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萊希特詩選

貝托爾特· 布萊希特（Bertolt Brecht， 1898—1956），20 世紀德國著名的劇作家、詩人，生于巴伐利亞州的奧格斯堡，早年在慕尼黑攻讀醫學和自然科學，但后來轉向文學創作。一戰結束后，他移居柏林，在現代戲劇舞臺上嶄露頭角，漸漸聲名鵲起。1927 年，他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家庭格言》，雖然有虛無主義色彩，但也獲得了一項文學獎。1933 年希特勒上臺后，他預感到了危險，被迫輾轉流亡奧地利、瑞士、丹麥、芬蘭、瑞典、英國和俄羅斯等國。二戰爆發后，他更是遠離了歐洲，流亡美國，在好萊塢待過一段時間，寫過一些電影劇本。1948 年，他回到歐洲，兩年后在東柏林組建了自己的“柏林劇團”，此后以戲劇創作為主。1950 年，他加入奧地利籍，1955 年獲得“斯大林和平獎”。他的早期劇作具有較強的表現主義色彩，然而后來他卻轉向馬克思主義，其劇本主要有《三分錢歌劇》《伽利略傳》《四川一好人》《大膽媽媽和她的孩子們》等，而他的詩集有《歌曲集》（1934 年）、《斯文堡詩集》（1939 年）、《詩百首》（1955 年）等，此外他還創作過幾部長篇小說。

布萊希特不僅是二十世紀德語文學大師，更是二十世紀上半葉歐洲歷史尤其是德國歷史的見證人。一般讀者比較熟悉他的戲劇作品，但其實他的詩跟戲劇一樣，均具有特質，不愧為經典：一方面充滿對納粹的專制暴政的控訴和反抗，另一方面則反映了二戰后東西方冷戰初期東歐作家的壓抑心情，其語言簡練、精確、直率，具有鮮明而獨特的個性。同時，他在詩藝上的追求和創新，為二十世紀德語詩歌開辟了新的領域，產生了廣泛的影響。

