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大河

1

我是在某文學論壇認識錢大河的，他貼了一篇自己的小說，并附言說他自幼酷愛文學，近些年斷斷續續寫了十來萬字，未曾發表過只言片語，該小說是他迄今為止最滿意的一篇，期待某個編輯大人慧眼識珠。

那是參加工作第三年，我和幾個寫小說的朋友弄了個文學沙龍，每月一期。平時我們四散在城市的各個角落討生活，月末便如池底的魚，因這個叫文學的誘餌游過來，麇集成群抱團取暖。我們共讀一本書或一篇小說，談各自的閱讀感受，討論作品的情節細節人物主題，當然，話題從不會拘于文學，總要擴散到其他方面，我們吐槽生活的不如意，工作無聊、老板變態、房東奇葩，吐槽吃了激素般一日千日的房價、物價、快節奏的城市、擁堵的交通、涼薄的人情……有時候我甚至覺得吐槽生活才是這個沙龍的根本目的，文學不過是個幌子。

我發站內私信給錢大河問他有沒有興趣參加我們沙龍的活動。

他馬上回復了我：“玉小姐，你好！”

我告訴他我不是小姐，是男的。我的名字叫吳玉龍，我選了中間的字做昵稱。

他打出一個流汗的表情說那個“玉”字害他瞎激動半天，還以為是他的才華征服了哪個亭亭玉立的美女，沙龍不過是她跟他搭訕的說辭。我曾以為這是錢大河式幽默，熟悉后才知道這其實就是他的認知。

錢大河讓我談談對他作品的閱讀感受。說實話，他的小說很一般，敘事沒章法，故事太枝蔓，要說還有亮點的話，那就是文筆尚可。我當然不能這么直白，聲稱自己也是新手，不敢妄言。假如他愿意的話，我們的沙龍可以給他開個作品討論會，沙龍里有兩三個不錯的小說作者，沒準會對他有幫助。他說，好啊好啊，我很榮幸。你QQ 多少？我加你。

錢大河是江西九江人，沒上過大學，現在上海郊區一家公司做倉管，做六休一，月薪三千五百塊，年底雙薪。公司提供住宿，吃飯有食堂。介紹完自己后，他又問我是哪里人，什么學歷，在哪上班，收入幾何。我說了籍貫、學歷、公司，閉口不談收入，可他最感興趣的就是收入。一個勁地追著問，大學生工資是不是很高？過萬了吧？沒有一萬也有八九千吧……等了一會兒，見我始終不吱聲，他甩來一張他的生活照，還讓我回一張自己的。我不習慣給陌生人發照片，況且還是兩個男人之間。

照片里的錢大河，怎么說好呢？實在一言難盡。他的腦袋圓滾滾的，像顆憨態可掬的圓茄子，這讓他看起來有幾分稚氣，而那五官吧，又透出一股老氣橫秋，尤其那雙不對稱的眼，細看后才發現端倪，問題不在眼睛，而在眼皮，左眼皮至少五道褶，右眼皮只有三道。這層層疊疊的褶皺加上凹陷的眼眶、略顯渾濁的眼神、下垂的眼袋，以及頭頂那只老年款的毛線帽——真搞不懂他為什么要戴這種帽子——讓他看上去像個精神矍鑠的小老頭。老頭就老頭吧，可他偏要把嘴角微微上挑扮俏皮，這就讓他的整張臉處處透出不協調來，就像一個衣品極差的人胡亂在身上套了幾件顏色嚴重相沖的衣物，讓人無所適從。

我借口公司電腦里沒有我的照片，改日再說。他并不介意，繼續和我聊天。說是聊天，實則是他一個人的絮叨。我只用“嗯”“哦”“啊”“好”敷衍著。直到他開始痛陳家史我才借口工作忙，截住他的話茬。盡管如此，我還是知道了一點兒他家的事：爸爸在他高考那年癌癥去世了，盡管他收到了一所大專院校的錄取通知書，卻因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不得不選擇放棄，否則他也會像我一樣有一份體面的工作，穿著職業裝，在寫字樓里進進出出。

我覺得他這人沒邊界感，我們才認識不到一小時，面都沒見，基本還是陌生人，我沒有義務聽他傾訴這些人間疾苦，更何況，作為一個男人，他實在不該輕易流露自己的脆弱，更不該四處展示傷疤博同情。這一行為的惡劣程度不亞于沿街乞討，我有種被侵犯的感覺，后悔邀請他參加月底的沙龍了，萬一他在現場喋喋不休地訴說自己的悲慘身世可怎么辦？要不要找個借口打發了他？

我打電話給沙龍負責人鶴雨姐說錢大河的事。鶴雨姐說作為文學愛好者，我們該有顆寬容心。我說不是寬容不寬容，是錢大河腦子不正常，怎么說呢？有點兒像祥林嫂。鶴雨姐“哦”了一聲說，祥林嫂才更值得我們關心啊。何況，在外人眼中沙龍的每一個成員都不正常，這年頭，正常人都忙著賺錢，誰有心思談文學？

