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是李同的母親相中的。
母親相中后打電話給李同,李同當時正忙著手頭的活。事畢,李同劃開手機,竟有8 只未接電話。其中5 只是母親的,3 只是李同的老婆張茜。李同呆了半晌,對著未接電話不知如何下手,索性一只也不回了。心里自嘲,債多不愁。他摸出一支煙點上,抽了幾口,煙霧裊裊地逸出窗戶的縫隙,余光掃過簡易的床,剛才門碰上的聲音還縈繞著。腦子昏昏的,李同一時想不起應(yīng)該做件什么事,他伸了個懶腰,身子往后一仰倒在了床上。他懶得起身,對著煞白的天花板看了一會兒,過段時間把吊燈裝上,淘寶上下單的物件正在路上,再掛上幾幅畫,這樣就可以出租了。床邊定制的衣柜顯得突兀,余光中閃出一道影子來,一種味道勾引著他,七下八下的。李同忍住不從窗口看她。他又掏出一支煙,空調(diào)風口嘎吱一響,幾滴冷凝水滴在煙蒂上。
剛才忘記把這事跟她說了。
小區(qū)體量不大,左右兩邊騎著鯨嶼市兩個最好的高中,行情像21 世紀初的股票一直飄紅。暑假一到,交割完成,來自各個小島上的方言匯聚,形成一個懸置的小群體。三年一周期——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當初李同買下90 平方米的小套,一半是當時的購房潮所推,人們都瘋了一般向市區(qū)涌動(盡管車程需一個小時左右);一半是張茜熱心搗鼓,想將來兒子讀書用。有用沒用,買了再說。人過著一種生活,想象著另外一種生活。這些年,什么東西都在提速,如果你不抓住點什么,會被時代一掌推開。李同就這樣被裹挾了進來。時下正是租房的高峰,看房進出的人絡(luò)繹不絕。那些孩子木木地跟在家長身后,對大人的詢問置若罔聞。他們剛剛走出一個囚籠,又將跳進另一個囚籠。在兩個囚籠之間,因為考上了理想的學校,暫時放飛了,捏著手機,低著頭,莫名其妙地傻笑。李同像是在看一部電影,面前的人影虛虛晃過,他顧不著快進、回放,一頭迷蒙在剛才的氛圍中。
前幾天,中考成績放榜,兒子沒有考上市里重點高中,被所轄鹽漠區(qū)的高中創(chuàng)新班錄取,規(guī)劃路徑只能調(diào)整,這里的房子配齊設(shè)備,需換手頂?shù)簦瑑鹤泳妥x的學校附近需要另找房子。三個人,三處房子,三處場景,不難想象周五晚上、周一早上將會是怎樣的手忙腳亂與疲憊的長途奔襲。李同一直在腦補這場景,單位幾個同事每天下午五點一到,背好電腦,像做賊一樣著急忙慌地趕班車。第二天早上要六點起床,做好早餐,最遲六點半出發(fā)。風雨無阻啊。李同想不下去了,但不敢吱聲,陪著一萬個小心,張茜正在火頭上,兒子再多一分,就可以上鯨嶼市最好的高中了。與兒子平時成績差不多的都考上了最好的重點高中,那幾天張茜都不敢看朋友圈,李同剛提上的副科也提不起張茜的興趣,淡索索的一句,祝賀哈,便沒有下文。
房子的事很急,一會兒就沒有房源了,你得找個好的。以后三年不是卷死,就是往死里卷。張茜對李同的不滿以前只是說幾句,趕上中考,那后果續(xù)著前因了。她埋怨李同初中三年沒有盡職,家里百事不管,壞毛病一樣又一樣,煙也戒不掉,總得做一樣事吧。去年,張茜跟著一幫家長加入助力團,說是助力團,其實跟禮佛團并無二致。群里經(jīng)常叮叮叮地響個不停,從置辦家什、穿著禁忌、點香敬香到腳動步跟、禮佛順序,幾趟下來張茜已了然于胸;每逢農(nóng)歷二月十九、六月十九等日子,手提肩掮的一幫人浩浩蕩蕩向當?shù)刈钣忻麣獾拿餍乃逻M軍。張茜顯得疲憊而亢奮,一日到夜喊,忙不過來,忙不過來!偶爾遣李同采辦點東西,李同免不了多嘴幾句,被張茜瞪眼斥責。有次張茜回來要拉李同入伙,說這回碰到了某某的爸爸,弄得不要太好。李同敷衍說單位有事走不出,禮佛的事答應(yīng)了不好更改的。
張茜不響。隔一會兒,喝水的杯子嘩啦一聲掉在了地上,就我空著,是嗎。
李同想不到不光讀書卷,燒香也卷得一塌糊涂。這幫家長簡直瘋了,家里助,外面助,廟里助,人手不夠拉著雙方父母齊上場,派單似的遣往各方。張茜不甘落后,亦步亦趨,整整有三個月茹素;中考前一個月,她凌晨四點出發(fā)到明心寺去祈福,一天也沒有落下,回來時,李同和兒子還在呼呼睡大覺。中考前一晚,李同斟酌再三,決定陪同張茜一道去。張茜很是高興,說就等著你主動請纓,看你有什么響動。定好鬧鐘,凌晨三點半在小區(qū)門口等隊,寺院師父有專車接送,編號入座,分發(fā)一只印有“中考必中”的黃袋,里頭裝著一整套中考工具,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載到明心寺門口,已是人滿為患。下車后,張茜著海青衣裳,受訓如議,隨著人流步入正殿。李同拈了香,別扭地跟著旁人依樣學樣,對著張茜請過來的兒子黃表疏頭念了幾遍,拜三拜,磕三個頭。他放低聲音,怕別人聽到。而旁邊那個卻旁若無人,字字清晰,聽到“會的都對,蒙的都對”,他不禁哧地笑出聲來。
在主殿擠擠挨挨繞佛一圈,李同溜出了大殿,走到殿外的一棵大樟樹下抽了一支煙。紅綢帶掛滿枝頭,寫著“金榜題名”的綢帶系在最高的枝丫處,簌簌作響,清晨的風吹到身上微微帶點涼意。香燭把青灰色的天空映得通紅,莊嚴的廟宇背后是影影綽綽山體的輪廓。碎碎的腳步聲、一堆堆的人影,施了魔咒一般從一個殿門涌進,一套禮儀完成,再轉(zhuǎn)出大殿,把黃表紙投進火盆,火舌一卷,煙霧辣眼。隔一段時間誦經(jīng)聲響起,那曼妙的音調(diào),清脆的敲磬聲,像一臺演練很久的舞劇,每個人按部就班走位,洋溢著讓人費解的熱情。李同默默地看著,產(chǎn)生莫名的恐懼與不安,仿佛褻瀆了什么。剛才在集體儀式里他錯進錯出,似有不敬地方,他扔掉香煙,連忙走到大殿門口雙手合十拜了幾拜,也加持一句:會的都對,蒙的都對。一會兒張茜過來,見他把黃布包放在地上,極為不滿,礙于這種場合,白了他幾眼。李同知道,節(jié)骨眼上,一切為了孩子,她不好講重話。李同算是逃過一劫。
如果像妻子這樣虔誠對待,不知能不能把兒子這一分救過來。他不應(yīng)該把黃布包放在地上,總之,他做得不夠好。李同嘆了一口氣,不去想了。他想著網(wǎng)上的一句話,如果拜佛有用,廟里都擠不進去。這話得彎個彎對張茜講,李同勸慰道,好歹也是一所不錯的高中,說不定在這里可能更適應(yīng)兒子呢。
你有病啊,你懂個屁!差一步會差一路。張茜情緒崩潰中,她憋屈、無力的樣子其實也像一把刀子刺在李同身上。有天,張茜在浴室里驚叫,李同,李同。他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推門進去。張茜全身赤裸,坐在地上,手里抓著一大把碎發(fā),肩膀一聳一聳地抖動。淋浴噴頭的熱水兀自流著,蓋過了張茜的啜泣聲。李同趕忙詢問張茜有沒有摔著。張茜搖了搖頭,她抬起手一把揪住李同的衣襟,指甲深深地嵌進李同的肉里,都是你,都是你!你為什么不給兒子助力。她撲進他的懷里號啕大哭。張茜的身體有些冰,他拿條浴巾披在她身上。待了很久,李同才想起把水閥關(guān)掉。張茜抽泣的聲音,一滴又一滴滲了出來,弄得李同心里頭濕冷。
李同,你說我會不會頭發(fā)全部掉光。怎么會掉那么多。太可怕了。張茜瞪大眼睛望向他。李同霎時噎住了,他壓根沒往那處想,如果真到了這個地步,還能怎么辦,淘寶買個幾百元的假發(fā)足可以以假亂真。他把話咽了回去,說這幾天過于勞累了,等休息好自然會恢復(fù)。李同,我現(xiàn)在是不是很難看了。李同說,沒有,瘦了一圈。以前你讀大學時的衣服又可以穿了。一邊說一邊擋住張茜的視線,把落在瓷磚上的頭發(fā)擇在手里。張茜笑了,沒想到以這種方式可以減肥,我瘦了十斤。
李同心里咯噔一下,聽說艾灸推拿挺好的,女的都在用,要不你去試試。這是他在租房群里聽一個家長說起來的。
哪個女的對你說的。你忙,你忙什么,你說說看。我在忙,你別暗戳戳有花頭。張茜跳了起來。李同期期艾艾慌忙撇清,勸著哄著陪著張茜共同洗了一個澡,努力從頭按到腳,張茜怕癢,咯咯亂笑。我只有一雙手啊,一雙手忙不過來。張茜睜大眼睛望向他。他迎上去,那種明亮的光晃眼。
