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幾年,我常去一家養(yǎng)發(fā)館做護理。
小麗是店長,嗓門有點大,說起話來一句趕一句。店員有兩個:蘇蘇和阿蘭。蘇蘇愛笑,眼睛彎彎,眉毛彎彎,透著一股嫵媚勁。阿蘭從頭到腳肉嘟嘟的,有點嬰兒肥。
第一次進店,接待我的是阿蘭。之后再去,大多是阿蘭為我做護理。若是阿蘭不在,就由蘇蘇做。蘇蘇也沒空的時候,小麗才親自動手。
無論誰做,程序都差不多,感覺卻有明顯區(qū)別。
阿蘭洗頭發(fā)時很小心,一般不會弄濕我的額頭。可是,她往我頭頂敲梅花針時,要不太輕,要不太重,要不直接忽略了某塊頭皮。梅花針不是尖銳的可以用來注射的針頭,而是一種專門用來護理頭皮的工具,類似于微型按摩梳。梅花針的按摩頭上面豎著五六根圓柱狀的短“針”,短“針”排列的樣子有點像梅花。那些短“針”的“針頭”既光滑又圓潤,因為很細,在頭上敲打時有點像針扎。蘇蘇的力度剛剛好,動作卻太麻利,仿佛只想快點完事。小麗下手最重,也最仔細。她敲完梅花針之后,我感覺頭皮上的每一個毛孔都挨了扎,痛,但很過癮。
小麗曾問我最喜歡誰的手法。我說都喜歡,她那張一直繃著的巴掌臉終于舒展了:“那就好,有些顧客很怕我,說我手法太重,他們受不了。”
小麗離婚兩三年了,有兩個女兒,大的讀小學(xué)四年級,小的上幼兒園。好在有父母幫她帶孩子做家務(wù),她才不至于忙得暈頭轉(zhuǎn)向。
有一回去店里,發(fā)現(xiàn)阿蘭不在,蘇蘇也不在,小麗獨自坐在服務(wù)臺,好像正給誰打電話,見我進去,站起來和我打招呼。我要她先打完電話,她說沒打電話。
“那你剛才和誰說話?”我有些奇怪。
“飯團。”小麗從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里掏出一只毛茸茸的小家伙,右手大拇指和食指合起來圍住它的脖子,小家伙的身子都藏在小麗掌心,露出來的小腦袋頂著兩片薄薄的大耳朵,一雙圓溜溜的黑眼睛好像汪滿了眼淚,眼神也是怯怯的。
“好可愛,這是什么寵物?不是小倉鼠吧?”我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家伙的腦袋。它似乎很怕我,小腦袋使勁往后縮。
“不是小倉鼠哦,是蜜袋鼯。”小麗在小家伙的頭頂輕輕拍了拍,“飯團別怕,媽媽在這里。”
我大笑:“天哪,你到底有幾個孩子?”
小麗用左手從布袋里掏出另一只和飯團長得差不多的蜜袋鼯,“還有一個妹妹,西瓜別怕哦,不要抖,乖,別怕。”
小麗將飯團放在肩膀上,飯團慢慢吞吞地爬到她的衣領(lǐng)旁邊,小腦袋往白色T恤的V領(lǐng)里一鉆,整個身體就被衣服蓋住了。我嚇了一跳,飯團這陣勢,很像一個嗷嗷待哺的嬰兒。小麗怎么可以容忍一只毛茸茸的小動物鉆進自己的衣服里?
