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美學視域下傳統武俠電影的審美表達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7357（2025）27-0108-03

近年來，隨著電影美學研究深入，武俠電影中的自然美學維度逐漸成為學界關注的重要議題。這一領域的興起，既反映出學界對本土電影理論建構的自覺，也體現對中國傳統文化當代價值的重新發現。從早期《火燒紅蓮寺》，到20世紀60一70年代《大醉俠》《俠女》《空山靈雨》奠定武俠電影基本范式，再到21世紀《臥虎藏龍》《英雄》《刺客聶隱娘》的國際化表達，武俠電影始終與中國傳統自然美學緊密相連，這種聯系不僅體現在自然景觀的視覺呈現，更反映在整體美學觀念與哲學內涵中。

一、澄懷觀道：武俠電影中的虛靜審美與自然意境

“澄觀一心而騰踔萬象”強調以內心澄澈觀照，收納宏大天地于胸懷。當我們以澄明之心觀照世界時，萬物自然不再是外在于我們的客體，而是心物交融，自然之美呈現出全新的生命維度，拓展我們的精神世界。

自然美學的發展歷程可以追溯到古代時期，古人主張尊重和遵循自然規律，追求人與自然的和諧，認為在虛空、寧靜、恬淡、無為的狀態下，心靈得以放松安息，實現與天地合一，這正是武俠電影以“靜”為核心的美學理念，即“虛靜審美”。虛靜審美是武俠電影武學境界的重要體現，主角武學造詣常需達到超脫世俗、清虛無為的境界，以靜制動、以柔克剛，注重內功心法，使心靈虛靜以洞察萬物1。在《臥虎藏龍》中，李慕白作為武當派宗師，武功已臻化境，他的打斗極少大開大合，與玉嬌龍在竹林中的對決，竹影搖曳，二人身姿輕盈，幾乎不依靠蠻力，而是借力打力，與天地合一、自然相融，感受到自然界的韻律和力量，與自然界的元素相互呼應，達到身心合一。在這種虛靜狀態下，武俠英雄能夠超越個人的喜怒哀樂，達到一種平靜、淡然的境界，在《刺客聶隱娘》中，聶隱娘自幼被道姑訓練為刺客，卻不依賴狂暴殺戮，多次在暗處靜靜觀察目標，最終因“不殺”而悟道，為武俠電影增添獨特魅力，也給觀眾帶來獨特的審美體驗。虛靜審美強調內在力量與節奏感，在武俠電影的武打場面中，高手之間的對決往往不是快節奏、眼花繚亂的打斗，而是節奏緩慢、步步為營的較量。電影《太極張三豐》中，影片最后張三豐與董天寶的對決戲，他以緩慢的太極招式化解對方的剛猛進攻，最終取勝。這場戲生動展現了“靜”勝“動”，“柔”克“剛”，武功不再依賴蠻力，而是順應自然，達到“無招勝有招”的境界。這種緩慢的節奏也讓觀眾能夠更好地觀察武者的動作和神態，感受到他們內心的變化和力量的凝聚。虛靜審美追求一種超越現實的意境美，在《東邪西毒》中，歐陽鋒與黃藥師在無盡的沙漠中進行決斗，風沙、孤獨的身影、蒼涼的配樂，讓這場戰斗充滿虛無的意境美，武功不僅是追求勝負的手段，更是超越現實對宿命的追問。這種意境美讓觀眾在欣賞武打場面的同時，也能夠感受到武者的內心世界和情感變化2]。

這些以清澄純凈、無物無欲的情懷，品味、體驗、感悟審美對象內部深層的情趣意蘊、生命精神、武俠精神、江湖氣概，正是“虛靜”精神在藝術創作中的獨特表現]