張茜吊著李同的脖子不肯起來,她說我是個女的,怎么變成了男的,我是個女的啊。她的聲音輕柔而低緩,疲憊后的慵懶。李同試著把她抱起來,抓在滑膩的皮膚上使不上勁,他再次低頭用脖子像起吊機一樣把張茜吊起來,心里涌來久違的熾熱。不可以,要這個月……滿。張茜忽然記起什么,推開了李同。兩人瞪大眼睛躺在床上,久久難以入睡。周圍夜色越來越深,呼吸越來越清晰。厚重的窗簾,擋住了外頭明亮的繁星。講出來就好,講出來就沒事了。李同松了一口氣。
按平時的成績,兒子也不至于如此,總認為考個市重點高中十拿九穩(wěn),沒承想科學這門考砸了。李同有一件事悄悄瞞下了,他發(fā)現(xiàn)兒子從初二下開始偷偷在看網(wǎng)絡(luò)小說,打游戲。李同后悔自己心軟,應(yīng)該那時堅決制止。兒子向他討?zhàn)垼幌雼寢屩溃⒈WC不會落下功課。李同輕信了兒子的話。從小到大,學業(yè)上的事都是張茜在張羅,他最多是接兒子上輔導(dǎo)班,還接出來一樁“烏龍”。小學一年級兒子上圍棋輔導(dǎo)班,到了接回家的時間,李同正好與同事交流工作,把這事全忘了,張茜的同事路過,看見兒子一個人可憐巴巴地在少年宮門口等著,不確定地喊了兒子的名字,兒子喊了聲阿姨。李同還記得張茜打來電話時的狂風暴雨。
李同選了一個張茜不在的時候,好好與兒子交了交心,兩三句下來講毛了,兒子不怕他,你管過我嗎,你很自私,你請假領(lǐng)導(dǎo)要批評,媽媽不會嗎。李同揚起的手掌無力地垂下來。他第一次感覺兒子已經(jīng)長大。他耐心地講道理擺事實,從爺爺奶奶的不容易,到自己的工作,尤其講了張茜的努力。兒子說他自己也很難過,真的可以更好一點,我也希望多考一分,科學選擇題改的全錯了,蒙的倒是對了。哎喲,李同心里一驚,越發(fā)覺得自己的責任大了。可是兒子只是難受了兩天,第三天就拿著手機樂呵呵了。就十天時間。這是兒子的獎勵。李同嘆了一口氣,小朋友的快樂容易找到。一件事只難過兩天多好啊,成年人的世界里一件事可能會難過一輩子。李同思來想去,把未盡的表達用書信的形式放在兒子的床上,其中談到了一個問題:“你經(jīng)常問爸爸,臺風天你為什么要去值班,雙休日你為什么要去值班。”李同在信里說,我告訴你,這是工作的責任心所在,在其位就要謀其政。或許爸爸混得很失敗,做人不會八面玲瓏,但對待工作是認真的,你現(xiàn)在最主要的工作就是讀書,不讓自己留遺憾。
中考后,張茜一直緊張著,她想彎道超速,打聽哪個高中老師好,托關(guān)系為兒子報上了各類輔導(dǎo)班。假期是追趕的黃金時間,張茜拿著手機刷著高中三年規(guī)劃視頻,時不時地推給他,你看人家是怎么當爸爸的,爸爸作用比媽媽大,好好學習。李同豎個大拇指作為回應(yīng)。這絕對不是空口白話,最近她把一款消消樂的游戲戒了,兩相比較讓李同很是汗顏。有時看到兒子手機屏幕上的游戲光影時,他忍不住發(fā)火,兒子粗著聲音回應(yīng),我又不是你們的工具,我為什么要按照你們的方式生活。一個不在家,一個忙東忙西。我假期里玩玩為什么不可以,這個假期不玩還有什么時間可玩。周旋幾次,李同退場了,順其自然吧。張茜整理兒子房間時,在枕頭底下找到了兒子的一張字條,拿給李同看。
……爸爸媽媽對不起,我不是不懂得你們的付出,特別是媽媽每天的辛苦,媽媽的菜……我希望自己真的能像你們期望的那樣,成為一臺高效的學習機器,輸入指令,輸出高分,讓你們滿意。在考砸后的頭兩天,我拼命刷題,想把那份恥辱感淹沒在題海。可是,太累了。科學選擇題為什么全改錯了?為什么蒙的反而對了?我至今也想不明白,這“一分”的差距,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沒達到你們的期望,但我想我還好,班級里也是前十。可怎么就不好了呢。我還是有點不明白。差一分弄得你們那么緊張,好像我成了一個差生。爸爸媽媽,我也是老師眼里的好學生啊,我同樣希望我是你們的好孩子。李同看到這里,百感交集,放過了自己,也放過了兒子。父母的愛和期望是洶涌的浪,本應(yīng)托起他,此刻卻讓他更加窒息,算了,何必呢。快樂多難得啊。想到自己上初中時,不是也整夜偷偷地打著手電筒看金庸的武俠小說,不是被母親撕了扔,扔了再買,樂此不疲嗎?
李同住的普江縣到兒子讀的高中又隔了一個縣區(qū),來回要兩個小時路程。來來去去要請假,領(lǐng)導(dǎo)盯得緊,單位有一攤子事等著他。再說房子的事又不是到小菜場買個菜,三下五除二可以搞定。李同接到張茜的任務(wù),一直琢磨著如何快速辦好,他思慮再三還是把任務(wù)轉(zhuǎn)包給母親。母親住在海漠區(qū)已二十多年了,情況比李同熟悉。李同凡事只求清凈,過的是兩手生活。他不想一頭扎進去。這是他的好,也是他的不好。妻子說他是糯米團性格,不求上進。李同不想辯解,最親密的人之間縫隙也無法填滿,漏出來的部分永遠是自己的秘密:聽著手機里的白噪音睡覺,雨聲和海浪聲,醒來虛汗浸濕了。他最近經(jīng)常做夢,在夢里出不來。他想跟妻子說說夢。昨天這個夢有些奇怪,久未聯(lián)系的她竟出現(xiàn)在夢里,他們沿著學校的護城河散步……然后她就掉了下去,他一把把她拉住,他的手探進了她的內(nèi)衣里……張茜打了他的手:我還要睡覺。萬一我睡過去了怎么辦。妻子白了他一眼。李同想找個時間跟妻子好好談一談。這絕不是小事。這是一種令人沮喪的思考。
這些年,每個人都在死掉,以活著的方式。天大的新聞都活不過一星期,更新的速度實在太快了。他不想上班,他厭惡有集體狂歡性質(zhì)的活動。他想把自己扔在犄角旮旯里,享受純粹的獨處。
李同猛然想起離母親約定的時間,把手機上未接電話清零,站起來關(guān)了空調(diào)。空調(diào)是新裝上的,今天本來是檢查設(shè)備,碰到那檔子事,不想耽擱了,一事兩便,空調(diào)性能不錯,李同把信息發(fā)給了張茜。張茜回了個大拇指。李同回頭時在床邊發(fā)現(xiàn)一枚心型針掛件,彎曲地游著,他拿起來舉到眼前打量,掛件唰地從指縫間溜到地板上,李同蹲下去用手指捻住“心”,在面前晃了晃,猶豫了會兒,揣進了口袋里。
這天氣熱得不會響了,如同坐在燒開水的水壺邊,冒出的汗瞬間浸濕了天藍色的T 恤衫,人像一只剝了衣的雪糕黏答答,得費勁把它從身上貼肉層移開。李同起身,打開窗戶通通氣,他吸入一口,又吐出一口,道德似乎從中得到補償。似乎開始得太快,結(jié)束得太快,他帶著迷惘的情緒,遲疑著探頭一看,一樓空地暗綠的樹枝森然不動,站在那里凝視,像是一道窺視的目光。他下意識地退了一步,側(cè)過身把煙用力地吐出了窗戶,底下傳來女人一驚一乍的聲音,嚇了李同一跳,縮回頭,迅速地關(guān)上了窗戶。李同害怕此時被人纏住,心里早已萬馬奔騰,怦怦直跳。
李同出來時,對著鏡子理了理衣裳,抹了抹嘴,若有所思地在褲袋里摸了下。母親從小告訴他,凡事要小心。
門衛(wèi)對他一笑,說,事情辦好了。他低下了頭,含糊地應(yīng)了一句,弄好了。此刻,李同覺得門衛(wèi)的笑很是刺目,讓他想起不久前看過的電影《好東西》,前一部《愛情神話》還是朋友強烈安利,說蠻有腔調(diào),可以提升男人氣質(zhì),那種讓小姑娘入迷的大叔氣質(zhì)。李同腦中閃過電影里女二號被門衛(wèi)喊住的場景,所不同的是,眼前的門衛(wèi)沒有通過對講機確認。“膽子放大,辣辣弄滴”,這種事他底氣不足。李同咂味,辦和弄都不是好詞,他有點慌不擇言了。李同從門衛(wèi)房上面的探頭下走過,回頭又看了眼。門衛(wèi)從窗戶里探出半個身子,喊住了他,你有車庫嗎,車還是停在車位好,今天西向兩幢的探頭壞掉了,這幾天進進出出的車子太多,萬一刮擦什么的很麻煩的。李同“哦哦”兩聲,舒了一口氣,小跑起來,屁股后面的鑰匙串嘩嘩啦響,像一段美妙的敲擊音樂。
