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此次來西藏,除了要完成標本采集,還要完成一部西藏地區菌物紀錄片的拍攝任務。7月28日,我們和攝影師團隊在林芝去往魯朗的路上,“你追我趕”,一路狂飆,終于實現了大會師。此時,團隊從3輛車增加到5輛車,人數從12人增加到17人。有了前幾天的翻山越嶺,林芝到魯朗的路程讓我感覺非常輕快。魯朗怡人的氣候和名不虛傳的真正意義上的林海讓人心曠神怡,黃色的麥田連接著無窮無盡的林海,就像西藏人與自然緊密又和諧的聯系。來西藏之前,便有同事告訴我,魯朗是蘑菇的天堂。在魯朗的兩天采集工作,進行得真是又快又好,采集的蘑菇又多又美又嬌艷。對蘑菇我是有些“顏控”的,越是好看的蘑菇,我越是會非常非常努力地去拍攝,一邊采集,一邊驚嘆,一邊給蘑菇拍照。長柄鵝膏、絨蓋金牛肝菌、出血齒菌、紅菇蠟傘……每一個都是林中精靈,裝點著大地。在這里,我還遇見了心心念念的擬橙蓋鵝膏,從小到大都有,整整齊齊。從同行的老師手里得了一個“鵝膏寶寶”,我握在手里,真是喜歡得不得了,恨不得馬上做成標本,擺回我們的菌物標本館,展示給更多的蘑菇愛好者欣賞。



兩天內,我們完成了大部分的物種拍攝任務,準備趕往下一站墨脫進行垂直氣候帶的拍攝。由于墨脫有“雙進單出”的規定,我們計劃先抵達波密,7月30日進入墨脫。然而事情并不會一直按照計劃的方向一絲不差地發展。當我們7月30日中午抵達波密、馬上要走上扎墨公路時,公路因發生嚴重泥石流而進行封路搶修,我們只好改變行程前往察隅。去往察隅也是有備用任務要完成的,于是我們直奔位于八宿縣然烏鎮與察隅縣交界的仁龍巴冰川,這是我迄今見過的最美冰川,沒有之一。朗秋冰川、米堆冰川、嘎瓦龍冰川,雖然各有各的美,但都不及仁龍巴冰川給我的震撼,仁龍巴的冰冷、清冽、高遠、深邃、潔白和湛藍,成就了我心中對冰川的所有想象。我們在冰川腳下等拍攝團隊時,由于所處的環境不適合蘑菇的生長,所以有工夫在冰川腳下看啊看、拍啊拍,從白天到暮色降臨,驟然下降的溫度,讓我們不得不提前離開。離開的時候,我看見一只停落路邊的禿鷲,讓我不禁想到天葬。西藏總是這么神秘又自然,一切的誕生、存在或者死亡,都緊緊圍繞著大自然,聯系著大自然,敬畏著大自然……抵達住處又是深夜,這樣每天披星戴月地工作,把我們的日子拉得很長,過的每一天,都異常的深刻和充實。我想生活的意義確實應該如此吧,人真的應該深刻、深情地活著。
“中國只有一個墨脫,而墨脫擁有全世界。”這句話在墨脫很常見,可我想只有來過墨脫的人才能真正體會這句話的含義,原來墨脫真的可以讓人領略從赤道到極地的所有風光。
時間已經飛速地從7月來到了8月。8月2日,是我們又一次可以進墨脫的日子,而且剛好當天路通了。提起墨脫,不得不提起墨脫的一個“特產”——螞蟥,大號、中號、小號,“款式齊全”、數量眾多,我靠著看得勤、裹得嚴、抓得快,成為團隊中少數沒有被咬的人之一。
墨脫不愧是中國最后一個通公路的縣,我們在經歷了不是十八彎,也不是一百八十彎,而是有一千八百彎的山路后,終于抵達了墨脫這片秘境。通往墨脫的嘎隆拉隧道是個神奇的隧道,仿佛是一臺地理穿梭機,長3.3千米的隧道帶我們從寒帶直抵熱帶——從北口進入時是雪域冰峰,抵達墨脫側南口時乃云霧雨林。

墨脫的蘑菇說實話沒有螞蟥長得肥美,數量也沒有螞蟥多,我們此次來墨脫的任務主要是完成垂直氣候帶的拍攝和門巴族當地居民的采訪,但是有時候不抱太大希望反而會有驚喜。我們在格林村旁的原始森林中采集到的一種乳菇,是我見過的最漂亮、最夢幻的蘑菇,這個物種不在我和同事認識的物種范圍內,我和同事開玩笑說,如果這是個新物種,因為它夢幻般的高顏值,我要給它命名為“夢幻乳菇”。
在林中尋找蘑菇時,我還意外遇見了樹王“辛達布”。這是一棵不丹松,高達76.8米。當地居住的多為門巴族,辛達布這個名字,融合了門巴族語言和當地人最樸實、直接的文化認知,既含有神樹之敬意,也有最高的大樹之樸素含義。樹王身上系滿了哈達,我想一定是代表了當地人對樹王的尊敬和對美好生活的祈盼。站在樹王腳下,向上凝望,望見的不僅僅是高大的樹冠,更是墨脫雨林在漫長的歲月洗禮中留下的時光刻度。
我在墨脫一共停留了3天,見過墨脫云海時隱時現的神秘,見過雅魯藏布江在這里完成大拐彎的壯美,見過門巴族的善良淳樸,也見過墨脫小城之夜的繁華。“中國只有一個墨脫,而墨脫擁有全世界。”這句話在墨脫很常見,可我想只有來過墨脫的人才能真正體會這句話的含義,原來墨脫真的可以讓人領略從赤道到極地的所有風光。我們告別墨脫,返回波密,波密作為墨脫與外界聯系的中轉站,給人一種人流涌動的繁華之感,穿城而過的帕隆藏布江,奔騰、咆哮,是雅魯藏布江最大的支流,這是我見過的城市水系中最有脾氣的江水。

