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車計時器上還剩一點時間,我便沒再投幣。我把車停在路邊已經有一個多小時了,一直靜靜地坐在車里。我在等薩姆·康納斯,同時也在胡思亂想。
我想到的一個問題是——人心里滋生的怨恨毒瘤,最終會在他的肉體上引發毀滅性的癥狀嗎?
于我而言,似乎確實如此。我深愛的妻子遭遇了一場慘烈車禍,成了一個粗心醉鬼的無辜受害者——不管后來人們怎么說——那一刻,仇恨的鐵刺就深深扎進了我的靈魂。
兩年半來,這份無邊的折磨讓我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的體重急劇下降,一向堅韌的神經開始出問題。我睡不著覺,食欲全無。曾經幾乎用不完的精力和體力,現在連日常工作中那些討論、計劃、決策的基本要求都難以應付,而這些本是我的合伙人查利·雅各布斯理應指望我在打理生意時做到的。
終于有一天,雅各布斯把我叫到他的辦公室。“羅布,”他隔著辦公桌看著我,“你病了。別否認。你看起來像行尸走肉,做事也這副德行。為什么不去看醫生?”
“我看過了,”我如實回答,“查利,我沒什么問題,除了那些病態的想法。醫生這么說的。”
“然后呢?”
“他建議我去看心理醫生。”
“那為啥不去?”雅各布斯說,“心理醫生也許能幫你擺脫那些回憶。”
我搖搖頭,“沒用的。要么學著熬過去,要么死在這上頭。”
“死在這上頭?”雅各布斯皺起眉頭,“別這么說!”他比我大十歲,很欣賞我,從我還在他辦公室做小職員時起,就一直悉心栽培我,最終讓我成為這家小公司的合伙人。
我沖他擺了擺手。
“聽著,查利,”我說,“我跟你說實話,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現在什么都不在乎了。失去珍妮后,我連一點雄心壯志都沒有了。我沒有孩子,眼前只有漫長且糟糕的未來,而我既沒有勇氣,也沒有心思去面對。
如果不是為了你和公司,查利,我可能早就自殺了。”
他愣住了。
“羅布!”他痛苦地喊道。
我沖他咧嘴一笑,“但我不會的,查利,不會的。我要活著看到薩姆·康納斯為害死珍妮付出代價。還有,”我試著用開玩笑的語氣說,“我記得咱倆的合伙人保險里,好像有一項自殺條款。”
雅各布斯松了一口氣。
“這才像話,”他順著我的語氣說,“要不是那項自殺條款,老弟,我都想勸你自我了結。我現在急需那10 萬美元呢。生意真是糟透了,我們得籌集更多資金。”他雖然是開玩笑,但說的卻是事實。就算我對周遭的事再不上心,這點也看得出來。
我半認真地問:“難道真的沒辦法繞過那項自殺條款嗎?”
他搖了搖頭,肉滾滾的臉頰也跟著微微顫動,“沒門。你要是自殺,保險公司一分錢都不會賠。”他轉了轉椅子,“別再想這些了,羅布,行嗎?也別再想薩姆·康納斯了。
你知道,珍妮回不來了。”
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想專心工作。但與查利·雅各布斯的那番簡短對話,在我腦海中引發了一連串的思緒,揮之不去。
我跟雅各布斯說的是實話。我厭倦了這樣活著。沒有珍妮,我感受不到生活的任何意義。即便對害死珍妮的薩姆·康納斯懷有再深的仇恨,也不足以讓我繼續撐下去。但我欠合伙人查利太多。眼下資金短缺,生意慘淡,我不能就這樣拋下他。
雅各布斯一直培養、鞭策、鼓勵我,讓我成為公司的正式合伙人,還為我投保了10萬美元的人壽保險,以此肯定我對公司的貢獻。如果我自殺,那就太對不起他了——除非我的死能讓他拿到那10 萬美元。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輾轉反側,深陷于自憐和絕望的泥潭。忽然,一個絕妙的主意浮現在我的腦海中,毫無漏洞,令人心動。
我仔細琢磨,找不到任何破綻。對我來說,這似乎是解決所有問題的完美方案。
此刻我坐在路邊的車里,等著薩姆·康納斯出現,依然為想出這樣的主意而沾沾自喜。我每隔幾分鐘就下意識地摸摸口袋,確認手槍還在。看著人行道上來來往往的市民——購物的、推著嬰兒車的、閑逛的——我滿意地笑了。
我想起這幾天在辦公室、五金店和常去的俱樂部,故意隨口說的那些話。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內心的亢奮越來越無法抑制。
停車計時器的時間剛用完,我終于看見他了——手里拿著罰單本,慢悠悠地沿著人行道朝這邊晃過來。
他那濃密的眉毛下是一張通紅的臉,笨重的身子隨著步伐搖搖晃晃。我一時有些疑惑,他是不是又喝醉了,就像當初他醉駕把珍妮撞飛、害死她時那樣。
我從駕駛座挪到靠近路邊的副駕駛座上,推開車門,攔在他面前。我提高嗓門,讓周圍的人都能聽到,“啊,薩姆,你終于來了。我一直在等你。”
他怔怔地看著我,像傻子一樣眨巴著眼睛。
“你好,羅布·卡特先生——”他說。
我沒讓他繼續說下去,不管他想說什么。
我從口袋里掏出手槍,朝他眉心開了一槍。
雅各布斯一聽說我被捕,立刻趕到監獄來看我。
“羅布!”他責備我道。
我說:“查利,別可憐我,別責怪我,也別覺得我瘋了。我就是要殺了康納斯,一切早已計劃好。他罪有應得。你會拿到我那10 萬美元保險金,而我會被判死刑。這樣對大家都公平,不是嗎?”
雅各布斯嘆息道:“那份保險!這事竟然是因為它?”
“沒錯,”我說,“如果是自殺,保險公司分文不賠。但如果是因為謀殺被判死刑,保險公司就得乖乖掏錢。他們沒有選擇,必須賠償。明白嗎?拿著這筆錢,讓我們的生意起死回生,查利。盡快忘了我吧。我現在挺好的。”
我確實挺好的。判決結果完全如我所愿:一級謀殺,不予寬恕。而行刑方式也正合我意:電刑處死。
所以,明天我就要死了。《飄》里的主人公斯嘉麗·奧哈拉不是總說“明天再哭”
嗎?可我不一樣。我不會哭。我會很高興。
而且,我繞開那個自殺條款的法子,是不是挺巧妙?
不過,幾天前我確實嚇了一跳。這個瘋狂的州政府突然決定廢除死刑!議員們取消了電刑,州長還把已經宣判的死刑改成了無期徒刑。你想想,那樣一來所有事就全砸了。
查利·雅各布斯拿不到那10 萬美元,我也無法痛快解脫。
但好在,新的“廢除死刑”法案設有例外條款。其中之一是,殺害執行公務的執法人員,依然會被判死刑。
所以,真是幸運,薩姆·康納斯在導致珍妮死亡時,正好是一名交通警察中尉。更幸運的是,盡管因醉駕被降職,但在我槍殺他時,他依然是一名警察,正執行公務,給超時停車的車主開罰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