李同比原先跟母親約定的時間約晚了三刻鐘。市區(qū)到海漠區(qū)的路上剛好正頂著猛陽,晃得眼睛很難受,他把車頂?shù)幕瘖y鏡放下來,戴上了墨鏡。為了趕時間,他不時踩著油門,差點跟一輛出租車相撞,哆嗦著猛地一打方向盤,輪胎痛苦地呻吟了一聲完滿地避險。太嚇人了,擋風玻璃外,那輛失控出租車的猙獰車頭,裹挾著刺眼的陽光和飛揚的塵土,在他瞳孔里急速放大,直至填滿整個視野。他看到過類似的一個人像炮仗一樣地飛出去。李同感覺心快要跳出胸膛了,慶幸地拎了拎耳朵壓壓驚。出租車從另一車道超過來,移下窗戶,露出一張“包公”似的臉。司機是個五大三粗的壯漢,用手點著他劈頭蓋臉罵。要不是在主干道,看這架勢,他會別住李同的車,拉他下車扁一頓。李同縮回腦袋,心驚肉跳地搖上車窗,裝作專心致志地開車。“黑炭”司機,粗壯的肱二頭肌凸起,胳膊上文著一條魚,手臂搭在車窗,五指握成拳頭,活像一條巨大的胖頭魚向他游來。李同不敢搭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知道島城開出租車的來路不明,部分是有前科的人員,一旦起沖突到派出所弄個口供,如果再調(diào)用微信記錄什么的,就麻煩了。現(xiàn)在很多人出事都出在微信記錄上,上次單位學習,專門通報了此類事件。所幸后面車流很快匯過來,一迭喇叭聲攆著他離開,那個司機仍不甘心,拿起一瓶礦泉水朝他扔了過來,啪地響起刺耳的爆裂聲。李同長舒了一口氣,旋大音量,松快地彈動手指。他罵了一句司機:畜生胖頭魚。
午后,日頭毒辣。等泊好車,李同腦門子已潽汗。他老遠就瞄見了母親。母親正在連心橋上來來回回走,連心橋是個五岔路口的樞紐,連接四個方向的車道,剩下的一頭是護城河,建有幾個休息的亭子,新?lián)Q的礫石步道彎彎曲曲地繞著,以前的柳樹林現(xiàn)在換成了櫻花林,櫻花似乎已經(jīng)落盡了。一個老人搖著小船,撐著竹竿子,撩著垃圾,船一蕩,河水蕩起一圈圈漣漪……連心橋到兒子要讀的高中還有700米,預(yù)定在這一帶租房。
母親眼睛有疾,五年前動了白內(nèi)障手術(shù),近年又復(fù)發(fā),茫茫得不知所以。母親并沒有躲進商鋪的遮陰處,而是時刻瞭望著,生怕李同從身邊溜號。這會兒,李同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6 米左右了,母親還沒認出他。她左手執(zhí)著一柄短傘,另一只手里拿著一柄華之友超市發(fā)的小扇子,憤憤地扇著。腮幫子一鼓一鼓,吐出的熱氣被扇子擋著,溫度再高點,如果手里拿著是一個凸透鏡,那一定點燃了。李同看到母親總是閃現(xiàn)小時候的場景,拿著凸透鏡把螞蟻燒焦,看它們毫無辦法地掙扎,把養(yǎng)在水缸里的魚撈出來,用根草,一點點地弄死它,從中找到惡作劇似的快樂……母親灰白的頭發(fā)披在通紅的面孔邊,特別醒目,李同好久沒見母親有這么紅潤的面色,多半是氣出來的。看得出母親等得心焦,他能想象母親在嘀咕什么,如果安個擴音機應(yīng)該挺有意思的。
媽。他怯怯地喊了一聲,那一刻仿佛小時候的樣子。母親激靈著站住,覷真實了,冷著臉,一頓數(shù)落,中介催了好幾次,等著回話呢。李同預(yù)感很不好。此時頭頂剛好飄過一片烏云,陰涼了許多,李同趁機跳進陰影里。約莫是沒有應(yīng)答,母親自顧自話猛烈輸出后找不到引火線,慢慢地熄火了。李同在路邊小店買了兩瓶農(nóng)夫山水,一瓶遞給她。在與雙親的較量中,李同逐漸摸到了方法,答非所問,不做正面回答,只有這樣才能不引火燒身。單是讓他們倆老擇住一句,那接下來就會像小時候繞的絨線頭,繃得緊密和綿長,弄得彼此不歡而散。退而求其次,在沉默中讓時間自然流逝。再不濟插幾句天氣,劃劃手機,然后溜之大吉。好在李同住在另一個島上,不經(jīng)常來,擦槍走火的概率少了許多。
李同仰頭把自己手里的一瓶水一口氣消滅了一半,跟著母親的步伐悶頭往前走。常嚷著走不動路的母親竟然這么快,李同跟著氣喘吁吁了,母親不時扭頭看向他。
母親忽然停步,問,你剛才在忙什么?我等了你一個多小時。
李同一愣,你一直在橋邊?
那不烤焦了嗎。我到前面?zhèn)刹炝艘惶耍值缴虉鲑I了只面包,出來得有點早了。那邊新開了幾家店。李同鼻子抽動了下,好像有一股魚腥味。
李同盯著母親的那柄小扇子,說,要不再去吃點?
母親回絕了李同,提醒李同夫妻倆持家要節(jié)儉,埋怨父親的種種不是,房子的事母親替李同把了主意,趕得及的話看中的幾家再讓李同過過目。
你在忙什么?母親又問道。李同掩飾說,處理工作上的事。母親說,再忙,哪有程程的讀書重要。程程是李同的兒子。母親說話時,他們剛好走到兩處建筑弄堂口,吹來幾陣風,算是對熾熱的天氣一點補償。李同出了一身汗,偷偷地用眼睛瞄了一下母親。小時候做了一點錯事,母親總能發(fā)現(xiàn)蛛絲馬跡。母親說,傘要嗎?李同說不用。李同答得沒有底氣,有一種肥皂氣球被戳破的感覺。李同遇到事情容易緊張,加上酷暑天氣,腦門上的汗一層又一層,小時候在海邊老家肯定赤膊了,他一邊用手在腦門上捋著,一邊把束進褲子的T 恤衫下擺拉了出來,抖起來扇著風,露出一截白花花的肉。李同回頭看了看,又慌忙放了下來。人一旦長大,總想披著什么,不想把什么都裸呈,快樂就減少了許多。李同很想念小時候在小漁村的日子,自由自在,野蠻生長。
一轉(zhuǎn)眼,程程都讀高中了。母親不時說起兒子小時候的往事,說他很懂事,小學三年級,好幾斤重的書包他都是自己背著,不讓母親搭手。那時,李同工作忙,張茜剛好到另一個小島,有時刮大風,晚上不能趕過來。兒子要等李同回來檢查作業(yè),說著說著就睡著了。兒子也很記得母親,上次他把那個魚形鑰匙圈送給了母親。那是老師獎勵給兒子的。程程喜歡吃剁椒魚頭。他五年級的時候就跟著張茜學會做了,學校組織野營菜品比賽還得了個一等獎。
那邊對過一點,新開了一家水產(chǎn)店。母親拿出鑰匙圈晃了晃。
像只胖頭魚。
什么胖頭魚,錦鯉啊,吉祥啊。
像不像小時候的你,圓滾滾的。母親像是捉住了什么,嘿嘿地笑了。
母親忽然想起了什么,說,你當年也是在這里讀書的啊。
李同說,是。母親笑笑說,三年時間,我都沒來看過你一次。現(xiàn)在可以多看看程程了。李同想好了,等這里事情搞定,買點東西去看看倆老。自從春節(jié)后,還沒去看望他們。李同數(shù)過,從家里出發(fā)到父母的住處要經(jīng)過14 只紅綠燈。
上幾日,我和你爹整理房間,整理出幾箱書,你有空去看看,如不用,你爹準備打包賣掉。李同想起來,畢業(yè)那陣子買的書里應(yīng)沒有這兩本書,一本是《且聽風吟》,一本是《80 年代朦朧詩選》。他的思緒一下子閃了過去。
畢業(yè)晚會。班主任要求每個同學準備一個節(jié)目上臺表演,他實在拿不出。有才藝的同學紛紛登臺,即使平時悶聲不響的同學,扭捏一番,原來也有深藏不露的絕活。李同在臺下靠想象自己的才藝支撐脆弱的神經(jīng)。后來,他遇到不順的事情,常會在頭腦里換副場景安慰自己,如怎么在風口上,成立了一家頗具實力的科創(chuàng)公司,創(chuàng)設(shè)了比deepseek 更牛的AI。那晚,他既盼早點結(jié)束,又想登臺亮相,難道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告別嗎,他有點不甘。他的弱點是不能豁出去,又架著小地方的自尊,如果全放開,學幾聲貓叫、狗叫,不至于過分狼狽。張茜給他推送過一個視頻,夫妻倆學唱歌,男的帶著女的唱,女的唱得五音不全,照樣自信出鏡,劃拉一下粉絲量達到10 萬,李同驚叫了一聲:這也行。他有些后悔,為什么我不能這樣。越是這樣,越是讓自己難受。音樂課代表救了場,他三年的音樂成績?nèi)克龓鸵r,勉強糊了個及格。她說我?guī)恪K麄冏叩脚_前,說好的合唱,她沒有唱。他的聲音出來,他窘極了。謝天謝地,他帶著些許的遺憾,總算留下過一點印記。
剛才在新區(qū)房間里,李同差一點要問她,為什么你在那晚放了白鴿。如果不放白鴿,李同是否在以后的日子里記得那么牢。那時,你最喜歡的是什么?她問。喜歡唱歌,他沖口而出。
喜歡唱歌?