座右銘

如果風升起

我就可以支起一張帆

如果沒有帆

我就用畫布和棍棒做一張。

換車輪

我坐在路邊

司機換車輪。

我不喜歡我來的地方。

我不喜歡我去的地方。

我為什么要急迫地

看他換車輪？

花園

湖畔，在深深的樅樹和銀白楊之中

墻壁和樹籬掩映著一個花園，

如此明智地種植著一塊塊每月開放的花

因此從三月一直到十月，那里都繁花似錦。

在早晨，我不太頻繁地坐在這里

希望我也總是可以

在或好或壞的各種天氣中

展現出一種或另一種令人愉快的樣子。

依然忙個不停

盤子被如此猛烈地砸下去

湯汁四溢。

那個命令

以尖厲的聲調回響：現在吃吧！

普魯士的鷹

把食物猛然塞進

幼雛的食管。

煙霧

湖畔樹木間的小屋。

煙霧從屋頂升起。

沒有煙

房子、樹木和湖泊

就會多么沉悶。

鐵

昨夜在夢中

我看見一場猛烈的風暴。

它抓攫腳手架

它扯下建筑者

用鐵做成的梯子。

但那全是塌陷

和支撐的木頭。

樅樹

早早的時辰

樅樹就呈現出銅色。

那就是

半個世紀之前

我用年輕的眼睛

看見它們的方式。

聲音

稍后在秋天

銀白楊窩藏一群群白嘴鴉

但整整一個夏天，這一地區

無鳥的時候，我就

只聽見人類起源的聲音。

我并無異議。

夏天的天空

一架轟炸機在湖泊上空高飛。

兒童、女人、一個老人

從劃艇中仰望。從遠處看上去，他們

好像是年輕的歐椋鳥，大張著

嘴喙覓食。

泥刀

夢中，我站在建筑工地上。我是

砌磚工人。我的手里

握著一把泥刀。但當我彎腰

去鏟灰泥，一顆子彈呼嘯而來

從我的泥刀上

撕走一半的鐵。

讀一位已故的希臘詩人

他們的陷落已成定局——

悲嘆已經在壁壘上開始——

特洛伊人調整那三重木門上的

小木塊，小木塊。

那些木塊開始鼓起勇氣，感到希望。

然后，特洛伊人也如此。

李樹

后院中有一棵細小的李樹，

它顯出一棵樹可以如此之小。

然而它在那里，四周圍著欄桿

因此沒人把它踐踏到地面。

這可憐的東西不再生長。

是呵，它想長得更大，它渴望

那做不到的事情——

它吸收的陽光太少。

這棵李樹從來不會結果

因此這讓人難以相信。

這依然是一棵通過葉片

講述自己的李樹。

拐杖

七年來我都無法走出一步。

當我去看那位偉大的醫生

他查問：為什么要用拐杖？

我告訴他：我跛了。

他回答：那并不讓人吃驚。

請你再嘗試一次。

如果你跛了，就是由于這些奇妙的裝置。

那就倒下去！爬過地板！

他拿掉我那可愛的拐杖

露出惡魔般的鬼臉大笑

還把雙拐橫跨在我的背上折斷

扔進壁爐。

喔，現在我被治愈：我能走路了。

治愈我的不過是笑聲。

盡管有時我看見手杖之后

好幾個小時都笨拙地行走。

學習者

起初我在沙上，然后在巖石上建筑。

當巖石塌陷下去

我就不再在任何東西上建筑。

然后，順其自然，我常常

在沙上和巖石上重新建筑，但

我吸取了教訓。

我鄭重托付那封信的人

將其扔掉。但我并沒注意的人

卻將其帶回來給我。

我由此吸取了教訓。

我下達的命令未得到執行。

當我到達時，我看見

事情錯了。正確的事

完成了。

我從中吸取了教訓。

傷疤令人疼痛

現在寒冷。

但我常常說：唯有墳墓

才不會再教給我什么。

一個讀書的工人提問

是誰建造了那有七道城門的底比斯①？

所有的書里都說是國王。

國王把大塊巖石從采石場里拖拽起來？

還有一次次被拆毀的巴比倫，

是誰那么多次把它重建起來？建筑者

居住在金光閃閃的利馬②的什么房子里？

當黃昏降臨到那完成了的中國長城上，

石匠們去了哪里？偉大的羅馬

布滿了凱旋門，是誰把它們豎起？愷撒們

戰勝的是誰？著名的拜占庭除了宮殿

則一無所有，人們住在哪里？亞特蘭蒂斯③

本身，

在那個傳奇之夜，海洋吞沒了它，

淹死者正在大聲叫喊自己的奴隸。

年輕的亞歷山大大帝征服了印度。

他孤獨嗎？

愷撒擊敗高盧④。

他身邊連一個廚師也沒有？

西班牙的菲利普國王⑤，在他的無敵艦隊

傾覆之際哭泣。只有他在哭泣嗎？

腓特烈二世⑥贏得了七年戰爭。是誰

跟他一起贏得了那場戰爭？

每一頁書都是一場勝利。

是誰為獲勝者準備了盛宴？

每隔十年就有一個偉人。

是誰做出了犧牲？

那么多陳述。

那么多提問。

臨終的詩人對年輕人致辭

你們這些未來時代的年輕人

有待建造的城市上空

新生黎明的年輕人，還有

尚未出生的你們，聽聽

我的嗓音吧，一個并不光榮地

死去的人的嗓音。

然而

就像未曾照料自己土地的農夫

就像未曾蓋上屋椽就逃走的

懶惰的木匠。

我就這樣

浪費我的時間，揮霍我的日子，現在

我必須請求你們

說出那未曾說出的一切

完成那未曾完成的一切，請

迅速忘掉我，因此

我這個壞榜樣才不會把你們引入歧途。