二、觀物取象：武俠電影的自然美學表現機制

傳統武俠電影通過自然景觀構建廣闊的空間美感，使觀眾在觀影時獲得一種身臨其境的體驗。這種空間美感不僅體現在畫面構圖上，還體現在鏡頭運動、光影處理和色彩搭配上。

傳統武俠電影中的空間建構做到了將中國山水美學與電影語言的創造性融合。電影中的自然景觀常常呈現出層次分明的布局，從遠處的山峰到近處的樹木，再到角色腳下的土地，每個層次都有其獨特的美，這種層次分明的布局不僅增強了畫面的深度感，也讓觀眾更加深入地體驗到了空間的廣闊與深邃，并巧用山水畫構圖，傳承古典畫意。《臥虎藏龍》竹林戲中，人物僅占畫面1/3，畫面中剩余的2/3是“虛”空間并非真空，竹影婆娑與霧氣的流動構成“無畫處皆成妙境”的視覺韻律。這種留白處理完美再現了南宋畫家馬遠“馬一角”的構圖精髓，空白非虛無，而是“無畫處皆成妙境”，不僅賦予了觀眾想象的空間，還創造了強烈的視覺張力，暗示了武者與自然的共生關系。《英雄》中無名與殘劍在九寨溝湖面的對決，采用橫向平移鏡頭，如同徐徐展開的山水長卷，這種卷軸式展開的構圖使觀眾獲得了“游目騁懷”的審美體驗。影片中導演結合水面倒影，巧妙地運用虛影層，使影片畫面在視覺上增加了縱深感，擴展了空間，暗合北宋畫家郭熙的“三遠法”中“深遠”的透視法則。《刺客聶隱娘》中，導演在拍攝構圖時大量使用門窗、簾幕作為前景框架，這種框景式取景延續宋代畫家周文矩的“重屏”構圖，又通過畫框中的畫框創造“景中有景”的哲學意蘊，形成多層次的空間遞歸結構。每個框架既是物理邊界還原了唐代建筑的真實感，又是主角心理的過渡帶暗示聶隱娘與世俗世界的距離感，暗合莊子哲學中的“得其環中，以應無窮”

傳統武俠電影中的鏡頭運動絕非簡單的物理位移。導演利用鏡頭媒介，以攝影機為筆以銀幕為宣紙，將中國藝術中的書法韻律、園林空間與禪宗意境轉化為獨特的運動語法，創造出了超越現實時空的審美體驗。這種運動維度的藝術轉化，既是對古典美學的現代詮釋，亦是對武俠精神的呈現。在電影《一代宗師》中，宮二與馬三在火車站對決這場戲采用了書法式運鏡，鏡頭如行草筆勢般流轉騰挪，武術招式轉化為空中書法，再加上攝像機升降格變速，整個畫面實現了“勢來不可止，勢去不可遏”的節奏美學。《俠女》堪稱武俠電影史上的里程碑之作，在竹林大戰戲中，導演采用了7分鐘的連續跟拍，游觀式調度運鏡，觀眾視線隨人物在竹林中穿梭轉折，徐楓白衣飄舞的軌跡，恰似山水畫中的“氣韻生動”。在沒有電腦特效的年代，這場戲憑借純熟的拍攝技藝和獨特的美學追求，做到了精妙絕倫。在《東邪西毒》沙漠場景中，導演插入了很多的靜止空鏡頭，運用非運動鏡頭使奔涌的動作洪流瞬間凝固，達成“瞬刻永恒”的禪悟效果。這種動靜辯證的禪意式凝滯運鏡將武俠片的暴力與柔情轉化為一場視覺冥想

傳統武俠電影中的光影處理本質上是一種“以光為墨，以影為韻”的東方美學實踐。導演將自然光進行詩性轉化，形成了精妙的光影表現機制。《俠女》竹林大戰戲中不僅運鏡一絕，光影處理做到了極致。竹葉間透下斑駁的自然光影，既營造了壓抑的氛圍，又賦予畫面獨特的層次，巧妙地將人物動作與竹林環境融為一體，使武者成為自然景觀的有機延伸。影片結尾慧圓大師的圓寂戲，為捕捉太陽正對演員背部的“佛光”效果，足足等待了7天，讓陽光化作神圣的光環，營造出佛法無邊的超脫氛圍。在《臥虎藏龍》蒼巖山取景片段中，陽光穿過山中的自然云霧，形成丁達爾效應，使得凌空飛架于懸崖之間的橋樓殿“仙氣縹緲”，頗有武俠意境。玉嬌龍站在橋邊的鏡頭采用逆光拍攝，人物作為暗色剪影，與背景的亮部形成強烈的反差，借此暗示人物“肉身雖在，心已超脫”的精神狀態

傳統武俠電影中的色彩搭配也絕非簡單的視覺裝飾，而是將中國哲學中的“五色觀”與自然美學相融合，創造出一種“外師造化，中得心源”的影像色譜。其色彩運用既非西方寫實主義的自然還原，亦非純粹的主觀表現。根據《周禮》記載，“畫績之事雜五色”，“東方謂之青，南方謂之赤，西方謂之白，北方謂之黑，天謂之玄，地謂之黃”。這些便是我國最早關于“五色觀”的記錄，并結合自然與社會要素，形成了一套完整的象征性色彩系統。傳統武俠電影常常“以色載道”，《臥虎藏龍》竹林戲以青色為主視覺，呼應東方木德生生不息，展現東方美學意境，暗喻李慕白與玉嬌龍的微妙情感。《英雄》中赤色軍隊象征忠義與熱血，高飽度軍旗傳遞激情與悲涼，暗示士兵個體生命在權力博弈中的渺小，成為集體命運與個體犧牲的視覺象征。《新龍門客棧》中黃色黃沙連著天際，營造荒涼孤寂氛圍，暗示江湖險惡，俠客置身其中更顯渺小。《刺客聶隱娘》中田興被貶場景，純凈藍色與灰白云霧交織，其命運與白色云霧虛無感對照，暗示權力轉瞬即逝，引導觀眾體悟其內心蒼涼。多數武俠電影刺客身著黑衣，既賦予行動隱蔽性，又暗示內心深不可測。聶隱娘始終選擇黑衣，象征其無法改變的刺客命運與無法回歸的過去