是的。艾敬說,1997 快些到吧。在她輕輕撫摸他臂肘時,他靦腆地笑了。她說,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
你后來怎么不見了?
我去跑步了。
讓他想不到的是,晚會結(jié)束后,她忽然哭著撞向他懷里。他蒙了,倉皇而逃。她胸前兩團軟軟的東西撞得他幾乎窒息。他在操場上跑了幾圈,終于把它跑下來。后來,李同聽說,她處的男朋友畢業(yè)那晚跟她分手了。她或許把他當成男朋友的替代物,能被替代也是好的。李同本來只想請她散散步,在學校旁邊的護城河,找個機會把禮物送出去。這一抱打亂了計劃,讓李同無所適從。可是李同記得,她說會寄張照片給他,給他寫一封信。他等了一個暑假……這種等待的空茫之感,令他認清自己是個挺不重要的人。有些事就這樣,像一塊顯眼的胎痣,擦破了皮也抹不掉。
畢業(yè)十年后,輾轉(zhuǎn)聽聞她的事,嫁了個很有錢的商人,后來離婚,去國外讀了個市場營銷,回到沈鎮(zhèn)后搞了個廣告公司。他找到了她電話。他想過,就打一個電話吧,又不會見面,所以他放得很開。她猜了個遍,還是猜不出來。他想到猜謎語的快樂,還有淡淡的失落。是的,聲音還是有某種力量,他沉寂的心在遠端泛濫起來。他把名字告訴了她。“哦,原來是你啊。”肯定出乎她的意料,她不會想到他會打電話給她。后來,他們多次聊天,她邀請他去沈鎮(zhèn)。她說她還留著一組去紹興的照片,四個人在游船上劃槳。
李同被這句話深深地打動。
晚上他一直在夢游,煌煌的燈光照著他,下體一陣燥熱。
因為要趕時間和中介簽合同,母親帶著李同看了她之前相過的需要李同拍板定的房子。其中一戶地段可以,四樓也不高,結(jié)構(gòu)看了要吐,直統(tǒng)間,廚房、臥室、客廳三點一線,依次排進去,廚房臨街,打開窗,可以聽到街上車子的轟響。最要命的是兼做起居室的過道搭著一張床,床上躺著一個半死不活的老人,走進去仿佛迷了路,一腳踏錯時間,兩邊都是門墻,光線如同晚上,眼睛眨巴好幾下才緩過勁來,老人味讓李同差點干嘔。大熱天,老人戴著帽子,安安靜靜的樣子,讓李同想起爺爺?shù)倪z容,惶駭不已。盡管對方一再把價錢降下來,李同堅拒,逃似的奔下去。那個女主人追著他說,她的老父親馬上可以搬走。李同裝作沒聽見。自始至終,那個老人沒發(fā)出一點聲響。
老頭以前是菜場賣魚的,靠賣魚在城區(qū)攢了兩套房子,一套給大兒子了,說好的一套跟小兒子一起住。小兒子結(jié)婚后又離婚,最近又處了一個外地人,女兒只好帶在身邊。家家都有本難念的經(jīng)。母親打聽得一清二楚。你爹爹看中這一套,便宜是便宜。那個老頭,行將就木,我也討厭。李同很吃驚母親能說出“行將就木”這四個字。
母親說等程程讀書的房子租定,她也要去準備房子的事。
什么房子?
山上的房子。小時候,母親是個熱心的傾聽者,母親托舉著李同一步步過來。一晃,他已不年輕,父母也明顯老了。人老了,靠兒子也靠不住,還是要靠自己。留點后手。母親或許觸景生情,繼續(xù)叨叨。這話既是對他也是要他轉(zhuǎn)告給張茜。李同顯然不知道如何回答。他從堅定的中心走到疲憊的邊緣。有幾滴汗?jié)n進了眼睛,李同閉了眼,用手使勁揉了揉,眼眶周圍紅紅的,灼燙。他想到了以前老家常用的一個詞:五黃六月。
下樓梯時,踏步間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發(fā)出咚咚咚的回響,不斷有人走上去,不同腳步的聲音攪和在一起,交錯而過,路邊的車鳴與回響混合在一起,李同仔細聽,辨得出,男人,女人,老人。一個打扮入時的女人走過,濃郁的香味直沖,李同皺起眉頭,張開嘴吸入一股新鮮的空氣,有一種曖昧的氣息直貫心底。李同心跳加快,他被什么牽引滑入某種回憶,像電影的畫面一幀一幀跳過。
轉(zhuǎn)眼烏云已不見了,灼熱的天氣張開了巨大的嘴巴,把一切都罩了進去。母親的身子一半露在純粹的陽光里,一半被店鋪的陰影遮住。母親滿面潮紅,大口大口地呼著氣,這兩天奔來跑去夠他們受的。前段時間父親摔了一跤。李同順便問起怎么樣了。母親說,全好是好不了了,不要想太多。他現(xiàn)在腦子有點壞了,有次打電話報警:給護工咬了一口,很痛。警方趕過去,原來給蜈蚣咬了一口。母親講到這,忽然放肆地笑起來,像著急趕路的雨,兜頭蓋臉。李同被引笑了,路邊一家商鋪養(yǎng)的鴿子驚惶地撲騰起來,一根羽毛貼著李同的眼角飄到路邊,伏在餐桌上的赤膊店主抬起頭看了他們一眼,嘴里嘟噥著什么。
張茜今天有事?
李同說,鎮(zhèn)里值班。張茜相信阿媽的眼光。
程程差一分,張茜很難過吧?
李同“嗯”了一聲。
你們沒有鬧矛盾吧?
李同答沒有。母親似乎想說什么,撇了撇嘴。
李同第一回帶張茜見母親,母親對張茜講,我們李同心腸軟,雖然家庭條件一般,小苦沒得吃過。李同略顯尷尬地摸摸頭皮。吃晚飯時母親夾給張茜一只“魚眼珠”,說,吃這個亮眼。張茜看著翻白的魚眼珠,咬住筷腳,嘟著嘴,用腳在桌底下踩了踩李同。李同知道,這是島上婆婆對媳婦的風俗。他解圍夾了一筷。回頭對張茜說,不過,小島上人聰明,有一種說法是吃魚頭,吃眼睛,吃啥補啥。張茜咽下魚眼時睫毛顫抖,母親盯著她喉管的起伏,像在驗收某種隱秘的傳承。張茜倒是聽進了母親說的吃魚頭的人聰明。
兒子出生后,母親來照料過一段時間,母親反復(fù)講小時候怎么樣含辛茹苦帶孩子,怎么把李同培養(yǎng)成公務(wù)員。這無疑是母親自豪的事,小村里第一個。確定張茜去上班了,母親瞬時活泛起來,把發(fā)現(xiàn)的事跟李同對證,比如冰箱里少了幾條魚,衣帽間少了一件李同穿過的衣服。李同想象著母親一個人在家時,她蹲在那,腦袋伸進儲物柜,把一切掃描錄進腦子里,然后分門別類。張茜下班回來,正在廚房里準備菜品的母親立刻解下圍裙,后續(xù)工作交給張茜。張茜抱怨,你媽怎么這樣,我一刻都沒有休息,她倒坐在沙發(fā)上打開電視,交接得天衣無縫。李同夾在中間,偏向哪方都不對。等程程上幼兒園了,張茜說孩子還是我們自己帶吧。張茜的意思李同曉得。他們第一次的吵嘴也因母親而起。張茜說,你母親把我當外人。防著我。難怪眼睛那么亮,吃魚吃出來的嗎?李同像糯米團似的閃回到床上。
張茜喊,我給我爸媽拿點東西有什么錯?你說啊。李同抓過被子蒙住頭。你就知道裝。張茜厲聲喊道。李同很煩,但不知道怎么辦。
這時,母親的手機響了,母親粗著嗓門叫起來,哪有這樣的事,總有個先來后到。我說過,我們是第一戶的,你要簽,先得等我們電話。我們回頭了,你們才可以簽給下一戶。你等著,我們馬上到了。母親掛掉電話,嘴里嘟囔著甩開了膀子。李同跟著母親的腳步,幾乎是小跑了。傾瀉的陽光,游離跳動的建筑陰影,像要把母親剖開。讓對面的助動車時,母親的幾縷白發(fā)全部倒在李同的懷里。茂盛的白發(fā),像一團銀亮的鋼絲球,扎得李同生疼,李同用手扶了下母親的肩膀,停留了一會兒,空闊的外衣下沒有多少肉。母親先是猛地一抖,然后放松下來放慢了腳步。母親在后面走了一會兒,忽然趕上,說,李同,你怎么脫發(fā)了?李同一驚,回頭摸了摸頭,含糊道:沒有吧,是個旋子吧。李同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胸口一陣發(fā)緊。