我打電話給沙龍負責人鶴雨姐說錢大河的事。鶴雨姐說作為文學愛好者，我們該有顆寬容心。我說不是寬容不寬容，是錢大河腦子不正常，怎么說呢？有點兒像祥林嫂。鶴雨姐“哦”了一聲說，祥林嫂才更值得我們關心啊。何況，在外人眼中沙龍的每一個成員都不正常，這年頭，正常人都忙著賺錢，誰有心思談文學？

我打電話給沙龍負責人鶴雨姐說錢大河的事。鶴雨姐說作為文學愛好者，我們該有顆寬容心。我說不是寬容不寬容，是錢大河腦子不正常，怎么說呢？有點兒像祥林嫂。鶴雨姐“哦”了一聲說，祥林嫂才更值得我們關心啊。何況，在外人眼中沙龍的每一個成員都不正常，這年頭，正常人都忙著賺錢，誰有心思談文學？

2

活動日前那個周六晚上，我不情愿地將茶室的地址發給錢大河。我真希望錢大河能這么回復：不好意思哈，公司明天加班。

沙龍從沒固定地點，天氣好的時候我們會去公園找個僻靜處圍坐一圈，就像幼兒園小朋友在操場上做游戲那樣。天氣不好的時候便會花錢租茶室，費用AA 制。

錢大河約我周日上午在莘莊地鐵站碰頭，并堅持要了我的照片說是“為了見面后能一眼認出你”。看到我照片后他立刻打出一個大拇指說，原來是大帥哥。我還沒來得及高興，他又補充一句：雖然我沒你帥，但我的眼睛比你的眼睛好看，嘿嘿嘿……

從此以后，錢大河對我的稱呼不再是“玉龍”而變成了“帥帥的龍哥”，實際上，他比我還年長三歲，我曾問他為什么這么喊，他說他覺得照片里的我壞壞的酷酷的很有大哥范兒。

次日上午，我剛出地鐵站，便見一五短身材的男子微笑著朝我揮手。我又狠狠吃一驚，這就是錢大河？那身高可實在跟“大”不沾邊。我必須承認自己專斷，憑什么叫“大河”就要膀大腰圓身材魁梧？難不成叫“小貝”就得小鳥依人玲瓏可愛？

錢大河，我花了很長時間才將這個名字和他本尊對位——最多一米五六，微胖。盡管已是盛夏，卻穿一件長袖衫，下面是黑色牛仔褲加暗色帶條紋運動鞋，背一只藍雙肩包，倒沒有照片里老氣橫秋，當他沖我笑時，甚至還有點兒少年感。

我問他等了多久。他說十來分鐘。我說他來得真早。他頗自豪地說他是走路來的。早上六點半就出發了，走了三個小時。我問為啥不坐車。他說他喜歡走路。有一次從莘莊走到了共富新村。我很震驚：共富新村是一號線終點站，地鐵要跑七十分鐘。

“這得走多久？”

“我背著包一邊唱歌一邊走。”

“走了多久？”

“也沒多久。邊唱歌邊走不覺得累。”

“你可真厲害。”我說，“五六小時？”

“并不是一直走，累了就找地方歇一歇。”

“到底走了多久啊？”

“八個多小時。”錢大河說，“龍哥平時都聽誰的歌啊？”

“不怎么聽。”

錢大河說他每天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聽歌，聽著歌上廁所，聽著歌洗漱，聽著歌去食堂吃飯，聽著歌去倉庫干活。不僅愛聽，還愛唱，每次去KTV，數他唱得最多，同事們都叫他“歌王”。他說自己天生一副好嗓子，最擅長抒情性強的歌。說到這里，他突然要給我來一首。這可是人來人往的大街，我覺得怪丟人，讓他改天再唱，結果還沒等我說話，錢大河便唱起了楊鈺瑩的《風含情水含笑》。他的聲音雖不算大，但是，站在五六米外也絕對能聽得清。為了模仿楊鈺瑩的風情萬種，他夾起嗓子拿腔拿調，還頻繁捏蘭花指，終是畫虎不成反類犬。這種忸怩作態引得路人紛紛側目，尷尬得我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一曲唱完，錢大河問我怎么樣。我說挺好。他大受鼓舞，又要給我唱《傳奇》，還是王菲版的。

“有沒有發現我的聲線適合唱女人的歌？”

“那你真該去當反串演員。你為什么不去當反串演員呢？你做倉管實在屈才。”我沒好氣地說。

“哈，我這么爺們扮起女人來肯定嚇死人。”

“反串演員又不等于娘娘腔。”

“好吧，我要開唱了。”

“錢大河，咱能不能好好走路？”我的音量突然抬高了八度。

他這才意識到了我的不耐煩，嘿嘿笑了兩聲說：“好吧，帥帥的龍哥，下次再唱給你聽，嘿嘿嘿。”

錢大河在沙龍上的發言不多，也沒大談自己的“悲慘身世”。盡管我們對他的作品提出了許多尖銳的看法，他也沒有過多辯解。見他這樣，我的心反倒揪起來，總感覺這家伙會有別的動作，比如，突然站起來給大家高歌一曲，還一面蹺著蘭花指一面扭屁股。

