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登上歷史舞臺,馬克思主義就將人的解放作為無產階級政黨的終極追求目標,科學地揭示人的需要發展的基本規律,提出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理想圖景和實現路徑。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了新時代,中國共產黨以滿足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為奮斗方向,持續推進理論創新和實踐探索,推動人民生活全方位改善、社會全面發展進步,人的豐度和質感不斷增強,馬克思主義的人的需要理論得到極大的豐富和發展。
一、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對人的需要的闡析
人的需要是馬克思主義的一個基本理論問題,需要理論是馬克思、恩格斯終其一生不斷發展完善的理論學說。馬克思、恩格斯從《萊茵報》時期就對貧苦階級的需要進行了初步探討。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馬克思首次對需要問題及相關概念進行了較為全面的論述。在1845年的《德意志意識形態》中,馬克思對“需要”的重要性及其實現路徑進行了深人思考。在1848年的《共產黨宣言》及其他多篇著作中,馬克思、恩格斯著重強調了“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這一最終需要。
在1875年的《哥達綱領批判》中,馬克思全面闡述了“按需分配”的最高理想狀態。
馬克思、恩格斯確立了馬克思主義人的需要理論的基本立場、基本觀點和基本方法。馬克思、恩格斯關于人的需要理論揭示了人的需要的本質屬性,即客觀物質性、社會關系性、歷史階段性、實踐能動性和動態發展性。馬克思、恩格斯把人的需要置于整個人類社會歷史的宏觀視域,并結合社會實踐尤其是物質生活資料的生產勞動來審視人的需要,從哲學的高度將人的需要分為生存需要、享受需要和發展需要,創立了馬克思主義的需要層次理論。在《自然辯證法》中,恩格斯將人的需要的對象分為“生活資料、享受資料和發展資料”,并認為“生產很快就造成這樣的局面:所謂生存斗爭不再單純圍繞著生存資料進行,而是圍繞著享受資料和發展資料進行”(馬克思、恩格斯,1995:372)。馬克思、恩格斯著重強調,人的需要是人的本質,人的需要是一種催生出社會關系的社會需要,生產決定需要、需要反作用于生產(王偉光,1999)。他們還認為,人的需要并非一成不變,而是伴隨著生產實踐活動處于持續的變動、演進進程之中,人的需要滿足是一個長期的動態發展過程。
馬克思、恩格斯高度關注第一需要問題。作為第一需要的生存需要也稱為自然需要、肉體需要或生理需要,它包括衣、食、住等生存需求以及繁衍后代的生理需求。生存需要是當時無產階級的生活現實,更是革命理論建立的現實之基。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指出,人類生存和歷史發展的基礎是物質生活。為了生存,人們必須滿足衣、食、住等基本需求,這要求他們進行生產活動。因此,第一個歷史活動就是生產物質生活資料(馬克思、恩格斯,1960:31)。馬克思、恩格斯認為,生存需要受人類生理組織及其與自然關系制約(馬克思、恩格斯,1960:23),而生存需要的滿足則受社會關系和歷史條件的制約,馬克思稱之為“社會的自然需要”。生存需要是“勞動體系”或“生產體系”形成的最初動因(姚順良,2008)。人通過滿足生存需要不斷延續自己的生命,通過繁衍產生他人的生命,在生產、生命以及和他人生活的互動中,以原有的物質生活需要所奠定的條件為基礎,不斷激發出新的需要。于是,在第一需要之上就產生了人的享受需要。