這一年,李同對工作莫名地煩躁、倦怠,卷不過,躺不平,只能不停地仰臥起坐,不知不覺中肚腩鼓起,坐實了中年門檻。他自己也搞不清楚現(xiàn)在的工作怎么會變成這樣,上頭指令越來越細,細到一周安排、考核、排名、檢查、反饋。李同如同一臺機器,按指令開與關(guān),被牢牢地按在報表上。白天的李同像打了雞血一般,帶著一群年輕同事把每一天啃下來,勾掉待辦事項,安排好明天工作。背地里偶爾聽到有人奚落,上了年紀你到底圖啥。他聽到了暗自苦笑,不作辯解。“無所事事,自言自語”是他微信賬號簽名,后來他把它改為“日子每一天都是新的”,再后來索性改為朋友圈三天可見,圖像選了個不知所云的大海。再熬過三四年,他就可以徹底躺平。每次想到這個,李同心狠狠地抽動了一下。
每天一落班渾身散了架,再也組裝不出來一個完整的自己。四腳一攤倒在床上,不一會兒就響起了呼嚕聲。自然張茜的意見最大,如果家里也實行KPI,李同不敢往這方面想。張茜拿她沒法,期望李同快點提到副科,不枉這些年沒日沒夜的付出。他在家里更多的時間用來沉默與發(fā)呆,有一樣東西如卡在喉嚨里的細小魚刺,隱隱地會激他一下,他跟誰也沒說。他的睡眠質(zhì)量越來越差,一下子睡去,過一個小時就會莫名醒來。而且不管多晚睡,總在凌晨五點醒來,然后再也睡不著。身體的各個零件會無端地啟動,手機揣在褲兜里,大腿內(nèi)側(cè)總感覺在振動,神經(jīng)末梢像是通了電,隔一歇傳導(dǎo)。洗澡的時候他總把手機帶到浴室里,生怕錯過領(lǐng)導(dǎo)電話。他每一天每一刻都過得膽戰(zhàn)心驚,為了不錯過電話,他專門買了只Apple Watch。為了強迫自己中午休息一會兒,他還買了喜馬拉雅的會員。他非得聽著點什么——需要有個人在床邊輕輕絮叨。他就像個老舊的手機需要不斷充電,才能有應(yīng)付一天的能量。他還有一個說不出來的愿望,希望有個人摟著他睡。年紀越大,他越想回到嬰兒期,他被自己的這個念頭嚇了一跳,不敢深入下去。他不想讓自己和另一個自己攪和、分離、崩潰。他不想把自己晚上睡不著覺時觀察到的夜空的顏色告訴妻子,他似乎能看到自己深邃而模糊的過去,像流星劃過夜空,深藍、藍、灰白,直到晨曦的光亮透過窗臺。沒有開口,有些事就永遠爛在肚子里。他要篤定地站在李同這邊。喊到他時,他能準確地應(yīng)一聲,形神合一。
有一回,張茜把他睡覺的姿勢和呼嚕聲及笑聲錄下來,發(fā)給他。他驚慌起來,這是我嗎?我以前從來不打呼嚕的。張茜開玩笑說你笑的時候好像很甜蜜,她沿著他的五官描下來,說,這張臉像你母親,性格像你父親,你母親哇啦哇啦吃不得一些虧。那你說,我像父親好還是母親好?張茜不愿回答。他看著手機里自己的睡容,并沒有看到張茜所說的喜悅從他太陽穴附近挖出兩條笑紋,卻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想抗爭,曾經(jīng)硬氣一回,領(lǐng)導(dǎo)打來電話,張茜提醒他,他說不管它,讓它響。五分鐘后他接了電話,毫無脾氣地起身到單位去了。摔門時把門楣上的一張年畫震落在地。
不消說,兒子中考的事對他也有所影響。本來副科到手,兒子理想高中,雙喜臨門,可以慶賀一下。
想到兒子,他不免憂心忡忡,現(xiàn)在的教育焦慮就是將來的就業(yè)焦慮。前陣子,有個鄉(xiāng)鎮(zhèn)機關(guān)招個臨時工,報名的有20 多個,且都是本科學歷,五險一金攏共六萬塊,實際到手四萬塊不到,鯨嶼市雖說是三四線城市,但物價高得離譜,四萬塊怎么養(yǎng)活一家人?但轉(zhuǎn)念一想,兒子工作還有七年,七年之后再說吧。雖說工作節(jié)奏如故,但他的內(nèi)心已起波瀾。他似乎感覺哪里少了點什么。倒是科室的幾個小年輕,總能找到樂呵的方法,他們說李哥,人活在世界的意義是用來玩的,聽聽他們詼諧逗趣的言語,心情莫名地舒暢了許多。甚至,李同覺得待到單位里比家里舒服,怎么講呢?他知道自己的這個想法是不好的。人真的是需要靠點運氣,才能安穩(wěn)度過這個年紀。不知不覺中,李同慢慢地被他們吸引了過去。李同自造了百搭的兩句話:一句是,事情就是個事情;另一句是,有些事情也沒有辦法。這是萬能句式,任何問題都可以接上這兩句,特別是用當?shù)氐姆窖詰?yīng)答,聽的人和答的人都無比舒服。
渾渾噩噩一天中,這種念頭莫名地會泛起來,一旦起來,很難壓下去。
來新區(qū)看房子的那晚,李同與往前一樣躺在床上刷著視頻打發(fā)時間,他知道這很無聊,但無聊比無意思能取悅自己。在精密的算法里,手機推給他一堆老歌,小虎隊的背景音樂,老狼的《戀戀風塵》,當他聽到胡彥斌和GAI 合唱的《牧馬城市》,特別是兩個人的對白,胸腔里猝然卷起無聲的海嘯,一片荒蕪的情感,在深夜里無盡鋪展——腦中回想的全是過去的時光。為了不影響張茜,他戴上了耳機。流出的旋律,是時光深處一道猝不及防的裂痕。剎那間,歲月積塵簌簌落下,嗆得人喉頭發(fā)緊。他躡手躡腳起身,掩上臥室門,轉(zhuǎn)到書房,關(guān)掉燈。他抱著自己起舞,十平方米的小間,籠罩著奇妙的魅影,欲言又止的影子依稀有兩個人在一起,她帶他唱樂譜,練鋼琴……他抱著自己走進了過去的自己:未送出的信,未敢牽的手,未曾有的表白。
他終于為自己壓抑很久的情緒哭了一次,眼淚肆無忌憚地流在他臆想搭建的舞臺上,什么政策文件,事業(yè)前途,統(tǒng)統(tǒng)不重要。這種裂隙一旦撬開,毫無閉合的可能。他把抱枕狠狠地捂在臉上,隨同壓抑已久的哭聲一同捂滅。
快到凌晨了,李同洗一把臉,心情平靜了許多,明天有事要辦。李同回到臥室,剛才一折騰,鬧得睡意竟無。這時,放在床頭的手機亮了起來,房子群突然熱鬧起來。大家都在吐槽寧市買的房子跌價太厲害。李同偷偷瞄了一眼睡在一旁的張茜,暗道慚愧。有些事還非得她搭手不可,他唯一大手大腳做決定的投資又失敗了。張茜并沒有指責他什么。房價差不多跌了近一半了,100 萬就這么沒了。鯨嶼市居民大都是為了投資,房子建成后沒有入住,物業(yè)卻按照房子建成的時間要收他們的物業(yè)費。一時群情激憤,大家附和著,五花八門的關(guān)于此類問題的視頻推上來,李同一條一條地翻閱,莫衷一是,一條消息上來,幾秒時間就被蓋了過去。
有一陣,消息消停了會兒,底下有人忙著以單元為單位拉起了小群,相互約時間集中去房產(chǎn)公司施壓。凌晨已過,群里漸漸平息。李同回翻著手機,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好幾個人原來都加入了不同的群,只不過套了個馬甲。
過了一會兒,手機微信里跳出來一個“且聽風吟”的微信號,頭像是清澈海水的背景上一個女人撩頭發(fā)的側(cè)影。李同沒有按往常謹慎詢問對方是誰。“且聽風吟”有他青春的回憶,他看的第一本小說,就是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初戀(如果算得上)總是很傷人,回甘大于苦痛。只不過愈合期有些過長,李同更多的是跟自己置氣,遵守了自己的諾言,得知她結(jié)婚的消息是三年后,他特意打了個電話。李同已經(jīng)忘記了他到底講了些什么,唯一感覺是天氣太冷。他下定決心以后結(jié)婚決不選擇在冬天。
原來你也在這里啊?
原來你也在這里!