3

參加完這次沙龍后，錢大河不再和我聊QQ，而改成打電話，都是在晚上下班后。聊天通常從這句話開始：“帥帥的龍哥吃過沒？”

“吃過了。”我說，“怎么啦？”

錢大河不回答“怎么啦？”，他打電話從不是因為“怎么啦？”，只是找個大活人說說話，隨便誰都行。全程都是他在輸出，講自己正看的書，講他的工作，也講那些“沒有學問”的同事（他們吃喝嫖賭沒有精神生活，卻總嘲笑他看書）。后來有一次我實在忍不住了，便不無惡毒地糾正他，也許他該稱呼他們“工友”而不是“同事”，白領之間叫同事，民工之間叫工友。

錢大河的電話不算頻繁，每周一到兩次，通話時間也不長，每次十來分鐘，這種頻率和時長并不會給我這個單身漢造成困擾，尤其在我百無聊賴的時刻，他的電話甚至能給我帶來片刻歡愉。但我很快就收到了另兩位沙龍成員的抱怨，原來，錢大河也總給他們打電話，甚至連通話內容都一般無二。

“哈，他怎么從來沒給我打過電話啊？好奇怪。”鶴雨姐說，“這家伙不會是喜歡男人吧？哈哈哈。”

我們一致認為錢大河的性取向沒問題，只是太孤單了，周圍全是吃喝嫖賭的摳腳大漢，他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能不孤單嗎？當然，即便我們的同事都是本科以上學歷，我們也從不在公司聊文學，那就不是聊文學的地方，所以才搞了這個沙龍。錢大河的孤單我們當然是理解的，只是，理解不代表縱容，更不代表要默默承受被打擾。他們讓我轉告錢大河以后別再亂打電話，有這工夫不如寫小說，或者去追個女工友什么的。

那是我第一次主動給錢大河打電話，我用冷若冰霜的語氣很嚴厲地批評了他，甚至拐彎抹角說他腦子不太正常，我其實想說“變態”的，又覺得傷害太大，忍住了。電話那頭，錢大河一邊很尷尬地笑著一邊試圖辯解什么。我始終不給他插言的機會。本以為這次通話后他就不再聯系我了，沒想到，三天后的那個晚上他的電話又來了。

“帥帥的龍哥吃過沒？”

“有事嗎？”

“哈哈，你在干嗎呢？”

“你有事嗎？”

“猜猜我在干嗎？”

“你到底有什么事？”

“我在寫一個中篇小說哈。”

沒等我開口他又說，上次沙龍結束后他把那個短篇小說投給了一個雜志編輯，昨天收到退稿信，編輯說稿子不太成熟。我問他稿子修改過沒。他說沒有。實際上我們給他提了不少修改意見，看來他根本沒聽進去。

“今天上午我又投給另一個雜志編輯了。”

“好吧，祝你好運！”

他目前正寫的這個中篇是根據真人真事改編的，都把他給寫哭了，并深信一定能發表：“要是這樣的作品都發表不了，我往后就再也不寫小說了。”

“發表不是寫作的唯一目的。”盡管我知道這么說很虛偽，還是這么說了。

“我想用稿費給我媽買件羽絨服。”他說。他媽媽的羽絨服已經穿了太多年，羽絨都板結了，好多地方綻了線，朝外躥絨。

老天爺啊！我心說，這人可真奇怪，此時正是盛夏，竟然想到了羽絨服，稿子還沒通過呢，卻已經想好怎么花稿費了，這也太富有前瞻性了吧？

我決定消失。他再打來電話時我不再接聽，短信也不回。他似乎沒理解我的意思，照舊給我打電話，電話不通就發信息。我記得我有整整半個月沒搭理他。直到那天我家客廳燈開關壞了，我不會修，又怕去找房東，那老家伙挺討厭，每次幫我修東西總嘮叨個沒完，說我毛手毛腳，不機靈，拿他家東西不當東西，還要扣我押金。

既然不找房東，還能找誰？說實話，我第一時間想到的就是錢大河，并堅信，即便他不會修，他的工友中也一定有人會，他們可都是十八般武藝傍身的農民工啊。

我發短信給錢大河。錢大河說他會。我約他周日來，修完我請他吃火鍋。樓下有家“小龍坎”。結果，當晚下班后他就來了。從他公司到我這得坐一個半小時地鐵。

“今天才星期二，你總不能一直摸黑到星期天吧。”錢大河說。

他帶了一把螺絲刀和一只新開關。我問買開關花了多少錢，我給他。他說不用，是從公司庫房拿的。我記得他們公司是做服裝生意的，怎么會有開關。他說庫房里有很多備用開關、電線、燈管什么的。“那么大個廠，時不時就有開關啊燈管啊要換。”他說。他只花了三分鐘就把開關修好了。我喊他去吃火鍋。他指著大門外一家沙縣說吃碗餛飩就行，他還要趕回去。我過意不去，讓他周日再來，我請他吃火鍋。他說好的好的，一定來。周六晚上他打電話說周日要加班，不來了，但會把這頓火鍋記賬，讓我下次再請。