在享受需要階段,滿足需要的各種社會活動具有歷史發生性與實踐主體性的特質,它通過社會化生產突破自然需要的生物規定性,使需要本身從人的單純對象性需要升華為活動本身的需要,使勞動和生產活動本身成為一種間接需要,同時也使人以“自然存在物”和“能動的生產者”的雙重身份來進行再生產,構成了人區別于動物的歷史性社會需要(姚順良,2008)。因此,與生存需要不同,享受需要是一種更高層次的物質享受與精神享受的需要,是在生存需要、生理需要得到相應滿足的基礎上旨在提高生活質量、優化生存條件的需要,是對舒適與幸福生活的追求(鄭功成,2018),但是該階段需要的最終目的仍然是更好地生存下去,尚未實現勞動本質力量與個體生命活動的辯證統一。
馬克思對共產主義社會中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這一最終目標進行了闡述。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中,他首次集中地對“人的自由”問題進行全面闡述,認為“自由”是人的類本質的重要屬性,“一個種的整體特性、種的類特性就在于生命活動的性質,而自由的有意識的活動恰恰就是人的類特性”(馬克思,1960:273)。馬克思明確指出:“任何人的職責、使命、任務就是全面地發展自己的一切能力,其中也包括思維的能力”(馬克思、恩格斯,1960:330)。然而,受生產力與生產關系矛盾運動的制約,多數人的自由發展本性未能得到釋放,始終處于被壓制狀態。因此,《共產黨宣言》明確提出:在共產主義社會中,“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是一切人的自由發展的條件”(馬克思、恩格斯,1995:294)。到那時,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需要的滿足將不再是一種奢望,“根據共產主義原則組織起來的社會,將使自己的成員能夠全面發揮其得到全面發展的才能。”(馬克思、恩格斯,2009:689)
以上理論觀點的梳理表明,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將“需要”提高到個體和整個人類社會解放的高度,從現實層面提出無產階級只有通過革命掌握政權才能解決好第一需要,也從價值層面科學構想了未來理想社會中最終需要得到滿足后人的全面解放狀態。在馬克思、恩格斯生活的19世紀,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人類社會還完全沒有擺脫絕對貧困這一頑疾。正如馬克思所指出的,“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造世界”(馬克思、恩格斯,1995:61)。因此,馬克思、恩格斯主要的關注點是實踐,是如何擺脫匱乏狀態、滿足全體人民的第一需要。作為過渡階段的享受需要,以及第一需要向最終需要轉換的具體方式方法,并非馬克思和恩格斯理論闡述的重點。
二、關于豐裕社會的需要理論及其缺憾
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后,隨著西方福利國家的出現,人類社會首次在一部分地區和一部分人群中出現了擺脫絕對貧困、物質不再匱乏的豐裕狀態。但在第一需要得到滿足后,西方社會普遍出現了精神失落的現象。從20世紀50年代開始,西方社會對單向度的人的焦慮、對健全的社會的呼喚日益強烈。時至今日,全球收入不平等問題突出,一些國家貧富分化,中產階層塌陷,導致社會撕裂、政治極化、民粹主義泛濫(習近平,2022:141)。所有這些現實都促使西方學者對豐裕社會中人的新需要問題進行深人思考和理論構建。
(一)人本主義心理學范式下的需要層次論