啊，我為什么

跟那些什么也沒生產的人坐在桌前

分享他們并沒準備的餐食？

啊，我為什么要把

我的最佳格言跟他們空虛的嘮叨

混在一起？而在外面

未受教育的人走來走去

渴望獲得指導。

啊，為什么

我的歌沒有從城市被滋養，

從他們造船的地方升起，為什么

我的歌沒有像留在天上的煙霧

從快速移動的

火車頭上升起？

因為，對于創造和有用的人

我的談話

就像嘴里的灰燼和喝醉時發出的咕噥。

你們這些未來時代的

一代代人，我無法給你們提供一句話，

也無法予以指點，用我

不確切的指頭指示，因為任何人

怎能指出他自己

都沒走過的路呢？

因此，就這樣浪費了生命的我

所能做的一切，就是告訴你們

不要服從我們腐朽的嘴里

發出的任何指令，不要

接受那些失敗得

如此之慘的人的忠告，而要

自己決定什么對你們有益

什么會幫助你們

去耕種我們荒廢了的土地，

把我們毒害了的城市

建造成人們

生活的地方。

德國

讓別人說他們的恥辱，

我說我自己的。

哦，德國，蒼白的母親！

當你位列民族之林

你就多么骯臟。

你在聲名狼藉者之中

炫耀自己。

你最可憐的兒子

被擊倒。

當他極度饑餓

你的其他兒子

就對他舉起了手。

這是臭名昭著的事情。

他們這樣對

自己的兄弟舉起手，

在你面前到處自傲地行進

當面嘲笑你。

這是已知的事情。

你的房子里

謊言大聲咆哮。

但真理

卻必須保持沉默。

是那樣嗎？

為什么壓迫者到處贊美你，

而被壓迫者卻譴責你？

被剝削者

把手指指向你，而

剝削者卻贊美那在

你的房子里發明的體系！

同時，大家都看見你

遮住你的裙邊，那上面沾滿

你最好的兒子的

血跡。

當人們聽見你的房子里傳來高談闊論，他

們就會嘲笑。

但無論誰看見你，就仿佛看見兇手臨近

都緊握著刀子。

哦，德國，蒼白的母親！

你的兒子們怎樣裝扮你，

你位列民族之林

一個笑柄或威脅！

焚書

當政權下令要公開焚毀

內容有害的書，當公牛

被迫把一車車書籍拉到

火堆，一個被驅逐的

作家，最好的作家之一，瀏覽

焚書名單，震驚地發現

自己的書被忽略了。他展開憤怒的翅膀

疾奔到書桌，給那些當權者寫信

他奮筆疾書：焚燒我吧！焚燒我吧！我的書

不都總是報道真相嗎？在這里，你們

像說謊者對待我！我命令你們：

焚燒我吧！

當強大的匪徒來臨

當強大的匪徒來臨

我就把門敞開

我聽見他們呼喊我的名字

就走到外面。

當我去拿鑰匙

尚未陳述什么要求

因此也就不曾犯下什么罪行

僅僅是發現。

倒霉時代的情歌

我們彼此間沒有親密的情感

然而我們像其他夫妻那樣做愛。

夜里，當我們躺在彼此的懷里

你比月亮還要陌生。

如果今天我在市場上遇見你

我們倆都買魚，那可能激發爭斗：

夜里，當我們躺在彼此的懷里

我們彼此間沒有親密的情感。

謹慎的結果

我聽說你想

讓你的車在你以前曾經

拐過彎的同一處拐彎。那里的地面

牢固。

別那么做。記住

因為你讓你的車拐過了彎

地面上就留下了車轍，現在

你的車會卡在那里動彈不得。

詩歌倒霉的時候

是的，我知道：只有幸福的人

才被喜愛。他的嗓音

聽起來美妙。他的面龐英俊。

庭院中那棵殘廢的樹

顯示了土壤貧瘠，然而

路人辱罵它殘廢

也說得沒錯。

聲音之上，綠色小船和翩翩起舞的帆

無形地行駛。關于這一切

我只看見漁夫撕破的漁網。

我為什么只記錄

一個鄉村婦女才四十歲就傴僂而行？

少女的乳房

一如既往地溫暖。

對我來說，我的詩里出現韻腳

好像幾乎是冒失行為。

我的體內

愉快與開花的蘋果樹爭論

恐懼與房屋油漆工的言語爭論。

但只有第二種

才會把我趕向書桌。

座右銘

我的朋友，當你端坐在船頭

注意到船的另一端漏水下沉

最好不要把目光移開

因為你不在死神的視野之外。

1940 年

1

春天來了。和煦的風

讓懸崖擺脫冬季的堅冰。

北方的民族顫抖著等待

房屋油漆工的作戰艦隊。

2

從圖書館里面

屠夫們出現。

讓他們的孩子靠得更近

母親們佇立，在天上

謙卑地搜尋學者的發明。

3

設計師俯首弓背

坐在繪圖室里面：

一個錯數字，就不會摧毀

敵人的城市。

4

霧籠罩

道路

白楊

農場和

大炮。

5

現在我生活在

利丁厄①的小島上。

但在最近的一天夜里

我做了沉重的夢，夢見自己在一座城市

發現它的街道路標

寫著德語：我醒來

大汗淋漓，看見窗前的樅樹

黝黑得就像夜晚，欣慰地意識到：

我在一片異國的土地上。

6

我年幼的兒子問我：我應該學數學嗎？

為什么，我想說，無論怎樣，你都將注意到

兩片面包多于一片。

我年幼的兒子問我：我應該學法語嗎？

為什么，我想說，這個國家正在崩潰。