4

第二個周日上午九點左右，我正打掃衛生，錢大河的電話來了，讓我猜猜他在哪兒。我說我不喜歡這種你猜你猜你猜猜的游戲，以后別讓我猜來猜去，這么大個人了還玩這種把戲，不無聊嗎。他笑起來說：“你站到陽臺上朝下看看。”

我心里一“咯噔”：這家伙不會就站在樓下吧。我馬上扔掉拖把來到陽臺朝下瞧，果不其然，他正站在下面齜牙咧嘴著朝我揮手呢。

我問他為啥不提前跟我打招呼。他嬉皮笑臉說，提前打招呼了還叫驚喜嗎。我很不客氣地告誡他，下次來務必要提前打電話，別搞突然襲擊，萬一我不在家，他豈不是撲了個空，即便我在家，也有可能忙別的，未必總有時間陪他。

為了表示對他的懲罰，我決定不去吃火鍋了，就在家里做飯吃。他嘿嘿一笑說太好了太好了，他根本不愛吃火鍋，又麻又辣還挺貴，沒意思，還是自己做飯好，省錢又健康。他已經很久沒吃過家常菜了，點名要吃絲瓜毛豆。

“我做什么你吃什么，少挑三揀四。”我說。

“絲瓜對身體很好的。”

“我不喜歡吃絲瓜。”

“絲瓜可是好東西，有健腦活血的功效呢。”

……

不管錢大河怎么說，我已暗下決心，不買絲瓜，也不買毛豆。

去菜市場買菜的路上，錢大河說他對城市的菜市場有很特殊的記憶，小時候他爸總帶他去菜市場門口擺攤賣自家種的小菜，黃瓜啦、茄子啦、青筍啦、雞毛菜啦什么的，常常被城管攆。有一回，城管把他們的秤沒收了，爸爸忙給錢大河遞眼色，錢大河不明所以。爸爸急了，朝他腿上踹一腳：“腿！”爸爸說。錢大河還是一臉困惑地看著爸爸，心說，腿？腿怎么啦？爸爸見兒子爛泥巴扶不上墻，用力擰著他的耳朵說：“我在路上怎么跟你交代的，你忘啦？”錢大河這才醍醐灌頂，忙朝幾米開外的城管追上去，一把抱住人家的大腿哭起來。那會兒恰是下班高峰期，街上人來人往的，城管擔心惹眾怒，只好乖乖把秤還給了錢大河。

我說這大概就是爸爸每次去賣菜都帶上錢大河的意義所在，畢竟孩子是最好的擋箭牌。我沒告訴他我其實挺鄙夷這種刁民做派，要是人人都這樣，世界早完蛋了。

錢大河搖頭說，不是的不是的，爸爸是想讓他見見世面長長心眼。

他又長長嘆口氣說，他爸去世前一直抓著他的手不肯閉眼，是覺得他腦瓜子不靈光，擔心他一個人活不好。

聽他這么說，我突然感到一陣酸楚，心瞬間軟下來，不如就給他做個絲瓜毛豆吧，這又不費什么事，盡管我的確不喜歡吃絲瓜。

多年來，我養成了這樣的生活習慣，除了和朋友聚餐外，從不一個人出去吃飯，一方面是覺得一個人在外面吃飯太孤單，另一方面是不想浪費錢，還是在家做飯劃算，但我每天下班回來菜市場就關門了，因此，每次去市場買菜我都買一周的量。

那時還沒有手機支付，結賬時我發現錢包里的錢不夠了，缺三塊五毛錢。攤主免去了零頭，只收三塊。我求助地看了錢大河一眼，他跟個沒事人似的杵在旁邊。我只好開口讓他幫忙墊付。他嘟起嘴，搖了兩下腦袋，身子扭啊扭，稚氣十足的模樣說：“你可以少買點兒啊。”

我解釋說這是我一個星期的量，并不多。

“那就別要絲瓜了，我也沒那么愛吃絲瓜。”他說。

“我回家就還給你。”我說。

攤主人見錢大河不爽快，對我揮揮手說：“算了算了，下次再給我吧，就算不給也沒事，三塊錢又富不了。”

聽攤主人這么說，錢大河才不情愿地掏出錢包，數出三張一塊的遞給我，又反復告誡，回去就還給他。他從沒跟人借過錢，也不借錢給別人。同事們背地里都叫他鐵公雞，說他們能從老虎嘴里撬一顆牙，卻沒法從他手里摳走一枚硬幣。

我想起那次沙龍結束后我們要去聚餐，AA 制。見我們找了一家還算高檔的館子，又聽說人均消費八九十元，錢大河借口臨時有事要走。鶴雨姐忙解釋，是我們幾個老朋友AA 制，像他這種第一次來玩的不出錢也行，我們請他。要是他以后常來的話，再跟我們分攤。他還是堅持走了，后來也沒再去參加過我們的活動。此刻我才恍然大悟，原來他是被AA 制給勸退的。