人本主義心理學主要關注人的自然本性的需要、人的個性解放問題,強調人的價值、尊嚴和權利。亞伯拉罕·哈羅德·馬斯洛以人本主義為理論基礎,從人的自然本性出發,于1943年首次提出需要層次理論。馬斯洛認為,人的需要不同于動物的本能,人的需要是人的本能,即人的自然本性。按照追求目標和滿足對象的不同,人類的需要從低到高排列成一個層次序列系統,大多數人的需要遵循從低級到高級、從簡單到復雜、從自身到他人、從個人到社會的逐漸上升的邏輯。馬斯洛在《動機與人格》一書中進一步明確,人有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自尊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馬斯洛,2012:19-30)。在修訂版中,馬斯洛增加了認知需要和美的需要,進一步完善了需要層次理論。其中,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與愛的需要、自尊需要是第一類基本需要,認識需要、美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是第二類成長需要。與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需要理論類似,馬斯洛的需要層次論將人的需要視為一個內在有機聯系的體系,認為人的需要是以自然生存需要為基礎、以自我實現為高峰的系統。不同之處在于,馬斯洛從孤立的個體出發,目的在于實現個人內在價值即自我價值,對人的需要的描述缺乏內在的社會規定性,不關注人的社會性和歷史性,忽視了個人的社會責任和貢獻(姚順良,2008)。
后續的人本主義心理學者持續關注人的需要、人的本性價值、自我實現與自我超越??枴ち_杰斯(CarlRansomRogers)聚焦“自我概念”“自我實現”和“自我指導”等觀點,主張重視個人能力和潛能,提倡自信,激發人的積極性,構建了“自我論”“自我發展理論”及“心理治療法”等理論體系;羅杰斯主張“以人為本”的樂觀積極的人性觀,認為人的主要特征是在成為自我的過程中最大限度地實現自身各種潛能;羅杰斯提倡關注個人的能力和潛能,相信自己,發揮人的積極性和自信(邵亞萍,2019)??巳R頓·阿爾德佛(Clayton Alderfer)提出ERG理論,把人的需要分為生存(existence)、相互關系(relatedness)、成長發展(growth)三大需要,認為需要的結構不是剛性的,多種需要可以同時存在,即使低層次的需要沒有充分滿足,也可以向高層次的需要過渡,要更加關注它們在橫向維度上的關聯度,以及貼近需求本身的客觀狀態與復雜樣態。阿爾德佛還提出了“受挫一回歸”的機制,即高級需求受挫時可能回歸低級需求(Alderfer,1969)。萊恩·多亞爾(Len Doyal)和伊恩·高夫(lanGough)在《人的需要理論》中從“健康”和“自主”兩個需要維度切人,將人的基本需要劃分為身體健康需要和自主能力需要,認為人們必須滿足這些基本需要以避免從根本上損害個人參與其生活方式的嚴重傷害(多亞爾、高夫,2008:70、99)。
(二)社會批判范式下的虛假需要論
與人本主義心理學的范式迥然相異,以法蘭克福學派為代表的一批學者從宏觀層面對第一需要得到滿足后人的新需要問題進行了極具批判性的研究。以艾里?!じヂ迥罚‥richFromm)和赫伯特·馬爾庫塞(HerbertMarcuse)為代表的學者普遍認為,隨著匱乏型社會的日漸遠離,資本主義的統治方式發生巨變,即從對生產過程的控制轉向對消費過程的控制??刂品绞綖橘Y產階級向消費者灌輸虛偽意識并操縱他們的行動,集中表現為在現代文化和商品領域不斷形成虛假需求,形成消費異化現象。弗洛姆在《健全的社會》一書中提出了社會整體上的精神健康問題,認為現代社會使人們與自己創造的事物、自己建立的組織、其他人,甚至自己疏離開來,現代資本主義造就了“可支配的人格”,對這種趨勢放任自流的結果將是為異化力量所支配的精神失常的社會(弗洛姆,2011:35)。馬爾庫塞在《單向度的人》一書中指出,單向度社會中的個體失去了否定、批判和想象另一種生活的能力;人們僅接受現有系統的合理性,現代人看似可以自由地選擇商品或職業,實則被消費主義和工作制度束縛,形成“自由的奴役”(馬爾庫塞,2011:80)。讓·波德里亞在《消費社會》一書中指出,消費社會中最根本的變化是“富裕的人們不再像過去那樣受到人的包圍,而是受到物的包圍”,“要成為消費的對象,物品必須成為符號”,這種身份的轉換,也使得人與人間的關系“變成了消費關系”(波德里亞,2001:223)。齊格蒙特·鮑曼(Zygmunt Bauman)在《工作、消費主義與新窮人》中提出,隨著福利國家的衰落,西方社會出現了消費能力不足的新貧困現象,新窮人不僅缺乏經濟資源,還面臨著社會參與和自我認同的困境,遭受著嚴重的雙重排斥(鮑曼,2021:175)。