如果你把手揉過腹部，而且呻吟

人們就會明白你還好。

我年幼的兒子問我：我應該學歷史嗎？

為什么，我想說，學會把你的頭

鉆進泥土，也許你就會安然度過。

我告訴他，是的，學數學，

學法語，學歷史！

7

在粉刷過的墻壁前面

矗立著那個裝著手稿的黑色軍用箱子。

它的上面，放著那些在銅煙缸里的冒煙之物。

那幅描繪著懷疑論者的中國卷軸

懸掛在它的上面。面具也在那里。那臺裝著

六只電子管的小收音機就佇立在床架旁邊。

一個個早晨

我都把它打開，聽見

我的敵人的勝利公報。

8

我逃離了我的同胞

現在到達了芬蘭。我昨天

還不認識的朋友，在干凈的房間里

支起了一些床鋪。收音機上

我聽見大地的糟粕的勝利公報。我好奇地

查看這片大陸的地圖。在高高的拉普蘭②

朝向北冰洋的地方

我仍能看見一道小小的門。

流亡的風景

但即便是我也在最后一艘船上，

看見索具中黎明的歡樂

和從日本海出現的海豚

淺灰色的軀體。

逃亡者歡樂地看見

鍍金裝飾的小馬車

和命定的馬尼拉小巷中

主婦的粉紅色衣袖。

高聳的鉆塔和洛杉磯干渴的花園

還有加利福尼亞薄暮的峽谷和水果市場

并沒讓厄運的使者

無動于衷。

沼澤

我看見很多朋友，其中有我最愛的朋友

無助地陷入我每天路過的

那片沼澤。

淹溺并沒在一個早晨

就結束，它常常會持續

幾周，這就使得它更可怕。

想起我們一起在沼澤周邊

漫長交談，那已經

奪走了那么多人。

我無助地看著他們，后仰著

身上布滿拖曳著

閃爍、移動的

黏液的水蛭：

那張沉沒的臉上

恐怖

極樂的笑容。

好萊塢

每一天，為了生計

我都要前往售賣謊言的市場

我滿懷希望

在賣主中間占有一席之地。

關于澆灌花園

哦，澆灌花園，把綠意置入善良的心里！

噴灑干渴的樹木！澆透澆夠

決不要忘記灌木叢，甚至也不要

忘記那沒有漿果的灌木，那疲竭的

吝嗇的結果植物。不要忽略

花朵之間的野草，它也知道

干渴。你也不該僅僅傾灌

清新的草皮和焦干的草皮：

你必須讓裸地再度清新。

如今黑暗的時代

如今黑暗的時代

在其他鎮子繼續

然而腳步依然輕盈

不會皺起眉頭。

殘酷的人性，就像在冰里

待久了的魚類，漠不關心

然而心卻依然迅速回應

一絲笑容融化面龐。

加利福尼亞的秋天

1

我的花園中

只有常青植物。如果我想看到秋天

我就會驅車前往山中朋友的房子。在那里

我能佇立五分鐘，看見一棵

脫光了葉簇的樹和脫光了樹干的葉簇。

2

我看見風沿路驅趕

一大片秋葉，我就想：要估計

那片樹葉未來的線路很棘手。

惡的面具

我的墻上掛著一件日本雕刻

一個涂飾著金漆的惡魔面具。

我滿懷同情地觀察

那額頭上腫脹的筋脈，表明

那就是惡之血緣的東西。

新時代

新時代并不是驟然開始的。

我的祖父早已生活在新時代

而我的孫子可能仍將生活在舊時代。

用舊叉子吃新肉。

那不是最初的汽車

也不是坦克

那不是我們屋頂上空的飛機

也不是轟炸機。

新傳送器傳來舊蠢話。

智慧口口相傳。

捕魚索具

在我屋里粉刷的墻上

掛著一根用線捆住的短竹竿

為了從水中絆住漁網

那上面設計了一只鐵鉤。這根竿

來自市區的一家二手商店。我的兒子

為我的生日而把它購買下來。它很破舊。

這鉤子在鹽水中生銹，蝕透了捆綁的線。

這些使用和工作過的痕跡

給這根竿增添了偉大的尊嚴。我

喜歡認為這捕魚索具

是那些日本漁夫留下來的

如今他們作為深受懷疑的異族，從西海岸

被趕進了集中營①，還認為它為了

讓我記住那么多未解答

而又并非不可解答的人性的提問

而落入我的手中。

還鄉

我的故鄉之城，然而我將怎樣找到它？

我跟著一群群轟炸機

回家。

喔，它在哪里？在巨大的

煙霧的山巒矗立之處。

那件在火焰中的東西

就是它。

我的故鄉之城，它將怎樣接受我？

轟炸機飛在我前面。致命的集群

對你宣告我的還鄉。一處處熊熊大火

在你的兒子之前發生。

我，幸存者

我當然知道：我比那么多的友人

活得更久完全是運氣。但在昨夜的夢里

我聽到友人們說到我“最合適的幸存”

我就憎恨自己。

朋友

戰爭分開了

劇作家的我和舞臺設計者的朋友。

我們工作過的城市蕩然無存。

當我走過那依然存在的城市

我有時就會說：那一片洗滌的藍色衣物

我的朋友會把它布置得更好。

早晨和夜里閱讀

我的愛人

告訴我

他需要我。

那就是

我好好照顧自己

留心我所去之處

和害怕任何一滴雨水

都可能殺死我的原因。

我想隨我所愛的人而去

我想隨我所愛的人而去。

我不想預測代價。

我不想考慮這是否美好。

我不想知道他是否愛我。

我想隨我所愛的人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