惡魔

直到她被殺害的那個夜晚，我的婆婆艾伯塔·多蘭在世上都沒有一個敵人。

次日清晨，一名兇殺案調查員來通知我的丈夫羅伯特。我們夫妻二人已攜手走過六個年頭?？ㄋ沟俾跃皆诟嬷覀儼哪莻€每周來兩次的女傭所發現的情況時，態度親和而又不失專業。此刻，我很慶幸互惠生（互惠生是指一類來自外國的年輕人，他們寄宿在一個東道主家庭，通過幫助照看孩子和做一些簡單家務來換取食宿、零用錢以及體驗異國文化的機會。——譯注）還沒有帶兩個孩子從湖邊公園看泰迪熊雕像回來。至少，兩個孩子不會以一種殘酷的方式得知祖母去世的消息，要知道，他們一個四歲，一個才三歲——這么說就好像有得到這一消息的合適方式一樣。

卡斯蒂略說她想問我們幾個問題，我和羅伯特欣然同意。羅伯特在領著卡斯蒂略走向招待賓客的主客廳時，腳步沉重而僵硬，呼吸急促而紊亂，但除此之外，沒有流露出其他情緒。

而我，任由眼淚肆意流淌。我對艾伯塔的愛至深至切，面對如此沉重的喪親之痛，我沒有任何理由壓抑自己的情感。

“我們了解到你還有個弟弟？”卡斯蒂略坐在一把粉色維多利亞式束腰靠背椅上詢問羅伯特。

羅伯特點點頭，緩緩坐到卡斯蒂略對面的長沙發上，“他叫馬克，但他不可能是兇手?！?/p>

卡斯蒂略同情地看著羅伯特，“我理解這很難讓人接受——”

“不，”羅伯特打斷她，“我的意思是他沒有作案動機。我母親幾周前就把他從遺囑名單中移除了?！绷_伯特憤憤地哼了一聲，那語氣仿佛是在詛咒，“都是毒品惹的禍?！?/p>

卡斯蒂略點點頭，我猜她已經看過馬克的逮捕記錄了。但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問起馬克。難道她不知道馬克有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還是她覺得他的不在場證明太過完美——甚至可能是事先安排好的？

羅伯特的嘴角微微一撇，露出一絲冷笑，“馬克只要一吸毒，母親就會把他從遺囑名單中移除。等他終于去戒毒了，母親又會把他加回到名單里。這是母親第三次把他除名了，但既然他還沒跌到谷底，沒再去戒毒……”羅伯特聳了聳肩，那姿態仿佛在表明他對這一切漠不關心，“馬克是別想從母親這里拿到一分錢了?！?/p>

卡斯蒂略在房間里四下打量。我不確定她能否看出那個餐具柜是喬治·赫普爾懷特的真品，或者那張鑲嵌桌出自威廉·摩爾之手。不過，既然我們住在市中心高端居住區一棟面積足有5000 平方英尺的大宅里，任誰都看得出我們絕非等閑之輩。

羅伯特想必是察覺到了她的關注，說道：“我父親十年前去世了。母親當時更有錢，所以鼓勵父親把3000 萬美元的遺產平均分給我和馬克。馬克把他那份遺產投到了幾家初創公司，結果那些公司都倒閉了，然后他又試圖在牌桌上撈回損失。他沒吸海洛因的時候，其實牌技還不錯?！绷_伯特的語氣里滿是嘲諷，“當然了，你得頭腦極度發熱——或者愚蠢到家了——才會把自己最后的遺產輸個精光。他破產至今大概有三年了?！?/p>

我拉了拉長袖襯衫的袖口。羅伯特喜歡把屋里的溫度維持在涼爽的68 華氏度，但對我而言，這溫度有點低，感覺涼颼颼的。

我這個小動作似乎引起了卡斯蒂略的注意，她看向我。

“艾伯塔是一位非常出色的女性，”我說道，每一個字都飽含真情實意，“我和羅伯特成婚之時，她是那樣和藹可親、熱情好客?！?/p>

我發覺自己下意識地開始在手指上轉動訂婚戒指，便舉起左手，向這位調查員展示那顆3 克拉橢圓形切割的藍鉆，“這是她的戒指，是她祖母傳下來的。艾伯塔讓羅伯特用這枚戒指向我求婚，因為她希望我明白，我們的婚姻得到了她的祝福?！?/p>