(三)需要發展范式下的需要轉型論
與社會批判范式不同,部分西方學者認為人的需要發展具有明顯的階段性,關鍵在于要把握好人的需求重心轉型問題。有些學者認為,人的需要重心從物質主義轉向了后物質主義。羅納德·英格爾哈特(Ronald Inglehart)在《靜悄悄的革命:西方民眾變動中的價值與政治方式》一書中指出,隨著物質需要得到滿足,人們更加注重生活質量、自我實現、政治民主、環境保護等價值目標(英格爾哈特,2016:2-3)。有些學者認為,人的需要重心從物質層面轉向生活品位。皮埃爾布迪厄(PierreBoudieau)在《區分:判斷力的社會批判》(1979)一書中指出,在后福特主義時代,金錢的區分功能失效,“生活風格”“品位”取而代之;炫耀性消費發生了轉向,即從炫耀金錢轉向炫耀品位;以文化資本(身體化形態、客體化形態、制度化形態)的占有為表現形式的消費占有壓倒性的地位,其中以身體化形態存在的文化資本尤其受到人們的關注(Bourdieu,1984:14-18)。也有學者認為,人的需要重心從財富分配轉向風險分配,更加關注如何規避風險。烏爾里希·貝克(UIrich Beck)在《風險社會》一書中指出,在后現代性條件下,風險不僅大量出現而且日益全球化,比過去更難以被計算、管理或避免。后現代性的核心制度——政府、工業和科學成為風險的主要制造者,財富通常聚集在上層,而風險則聚集在底層,但由于存在“回旋鏢”效應,如何將自身面對的風險最小化,成為一個全新的集體需要(貝克,2004:39)。另有學者討論了“承認”這一新需要問題。阿克塞爾·霍耐特(Axel Honneth)提出的承認理論認為,相互承認主要表現在三個方面:以愛與關懷為主導觀念的私密關系,以平等的權利義務為規范的法權關系,以個人成就為社會等級規范標準的社會尊重關系。愛與關懷、法權、團結這三種主體性承認形式,分別對應自信、自尊、自豪三種實踐自我關系(王鳳才,2008)。此外,還有學者討論了社會“共鳴”這一新需要問題。哈特穆特羅薩(HartmutRosa)提出的共鳴理論試圖重新建立主客體之間的共鳴形式,以克服社會加速造成的新異化現象,實現主體與社會和自然之間的相互回應,達到主客體之間的同步化,以治療晚期現代資本主義社會新的時代病癥。羅薩認為,共鳴對于某個確定的經驗而言,不是主體的情緒狀態,而是“世界關系”的一種主要模式,通過觸動(刺激)、自我效能感(回應)、吸納轉化(轉變)、不可掌控四個環節來界定(羅薩,2022:54-61)。因此,必須從“水平的共振軸”“垂直共振軸”“對角共鳴軸”三個角度分別重建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物質世界之間的共鳴形式(羅薩,2018:15-16)。
(四)西方新需要理論的理論缺憾
從歷史進程看,一部人類史就是一部饑餓史。在西方國家擺脫匱乏狀態后,人類社會首次真實地面對在第一需要之上的人的新需要的滿足問題。為此西方學者提出以上三個不同范式下的人的需要變化的假說,從不同層面豐富了我們對人的需要和人的本質的認知。但需要層次論是基于人本主義的唯心論,論述局限于個體層面,致力于推動人們將自己的需要提升到自我實現的層次,目的在于實現個人內在價值即自我價值的實現,忽視了個人的社會責任和貢獻,對人類進步的意義有限。虛假需要論的著力點是批判和解構,論述的基調是悲觀主義,認為資本主義無法滿足豐裕狀態下人的新需要,給我們更多的是提供一種警示和告誡。需要轉型論從不同層面提出了諸如后物質主義、風險規避、承認、共鳴等新概念,為我們揭示了豐裕社會中人的需要發展的新面向,但并沒有從整體上講清楚人的需要變化的新趨勢。而且這種需要轉型論立足于西方國家和西方文化,討論的是西方社會的發展新趨向,這就決定了這種需要轉型論有一定的啟發性和解釋力,但并非放之四海而皆準。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已經得到滿足的第一個需要本身、滿足需要的活動和已經獲得的為滿足需要而用的工具又引起新的需要,而這種新的需要的產生是第一個歷史活動”(馬克思、恩格斯,2009:531)。人在不同時期的每一種新需要,都是人的本質力量的新的證明和人的本質的新的充實。依據這一基本立場和觀點,當代中國處于大變革大進步的時代,人的需要正在急劇變遷,急需基于人民立場從總體層面建構出一個關于人的需要發展趨勢的科學理論學說。