小麗面不改色地說:“自從養(yǎng)了它倆,我的真絲衣服全部收進衣柜了。你看,我只能穿結(jié)結(jié)實實的棉布衣服,它倆的小爪子太厲害了,一摳一個洞。”
隔著衣服,我隱約看到飯團蜷縮在小麗胸口。她低頭瞧了瞧,笑著說:“飯團最喜歡睡我懷里,西瓜爭不過它,只好睡在布袋里,可憐的西瓜。”
小麗一只手握住西瓜的身體,一只手輕揉它的腦袋。
“它倆誰是老大?”愣了半天我才問。
“飯團是姐姐,西瓜是妹妹,都是我的好女兒,”小麗頓了頓,“雄蜜成熟了會很臭,雌蜜沒有那種難聞的異味。”
“那你就有四個女兒了。”
“對啊,我喜歡女兒。”小麗不無得意地瞄了我一眼,她的手仍在輕揉西瓜的腦袋。她的安撫很管用,西瓜停止顫抖,兩只眼睛微閉著,好像快要睡著了。小麗問我想不想玩一下,我說好啊。小麗要我像她那樣用手輕輕握住西瓜。我小心翼翼地接過來,西瓜瞪著水汪汪的大眼睛,身子又開始篩糠似的抖個不停。
小麗伸手在它頭頂拍了拍:“西瓜不怕啊,媽媽等會就去給你們弄吃的。”
西瓜的小臉很有意思,灰白色的毛發(fā)夾雜深褐色的豎條紋,像是長了大眼睛的花皮西瓜,條紋交匯的地方,還伸出一只粉紅色的小嘴。其實,飯團的模樣和西瓜長得差不多,可能因為飯團的體型略大,小麗才給它取了這么個名字。
我伸出一根手指,用指腹輕揉西瓜的腦袋,邊揉邊哄:“西瓜不怕啊,媽媽在這里。”慢慢地,西瓜的身體抖得沒那么厲害了。
小麗說蜜袋鼯很膽小,聞到陌生的氣味就想躲起來。它們很喜歡被主人輕輕握在手心,那種包裹感能讓它們覺得安全。
“怪不得你把它們裝進布袋里,不怕它們被捂死嗎?”
“不會的,”小麗說,“布袋有透氣孔。”
我將西瓜放回布袋,用肥皂洗了手,躺下來洗頭時,小麗又開始聊小家伙了。
“昨天晚上我好不容易睡著,又被飯團吵醒了,它在大籠子里上躥下跳鬧個不停,還汪汪地學(xué)狗叫,我要它別叫了,它還是叫個不停。我爬起來,狠狠地罵了它一頓。我說飯團你怎么搞的,媽媽這么辛苦,每天大清早起床,要照顧你們,要去店里搞衛(wèi)生,要給顧客做護理,做了一個又一個,累得全身的骨頭都散了架,剛躺下歇一會,你就開始吵個不停,一點都不乖,你再這樣,媽媽不喜歡你了,媽媽不要你了。你說好笑不?飯團聽了我的話,竟然不叫了。我陪它玩了一會兒,給它把了尿,擦了屁屁,把它放在我的手掌心,不到兩分鐘它就打起了呼嚕。這個壞家伙,就是想要我起來陪它玩……”
小麗自顧自地說著,從她的絮叨里,我聽出了寂寞的味道。
我問小麗為什么不找個男朋友。
“哪有時間啊?白天要守店,晚上要管女兒。”小麗嘆了口氣。
小麗的兩個女兒我都見過。大女兒偏高偏瘦,很清秀的模樣。小女兒胖墩墩的,稍不如意,就抬起肉乎乎的小手抹眼淚。小麗可以大吼一聲震住大女兒,卻拿小女兒沒一點轍。
前夫沒有固定工作,又因為賭博欠了很多債。小麗和他吵,和他鬧,他也悔過,也寫保證書,卻總是戒不掉賭癮。小麗一次又一次地為他還債,直到第二個女兒滿了周歲,小麗才痛下決心離婚,不再拿著自己辛辛苦苦掙來的錢去填那個無底洞。大女兒判給前夫,小麗仍堅持帶在自己身邊,她不相信前夫能夠盡到做父親的責任。前夫也樂得清閑,小麗開著店,又那么愛女兒,他放心得很。也許他覺得這是個機會,有兩個女兒牽線,指不定哪天就復(fù)婚了。我這么猜測時,小麗一副斬釘截鐵的語氣:“不可能!就算他改邪歸正,也不可能復(fù)婚!我受夠了!”