卡斯蒂略點了點頭，臉上卻沒有絲毫表情。

“是入室盜竊嗎？”羅伯特問道。

卡斯蒂略瞇起雙眼審視他，緩緩說道：“目前還不得而知。她的臥室看起來像被洗劫過，然而大量貴重物品卻完好無損。并且，房屋外部的門鎖似乎也無撬動的跡象?！?/p>

“警報系統呢？”羅伯特問道。

“處于關閉狀態，”卡斯蒂略語氣平淡地回答，“至于這是闖入者關掉的，還是原本就沒打開……”她無奈地攤開雙手，掌心朝上，“我們正在等監控公司那邊的消息?！?/p>

“她老是忘記啟動警報，”羅伯特埋怨道，“我都跟她說了不下百次，可她就是不聽。

伊麗莎白在這方面也沒好到哪兒去，”他說著，朝我這邊偏了偏頭，“我都數不清有多少次下班晚回家，結果發現警報沒設置?！?/p>

“無論是誰殺害了艾伯塔，他要么是個惡魔，”我滿臉悲戚地說道，“要么就是個走投無路的絕望者?！?/p>

羅伯特向后靠在長沙發上，食指沿著下唇輕輕摩挲了數秒，“說不定真是馬克干的。

他可能吸食了毒品，忘了自己又一次被從遺囑里除名了……”

卡斯蒂略歪著頭，目光中透著審視，“先生，你弟弟昨晚在監獄呢。你難道不知道？”

羅伯特的臉上頓時陰云密布，“我怎么會曉得這種事？”

我感覺胃一下子揪緊了，“嗯……他從監獄打來電話。他想讓我求你把他保釋出來，不過我告訴他……”

“我是絕對不會去保釋他的。”羅伯特斬釘截鐵地說道，“你一開始就不該接這個電話。”

我很清楚，馬克再次染上毒癮并被捕的事會讓羅伯特怒不可遏，可我當時決定對這通電話保持沉默，現在看來這也許是個天大的錯誤。我低垂著頭，視線落在地毯上。眼角的余光瞥見地毯的穗子有些凌亂，我心里竟莫名涌起一股沖動，真想過去花上一秒鐘把它捋順。

卡斯蒂略突然冒出一句：“多蘭先生，你母親長著一頭白發?！?/p>

聞聽此言，我猛地抬起頭。

羅伯特則眉頭微微一蹙，眉心擠出一道深深的皺紋，“那是當然，她都60 多歲了，頭發早就花白了。”

卡斯蒂略語氣平淡，仿佛在談論天氣一般說道：“我們在她臥室里發現了兩根棕色頭發，每根大約4 英寸長。其中一根還粘在干涸的血跡上?！?/p>

或許是我的錯覺吧，當時她似乎正在盯著羅伯特的棕色頭發。不過不管怎樣，我都暗自慶幸自己有著一頭淺金色長發，柔順地垂至后背中央。羅伯特常說，我們初見時，正是我的頭發首先吸引了他的目光。

“馬克的頭發也是棕色的呀?！蔽疫B忙說道，“說不定他找別人幫他保釋了，昨晚他已經在外面了呢?！?/p>

“他一直都在警方的羈押之下，從來沒有離開過?！笨ㄋ沟俾允挚隙ǖ馗嬖V我們，“他是沒有嫌疑的。”

不知羅伯特對此作何感想，因為他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表情。不過，當警探禮貌地詢問我們昨晚是否在家時，他的表情瞬間變得僵硬無比。

“我們昨晚在家?！彼卮鸬?，聲音仿佛可以瞬間結出冰碴，“昨晚我大概6 點到家吃晚餐，從那之后一直到現在，我倆都未曾離開過這所房子?！?/p>

卡斯蒂略警探在記事本上迅速記錄著什么，隨后又向我們詢問了一連串艾伯塔可能在生活中接觸到的人的情況，包括最近有沒有維修工人來過她家，或者有沒有其他人可能留意到這樣一位富有的獨居老人。

