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J2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7-0126-03
一、董其昌行草書作品的時間特征
董其昌于書壇活躍的年代,正值明朝后期,彼時吳門書派呈衰微之勢,董其昌憑借著深厚的文人修養及名動海內的書名,逐漸開始營構自己的書法流派,云間書派應運而生。與吳門書派中佼佼者眾多的情形不同,云間書派雖追隨者眾多,卻鮮有可與董玄宰比肩者。
(一)晚明書壇的大環境
“晚明是一個文化發達、經濟發展,政治上已經開始有所松動的時代。[1”這一時期社會的滌蕩引發了思想上的覺醒,許多隸屬于文人階層的有識之士開始嘗試打破傳統禮法的藩籬,舊體制中漸漸萌發出新思想。思想的交融、商業經濟的繁茂以及新興市民階層的崛起,使得啟蒙的思潮自人的自然需求和情性出發,提倡人的主體意識與價值,人文主義的精神在社會生活和文學藝術中逐漸顯現,并最終引領了晚明時期的社會風尚。
這樣充滿個性解放氣息的社會風尚在當時的書壇激起了前無古人的波瀾,撼動了千百年來以“中和”為美的審美觀所占據著的主導地位,書壇涌現出徐渭、張瑞圖、黃道周、倪元璐、董其昌等杰出書家,他們不斷打破陳規而自出新意,呈現在世人眼前的作品是當時時局激烈變革、人的個性覺醒以及審美傾向多元化的真實寫照,彰顯著晚明崇尚主體意識的時代氣息。其中,董其昌以其蕭散古淡、靈秀率意的書風在晚明書壇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
(二)董其昌的書法藝術生平
董其昌之父董漢儒作為一名鄉塾教師,給予了少時的董其昌一定的教養和文化熏陶,且董氏自身勤勉,立志走上科舉取士的道路,其與書法之間的緣分,便起于科舉。董其昌十七歲時曾參加松江府會考,其文思橫溢卻奈何字跡拙劣,只得屈居第二,這件事成為董其昌研習書藝的動力,自此便開始著意留心翰墨,并終于在書壇闖出了一片天地。
董其昌于書藝之路上的成功,也得益于其曾求教于諸多頗有名望的學者大儒。董氏曾在與其同處松江地區的學者莫如忠的私塾讀書,并向莫氏請教書法,從莫氏處探得了學書應上追魏晉古法這一要旨。此外,董其昌與當時的許多藏家亦有交游,項元汴、韓世能等藏家盡出家藏古跡名帖供董其昌臨習鉆研,故董氏得以縱覽前代諸多名家風貌。
而董其昌具體的學書道路,可從其書畫理論著作《畫禪室隨筆》中窺得一二:“余十七歲時學書,初學顏魯公《多寶塔》,稍去而之鐘、王,得其皮耳。更二十年,學宋人,乃得其解處。[2”董其昌一生都在反復摹寫和研習古代經典書法作品,但他的追求從不止于簡單的摹古,而是通過大量的學習,得古人之神韻,鑄自身之風貌。董其昌用自身實踐參悟古人書法,以禪宗思想指導個人風格,最終以其空靈簡凈的個人風格于晚明書壇獨樹一幟。
(三)《酒德頌》的文化內涵
《酒德頌》一文的內容出自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
之一劉伶之手,這位嗜酒如命的魏晉名士以此文章訴說著自己的精神世界。
魏晉時期,文人的胸懷抱負大多無處紓解,于是許多魏晉名士都與酒結下了不解緣分。《酒德頌》一文刻畫了一位“唯酒是務,焉知其余”的“大人先生”的形象,而這無疑是對劉伶個人本心的最真實寫照。這位“大人先生”面對世俗禮教,絲毫不以為意,那些來自所謂社會上層人士的批判與謾罵,全然視若無睹。《酒德頌》一文字里行間體現著魏晉時期文人超脫的精神境界和崇尚自然與人性的氣象與格局,這似乎也與晚明時期士人所追求的理想世界有著些許暗合之處。晚明書家董其昌以生秀動人的筆墨書寫魏晉名士劉伶之文章,仿佛是這兩個時代間一場跨越千載的對話,是兩股覺醒思潮的匯流,其豐富的歷史內涵無疑賦予了董其昌這件書法作品獨一無二的深遠價值。
(四)《酒德頌》的書寫節奏