“話別說得這么死,”正給男顧客按摩肩頸的蘇蘇笑瞇瞇地說,“他畢竟沒犯原則性錯誤,要是真的戒了賭,可以考慮給他機會。”
“不可能!”小麗硬邦邦地說。
阿蘭喊了句:“媽呀,“我都不敢結(jié)婚了。”
“為什么不結(jié)婚?當然要結(jié)!”小麗說。
阿蘭“唉”了一聲:“結(jié)了婚又要離,太麻煩了。”
這話似乎有點戳心窩子,小麗訕訕地笑,笑完又勸阿蘭:“人和人不一樣的,有些夫妻沒辦法湊合了才離婚,有些夫妻白頭偕老恩愛一輩子。你看蘇蘇,人家過得多幸福。”
我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對阿蘭說:“別怕,如果你能像蘇蘇那樣撒嬌,你老公也會把你寵到天上去。”
阿蘭慢條斯理地說:“我不會撒嬌,也不想撒嬌。”
小麗接著說:“我也不會撒嬌,也不想撒嬌。”
蘇蘇隨便她們怎么說,低著頭笑盈盈地給男顧客按摩頭皮。
用頗有幾分姿色來形容蘇蘇,似乎辱沒了她的嬌俏和嫵媚。蘇蘇談不上有多美,就是越看越舒服。她有一兒一女,大女兒讀初中,眉眼很像她。小兒子念小學(xué),和小麗的大女兒同一個班。蘇蘇的丈夫是快遞員,很忙,但接蘇蘇的電話時似乎很有耐心。
“老公,”蘇蘇拖著長長的尾音說,“我七點鐘還有個顧客,你早點回去守著他們寫作業(yè)。飯菜我已經(jīng)做好了,粉蒸肉還在高壓鍋里,你記得端出來。”
蘇蘇和我們說話時,聲音是清脆的,利落的。只要她和丈夫通電話,立刻變成了另一副嗓子,嬌滴滴的,黏糊糊的,聲音里能擠出蜜汁來。我們都忍著笑,等她掛了電話,才開始發(fā)表感慨。
“一身的雞皮疙瘩都起來了!”小麗嘖嘖地說。
“媽呀,這個我學(xué)不會。”阿蘭苦笑著為我按摩肩頸。
“天哪,太佩服你了!”我一臉崇拜地望著鏡子里的蘇蘇。
蘇蘇正為那個六十多歲的男顧客上藥水。男顧客的頭頂已經(jīng)禿了一半,剩下的一半稀稀拉拉長著灰白色的頭發(fā)。
“說真的,只要老公在家,我絕對擰不開礦泉水的瓶蓋。老公不在家的時候,我可以扛著二三十斤的水桶,一口氣爬六七層樓。”蘇蘇放下手機,重新拿起大板梳,啪啪地在男顧客頭頂敲打著。
男顧客閉目養(yǎng)神,那樣子,仿佛早就習(xí)慣了蘇蘇的做派。
我們不是第一次領(lǐng)教蘇蘇的撒嬌功夫,但蘇蘇撒著同樣的嬌,我們也就發(fā)表同樣的感慨。
“這個世界我只佩服一個人。”小麗說。
“那就是我。”蘇蘇飛快地接住小麗的話。
一屋子的人都笑了。
“這個世界我只怕一件事。”小麗又說。
“那就是坐車。”又是蘇蘇搶先接住小麗的話。
阿蘭慢悠悠地說:“我每天都和全世界最暈車的人在一起。”
我以為她們在開玩笑。坐車有什么可怕的呢?坐飛機才可怕。
三年前,坐飛機去某地出差。正昏昏欲睡,飛機忽然左搖右晃,一會兒攀升,一會兒下降,機艙廣播說是遇到了氣流,洗手間暫時停止使用,請大家系好安全帶,在座位上坐好不要走動。我旁座的男人從褲口袋里掏出一團黑乎乎的垃圾袋,扯了一只塞進前面的椅背收納袋,又扯了一只往我面前的收納袋里一塞,沖我笑了笑。臉色蒼白的他,笑容有些勉強。顛簸越發(fā)厲害,先是小孩不停尖叫,緊接著大人也跟著尖叫,就連廣播里空姐的聲音都在顫抖。想象飛機垂直下墜的情景,想著好幾年前壓在保險箱里的遺書會不會提前派上用場,我的心不由怦怦亂跳,耳朵里面也轟隆作響。我緊閉雙眼,希望這一切全是幻覺,腦海里卻擠滿了各種各樣的面孔,親人的,朋友的;熟悉的,陌生的;清晰可辨的,五官模糊的,甚至還有滿臉鮮血的……我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尖叫。