三、返本開新：武俠電影自然美學的當代轉譯與價值重構

武俠電影作為中國電影的獨特類型，承載著深厚的文化基因與美學傳統，其當代發展需在傳承與創新中尋找平衡。在全球化與技術革命的雙重沖擊下，如何通過“返本”實現“開新”，既需回溯傳統美學的精神內核，亦需以當代視角重構其敘事邏輯與價值體系

（一）返本：源傳統美學的精神內核

傳統武俠電影自然美學并非僅視覺層面的風景呈現，而是植根于古典哲學、藝術與倫理的精神體系中，以及傳統山水藝術“虛實相生”等意境追求，共同塑造獨特的自然審美范式，絕非“風景如畫”。傳統武俠電影善于將雪霧等自然景觀與情感表達結合，營造意境，這啟示當代審美需注重內在情感深度與意境氛圍營造。在細節處理上，傳統武俠電影注重細微刻畫與整體氛圍營造。《俠女》中，導演以逆光拍攝竹林打斗，竹葉間隙光斑在人物衣袂間游移形成“光之劍影”；慧圓大師被暗器擊中時，血霧與光塵在逆光中交織，將武俠世界的殘酷與禪意熔鑄一爐，突破物理空間限制，構建“以光喻道”的自然美學體系。《刺客聶隱娘》借霧隱喻，霧氣濃淡與人物內心波動形成通感，影片后段聶隱娘放棄刺殺時，霧氣漸散、遠山浮現，巧妙暗示其從“刺客”到“隱者”的身份蛻變。這些范例啟示當代武俠電影審美要在精微處見真章，追求局部與整體的和諧統一[8]。

（二）開新：武俠電影的當代轉譯路徑

武俠電影要在當代延續生命力，需超越傳統敘事與視覺范式，通過技術革新、敘事重構，實現自然美學現代化轉譯。這并非背離傳統，而是以當代視角激活武俠文化核心精神，使其在全球化與數字化浪潮中煥發新彩。

技術賦能升級自然美學：傳統武俠電影多依賴實景拍攝，現代高動態范圍（HDR）技術能更精準地捕捉自然光影層次感；虛擬引擎與CGI技術可構建超現實自然景觀，使武俠電影擺脫物理環境限制，自由創造符合敘事的自然場景；動態捕捉技術能縮短動作演員訓練周期，精準記錄招式，經AI優化后使動作更流暢且符合物理規律。

敘事重構賦予武俠新內涵：傳統武俠多聚焦個人恩怨或門派斗爭，當代則更傾向將個人命運與宏大歷史背景結合，賦予“俠義”更廣泛社會意義；傳統多線性敘事，當代嘗試打破時間順序，采用拼貼、閃回、多線交織等手法增強敘事張力；傳統正邪對立鮮明，當代更強調角色多面性，使“俠”與“反派”更具人性深度。

需警惕“形式大于內容”陷阱，核心挑戰是在技術賦能與文化堅守間保持動態平衡：既要利用現代科技適應觀眾觀賞習慣，更要堅守武俠文化精神內核與價值觀念，避免炫技掩蓋人文深度。需做到“技術為敘事服務，形式為內容增色，創新為傳統賦能”，如此武俠電影才能實現真正當代轉譯，既不失文化根脈，又獲新發展活力，在當代銀幕綻放光彩。

四、結束語

我國傳統武俠電影中的自然美學表達從空靈山水，到寫意留白，再到隱喻性自然景觀，均以不同的影像語言詮釋了“天人合一”的古典精神，既以自然為道顯形場域，亦以自然為情寄托載體。未來，武俠電影需進一步挖掘自然意象的現代性闡釋空間，在技術賦能與文化自覺的雙重驅動下，實現從“東方奇觀”到對話全球審美的文化載體。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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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李婷.恬淡虛境：胡金鈺武俠電影的意象美學[J].四川戲劇，2019，(12)：119-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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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陳博斐.武俠電影面臨的市場困境與出路[J].中國電影市場，2023，(12):42-44.

（責任編輯：趙靜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