他的摳門激起了我的促狹欲。回到家，我故意忙著做飯，絕口不提還錢的事。飯后，我們去小區附近的河邊看了一會兒釣魚，又沿河邊公園散步聊天。奇怪的是，錢大河一點兒也沒著急。后來走到地鐵站，他要回公司了。我仍不提還錢的事。他卻變戲法似的從牛仔褲口袋里掏出三枚硬幣告訴我，是從我床頭柜的罐頭瓶里拿的。那只罐頭瓶里有很多硬幣，是每次買菜的找零，我隨手就丟進去了。他說他幫我數過了，共三十四塊五角，他拿走了三塊，還剩三十一塊五角。

5

接下去那幾周，一到周日，錢大河就坐一個多小時地鐵來找我。我們會去我家附近的公園繞著湖邊走幾圈，有時就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發半天呆。還有一段時間，我們很愛去浦東圖書館看書。也去南京路、淮海路逛街，去和平影都、國泰影院看電影，去徐家匯、北蔡逛宜家，還常跟幾個單身哥們兒組團去杭州、蘇州、無錫等城市短途游。

錢大河是個挺不錯的陪伴者，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很會提供情緒價值。他對我總是不吝贊美之詞，不管是我的衣品、學歷還是工作，甚至是我的朋友圈。他說我幫他打開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門。我知道他說的世界其實就是階層。

他總在我這蹭吃蹭喝，從沒幫我做過家務，大概也知道這樣不好，因此，我干活的時候他會全程陪著唱歌給我聽，他唱過王菲、那英、楊鈺瑩，唱過毛寧、樸樹、許巍，也唱過周華健、羅大佑、譚詠麟、張國榮、李宗盛。錢大河最大的夢想不是當作家，是當歌手。說到這里，他突然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模仿起動畫片里那些小可愛的腔調說：“我現在是一臺點唱機，只要帥帥的龍哥投幣，想點什么都行。”

我沒被逗笑，反而嚇了一跳。這畫風切換得太迅速，讓人措手不及。日后，隨著他和我越來越熟，這種畫風切換的頻率越來越高。他會模仿小孩子撒嬌賣萌，尤其在他做錯事的時候，比如打碎了我的玻璃杯，弄丟了我家房門鑰匙。后來我終于明白了，在他的潛意識里，其實是一直拒絕長大的，成人世界復雜、殘酷、漠然，只有孩子才能得到成人的豁免權，這也解釋了他為什么一直喊我“龍哥”。

某個周日，同事小姜打電話喊我喝酒，剛好錢大河在，我便帶他一塊去了。錢大河倒是不喝酒，也不喝可樂雪碧果粒橙，只喝清水，說清水是世界上最健康的飲料。

幾天后，小姜突然來到我的工位問我，那個錢大河到底怎么回事。我問他發生了什么。他說錢大河總給他打電話。

“他沒有那方面的問題吧？”小姜說。

我心里“咯噔”一下，天哪，這孫子的老毛病又犯了，真是丟人現眼。我忙給小姜解釋，錢大河不是同性戀，就是太孤單了。我把自己如何跟錢大河認識，如何邀請他去參加沙龍的經過全講給了小姜。最后，我指指自己的腦袋對小姜說，錢大河這里和正常人不太一樣。

我馬上下樓找個無人處給錢大河打電話。

“怎么啦？帥帥的龍哥，我正上班呢。”他說。

“你是不是變態？”我幾乎是咆哮道。

“怎么啦？”

“小姜，”我說，“你干嗎天天晚上給人家打電話？”

“就打過兩次，沒有天天晚上啊。”他還在試圖辯解。

怒火在我心中燃燒，我的情緒已完全失控，嘴巴像機關槍，密集的斥罵一梭子一梭子朝錢大河猛烈射擊，我讓他以后別再聯系我了，就當我們不認識。哪有他這樣的啊，見了一面就給人打電話，還一直打。這不是變態是什么。我差不多發泄了十分鐘，電話那端，錢大河一直尷尬地笑，又弄出小孩子撒嬌的動靜來，我不吃這一套，發泄完后，我就把他手機號拉黑了。

6

這年秋天，鶴雨姐辭掉工作，要去北京發展。她說上海的文學環境太差，一直聽說北京的氣氛好，她去碰碰運氣。不久后，沙龍的另一位核心成員也辭職了，要回老家參加公務員考試。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失望，追求了十多年文學，終是一無所成，現在必須務實一點，畢竟已經三十二歲了，超過三十五，不僅在職場上受歧視，就連考公考編的資格也沒了。

他們一走，我們瞬間產生了一種“兔死狐悲”的感傷，對于沙龍的熱情竟丟了一半，再加上大家離得遠，工作忙，每次沙龍還需解決臨時租場地等諸多問題，就把沙龍解散了。

讓我打個不太恰當的比喻，過去一年，我的生活就像一把傘的傘骨，沙龍則是那根牽住傘骨的中軸。現在，中軸被毀掉了，我的生活瞬間失去了依附點，變得動蕩松散沒有目標，尤其臨近月底，抓心撓肝的巨大孤獨讓我坐立難安。朋友們都建議我趕緊找個對象。實際上，這兩年，我一直沒停止相親，但，不是對方看不上我，就是我沒看上對方。找對象對我來說比寫小說還難。這個時候，我又想到了錢大河，準確地說是錢大河的種種好處。