短短的幾十秒,仿佛漫長的半個世紀。等飛機漸趨平穩(wěn),身旁的男人將臉埋在垃圾袋里,吐了一輪又一輪,刺鼻的氣味徹底將我淹沒。胃里翻江倒海,我趕緊去掏收納袋,不一會兒,我也和他一樣,將自己的臉埋進黑色垃圾袋,哇哇吐了起來……
從那以后,我再沒坐過飛機,路程再遠也不坐。某天,為了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活動,我清早出門坐高鐵,換乘三次,凌晨一點多才趕到酒店,累得腰酸背疼,進了房間直接往床上一躺,一口氣睡到第二天早晨。直飛只要兩三個小時,我卻選擇坐十幾個小時的高鐵。為了給我搶到合適的高鐵票,主辦方的工作人員想盡了辦法。我很感動,也很慚愧。再遇到這樣的活動,不管重不重要,我第一反應(yīng)就是拒絕。哪怕飛機是全世界最安全的交通工具,我也不敢坐了。
聽我說完坐飛機的故事,小麗笑我比西瓜還膽小。她說自己很害怕坐車,是因為每次坐車她都吐得一塌糊涂。她吃過暈車藥,試過暈車貼,耳朵上、肚臍眼都貼過,可是沒一點用。我問她是不是坐小轎車才暈,她苦笑著搖頭:只要是四個輪子的車,大的小的她都暈。在市內(nèi),她一般只騎電動車。不得不坐車的時候,就提前備好垃圾袋和濕紙巾。
“可憐的娃。”蘇蘇在旁邊半是調(diào)侃半是心疼。
“還是騎電動車最舒服。”阿蘭說。
如果我像小麗這樣暈車,簡直沒辦法出門了,因為我不會騎電動車。小麗不相信,她說會騎自行車的人都會騎電動車。我說我也不會騎自行車,我的話還沒說完,屋子里的人都望著我笑。
我沒好意思接著解釋,之所以不會騎自行車,是因為學(xué)車時摔了一跤,從此再也不碰自行車了。
幸好蘇蘇做完了,大家的注意力轉(zhuǎn)到了男顧客身上。他對著鏡子撓了撓自己的頭發(fā),眉頭皺得緊緊的。當他起身往外走時,蘇蘇三步并作兩步,為他推開玻璃門,臉上帶著甜甜的笑:“晚上少熬夜,盡量戒掉煙酒,你的頭皮越健康,頭發(fā)就長得越好。”
阿蘭要蘇蘇回家吃飯,蘇蘇說不餓,七點鐘還有個顧客。阿蘭說有個顧客臨時有事,來不了了,她可以幫蘇蘇做。
沒想到蘇蘇出門打了個轉(zhuǎn),很快就回店里了,手里還拎著一個大飯盒。
“給你們帶了點粉蒸肉,剛才又弄了個西紅柿炒雞蛋,還有麻辣豆腐,趙姐,你也來嘗一點。”蘇蘇說。
我趴在服務(wù)臺簽字,聞到香味,忍不住拿著牙簽戳了一塊粉蒸肉,又嫩又軟,有種入嘴即化的美妙。常見蘇蘇給小麗和阿蘭帶吃的,她也常喊我嘗嘗,但我不好意思真嘗,沒想到會有這么好吃。
“蘇蘇是我們店里的五星級大廚。”小麗說。
“好吃就多吃點,”阿蘭遞給我一雙筷子,“我們經(jīng)常吃,都快吃膩了。”