三、美好生活論對人的需要理論的新拓展
作為沒有任何自身特殊利益的政黨,中國共產黨的理論闡述的重心之一便是人民需要。黨的十八大以來,隨著中國社會發展進入徹底擺脫匱乏狀態的新階段,習近平總書記提出了美好生活論,對人的需要理論進行了科學拓展。
(一)美好生活論的實踐基礎
進入新時代,我國人民生活全方位改善,共同富裕取得新成效。以習近平同志為核心的黨中央組織實施了人類歷史上規模最大、力度最強的脫貧攻堅戰,歷史性地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創造了人類減貧史上的奇跡。我國已經建成世界上規模最大的教育體系、社會保障體系和醫療衛生體系,培育出世界上規模最大、最具成長性的中等收人群體。平安中國建設邁向更高水平,書寫了社會長期穩定奇跡的新篇章,我國已經成為世界上最為安全的國家之一?;谌嗣裥枰兓默F實狀態,早在 2017年11月召開的“從都國際論壇”上,習近平總書記就指出,以前我們要解決“有沒有”的問題,現在則要解決“好不好”的問題(習近平,2020:133)。2025年1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沈陽考察時再次強調,“‘菜籃子’‘米袋子’‘果盤子’是民生大事,現在物質豐裕,過年團圓更要讓大家吃得好、吃得健康”①。中國逐步從匱乏型社會轉向豐裕型社會,為美好生活論的提出奠定了最為堅實的物質基礎。
美好生活論的提出是一個漸進的歷史過程。習近平同志在十八屆中央政治局常委與中外記者見面時就鄭重表示:“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就是我們的奮斗目標?!保暯?,2021:22)黨的十九大明確指出,中國特色社會主義進入新時代,我國社會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隨著社會主要矛盾的轉化,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更加強烈。習近平總書記進一步明確了“美好生活”的基本內涵,即“人民美好生活需要日益廣泛,不僅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了更高要求,而且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日益增長”(習近平,2017:11)。2021年7月1日,習近平總書記在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周年大會上講話指出,“經過全黨全國各族人民持續奮斗,我們實現了第一個百年奮斗目標,在中華大地上全面建成了小康社會,歷史性地解決了絕對貧困問題”(習近平,2022:3)。在擺脫絕對貧困后,中國共產黨進一步提出了滿足人民新需求的奮斗目標,即提升生活品質問題。2022年黨的二十大提出,要增進民生福祉,提高人民生活品質。2024年黨的二十屆三中全會提出,要聚焦提高人民生活品質,推動人的全面發展和全體人民共同富裕取得更為明顯的實質性進展。
(二)美好生活論的豐富內涵
根據習近平總書記對“美好生活”這一概念和相關命題的權威闡發,可以看出,當前和未來一段時期,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變化呈現出三個方面的基本趨勢。