采集和拍攝任務在此時基本已完成,8月6日,我們從波密返回魯朗,一邊采集一邊開始返程。但返程沒有來時順利,因為道路塌方和突發交通事故,我們硬是在山間從白天堵到了晚上。我看到山間的白云變成紅云,看到天邊的日落,又看到月亮的升起。終于在半夜12點,我們又一次到達了心心念念的蘑菇天堂魯朗。此時,腦子已經開始宕機,而蘑菇標本的整理工作卻才剛剛開始。我和3位同事手速飛快地整理著150多份蘑菇標本,有要烘干的,有新鮮標本要帶回北京做成科普展覽標本的,有前一天沒有干制完成需要繼續干制的,偏偏抵達住處最晚的一天是工作量最大的一天。等處理完所有標本,入睡的時候已經是凌晨2點。
計劃中的采集工作最后一天是猛猛采樣的一天,然而最后一天卻在我的腸胃不適和發燒中開始。上午我實在沒有體力去爬山,只能坐在雨中的樹下靜靜等著我的同事們,中午科考車回來了,我獨自一人在車上睡了一覺,以后可能很難再有這樣詩意的午睡了。當時由于發燒,我頭暈得厲害,無法坐著,整個人躺在后座,西藏的天總是說變就變,雨總是說來就來,突然下了一場急雨,雨滴落在車頂,啪嗒啪嗒,是大自然天然的催眠曲,讓原本很難入睡的我伴著雨聲進入夢境。醒來后,同事們已下山,而我并沒有因為午睡而痊愈,發燒似乎更加嚴重。此次采集只剩下最后一個地點,在趕往牧場的路上,我下定決心,要上山,再去看看那些森林中的蘑菇小精靈,我要去跟這些小可愛們見個面,就當是告別吧。我因為體力的原因下山比較早,等大家陸陸續續下山后,團隊所有成員一起拍了合影。大家集體宣布,此次科考完美收官!那一刻,我的心空了一拍,都說19天的野外科考其實是挺久的了,但就這樣結束了?
我心中莫名的不舍不知從何訴說,是山中突然下起的雨,是林中霎時照進的陽光,是低頭看見的掛著水滴的蘑菇,是抬眼望不到盡頭的林海,是突然聚集的云海為群山輕輕圍上的哈達……我再一次坐上科考車,離開魯朗林海,離開的時候下起了雨,不大不小,但剛好打濕我伸出窗外的手掌,我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扭頭望向那片林海,卻意外發現車窗外林海中架起的雙層彩虹,那么恢宏,那么美,那么久。我想魯朗或許也感知到了我們深深的眷戀與不舍,用它獨有的方式與我們告別。
我們原本計劃所有工作完成后從林芝飛回北京,可工作接近尾聲時,已經沒有從林芝返京的機票,我們標本館一行四人只能跟隨大部隊,又一路回到拉薩。同事說,來西藏出差3年,第一次回京還得先回拉薩,可能完美的行程就是要閉環收尾吧。如果說完美,這次西藏之旅是異常完美的,計劃內和計劃外的工作都超額完成。如果說遺憾,也是有的,比如沒有拍到“十來九不見”的南迦巴瓦,也沒有找到經典毒蘑菇物種毒蠅鵝膏。8月8日,我們從魯朗返回拉薩,路過色季拉山,那天的云,時多時少,似乎在跟我們嬉戲玩鬧,看起來又是不適合觀南迦巴瓦的一天。但是,有幾個山路轉彎的路口,云海突然地隨風散去,那場景仿佛是切換了慢動作的電影,我確信,我看見了神秘的南迦巴瓦,那座被譽為“蒼穹之矛”的最美雪山。
我們遇見熊,遇見塌方,遇見泥石流,遇見雪山,遇見冰川,遇見風雨,遇見彩虹,我們共戰螞蟥,一起爬最難上的山,尋找蘑菇,完成夢想……
19天,17人,行程5300千米,抵達10個縣、市和5個邊境鄉鎮,采集近1500份真菌標本,拍攝了上萬張真菌照片和大量視頻素材。我們遇見熊,遇見塌方,遇見泥石流,遇見雪山,遇見冰川,遇見風雨,遇見彩虹,我們共戰螞蟥,一起爬最難上的山,尋找蘑菇,完成夢想……19天,我仿佛走過了一年四季,也體會了從極地到雨林的瞬時切換,西藏人的淳樸和與大自然的最質樸而又深刻的聯系讓我深深震撼。

藏域的山是自由的,水是自由的,人是自由的,我可以隨意地坐在林子里、樹樁上、草地上,我也可以隨意地起舞或唱歌。我不會帶走這里的一草一木,但我要把這份自由帶走,帶回我的生活,然后一直走下去,讓我不管何時,總能聽見藏域的風,想起藏域的水。
(致謝:本次科考依托西藏自治區重點研發及轉化重點專項喜馬拉雅南麓區域微生物多樣性本底調查及資源利用評估項目和西藏自治區基地與人才計劃項目西藏毒蘑菇資源評估與識別技術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