“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蘇蘇經(jīng)過阿蘭身邊,在她肩上拍了一下。可能手有點重,阿蘭肩膀一垮,喊了聲哎喲。
“真有這么疼?”蘇蘇回頭問阿蘭。
“今天連著做了好幾個顧客,有兩個是刷背,肩膀有一點點疼。”
阿蘭的話讓我一驚。今天做護理時,我說全身酸疼,阿蘭便在手上加了力度,平時按摩一遍的肩頸,今天按了兩三遍。我沒注意她是否有哪里疼,只知道阿蘭說“好了”之后,我的頭沒那么脹疼,身上也輕松了許多。阿蘭還說,如果哪天覺得全身酸疼,可以來店里,她們給我按一按,保證舒服很多。
“坐下來,我給你用活絡(luò)油揉一揉。”蘇蘇對阿蘭說。
“七點鐘我也有空,我來做吧,你們早點回去休息。”小麗在旁邊忽然來了一句。
“不用不用,你們早點回家,我每天都有懶覺睡,晚上精神好。”阿蘭這語速,快趕上小麗了。
那天去店里,只有阿蘭在,她說小麗和蘇蘇出去旅游了,我問她一個人忙得過來不,她笑著點頭。我一眼發(fā)現(xiàn)飯團和西瓜正在服務(wù)臺上面的小籠子里睡大覺,走過去拍了拍籠子:“飯團,西瓜,起床啦,媽媽回來了。”它倆好像沒聽到,摟摟抱抱睡得正香。阿蘭說她頭疼得很,我問是不是感冒了,她說不是,為這兩個小家伙頭疼。小家伙的趾甲長得飛快,她不敢去剪,每次給它們把尿,手上總被撓出血印。正說著,飯團醒了,它直接從西瓜身上爬過來,抬起頭,巴巴地望著我們。
阿蘭讓我等一會兒,她先給飯團把一下尿。
我要阿蘭去做準備工作,我來給飯團把尿。之前小麗教我給西瓜把過尿。飯團比西瓜結(jié)實,也更調(diào)皮。我抱出飯團,將它握在左手,右手抽了一張紙巾,折起來,用尖角輕輕觸碰它的“屁股”。果然,一股小小的細流噴了出來。連著用了好幾張紙巾,我將飯團擦得干干凈凈的。阿蘭走過來,喲了一聲,原來西瓜也醒了。我趕緊將飯團放回籠里,抱出西瓜。阿蘭去弄蜜糧,我用紙巾刺激西瓜的“屁股”,卻見一截細細軟軟的黃色糞便慢慢悠悠冒了出來,趕緊用紙巾接了,一連接了好幾截。
我問西瓜拉干凈了嗎,它的大眼睛望著我,可能覺得這個“媽媽”不如之前那個“媽媽”聰明,這種事情還用得著問嗎?拉沒拉完,等幾分鐘不就知道了。
“臭西瓜。”我給西瓜擦身體時嘟囔了一句。
“昨天太忙了,沒顧得上給小家伙洗澡,今晚只約了你一個,給你洗完頭就給它們洗澡。”
阿蘭誤會了,我說臭西瓜并不是因為西瓜真的臭,雖然它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氣味,但離臭還遠得很。小麗在家時,西瓜身上只有微微的沐浴露香味。也難為阿蘭了,她說自己從小到大沒養(yǎng)過寵物,第一次給小家伙洗澡,還是男朋友幫的忙。
“小麗什么時候回來?她那么暈車,也敢出去旅游嗎?”我問阿蘭。
“對啊,再怎么暈車也得出門。剛放暑假,小麗爸媽就帶著兩個孩子回老家了,她老家離北海不遠,蘇蘇一家去北海玩,小麗就和他們一起,順便回老家看看。我要她們安心玩,別急著回來,這段時間很多顧客出去休年假了,我一個人忙得過來。”
我有些好奇,小麗回老家為什么不帶上兩個小家伙。阿蘭說,小麗原本打算帶,但小家伙對環(huán)境和溫度的要求很高,小麗怕它們受不了,只好放棄了。
我又問:“小家伙晚上吵不吵?”