一是需要質量正在迭代。“迭代”的本義是指在基本變量確定的前提下,以前次迭代結果為基礎進行重復修正,從而最終實現目標的一種行動和現象(王道勇,2021)。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人民群眾“對物質文化生活提出更高要求”,即強調人民在物質文化方面的需要類型沒有變化,但需要的滿足層次和滿足質量在不斷提升。例如,黨中央、國務院對建設安全、舒適、綠色、智慧的“好房子”的新要求新部署就是為了滿足人民在住房方面需要的迭代升級。黨中央對深圳市的民生工作要求從“七有”轉向“七優”,即“幼有善育、學有優教、勞有厚得、病有良醫、老有頤養、住有宜居、弱有眾扶”,這也是人民民生需求整體迭代升級的集中體現。黨的二十大提出,到2035年建成教育強國、科技強國、人才強國、文化強國、體育強國、健康中國,實現居民人均可支配收人再上新臺階,中等收人群體比重明顯提高,基本公共服務均等化,農村基本具備現代生活條件等目標。這要求我們通過提供更高質量更高水平的民生服務,推動民生建設更加公平、均衡、普惠、可及,在更高層次上滿足人民美好生活新需要。
二是需要領域不斷拓展。根據馬克思主義需要理論的基本論斷,人的需要發展具有明顯的階段性,在不同發展階段,占據主導地位的需要明顯不同。習近平總書記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指出,人民群眾“在民主、法治、公平、正義、安全、環境等方面的要求也在日益增長”。這是黨中央從實踐層面出發,對人民需要領域的拓展方向及其內涵所進行的科學判斷,它表明隨著物質匱乏問題的逐步解決,人民群眾的需要出現了明顯的擴散性。例如,在全過程人民民主中要提高人民群眾的參與程度,在法治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建設中要增強人民群眾的法律信仰,在社會治理創新中要促進社會公平正義,在生態文明建設中要切實做到良好生態環境是最普惠的民生福祉,這些都表明要從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社會建設、生態文明建設“五位一體”中國特色社會主義事業總體布局的高度審視人民新需要的產生、發展和滿足程度。面向未來,必須更好地判斷并處理好這些因人民需要拓展所帶來的“新議題”和“真問題”。
三是需要功能持續位移。在匱乏型社會中,人們最為關注的是生產過程,因為生產及其產品的分配和占有狀況直接決定著一個社會群體或社會階級階層的社會地位,甚至決定著一個政黨、政權、政府的前途命運。隨著豐裕型社會的來臨,人們除了繼續關注生產之外,更多的注意力開始轉向消費。在一個物質相對豐裕的社會中,物品的使用價值得到充分滿足,這時人民需要的重心就會出現從使用價值向符號價值的功能位移。符號消費并非一種簡單的功能占有與滿足,而是一種通過消費來進行群體區分和內聚的過程,是一種主動建立社會關系的過程。譬如,2025年2月,習近平總書記在民營企業座談會上強調,“廣大民營企業和民營企業家要滿懷創業和報國激情,不斷提升理想境界,厚植家國情懷,富而思源、富而思進,弘揚企業家精神,專心致志做強做優做大企業,堅定做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建設者、中國式現代化的促進者(習近平,2025)?!边@是黨和人民對企業家的角色提出的新期待。習近平總書記提出,要崇尚工匠精神、勞模精神、勞動精神,指出勞模是民族的精英、人民的楷模、共和國的功臣,這是人民在勞動方面所追求的一種新需要。習近平總書記強調要弘揚志愿精神,這是要滿足人民群眾在服務社會等方面的新需要。
(三)美好生活論作為第一需要與最終需要的科學橋接