我和羅伯特都表示并不清楚維修工人的情況，而且艾伯塔從未向我們提及有人對她本人或者對她的房子表現出過度關注。“要是真有這種事，艾伯塔肯定會說的。”我一臉篤定地向警探說道，“如果她覺得事情嚴重，就會告訴羅伯特；如果只是感覺到有點異樣，她也會和我講的?！?/p>

“我明白了。”卡斯蒂略淡淡回應了一句，隨后又拋出更多問題。大部分問題都是羅伯特回答的，這讓我暗自慶幸，不過我又開始擔心起來，萬一警探還沒問完，孩子們就回來了可怎么辦。

終于，卡斯蒂略站了起來，看樣子是準備離開了。我努力克制住自己，才沒讓如釋重負的嘆氣聲脫口而出。

“感謝你們配合調查。”卡斯蒂略說道，“我想之后應該還有不少問題要問你們?！?/p>

羅伯特也隨之起身，追問道：“那女傭呢？要是她有鑰匙的話，那么……”

“席爾瓦女士是一名樂隊成員?！笨ㄋ沟俾曰卮鸬?，“昨晚前半夜，他們在韋科的一家俱樂部演出，所以前半夜有一大幫人可以為她作證，后半夜她的樂隊伙伴也能證實她的行蹤。所以兇手不可能是她?！?/p>

“也許她把鑰匙給了一個同伙呢？”羅伯特猜測道。

“有這種可能性，目前我們還不能完全排除。不過，如果席爾瓦女士當時是在佯裝震驚的話，那她的演技堪稱奧斯卡級別了?！?/p>

兩天之后，警方完成了對我婆婆房子的相關處理流程。他們希望羅伯特能陪他們去房子走一遭，查看一下有沒有物品丟失，哪怕只是小物件。

“讓伊麗莎白去吧?！彼覕[了擺手，“在我母親的房子里，什么東西該放在哪兒，她可比我清楚得多?！?/p>

我認可他的說法，于是便跟隨卡斯蒂略警探前往艾伯塔的住所。全程她一直試圖開啟關于羅伯特的話題，可我只用“是”或者“否”來回應。如果有問題需要更具體的答案，我就干脆保持沉默。

她很快就覺察到了我的抗拒態度，“是你丈夫不讓你和我說話嗎？”

“他當然沒有?！蔽姨拐\地說道，“羅伯特是棕色頭發，何況他弟弟已經被剝奪了繼承權，如此一來，我丈夫很可能是艾伯塔遺囑中唯一能繼承大筆遺產的人。你是警察，過去50 年的每一部法庭劇都告誡我，不要和警察談論可能有嫌疑的家人，所以我不想和你談論他?！?/p>

卡斯蒂略朝我微微一笑，我似乎從她的笑容中捕捉到了一絲尊重之意。

幾分鐘后，我們來到了艾伯塔的住所。

我從車上下來，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房子一側的石板小徑，心中滿是對屋后露臺的向往。過去，我和艾伯塔常常在露臺上享用午餐，在那里可以飽覽龜溪寧靜優美的綠植景觀，還能看到高爾夫球場。那是我與她相處時光中最珍貴、最美好的回憶。

也不知時間過了多久，卡斯蒂略警探禮貌地輕咳了一聲，將我的思緒拉了回來。我無奈地嘆了口氣，跟著她走進屋子。

我們首先巡查了一樓。這里的一切看起來都和上周我帶著孩子們來探望艾伯塔時別無二致。當巡查完這些房間，我在樓梯底部停下了腳步。我實在不想再繼續往樓上走了，那上面有著太多觸動心扉的痕跡。可卡斯蒂略卻堅持上去查看。我知道，作為一名警探，她只是在履行職責。