“吵死了,”阿蘭說,“我男朋友受不了,不讓我放在臥室里,放在客廳我又不放心,睡一會兒就跑出去看它們,搞得我整夜都睡不好。”
有人給阿蘭發(fā)來視頻邀請,是小麗。
小麗第一句話問“趙姐來了嗎”,阿蘭說“來了”。第二句話是“西瓜和飯團都好吧”,阿蘭說“都好”。第三句話說:“那你先給趙姐做護理,忙完再和我視頻。”
“小麗要我一有空就和她視頻,”阿蘭說,“她不放心西瓜和飯團,怕我不會照顧,我有那么傻嗎?我怎么感覺在她心里這兩個小家伙簡直比親生女兒還重要,真是服了她。”
阿蘭的語氣里沒有半絲埋怨。她佩服小麗,我也佩服小麗,我還佩服蘇蘇和阿蘭。無親無故的三個女人,每天膩在一間房子里,重復(fù)一樣的工作,聊著一地雞毛蒜皮,竟然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親情,太難得了。
小麗和蘇蘇從北海回來時,正好我也在店里。蘇蘇進門就搞衛(wèi)生,小麗進門就找飯團和西瓜,給它們喂新買的肉糧。
小麗表揚阿蘭能干,說飯團比之前明顯肥了一些。
“天天盼你們回來,”阿蘭說,“不是怕累,是怕小家伙出狀況。”
“我們知道你天天盼我們回來,所以提前回來了。”蘇蘇邊說邊笑。
我湊在小麗面前,看她喂飯團吃東西。
飯團兩只爪子捧住一顆方方正正的肉糧,正一口一口啃得飛快,沒多久爪子就空了。它眼巴巴地望著小麗,小麗伸出一根手指,在飯團的頭頂來回揉著:“你是個小飯桶呢,每天只能吃兩顆肉糧,你已經(jīng)吃掉兩顆,不能再吃了,再吃會撐壞小肚肚。”
飯團半瞇著眼睛,原本直豎的大耳朵放下來,像兩把小蒲扇。它的眼睛黑黑的亮亮的,小麗點點它的額頭,要它眨眼給我看,它卻直愣愣地望著我們。小麗去握它的爪子,要它舉手給我看,它把爪子往回一縮。小麗說:“怎么回事啊飯團,前些日子要你眨眼你就眨眼,要你舉手你就舉手,今天怎么一點都不乖了?行,那你回窩里去吧,西瓜還沒吃零食呢。”
阿蘭說西瓜最近有點挑食,我想象不出一只蜜袋鼯是怎么挑食的。只見西瓜捧著一顆肉糧,咬一小口,在嘴里慢慢地嚼,嚼了好一會,吐出一小團渣子。
“西瓜一直有點挑食,你看,一點點碎渣它都要吐掉,飯團分分鐘可以吃完一顆,西瓜一口要嚼小半天,真是個嬌小姐……”小麗笑著說。
終于吃完那顆肉糧了,西瓜望著小麗,大眼睛一眨不眨。小麗伸出一根指頭,勾了勾西瓜的下巴:“姐姐早就會飛了,你要向它學(xué)習(xí),不要膽小,不要害怕,媽媽要你飛的時候,你就要飛哦。”
我想看飯團怎么飛,小麗說它放出來就到處跑,有一次差點弄丟了,她現(xiàn)在只敢在自己家里緊閉門窗后才讓它飛著玩。
“讓西瓜飛給我們看,”小麗說,“正好鍛煉它的膽量。”
小麗想將西瓜放在櫥窗的窗臺上,它似乎不太情愿,爪子緊緊抓住小麗的衣服,身子抖個不停。
“西瓜不怕,媽媽陪著你。乖,把手松開。”
西瓜仿佛聽懂了小麗的話,身體放松下來。小麗剛把它放在窗臺上,它就沿著窗框往上爬,爬到靠近天花板的位置,趴在那里往下看。小麗伸出雙臂,兩只手掌連在一起,掌心朝上,仰頭看著西瓜,一副隨時準備接住西瓜的陣勢。
“飛呀,西瓜,媽媽會接住你的,別怕。”
西瓜一動不動地趴在那里,眼睛依然盯著我們。
“西瓜別怕,你要相信媽媽,你看姐姐飛的時候,媽媽每次都接住了是不是?飛呀,你為什么不飛?”