李同想不到,又一個十年,會在群里相見。
這幾年,李同把自己封閉起來,太累了,沒有什么精力。就連以前工作過的同事,前幾年還經(jīng)常見面,隔三岔五聚個會。現(xiàn)在都不主動邀約,偶然碰上打個招呼。倒是在飛短流長的緋聞里,有些人離婚了。這方面,李同一直堅持傳統(tǒng)的觀念,結(jié)婚了就不想離婚,即使有蠢蠢欲動的春心也很快掠過,被穩(wěn)定的生活鐵板牢牢焊住。與張茜確定關(guān)系后,他們已經(jīng)同居了。她打給他一只電話,她說她離婚了,不知道怎么辦。她說,男人都不是好東西。李同說,我可是好東西。他們在消息里藕斷絲連過一陣,有一段時間信息發(fā)得比較密集。不淡不濃的回話里,免不了有些曖昧的互動。有一天夜里,他回她的消息,被和衣假寐的張茜發(fā)現(xiàn),張茜鬧著一定要翻他的手機。李同不肯給她看,發(fā)誓說只是同學。張茜不相信,鬧騰了一夜。總以為過去了,沒想到,第二天,已經(jīng)懷孕的她竟然到醫(yī)院里,發(fā)給李同一個消息:我已經(jīng)進了手術(shù)室。李同和母親趕到醫(yī)院,在手術(shù)室門口把張茜截住。張茜對母親和李同說,不是說覆水難收,我只是希望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有什么事李同都能告訴我。母親問,那你怎么才能相信李同?張茜說,把手機給我。母親逼著李同把手機交給張茜。張茜沒有看手機的內(nèi)容,她說,其實,真有什么出格的話,你也可以刪掉。我只是想告訴你,我要的你必須給我,我希望我們之間是透明的。母親問,就為了這個你想把孩子流了?張茜頭一昂,響亮地說,對。多年以后,母親一直對張茜這個荒唐的決定耿耿于懷。母親叮囑李同,結(jié)婚后,你要管好自己。在母親的心里李同是壓不住張茜的。
夜終于稀薄,明亮的日子又展開新的一天。李同知道,明天的他們和明天的自己沒什么不同,上班,下班,帶孩子。一本正經(jīng)地坐在辦公室,盯著電腦,啪啪打字。那夜他徹徹底底失眠了,肥臀似的月亮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愛過一個人了。準確地說是暗戀過一個人。他多么想聽聽她的聲音。他看了眼旁邊酣睡的張茜,眉頭微微皺著。他轉(zhuǎn)身回了一個晚安的表情,又加了一朵小紅花。
從不關(guān)機的李同把手機關(guān)了。
看房,簽字前后不過半小時時間,房子很合李同心意。李同做事喜歡快刀斬亂麻,效率至上。小區(qū)不大,總共只有8 幢,一面臨商業(yè)街,一面臨老街。離兒子學校南門直線距離只有150 米。三樓,門進去一個大客廳,客廳的墻上安著三扇大窗戶,采光極好;兩間臥室,均朝南,一間有一個小陽臺。李同通過視頻讓張茜會審,張茜非常滿意,三年,就算每天多睡15 分鐘時間,多學習15 分鐘,別說一分,十分你都賺來了。手機里傳來張茜爽朗的笑聲。鏡頭掃到客廳的電視機,李同本想留下來,這樣兩邊父母過來陪兒子,他們寂寞時可以看看電視。張茜像是看見了臟東西,馬上說,電視機不要了,兒子要學習多影響啊。掃到兒子那,兒子躺在床上玩手機,頭也不抬地說,隨你們好了,我又不需要。張茜說,謝謝奶奶。兒子這才爬起身,湊過來,在視頻前揚了揚手:奶奶。李同運鏡不斷切換角度,母親在旁邊鼓勵,上上個租客也是個學生,他也是差一分,后來他考上了浙大。程程,你要加油,考上浙大。兒子嘿嘿笑了。母親講,真的啊。哎呀,好像瘦了,趁假期,休息好,吃好,多吃魚啊,吃魚的孩子很聰明的。母親不忘叮囑。過程中,李同與張茜對這一物件的處理發(fā)生了爭執(zhí),主臥對出一角有一陽臺,可以看到一角街景,有一塊細木工板攔著,放著一把破舊的藤椅。張茜的意思是在淘寶上買個裝飾布,把它攔起來,省得整理,也不需要加錢。李同堅決不同意,他希望打掃下放些綠植,所以他跟中介說加些價錢,原有的東西作價。李同終于硬氣地把自己的利益爭取來了。
等一切搞定,外頭的天光很突兀地暗了下來。五黃六月的天氣雨下不長的。李同大概知道母親口中這個詞的意思,大暑,盛夏。沒有臺風的島城盛夏,雨只是點綴。母親與中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閑話,話題又回到程程身上來。母親說起當年的事,她有些后悔,她應(yīng)該讓李同選擇讀高中,可能會有更好的前程,但當時一心要拿戶口,就讓李同上了中專。父親到現(xiàn)在還在責怪母親。多年來,母親一直為她所做的決定自責。大人的情感都是相同的,父母都是魚拓畫的魚,李同和張茜才是魚拓畫。李同在他們談話的間隙把電器開關(guān)檢查了一番,在浴室間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桃形吊墜,手不自覺地伸進褲袋,發(fā)現(xiàn)袋里的那枚心形吊墜不見了,只留著淡淡的香味。李同發(fā)怔了一會兒,把那枚木制的桃形吊墜丟在了垃圾桶里。一小會兒的時間,雨就下起來了,雨滴在鍍鐵鋅板上像是放爆竹。
中介跟李同耳語,你媽厲害的,聽她打電話像打雷,直接把那個想租房的嚇跑了,房東正陪著他找下一家。李同笑笑,跟她道了謝。李同說,我父親還沒來。他來了,恐怕不是打雷了,是海嘯了。母親接口道,李同的父親來了,未必能租下,他父親嫌棄這家那家,其實還有一個目的,就是想讓程程跟我們住在一起。這樣,你們不得不來啊。母親看看李同。李同覺得很難過,借故掏煙,扭過頭去。母親總是很輕易地抓住李同的弱點。
中介和母親下去時,房子外面走廊咚咚咚的腳步回音傳進來,鐵皮門的隔音有點差,這是唯一讓李同不滿意的地方,等住進來想把兒子與他們的房間調(diào)一下。李同心思一動,又想起上午的腳步聲,越是不要想她,聲音越響得重。響得他面孔緋紅。
李同在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盤算著下次和張茜一同來時要置辦的物件,夏天的東西一次性帶來,大件的可以在這里置辦,他想不起家里到底有什么。他想打個電話問問張茜,心想還是算了。李同踱到床邊坐下,用手一按,床體比較結(jié)實,躺下去床發(fā)出嘎吱一聲響,靠背一角懸空了,李同退到床尾推著向前移了移,還有點空間,想拿本書夾著,找了一圈沒找到,李同想母親那里還有書,得空去拿幾本來作為撐檔。主臥一面墻留著一張字帖畫,“所謂念想,念念有響”的淘寶貨,兩個大人一個小孩立在那里,為這單調(diào)的房間增添了溫暖的氣息。李同本想把它撕掉,又盯了一會兒,覺得蠻好的。李同回想著前幾任租客的生活,在這里應(yīng)該有他們愛的痕跡。他突然跳出一個念頭,他們在這里做了多少次愛。他似乎聞到了愛的氣味。李同思忖著,在這樣的晚上,有多少夫妻、情人、艷遇存在,他們到底貢獻了多少愛液。一個鉛桶夠不夠裝?李同為自己這個猥瑣的想法哧哧笑出聲來。
李同起身把衛(wèi)生間的垃圾袋放到門外。
老爺空調(diào)不斷地嘆著氣,隔一會兒咯吱響一下。李同的目光越過斑駁的防盜窗,西向二樓古式的建筑,鱗次櫛比的屋頂,瓦楞一格格非常整齊,幾只鴿子停棲在中間,一只灰色的小不點,對著李同咕咕地叫了幾聲,然后低頭親吻自己的影子。過了一會兒,跳到另一處的屋脊,轉(zhuǎn)頭不見了。一盆塌了邊的仙人掌盆景綠植傾倒一旁,空檔的幾個月里,靠屋檐漏下來的水存活著。還有一只空了的鳥籠,口子拉了一半,籠子里殘留著幾根羽毛,不知是死了,還是把它放走了。視線越過,再對面是一幢氣派的建設(shè)銀行,高高聳立,盛氣凌人的樣子,頂端鐫著一面大鐘,西曬的陽光反射過來,晃得李同睜不開眼。下面是一條支弄,冒出幾幢本地名人舊居,正在修繕,施工廣告如創(chuàng)可貼東一塊西一塊,古城復(fù)興計劃口號叫得很響。榫頭和榫眼,梁椽,斗拱,顫顫巍巍咬合了幾百年,不日將以人造的模式希望繼續(xù)咬合。李同記起來,當年讀書時,這一片是一溜的服裝店、錄像店、文具店。現(xiàn)在已成了小吃一條街,各色風味席卷而來,摻雜水果、奶茶、咖啡、理發(fā)等店家,加上早起的飯團攤點……涵蓋了吃住穿玩娛,舊日的印跡找不到,舊日的人呢?他想發(fā)個信息給她,躊躇再三,發(fā)了兩個字:搞定。
過了一會兒,她回說,弄好了?
嗯。
你那套房子是不是想出租?