那個周日，我將錢大河的手機號移出黑名單，并打了過去。他馬上接聽了，似乎還挺高興。

“是帥帥的龍哥啊？”他說，“好久沒聯系了。”

他沒提我把他拉黑的事，這讓我心生感激。我問他今天有空沒，來找我玩吧。他嘿嘿一笑說他現在在杭州呢。我問他去杭州干嗎。他很神秘地笑起來，不回答。我問他啥時候回來。他說下午就回去了。我們又聊了兩句就掛了。幾分鐘后他從QQ 上給我發來一張他的自拍照，他站在人群中間，身后是密密麻麻的腦袋，而且全是男的。我問他這是在干嗎。他打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笑臉說：“你猜。”

“你快說。”

“快樂男聲海選現場。”

我差點兒驚掉下巴，看著“快樂男聲”四個字，有種恍如夢中的感覺，甚至，此刻回憶這段往事時，我都覺得那不是真實發生過的。錢大河的勇氣實在讓我五體投地，那可是打造大眾偶像的選秀節目呀，人家不光選聲音，還挑顏值、身材、氣質。

回上海后，錢大河直接從南站坐地鐵到浦江找我。為了參加海選，他還特意買了一套新衣服，磚紅色T 恤、卡其色長褲、白運動鞋。我沒告訴他他的樣子很像一只剝了一半皮的紅瓤烤地瓜。盡管一切在我預料中，我還是問他結果如何。他很難為情地笑了笑，搖頭晃腦起來，用動畫片里小可愛的腔調說他當場就被淘汰了。我問他選了誰的歌。

“蔡琴。”他說。

“唱到第二句就忘詞了。”他又說。

我說他既然要去參賽，為啥不提前把歌詞背熟。他嘆口氣說，他十歲就會唱蔡琴的全部歌曲了。都怪他心理素質差，一站到臺上人就蒙了，大腦空白一片，真就是空白一片，比哈爾濱冬天的雪野還白茫茫的一片，什么都記不起來，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現在何方，在干什么。對面坐著的三個人是誰，為什么都用錯愕的眼神盯著他。過了漫長的幾秒鐘，也許是幾十秒鐘，他聽到一聲“下一個”，就這樣，他被驅趕下臺。話音剛落，他突然從沙發上站起來，說，他一定要把這首歌完完整整唱一遍，讓坐在沙發上的我扮演評委。

他走到玄關處，再緩緩走過來，朝我一鞠躬說：“評委老師好，我叫錢大河，來自江西九江，我要唱的歌曲是蔡琴的《恰似你的溫柔》。”言罷，他抬頭閉眼挺胸揮手——“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像一張破碎的臉，難以開口道再見，就讓一切走遠……”

這一次，他唱得極放松，節奏感把握得也好，聲音悅耳且充滿感情。我畢竟不懂音樂技巧，全憑本能判斷。毫不夸張地說，這是我聽過他唱得最好聽的一次，甚至都被感染了，一縷淡淡的憂傷在向晚的客廳里如溫水中的砂糖般融化開來，我甚至出現了一種幻覺：錢大河已經功成名就，多年后，不計前嫌的他來探望我這個依然在泥淖里掙扎的底層老友。

7

錢大河看過不少書，多半是歷史類，有野史戲說也有正史。他的記性又極好，看過的書都在腦子里儲存著，就好像他的大腦是個巨大的博古架，每一本書都在它們應該在的位置上。他給我講《三國志》，講《左傳》，講《新唐書》。他說《三國志》里的三顧草廬只有五個字——“凡三往，乃見”，《三國演義》卻花了四千字來寫，什么叫文學的虛構，這就叫文學的虛構。孟姜女哭長城的故事當然是假的，但這個人物有原型，《左傳·襄公二十三年》里的杞梁妻；是唐朝梁載言的《十道四藩志》里最早記錄了《梁山伯與祝英臺》的故事。他說他最喜歡《史記》，既能當歷史看也能當文學品。最不喜歡《新唐書》，作為歷史，它缺乏應有的嚴謹，大量野史逸文充斥，閱讀起來酷似讀一本小說集，還是水平一般的那種……

他對地理也很在行，每個省份的地級市都能倒背如流，不光是城市名，還能說出面積、人口、特產和旅游資源以及車牌號的字母排序。有一次，我們買了一包糖炒栗子坐在路緣石上邊吃邊聊天，他突然指著包裝袋上的一個地名說這里印錯了，遷西不是湖北的，是河北的，是唐山市下邊的一個縣。還有一次，公司安排我們項目組去太谷出差。錢大河告訴我，太谷是孔祥熙的老家，晉商文化的發源地，還讓我抽空去“三多堂”轉轉。又說隔壁的祁縣就是喬家大院所在地，距太谷縣不到二十公里。

我對他淵博的歷史和地理知識感到震驚，并由衷佩服。看著他滔滔不絕的樣子，我突然想起一句老話：上帝給你關上一扇門，必然會為你打開一扇窗。

“你應該繼續讀書。”我說。

“我每天都讀書啊。”他說。

“我說的讀書不是看書是上學。”我說，“你就從沒想過繼續上學嗎？”

