余風琴才三十七歲,如今這年紀城里很多大齡女子還不肯結婚哩,她卻已經很滄桑了。他伸過手,攬了攬余風琴。這輩子碰上她,他覺得自己很幸運。

半夜余風琴手機響了,她接起,聽了幾秒鐘,說了聲:“好。”

阿寶也醒了,開了燈,看一眼墻上的鐘,凌晨五點十五分。余風琴邊翻身下床邊說:“護工打來的。我去醫院,你媽不行了,在搶救。”

阿寶馬上也起來,說:“那我也去。”

余風琴說:“不行,一會兒余天一要上學,你送。”

阿寶還愣著,余風琴已經沖出門了。一個多小時后阿寶喊起余天一,把他送去學校,然后開車直接去醫院。病房里沒有2號床了,那里空出一塊。房間里還有一個病人和一個護工,阿寶向他們打聽。護工手往左邊指了指,有點怨氣,說:“搶救到現在,吵得我們也沒法睡。剛推去監護室,在護士站旁邊。”

阿寶小心翼翼地退出門,看向左邊,走廊那頭果然看到余風琴了,她正跟著帶輪子的病床向前走,床邊還有矮胖的護工小陳和兩個穿白大褂的醫生。阿寶叫了一聲,快步追上。

“怎樣?”阿寶問。

余風琴搖了搖頭。

阿寶瞥一眼胡翠英,她眼緊閉,面如白紙,放在腹部的方形藍色氧氣袋有一根小管連到鼻孔,幾根電線從衣領里拖出,接在枕頭旁的監護儀上,嘀嘀嘀響著。

監護室里已經有一張空病床,阿寶以為胡翠英要挪到上面,還不等推過來的床停穩,他就俯下身,不假思索地一手插到胡翠英身下。旁邊的醫生馬上制止他,原來只要把原先的床拖開,空出來的位置就能直接替換上胡翠英的病床。

這時胡翠英醒過來了,眼皮眨幾下,試圖睜大,卻只能虛弱地瞇縫著。

余風琴說:“阿寶,她在看你。”

阿寶眼神慌亂地閃幾下,最后沖著胡翠英點點頭。她比前幾天見到時更瘦了,皮皺皺地貼著臉頰,白發四下散亂,有一綹橫過來覆在嘴角。阿寶手指動了動,很想把那綹頭發捋開,最終還是算了。

要進行治療,醫生讓家屬先到外面,阿寶跟在余風琴背后退出,站在走廊上。大門閉上了,看不見里頭的動靜。阿寶覺得巴掌上有點黏,低頭看,卻什么都沒有。突然他一怔,胸口猛地急跳起來。這雙手剛才插到了胡翠英身下——應該是屁股的位置。

第一次,他的手接觸到胡翠英的身體,干癟、枯瘦、堅硬的身體。

余風琴說:“醫生本來建議去ICU。我媽以前在那里待過,到處都是儀器,太可怕了,每天只能探視一次。還是先在這里吧,實在不行再說。是不是這樣?”

阿寶抬起頭看她。他不懂,就是懂也聽她的。

余風琴說:“很險,不一定熬得過去,得做點準備了。”

阿寶仍看著她,不知道該準備什么。

余風琴說:“比如照片。你有她照片嗎?”

阿寶搖頭。

余風琴說:“那等她清醒點,我用手機給她拍張頭像。”

阿寶腦中猛然現出“殯儀館”三個字,又出現那張瘦得只剩下骨架的臉。他脫口說:“等等!”話音一落,他自己也愣住了。等什么?他定定地看著那扇緊閉的門,終于想起胡翠英覆到嘴角的那綹白發。他說:“我回店里一趟。”

這會兒輪到余風琴看他了,眼里都是疑問。

阿寶重重地呼口氣。恍惚間,他似乎看到一個熟悉的男人在走廊那頭一晃而過,個子不高,兩條腿以膝蓋那里為中心,向外彎出非常清晰的弧形,呈現一個完整的括號。

是袁阿三。袁阿三已死去三十多年了,現在他曾經的妻子正躺在門里,也快死了。

“什么意思?”余風琴在他胳膊上推了一下。

阿寶抿抿嘴,說:“我去拿幾個工具。”還不等余風琴有反應,他就轉過身向電梯口大步走去。他把車開得飛快。剪刀、梳子、圍脖,夠嗎?足夠了,只要這三樣,他就可以刀起發落。他在省里的美發大賽上拿過金獎,他是店里客人最多的高級技師,他要幫胡翠英剪個發型,然后再拍照。

照片里的胡翠英會完全不一樣,蓬松的顱頂和層次分明的短發將讓她太陽穴飽滿、臉盤圓潤,仿佛一下子胖起來,有了生機,隨時能站起來,走來走去。

責任編輯""" 許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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