馬克思科學地論證了社會生產發展進步與人的解放之間的相互促進關系。一方面,社會生產的發展進步是人的最終需要即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的基礎。在《共產黨宣言》中,馬克思、恩格斯指出,“通過社會生產,不僅可能保證一切社會成員有富足的和一天比一天充裕的物質生活,而且還可能保證他們的體力和智力獲得充分的自由的發展和運用”(馬克思、恩格斯,1995:757)。另一方面,馬克思也強調,社會發展必須重視人本身的發展,“要不是每一個人都得到解放,社會也不能得到解放”(馬克思、恩格斯,1995:644)。正是在經濟社會逐步發展進步的過程中,“人以一種全面的方式,也就是說,作為一個完整的人,占有自己的全面的本質”(馬克思、恩格斯,1979:123)。馬克思還描述了人的最終需要得到滿足時的理想圖景:“在共產主義社會里,任何人都沒有特殊的活動范圍,而是都可以在任何部門內發展,社會調節著整個生產,因而使我有可能隨自己的興趣今天干這事,明天干那事,上午打獵,下午捕魚,晚上從事畜牧,晚飯后從事批判,這樣就不會使我老是一個獵人、漁夫、牧人或批判者?!保R克思、恩格斯,2009:537)但是,正如前面所指出的,馬克思、恩格斯更多的是提供原理性闡述和方向上的指引,至于如何在第一需要和最終需要之間順利地進行銜接和轉換,如在第一需要滿足的基礎上如何轉向第二需要、第三需要,并逐步靠近人的自由而全面發展,這些都需要根據社會實踐適時進行理論創新。
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現代化的最終目標是實現人自由而全面的發展。政黨要錨定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順應人民對文明進步的渴望,努力實現物質富裕、政治清明、精神富足、社會安定、生態宜人,讓現代化更好回應人民各方面訴求和多層次需要?!雹佟爸袊浆F代化,民生為大。黨和政府的一切工作,都是為了老百姓過上更加幸福的生活(習近平,2024)。”這些重要論述繼承了馬克思的人民立場和需要理論,從價值層面凸顯了美好生活論在強國建設、民族復興偉業中的特殊重要地位:在從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向共同富裕社會轉向的過程中,“美好生活”前接“解決溫飽”,后連“共同富?!保隈R克思主義的第一需要與最終需要之間建立了一種理論上的橋接,在理論上極大豐富和發展了馬克思的人的需要理論。
四、美好生活論在民生建設中的制度回應
馬克思、恩格斯指出,“全部社會生活在本質上是實踐的,人應該在實踐中證明自己思維的真理性,即自己思維的現實性和力量,自己思維的此岸性”(馬克思、恩格斯,2009:500)。作為馬克思主義的人的需要理論的最新發展,美好生活論抽象自中國實踐,升華成一般理論,也必然回歸實踐,沉淀于中國的民生制度建設實踐之中。
(一)以促進經濟發展和民生改善良性循環為基本前置條件
經濟發展將提供充足的物質資源和精神資源,因此,經濟發展是人的新需要持續得到滿足的基本前置條件。從詞源看,經濟發展與民生改善具有天然的統一性。我國自古對“經濟”一詞的解釋就是“經世濟民”的致用之學,是研究如何為普天下的全體老百姓最大化生產物質財富和精神財富的學問。亞當·斯密在《國富論》開宗明義地提出政治經濟學的目的在于“富國裕民”。習近平總書記指出,“發展經濟的根本目的是更好保障和改善民生”(習近平,2017:374),強調要實現經濟發展和改善民生的良性循環。在民生制度建設中,要努力讓經濟發展和改善民生形成相互聯系、相互促進的關系。一方面,經濟發展是民生改善和社會進步的基石,經濟發展提供了改善民生最為重要的資源、資金和服務。另一方面,要堅持“抓民生也是抓發展”的原則(習近平,2017:362),通過改善民生提升人力資本質量、擴大消費需求、穩定就業狀況、改善社會預期等,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強勁動力。例如,辦好人民滿意的教育,可以提供更大規模和更高質量的新就業群體和高素質人才隊伍,使勞動者能夠更快地適應新的生產系統,更好地實現不同生產部門之間的崗位轉換和技能匹配,從而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人力資本支撐。再如,健全分配制度體系,將增加城鄉居民收入,擴大中等收入群體規模,調節收入分配差距過大的局面,公平地分配勞動成果,有利于調動勞動者的生產積極性和能動性,有利于擴大內需和促進有效消費增長。又如,推進健康中國建設,實現人口高質量發展,發展養老、托育和社區服務業等民生事業,將為經濟高質量發展提供新的重要增長點。