“你的意思是？”

“你可以報名參加高考，現在高考不限年齡了。”

“帥帥的龍哥開什么玩笑。”他突然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我說。

“這怎么是玩笑呢？”我說，“高考是農村孩子改變命運的捷徑，何況你這么喜歡看書，又有這么好的記性，完全可以本碩博一路讀下去。你現在才二十八歲，本科畢業三十二，假如不想繼續讀碩，考公考編進體制也來得及，完全可以擺脫現在的工作環境。”我本來想說“社會階層”的，又怕傷他自尊，就沒說。

“但我理科不行，高考數學只考了六十來分。”

“你可以找輔導班學，”我說，“假如不想花錢，那就在網上學，網上的免費資源多了去了。”

“上大學需要錢。”他說，“我的錢還不夠呢。”

我說可以申請助學貸款，還能申請貧困補助和國家勵志獎學金。我說你不是一直發愁找不到女朋友嗎，進了大學，什么樣的女孩子沒有，完全可以擁有一段純純的校園戀了。

“哎呀龍哥，你今天給我的信息量太大了。”他搖頭晃腦起來，說，“給我點時間消化消化。我都被你說得心花怒放了。”

第二周他就帶著在“孔夫子舊書網”買的全套高考復習資料來了，決定照我說的辦法試試看，反正當初他都能考上專科學校，再努力復習一年，考個本科還是有希望的。

錢大河就這樣開始了復習，周日，我們也不到處瞎逛了，我把客廳的桌子讓給他學習，自己躺在沙發上看小說。

后來有個周日錢大河沒來我這兒學習，我打電話給他，他說回老家了。我問他什么時候回去的。他說三天前。他跟公司請了一周假，下周四回上海。我問他家里是不是有事。他說是，他媽媽和鄰居家女人干架，被人家老公和兒子打了。媽媽讓他回去幫忙出口氣。我問打得嚴重不。他說不嚴重，他媽媽有點兒夸大其詞了。

錢大河還告訴我，他媽媽是被他親舅舅從山東臨沂販賣到江西的，起初在一個姓張的人家，半年后，又被張家低價賣給了他父親。他四歲那年，媽媽跑了。后來才知道是回了臨沂。似乎她在臨沂又成過一次家，但沒生養孩子。他父親去世兩年后的一個春天傍晚，一個衣衫襤褸的女人鬼影似的飄進村子，這影子不是別人，正是他媽媽。錢大河對媽媽印象不深，甚至是相當淡漠，要不是有相框里那張全家福為證，他根本不相信那個蓬頭垢面眼神渙散的女人是自己的親媽。顯然，媽媽的精神已經不太正常了，但是無論如何，她仍記得“大河”。

“大河啊，大河。”她拉著兒子的手說。

“你是大河。”她說。

錢大河還有個親大伯，他告訴侄子，要是愿意認這個媽，就讓她留下，要是不愿意認，就打發了她。反正，這是個不稱職的媽，就算把她趕走，村里人也不會說閑話。

“我接受了她。”錢大河對我說。

“她是個可憐人。”我嘆口氣說。

“臨沂那個男的總拿鞭子抽打她，把她都給打傻了。”

……

從江西老家回來后，錢大河的復習計劃便終止了。他說他老家的房子快不行了，打算過兩年拆了重建，那需要一大筆錢，他必須好好上班賺錢。我又試圖說服他，但他非常堅定。

“我沒有上大學的命。”他笑了笑說。

8

錢大河從沒談過女朋友，用現在的網絡用語叫“母胎單身”。盡管他很渴望愛情，但一靠近女的，無論是什么樣的女的，他就感到自卑。她們仿佛一面面照妖鏡，映照出他內里的不堪。他暗戀過無數女孩，小學同桌、初中同桌、隔壁班女孩、鄰居家大姐，他對她們的喜歡從不會超過一個月，最多一個月。白天他衣冠楚楚，晚上便成了禽獸，想著她們的樣子反復手淫，直到把自己搞得筋疲力盡。

“自從認識了你，我手淫的次數明顯少了。”錢大河說。

這話嚇得我渾身一哆嗦，老天爺啊，我竟然還有這功能，到底是好是壞？他接著說，是我給了他肯定，他以前從沒體會過被人需要的感覺。我的需要讓他感覺到自己是有價值的，他要努力和低級趣味說再見，做個靈魂高尚的人……

但，我對他的需要很快就結束了——我戀愛了，女的是我們公司新來的實習設計師，總監讓我這個老司機帶帶她，一來二去，我們就搞在一起了，并火速同居。同居后我體驗到了“無論多晚回家都有一盞燈在等待你”的溫暖。我們每天一起上下班，周末一起去菜市場買菜做飯打掃衛生，一起逛街看電影，沿河邊散步，再在樹林里接一個漫長濕潤的吻。那段時間，我幸福得頭腦發昏，恨不得對全世界吶喊：

“他媽的，老子終于戀愛了！”