我知道,蜜袋鼯沒有真正的翅膀。它們的“翅膀”,其實是身體兩側(cè)從手腕延伸到腳踝的皮膚褶皺,而不是像蝙蝠那樣可以隨意扇動的翅膀。那些皮膚褶皺有個好聽的名字:飛膜。當它們伸展四肢時,完全撐開的飛膜就成了“翅膀”。它們的“飛”,也不是真正的展翅高飛,而是一種滑翔,但我仍然跟著小麗一起喊:“飛呀,西瓜,你為什么不飛?”
小麗將雙手舉高一些,再舉高一些,“飛呀,西瓜,媽媽知道你很勇敢,別害怕,飛呀,快點飛過來。”
我曾看過蜜袋鼯飛向主人的視頻,它們張開寬大的肉乎乎的“翅膀”,飄飄悠悠地從高處飛向低處,主人竟能不偏不倚地接住它們。
可以理解那些熱衷養(yǎng)寵物的人:兩個不同的物種,彼此依賴,彼此無條件信任,那樣的息息相通,實在是一種很大的誘惑。
“西瓜,你要是敢飛,我就敢坐飛機!”我忽然沒頭沒腦地冒出一句。
小麗嚯嚯地笑了兩聲,側(cè)過頭看了我一眼:“說話可得算數(shù),你要給西瓜做個好榜樣。”
“當然,阿蘭可以作證。”我認真地說。
蘇蘇回家做飯去了,阿蘭剛給一個顧客洗完頭,也跑過來看熱鬧。
“飛呀,西瓜,你不是膽小鬼,快點飛給我們看,證明你不是膽小鬼!”小麗的耐心似乎快要用盡。
我也張開雙臂,手心朝上,仰頭呼喊著:“你為什么不飛?我們不是膽小鬼!”
在我們的喊聲里,西瓜忽然展開“翅膀”,朝著小麗飛去。
小麗踮起腳,西瓜穩(wěn)穩(wěn)當當?shù)芈湓诹怂氖终菩摹?/p>
“寶貝真棒!”小麗邊說邊將自己的臉緊緊貼住西瓜的臉。
小麗的眼睛里,閃著濕濕的光芒。
我也想說“西瓜真棒”,可我的喉嚨有些緊。
在那樣的時刻,我竟然無法發(fā)出聲音。
若干天后,當飛機攀上萬米高空,無邊無際的云海就在我眼皮子底下翻涌。我坐在窗前,小桌板上的筆記本電腦已經(jīng)打開,剛剛創(chuàng)建的文檔只有鼠標不斷閃爍。
我輕敲鍵盤,空白屏幕上,開始生長黑色文字,第一行宋體加粗,那是文檔的標題:你為什么不飛。
【作者簡介】趙燕飛,中國作協(xié)會員,著有長篇小說3部、中短篇小說集5部、散文集1部,多篇作品入選《小說選刊》《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等刊及各類年度選本。曾獲“中駿杯”《小說選刊》雙年獎、毛澤東文學(xué)獎、《湘江文藝》雙年獎、三毛散文獎、冰心散文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