“書法藝術作品的成功得益于多方面的因素,而創作心理的優劣是影響作品成功與否的重要條件。[3]”《酒德頌》這樣酣暢痛快的文辭,想必董其昌在用書法語言進行表達時,心情亦定是十分舒暢的,書寫時必不會拖沓扭捏,運筆的速度自然也相對迅捷。
董氏作書,總是將作品看作對自己本心的自然流露,正如其在《畫禪室隨筆》中所論:“雖無日不執筆,皆縱橫斷續,無論次語耳。偶以冊置案頭,遂時為作各體,且多錄古人雅致語。覺向來肆意,殊非用敬之道,然余不好書名,故書中稍有淡意,此亦自知之。[2]”《酒德頌》便是在其這般淡泊空靈的心境下,完全沉浸在對于書法藝術的享受中,整體以較快的速度寫就。這樣的書寫速度不僅符合行草書的原始特性,也體現了書家對書藝的陶醉。
縱覽董其昌《酒德頌》全作,在整體快速書寫的基礎上,也蘊含著豐富且巧妙的節奏流動。這件作品并非一直是由筆鋒在紙面上高速流轉所得,而是在字里行間無處不體現著生動的急徐變化。作品開端之處“酒德頌”三字(見圖1)為整件作品奠定了全方面的基調。點畫間筆鋒的運行軌跡清晰可見,側面說明了此三字的書寫,在時間性上是相對緩慢而沉穩的。董氏以近乎行楷的扎實筆意完成了書寫,而單字微呈向右上傾斜的體勢,又使得其全然不顯呆板,而是靈動有力,體現了董其昌這幅作品含蓄工穩而又富有生動氣韻的一面。
自作品正文的第二列始,已經出現了明顯的草書字法,既體現了董其昌行草書字法上的豐富性,又通過牽絲連帶形成一個小型的字組,與近旁相對沉靜的字形構成對比之勢,調節了行列之間的節奏韻律,增添了章法上的跌宕感。
至文章的中后段,也就是劉伶所描繪的“大人先生”沉醉于自己的理想世界,不為世俗所累的狀態時,董其昌的行筆速度仿佛也受其文義感染,變得更加縱逸暢快,草法的運用已多于行書字法,給人以豁達順暢的視覺感受。
有大人先生以 酒德頌
董其昌的《酒德頌》很好地展現了書寫速度對書作效果的影響,在其伴隨著心境而不斷變幻的書寫節奏下,整件作品宛如一首正在演奏的悠揚樂曲,雖歷經千載時光的洗禮,卻仍舊神采奕奕,動人心弦。
二、董其昌行草書的空間特征
董其昌此作為絹本,縱24.5厘米,橫245.7厘米,全文共百余字,雖不能稱為鴻篇巨制,卻也實為一幅十分精美的長卷。董氏流暢的運筆和精妙的節奏感使得這幅作品在空間感上也給世人帶來了異常豐富的審美感受。
(一)布局與章法
“古人論書,以章法為一大事。[2”這是董其昌自己之于書法章法的重要性闡發。董其昌行草書代表作品眾多,不僅是《酒德頌》一作,在董玄宰的許多行草作品,如《連環歌》《紫茄詩》等中都可窺見其章法布局的獨特性。
周星蓮曾于《臨池管見》中論及:“古人書,行間茂密,體勢寬博,唐之顏,宋之米,其精力彌滿,令人洞心駭目,自思翁出而章法一變,密處皆疏,寬處皆緊,天然秀削,有振衣千仞,潔身自好光景。[2”這段文字描述了董其昌書法章法處理的獨到之處。董氏雖潛心研習古人書法,卻并未繼承大多數名手古帖的茂密章法,而是以清曠淡遠取勝,將自己心中空明清澈的審美觀以及對淡雅蕭散的追求躍然紙上。
此外,除卻作品整體章法的空靈寬疏,董其昌于細節處的章法也有獨到的體會與巧思。《酒德頌》寫至中段,在文義描繪所謂上層人士—“貴介公子”和“縉紳處士”的種種教條行徑和他們激憤的情緒時,董其昌手中的筆墨也繪聲繪色地將其用書法語言表達了出來:這段文字每一列字數不等,并以長短綜錯的線條分割出塊面,在統一的風格和相似的行距中穿插著巧妙的字組間的避讓,這些字組并不都以明顯的牽絲連帶的方式呈現,而是以相對輕松的筆墨,自然地進行連貫和停頓,使得這一部分體現出簡靜自如的氣質。
董其昌行草書疏而不散的章法帶給了觀者蕭散清朗的審美感受,董氏的章法雖看似充滿巧思,但從其流暢連貫的筆法來看,這樣的章法絕非逐行逐字刻意安排而成,而是董其昌通過快速書寫所帶來的偶然性以及自身的不斷感受和領悟逐漸把握而形成的。
(二)結字與疏密
董其昌在書藝道路上曾深受宋人影響,尤其鐘情于米芾的書法,他深刻認同米芾學后方能變成學書途徑,也因此曾于米書上下過一番功夫。最能體現董氏于米芾書法研習造詣之處的是董其昌書法的結字。