我和女朋友的關系在一年后無疾而終，她不想在上海奮斗了，再奮斗下去也就這樣，也買不起房，不如趁年輕趕緊回山西老家考公務員進體制內，說不定未來還能混個小領導當當。她沒邀請我和她一塊走，這說明她已做了分手決定。

分手后，我再次跌進巨大的孤獨，我像曾經見過陽光的人突然陷入黑暗，空虛到幾乎難以承受。這個時候我又無恥地想到了錢大河。我們已經很久沒見面了，起初，他還以每周兩三次的頻率給我打電話，這引起了我女朋友的不滿，認為錢大河絕對有斷背情結，讓我往后別再搭理他。為了打消女朋友顧慮，那個周日，我帶她和錢大河吃了頓飯。沒想到，見過一次面后，她更討厭錢大河了，或者說，之前她對他的厭惡一直沒落到實處，現在，厭惡變得具體而真切起來。“這家伙好惡心啊！竟然當著我的面跟你撒嬌裝小可愛，這么明顯的同性戀你都看不出來？”女朋友憤怒地說。

我倒覺得錢大河故意扮丑，其實是為了討好她，而不是我。錢大河大概已經意識到了女朋友對我的獨占欲，他努力丑化自己，只是為了博取她的憐憫，從而將我的一小部分，作為朋友的那部分——割讓給他。

女朋友說我沒出息，堂堂一個大白領，什么樣的朋友不能交，非要結交個農民工。什么是自甘墮落，這就是自甘墮落。必須承認，我有“季常之癖”，通俗地說，就是怕老婆。當女朋友讓我在她跟錢大河之間做選擇時，我能怎么選呢？

我悄悄給錢大河打了個電話，很委婉地說了這個情況，讓他以后少給我打電話，有事可以發微信，是的，這個時候已經有微信了。

時隔一年，我和錢大河又見面了，他沒啥變化，還是一副頑童樣，還是喊我“帥帥的龍哥”。但是，吃午飯的時候我發現他不碰肉菜。問他怎么回事。他說他已經半年不碰葷腥了，并決定余生做個素食主義者。

我感到不可思議，問他，這一年里是否遇到過什么重大事情改變了他。他說不是，什么都沒發生。他只是看了一些素食者寫的書，深受啟發。

“可你畢竟是干體力活的啊，天天吃素，營養跟得上嗎？”

“我吃雞蛋和豆腐。”他說。植物里也有蛋白質。接下去錢大河給我列舉了吃肉的種種壞處，像什么肥胖、痛風、高血脂、高血壓、糖尿病等，為什么這兩年國內癌癥病人的數量直線飆升，就是因為大量吃肉導致的，中國人的膳食結構本來就是以植物為主。

“植物為主肉類為輔。”我說，“你這樣太絕對了。”

錢大河搖頭說，吃素的這半年里，他明顯感覺到自己各方面的欲望降低了。

這次見面后，我們似乎又恢復了以前的關系。除了吃素之外，錢大河對文學和歷史書的興趣也淡了。他更關注宗教方面的書籍，還網購了一批《和尚·博客》。盡管我們還會一起逛街、看電影、逛宜家。但，說不清為什么，我總有種揮之不去的感覺，錢大河就像掉進水里的一滴墨點，正在快速消弭。

后來，錢大河突然忙了起來，幾乎不來找我玩了，但還常常給我發微信，除了聊天之外，也會分享一些佛教語錄或因果報應的小故事。錢大河挺愛發微信朋友圈，也是從他朋友圈里我了解到，每個周日上午，他會跟著一群居士去河邊放生，中午，他們就去附近的一些寺廟吃齋，下午則在廟里聽高僧講經。

有一次，錢大河打微信語音電話告訴我，他已徹底把手淫的惡習戒掉了。有天早晨他在晨曦中散步，突然感覺有一層臟兮兮的皮從他身上悄無聲息地脫落了。回望過去的日子，他感覺那時的自己簡直就是一頭浸泡在泥淖里的豬，從里臟到了外。他又勸我吃素，因為，肉是一切欲望萌芽的沃土。

我告訴他我已經有新女朋友了，這次是奔著結婚去的。我需要一個正常家庭，正常體魄和正常飲食習慣，不可能像他那樣吃素，更何況，我本來就很愛吃肉。這次通話后，我們之間的聯系就越來越少了。

次年夏天，我和女朋友終于修成正果，要結婚了，盡管我仍買不起房子，也沒多少存款，但她并不介意，愿意和我一起奮斗。我問她，要是我們無論怎么折騰都買不起房子呢。她說，那就一直租房子住唄。上海有一千多萬外來人口，又有多少能買得起房呢。多么好的姑娘啊。我知道，我絕不能再錯過了。

我給錢大河發微信，邀他來參加我的婚禮，卻發現他已將我刪除了。看著屏幕上那一行灰色小字：錢大河開啟了朋友驗證，你還不是他（她）朋友，請先發送朋友驗證請求，對方驗證通過后，才能聊天。我瞬間覺得，似乎有一陣奇寒無比的風打我心底里呼嘯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