嗯。
她停頓了一會兒。發(fā)來一個笑臉。
李同有點失落。
你?李同欲言又止。把手插進褲兜里。李同想起了張茜在浴室哭泣的場景,把升起的波瀾按了下去。人有時候?qū)υ?jīng)的美好是無能的,不過也好,它似在某個時段繁華過。上午過去的一切仿佛像是一場夢。他掐了自己大腿一把。他沒有跟她說,原先學校護城河邊的樟樹都換成了櫻花樹,春夏之交一定很漂亮。
李同比較滿意的是主臥對出有一個小陽臺,他以后陪兒子時可以多待一會兒,最主要的是可以透透氣。欄桿外是老城區(qū)的幾家公用房,無人打理。零落著女人的內(nèi)衣、襪子、飲料瓶,一條內(nèi)褲半搭在枝丫上,像一只掙扎的風箏。四樓五樓應(yīng)該住著女人。他試著把那把藤椅換個方向擺了下,剛好可以擺下。他想象著以后可以一直坐到天黑。樓房里的燈光漸次亮起來。晴朗的夜里,透過枝丫的縫隙,漏下繁星點點,應(yīng)該有不錯的風景。腦海中浮現(xiàn)出張碧晨與小鬼合唱的旋律,“晚風啊,撩撥著情人的弦……”大腿一跨,一扭,一個風塵女子和紈绔子弟的舞臺版。李同站在陽臺上,點了一支煙,他抬頭看了看陽臺的頂,想象著她把房子租在了四樓。他被自己這個大膽的想法嚇退了。他拖過那把藤椅,坐在上面,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曾寫過的那句詩:“我只能送你到三樓,因為四樓的燈還亮著。”
現(xiàn)在,他終于明白,那盞燈從來不是為她亮的。是他自己,一直站在原地,不敢再往上走。
他在別人的房間里,回味著對另一個人的生活的驚鴻一瞥,感到既困惑又難過,他知道自己的弱點,事情要做好,必須心無旁騖地投入進去,經(jīng)過幾年的生活捶打,他發(fā)現(xiàn)自己已無精力投入另一段中去。只靠幻想去填補生活的某一部分。迷迷糊糊中他竟然睡了過去,那次見面后快要告別時,她依稀對他說。要么我們?nèi)ヅ輦€腳吧。她要了一個很大的包間,兼有唱歌和喝酒的功能。紫紅色和藍色的光柱在低矮的天花板上緩慢旋轉(zhuǎn),燈光被調(diào)得很暗,不過還能勉強看得見里面的格局,一張足有2米寬的大床,兩把帶著按摩功能的躺椅。
她的發(fā)梢在晃動中輕輕擦過李同的肩膀,像一片羽毛,帶著熟悉洗發(fā)水的淡香,卻又分明摻雜了陌生的、屬于成熟女性的氣息。包廂厚重的門在身后合攏,瞬間隔絕了走廊的喧鬧,李同的心跳加快,似有鼓點敲打著胸腔。冷氣開得很足,但她身上那縷若有似無的味道,混合著沁人的香水味,卻像一張無形的網(wǎng),絲絲縷縷地纏繞過來。十年了,這味道竟像一把鑰匙,精準地捅開了記憶深處生銹的鎖。在沈鎮(zhèn),他坐在她旁邊,聽她唱過《女人花》,“女人花,搖曳在紅塵中……”
李同腦袋猛地一磕,他從椅子上驚醒過來。李同摸了把臉。李同動也不敢動了,木愣愣地坐著。后頭的事李同有點記不得了,他開始喝酒,蒙眬中,她好像輕輕地對他說,這里可以洗澡,我去洗個澡。眼前白光一閃,她脫去外衣,只穿了一條吊帶。再后來,他聽見有水聲,嘩啦啦地流著。李同打開一瓶修道院風格的酒,猛地吹了一瓶。他一直在聽她說。但他始終動彈不了。臨到頭,李同自己縮回去了。
他有過濃烈嗎?他至今沒有學會唱歌,也沒有學會喝酒。
外頭樓梯口有人走上走下,隨著腳步的節(jié)奏發(fā)出咚咚咚的回響。李同想著上午的事情,腦中竟是模糊的片段。他早已打開了空調(diào)。他知道她來了。要是不斷有人走上去,這些回響就會不斷地混合在一起,會彼此呼應(yīng),李同張開嘴吸入一股新鮮的空氣,有一種曖昧的氣息直貫心底。李同不由得心跳加快……
再次碰到她有些意外。他在物業(yè)辦公樓里登記出租信息,與物業(yè)談定出租的價格,轉(zhuǎn)頭時正好面對面,不約而同“咦”了一聲。她問他的房子在幾幢幾號,說等會兒去看看。他們都沒有問對方這些年過得怎樣,好像一切都順理成章。先是站在窗前看風景,后來肩膀抵在一起,他沒動,她也沒動。看到窗玻璃上兩張光怪陸離的臉靠在一起,風姿綽約完成了兩次曝光。問題出在她轉(zhuǎn)過身時,她捋頭發(fā)的姿勢里帶著一種迷人的氣息,他把她抱住了,他抱的仿佛是柔軟的十年的時間。倉促完工,那是多年之前殘留下來的風情。她吊著他的脖子說,看不出來,你那么瘋狂,是不是人到中年后沒有了含蓄?她幫他點上一支煙,繼續(xù)逼問,你有幾個女的?李同撒了謊。
不是沒有過。只是再也記不住。他承認性愛讓他放飛。
張茜當初問他哪個女人時,他是有點慌的。不怕一萬只怕萬一,萬一遇見熟人怎么辦?萬一是真能碰上的。今年五一,兒子上輔導(dǎo)課去了,難得的空閑時光,李同與張茜去了一個小島的露營地。那天人很少,拱臺閣有輛咖啡車,老板是個30 歲左右的外地人,一邊直播,一邊推銷路線,小紅書里反響不錯。他們兩個像一對熱戀的小年輕湊到鏡頭前擺了幾個動作,一邊感嘆有毛兩年沒有出來了,一邊說著鯨嶼市還有很多地方?jīng)]有走過,山野的風吹拂,人仿佛重新被洗過,心情透亮了許多。他們在露臺上徘徊了很久,指認著對面的一個個島嶼,說,有空要把這些島嶼全走一遍。初夏時節(jié),那天出奇地熱。他們坐在藤椅上,點了兩杯冰的拿鐵咖啡。老板一邊看他們,一邊介紹此地風景,他強調(diào)這是個被人忽視的好地方,約個會什么的很好。李同知道他要表達的意思。不知道怎么他的心突然跳得厲害。他們看著藍天的藍和海水的藍,兩種藍竟然差別那么大,張茜來了興趣,讓李同取景構(gòu)圖,弄了幾張,被張茜嫌棄,正當李同重新構(gòu)圖時,手機的取景框里框到了一個人影,李同用手指調(diào)大焦距,他啞然失笑,竟會碰到張茜的同事。她開玩笑說,我以為今天可以采點新聞,原來是舊聞。玩笑是玩笑,在李同那里卻生出些故事的邊角。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李同感覺像枚魚刺卡在喉嚨里,說,為什么你們女的總要問這個問題。李同始終答不出“愛”是什么,他用“喜歡”,小時候他就喜歡打火機,喜歡明滅之中若隱若現(xiàn)的感覺。她用手撫摸著他的臉,他問干嗎。她說想把你刻畫下來,她笑著說,我用他來尋找過去的你。她淡淡地看著李同,不經(jīng)意的表情,讓李同仿佛看見了自己的傷口,傷口需要愈合。對有些人來說,時間會遺忘一切,對李同來說,時間凝固了一切。經(jīng)過多年以后,生活讓愛變得稀薄。說起過去的東西太陌生了,好像不認識自己了。
李同喃喃地堵在心里,他無法觸摸言語的邊界,就像汽車的A 柱,擋住了表達情緒方面的盲點,又如同一個棋手,整盤沒有下錯棋,結(jié)果卻輸了。
對,你別笑,就是那樣。最陌生的,反而是自己。昨晚太晚了,一些話不知怎么說起。但事后想想也沒有什么,我離婚那年,感覺天都要塌下來了。其實,過去了就過去了。那時,我渴望有個人攬入懷中,渴望溫柔。我自然就想到了你。但是……
他盯著她,他不知道,她在他臉上看出了什么,她輕輕地說,這跟你在年輕的時候不是一回事了。你們男人要的是性,而我想要的不只是性。李同無法接口,她說得對又好像缺點什么。以前記住的是朦朧,這回他記住的是深刻。
差一點,你就會永遠差一點。你不堅持,我就不會上你的床。
我喜歡你堅持的樣子。
為什么?
不為什么,很多事情是沒有什么,也沒有后來。
你為自己爭取過嗎?給你個建議,女的可不喜歡連自己也不爭取的男人。
那最好的是什么?
沒有最好,最好是沒有出生過。
你,你怎么樣?李同吞吞吐吐地問。
不想告訴你。現(xiàn)在輪到你猜的時候。
李同大約知道人都有疲憊的時候,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問題。向別人傾訴只怕會加劇混亂。特別孤單的時候,寂靜震耳欲聾。
呃,來,我發(fā)現(xiàn)一個新功能。后來他們把兩只蘋果手機的頭接在一起,互相印出對方的名片,像是接了一個初吻。
張茜打電話詢問李同什么時候回來,讓他多配幾把門鑰匙。李同踅到支弄里車了5把鑰匙,張茜、他和兒子各一把。父母家放一把,以備不時之需。李同搞錯了,還多了一把。他拿在手里掂了掂,自己拿兩把,雙保險。李同記得這條街的轉(zhuǎn)角處,有鯨嶼市最大的新華書店,以前讀書時經(jīng)常來看書。他記得畢業(yè)前,他跑過三趟,最終挑了兩本書,《80 年代朦朧詩選》和《且聽風吟》。本想送給她,不知怎么沒有送出去,操場一抱,他落荒而逃,把最重要的事忘了。走過一個紅綠燈路口,他看到了新華書店整面玻璃窗,一個穿著米色吊帶裙的女子正從窗前掠過:她的側(cè)臉被陽光鍍上一層柔光,下頜的弧度,耳后碎發(fā)被風吹起的側(cè)影。李同一驚,他揉揉眼睛,李同想,這很像一個小說的情節(jié)。有一日,我會抱著ipad 來,擺上機械鍵盤,喝喝咖啡,寫一個小說。書店的外面正是人流量較大的商業(yè)路,一個個撐著花色傘的身影正從窗前匆匆走過。李同站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呆。
折回來時,彎進一條小弄,沒走幾步,抬眼看見“阿勇水產(chǎn)店”,旁邊擺著喜慶的花籃,剛剛開業(yè)不久,百子炮的碎屑像幾條紅綢帶雜亂地鋪著。母親說的應(yīng)該是這一家。李同在胖頭魚缸前停住了腳步,店很整潔,與印象中的臟污攤頭截然不同,上面一排射燈,后面是洗涮龍頭,旁邊是斬殺案板。店面前圍著五六個人正在挑選。前面四五只玻璃缸游著碩大的胖頭魚,還有幾種李同叫不出名的大魚。老板是夫妻兩人,年紀四十左右,系著皮圍裙,一個在里,一個在外,不知為什么兩個人吵了起來,男的本來在撈魚,女的說了什么,不要跟隔壁女的聊天,顧客來了我一個人管不過來。男的開始悶聲不響,女的繼續(xù)絮叨。他終于光火了,聊幾句又怎么了,我有那么吃香嗎?