《酒德頌》全篇自標題起,字的結體姿態大多呈現向右上傾斜的趨勢,但這樣的傾斜并不是使字失去重心而偏斜,而是在字形森然的基礎上稍加欹側,以奇為正,因勢成形,使其顯得天真靈秀。而相較于米芾書法的恣意爛漫,董其昌的結字傾斜程度較米芾稍小,因此董氏的行草書也多了一份平正簡靜之感,符合董氏“似奇反正”的結字觀念。
同時,董其昌認為“作書所最忌者位置等勻,需有收有放有精神相挽處”[2]。《酒德頌》中“鋒起先生于是方捧罌承”寥寥數字(見圖2),全面展示了董其昌對于結字和疏密的理解和處理能力。兩列文字大致分為四個字組,“鋒起”二字為第一個字組,與下方的“先生于”三字相距稍遠,而“先生于”三字中,“先”字作為發端,以較重的筆觸寫成,且最后一筆稍稍送出,緊接著的“生”字驟然收緊結構形成縱勢,為下方的“于”字做了很好的鋪墊,“于”字呈開張之勢,雖然此字在這兩列文字中筆畫最少,但無論是線條的長度還是字內的空間,都使得其成為這兩列文字中最為精彩的一隅。第二列的“是方”二字結構和大小都顯得十分含蓄,然字內的空間仍保留得十分充盈,創造出了上緊下松的字內結構,使之顯得字形雖小卻并不局促;下方的“捧罌承”三字雖看似字字獨立,卻也以其相似的字形大小和線條厚重感在此處形成塊面,向右上傾斜的結構和筆勢使得三字不顯呆板,而是頗具動態的美感。
董其昌對結字收放和字內結構的靈活轉換和運用,使得其書作充滿了靈動之美,全無矯揉造作之嫌,有著意勝于法,天真自然的意趣。
(三)筆法與墨法
董其昌大量臨習的名家法書多數為墨跡,故而董氏很好地掌握了帖學書法中至關重要的筆法與墨法。細觀董其昌的行草書作,幾乎每個字的起收筆處都使得筆鋒聚起,無一處作含混不清之態。
除了起收筆處自如的收放,另一大特征是其方圓兼施的用筆,以圓轉為主的線條使得轉折處生動自然;而其中夾雜著的方筆之法,為線條增添了質感與骨力。牽絲連帶處這些帶有弧度的細勁線條,為董氏行草上下字間的銜接及氣息的貫通起到了起承轉合的作用。董其昌所作牽絲,絕不是沒有波瀾的僵硬線條,而是隨勢而動,如在《酒德頌》一作中,連續三字之間的兩段牽絲雖都呈現向左下方撇出的態勢,卻不僅存在著細微的粗細差異,弧度也不盡相同,前兩字之間的連帶迅捷而有力,似是為了末尾收緊的結構做準備;而后兩字之間的牽絲在方向上有著輕微的波動,暗示了接下來的結構將呈開張之勢,頗具動態的美感。這樣自然又不失理性的筆法使得董書整體充滿了豐富的可能性,而董其昌的行草藝術之所以能在晚明那樣名家薈萃的時代中脫穎而出,與其書作中獨特的淡雅意境也不無關系。董氏曾言:“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2”,足見其對墨法的重視。在墨色豐富的基礎上,更擅長使用淡墨,使得作品充滿淡雅秀潤的意趣,這也符合董氏自身對平淡天真的藝術理念的追求。
董其昌的用墨除了“淡”之外,還講求“潤”,自言“用墨須使有潤,不可使其枯燥,尤忌稀肥,肥則大惡道矣。[2]”作品中大量使用秀潤的墨色,即便是連續書寫所導致的墨色漸枯,也不會有尖銳浮躁之感。同時,董其昌所使用的紙張質量也均屬上乘,淡墨搭配滑紙,使得董氏行草書作品似濃實淡,氣息簡靜而幽遠。
藥起美事
三、結束語
在晚明盛大而絢爛的文藝背景下,董其昌以其獨特的個性面目傲立于書壇,將平淡自然的天趣帶入習書者的視野。董其昌行草書的時空特征及書家自身豐富的書學思想,是我們當代習書者研習書藝的重要參考,同時啟迪著我們在書法研究的道路上要關注自然本心的同時,也需注重對前人的探索和自身學養的積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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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胡軼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