(二)以提高人民生活品質為制度創新導向
生活品質是人民的美好生活需要在民生領域的集中呈現,它是對客觀的高質量生活水平和主觀的高度獲得感的綜合反映。當前,人民需要正在持續迭代升級,這就要求改革要聚焦提高人民生活品質,遵循民生事業發展規律,不斷優化民生產品供給結構和質量。譬如,在工作思路上,既要堅守底線、突出重點、完善制度,更要關注“引導預期”,使人民對民生建設的預期不會太高,從而防止“高福利陷阱”的出現;也要使人民的預期不致太低,防止“躺平”“擺爛”“干部干,群眾看”“低欲望社會”現象的出現。再如,在分配制度改革上,構建初次分配、再分配、第三次分配協調配套的制度體系,關鍵是在“協調配套”上做文章,著力完善勞動者工資決定、合理增長、支付保障機制,加大稅收、社會保障、轉移支付等的調節力度,規范財富積累機制,支持發展公益慈善事業。又如,就業是最基本的民生,要在“高質量充分”上下功夫,健全終身職業技能培訓制度,支持和規范發展新就業形態,加強勞動者權益保障,努力貫徹好就業優先政策等。
(三)以培育現代民生文化為改革重要目標
文化是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靈魂。從一定意義上講,有什么樣的文化觀念,就有什么樣的與之相應的制度。習近平總書記指出,“創新是一個民族進步的靈魂,是一個國家興旺發達的不竭動力,也是中華民族最深沉的民族稟賦”(習近平,2014:59)。無論是《周易》的“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還是《禮記·大學》的“茍日新,日日新,又日新”,都表明革故鼎新精神是中華民族一脈相承的重要精神氣質。隨著人的生存需要持續得到保障,人民的需要重心正在轉移。民生建設中能否適時進行制度創新,提供高價值含量的民生符號,積極培育現代民生文化,不斷推進社會主義社會文明建設,是當前和未來一段時期我國民生領域改革的一個重要目標。黨和政府需要通過正確識別和積極引導,讓在實踐中形成的新的民生理念逐步沉淀,從而培育出一種適應中國式現代化需要的全新的民生文化。譬如,勞動精神是一種重要的民生文化。這就要求黨和政府弘揚“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中華民族優良傳統,強調勞動是一切幸福的源泉,一勤天下無難事;還要突出強調在社會主義國家,勞動只有分工不同,沒有貴賤高低之分。為此,要在全社會大力弘揚勞動最光榮、勞動最崇高、勞動最偉大、勞動最美麗的社會風尚,營造尊重勞動、尊重知識、尊重人才、尊重創造的良好氛圍,激勵全體人民通過辛勤勞動、誠實勞動、創造性勞動,實現美好生活。
(四)以強大的政黨統合能力推動民生事業高質量發展
隨著需要領域不斷拓展,人民的需要從單純的民生領域擴展到經濟建設、政治建設、文化建設和生態文明建設等各個相關領域。這種改革牽一發而動全身,必須讓不同社會群體在利益層面和價值層面達成社會合作共識。列寧指出,“政黨是階級的先鋒隊,它的使命不僅僅是反映大眾的政治水平,更是引領大眾”(張躍然,2018)。這表明,馬克思主義政黨既表達和反映無產階級乃至全體人民的意志與利益,也在通過積極的政治行動引領和塑造整個社會。這就要求不斷增強黨的統籌能力,將民生工作體系建設放在為加強黨的領導、為中國式現代化服務的大局中通盤考慮、一體謀劃、統籌落實,讓黨的力量持續地、強有力地引領各項民生工作。政府要更加高效地把黨的意志落實到民生工作的全過程各領域,要不斷完善民生工作社會參與體系,在黨的領導下發揮好全體人民的智慧和力量,形成更好地滿足人民新需要的強大合力和良好氛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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