男的把捧在手里的魚一扔,嘩地激起一陣水花,有幾滴濺到李同的眼里。立在面前的顧客有幾個掉頭走了,有幾個勸著,新店開張不好吵的,生意要緊,和氣生財。女的勉強一笑,伸手要去撈玻璃缸里的魚。男的一肩膀撞開她,把她手里的魚拍下去,然后伸手去撈玻璃缸里一條碩大的胖頭魚,魚在盆中徒勞地撲騰著,攪起水花點點。女的嘟起嘴,在他背后拍了一記。男的一把攥緊魚鰓,順勢將魚頭重重摔在砧板上,啪的一聲悶響,剛才還奮力掙扎的魚身頓時一僵,只余下尾巴還在微微抽搐。李同看得心驚肉跳。
李同說,做魚終歸還是做人好啊。
賣魚的說,人吃魚,人也被人吃。女的說,是的,有的人就要被人吃了。
你有完沒完。他套起袖套,兩手一攤,刀呢?女的把刀丟給他。
賣魚的毫不遲疑,抄起刀背在魚頭上又補了一擊,魚便徹底靜默了。接著他換過刀刃,利落地從魚尾向魚頭刮去,魚鱗如同銀屑般紛然脫落,簌簌有聲。隨后刀鋒在魚腹處輕輕一劃,魚肚被剖開,露出里面鮮紅溫熱的內(nèi)臟。他熟練地剔下暗紅的鰓,又用刀尖在魚腹內(nèi)壁小心刮去一層薄薄的黑膜,最后揪住魚腹里那團暗紅的內(nèi)臟,連同魚泡一起扯出、甩掉,扔進垃圾桶。一地的污血,血腥氣迎面撲來,李同抽了抽鼻子。李同想到了上午那個出租車司機,大聲說道,師傅,你殺魚技術(shù)真好。殺得好。
殺得真好。
李同拍個照片,給張茜發(fā)個短信,我找到了一個買胖頭魚的地方,我想你和兒子會喜歡的。
張茜說,回來我給你個獎勵。為我們慶祝下,把你晉升的喜事差點忘了。李同,你有幾個月沒碰我了。賣魚的女主人對他擠了擠眼睛。男的用肩膀撞了撞她。她翻了翻眼睛,對男的說,死開。
8 月末的時候,來了個臺風,名為竹節(jié)草,風力并不是很大,但它彎彎繞繞,像鯨嶼市的特產(chǎn)竹節(jié)蝦一樣,東跳一下西跳一下,在地圖上硬是畫了一個不規(guī)劃的幾何圖形,然后折入上海。李同立在單位窗前動彈不了,密集的雨點把窗戶撞成防爆玻璃狀,周遭的一切昏暗無比。隔一陣,風打著旋子,尖叫著撞擊著窗戶。李同看到對面一幢房子的幕墻嘩啦一聲巨響,騰地躥起白霧。臺風帶來充沛的雨水,從中午開始一直下。天穹仿佛缺了角,把天與地貫通起來,沒有方向感,像一只搖籃東撞一下西撞一下。李同立在單位七樓的窗前,打開了燈,行政樓一排排燈火通明的窗戶升至半空,七彎八繞的通道,讓大家產(chǎn)生聯(lián)結(jié),現(xiàn)在卻如同隔著一片海域,無法抵達,陡然生出一種不真實之感。
對過去就是大海了,與暗沉的天空連在一處。有一年,一次臺風過境后,他的老家岸邊的灘涂上擱淺一條巨大的抹香鯨。那時,他還是個小孩子,只知道海那邊還是海,山那邊還是山。村里人對這條巨大的抹香鯨束手無策,既興奮又惶恐,要殺它,又不敢第一個出手。他對爺爺說,我想把它做成一間房子,可以在海上游的房子。所有人都笑了。后來,在李同的夢里,他多次鉆進這條抹香鯨的肚皮,兩只眼睛是窗戶,肚皮是房子,肺是氧氣,胸腔里裝滿了食物。李同住在了抹香鯨里,游進了東海。他覺得做一條魚挺好的。
等雨量小一點的時候他看到窗戶上的雨滴慢慢地爬下來,撐開一道清晰的痕跡。周圍建筑又恢復(fù)了原樣。刷手機時刷到各大公眾號發(fā)布了晚上七點左右海嘯的信息。或許是臺風見得多了,李同對海嘯并沒有什么過激反應(yīng),像是在看一件平淡的事情。上一次海嘯還是上一世紀的30 年代,查了資料,縣志里有如下寥寥幾行文字:“8 月,海嘯,潮至明心寺下,盈海水三四尺,持續(xù)兩三天。房屋倒塌,農(nóng)作物被淹,鹽板鹵桶所剩無幾。”原來明心寺曾被海嘯淹沒過。他想發(fā)個微信給她。她的微信朋友圈設(shè)置為不可見,頭像背影也不見了,只留下一片茫茫的大海。茫茫的大海里一只船正穿越而過。
下午五點半的時候,李同接到母親的電話,母親言語充滿了焦慮與不安,李同,李同,你知道海嘯要來了嗎?李同說好像是有預(yù)警消息。
不是好像在說,真的要來了。早些年,你爺爺講過,海水瘋了似的往屋里鉆。狂風覆沒漁船500 余艘,死傷漁民千余人。隔著手機,李同都能感覺出母親的心急如焚。母親讓李同把貴重物品整好,帶上程程逃到山上去藏著。告訴張茜快點做好準備,等真來了,你逃也逃不及。母親吃過臺風的苦,她知道海嘯比臺風更為厲害。母親說,海嘯像一張巨大的網(wǎng),你根本逃不出。李同說,既然逃不出那還逃什么。母親說,海嘯它怕山啊,山越高,它就到達不了。我們這里河塘里的魚都游到街上。你父親抓了好幾條。程程學校旁邊的護城河都淹了。母親有點語無倫次,甚至氣急敗壞了,讓李同要做好準備,越快越好。李同問母親那你們怎么辦。我們能怎么辦啊,反正這把年紀了,山上遲早是我們的家。母親鄭重地說,保護好程程。手機里傳來母親對父親的抱怨,那么多魚你拿來干什么,吃也吃不完。父親說,吃不完就腌著,難道讓它游回河里去。他們兩個爭了起來,母親的聲音尖厲地傳來,你腦子是不是壞了。李同想說,如果是胖頭魚,剁椒魚頭很好吃的。手機里嗞啦啦聲響,信號有點弱。李同掛了手機,李同想著母親所說貴重物品,竟然想不出有什么是貴重物品,一個兒子,一個手機,一個充電寶,潦草的一生。整整一個下午,李同一直在看雨,一直在看海嘯的消息。等到晚上,再打開手機,消息跳進來,解除鯨嶼市、寧市沿岸的海嘯黃色警報。原來只是虛驚一場。李同很平靜,沒有一種劫后余生的感覺,相反,他有些失落,他渴望觀摩一場轟轟烈烈撕裂的風景。
夜幕如期來臨,清涼宜人。臺風一過,風被收走,浪依然翻滾著,島城恢復(fù)如初,周圍很靜,大家好像還沉浸在一個覺頭很長的夢里,只是雨還一直下著,細細密密,像是這密不透風的生活。透過玻璃窗望下去,李同看見幾個女孩子打著傘,向海邊的海塘平臺走去。遠方停著幾艘逃臺的船只,在橋墩周圍拖出細小的尾跡。天空布滿船只射燈黃澄澄的光線,海面有幾處白熾耀眼,如魚鱗般破碎在水洼里。
李同莫名其妙地連續(xù)打了幾個噴嚏,皮膚起了一陣漣漪。或許明天會是一個有月亮的晚上,他會去海邊散步,耳旁都是風,月亮走他也走。她跑過了護城河,她在護城河邊,咯咯笑,他想說出來,但不好意思說。低著頭,哼哧哼哧地往前跑……不知什么時候起,李同開始喜歡自己身上輕快而又孤獨的東西。夢太短暫了,很多都記不住。
李同想抽支煙,煙盒里沒有煙了,他把煙盒捏癟在手里,團著,打開窗戶扔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