我邁著沉重的步伐上樓，沿著走廊緩緩前行，能清晰地感覺到卡斯蒂略緊緊跟在身后。當我踏入臥室，一眼看到厚厚的地毯上那片觸目驚心的血跡時，一陣強烈的惡心感涌上心頭。淚水瞬間模糊了我的雙眼，奪眶而出。艾伯塔一直和藹可親，對我關懷備至。

對于孩子們來說，她更是一位無比出色的祖母。她的離去，實在是太令人痛心了，我們會無比懷念她。

卡斯蒂略從口袋中掏出一小包紙巾遞給我，“你有沒有發現什么東西不見了？”

“我……我不太清楚。”我用紙巾輕輕擦拭著眼睛，隨后開始環視四周，目光最終落在了兩個成對的古董梳妝臺上。我伸出微微顫抖的手指，指向左邊那個，“那個梳妝臺最上面的抽屜里應該有她的珠寶盒?！?/p>

“我們在地板上找到了珠寶盒?！笨ㄋ沟俾哉f著便掏出手機，熟練地滑動屏幕，調出照片，“我可以給你看看這些珠寶的照片?！?/p>

“能換個地方給我看嗎？”我帶著哀求的口吻說道，此時，我仿佛能聞到那干涸血跡散發出來的刺鼻腥味，這讓我幾近作嘔，“拜托了！”

“當然可以。”卡斯蒂略溫和地說道。

我們下樓來到廚房，她把手機放在操作臺上。她開始逐張翻動那些珠寶的照片，每張照片都會停留數秒，以便我能看清楚?？赐曛螅疑裆o張地對她說：“他們拿走的東西有些奇怪?！?/p>

“奇怪？”卡斯蒂略一臉疑惑，“怎么奇怪了？”

“艾伯塔有好幾件精美的珠寶，有的是從她母親那兒繼承來的，還有一些來自她丈夫的家族。她曾告訴我，將來有一天這些都要傳給我的女兒西蒙娜。那些傳家寶……我看了照片，感覺所有的傳家寶都在里面?！蔽乙贿呎f著，一邊不自覺地皺起了額頭，“至少，我認為是這樣的。”

“但是有一些珠寶不見了——不是傳家寶的那些？”

我點了點頭，“她最近剛買了一套紅寶石首飾，有耳環和與之相配的項鏈。和那些遺留下來的珠寶相比，這套紅寶石首飾的價值不算特別高，不過我知道上個月她去藝術博物館參加慶典的時候還戴著呢。那次慶典的主題是‘冰與火’。而且在圣誕節的時候，她還戴過一些珍珠首飾，現在這些都不見了。

在我們的節日合照里能看到那些首飾，可在你給我看的這些照片里卻不見它們的蹤影?！?/p>

“還有其他情況嗎？”卡斯蒂略目光專注地詢問道。

“我……我隱約記得有一回看到她戴著一副坦桑石耳環，還有與之相配的吊墜?！?/p>

我搖了搖頭，以此表明自己的不確定，“你們聯系過保險公司了嗎？那兒應該有珠寶清單才對?！?/p>

“我們正著手處理這件事?！笨ㄋ沟俾哉Z氣肯定地向我說道，“不過，她可能最近并未更新保險信息?！?/p>

我完全不清楚艾伯塔有沒有更新相關內容，畢竟我們從來沒聊過這些?！澳阌X得兇手為什么會把那些傳家寶留下呢？”我問道，不自覺地擺弄著脖子上的圍巾，試圖緩解內心的緊張。

卡斯蒂略神色平靜地回答：“原因和你心里想的一樣。”

“我什么都沒想?！蔽倚奶摰厝隽藗€謊。

卡斯蒂略將手機緩緩放回口袋，“你丈夫清楚自己會繼承遺囑中的全部財產。如果他偷走傳家寶，他根本沒辦法留存，因為那些東西會成為他犯罪的鐵證。而拿走新購置的首飾，就能把現場偽裝成一起普通的搶劫案，同時還不會損失任何對他而言至關重要的東西。”

我低下頭，眼睛盯著空空如也的操作臺，不想讓她察覺到我眼中可能浮現的恐懼神色。

“倘若馬克戒毒成功，你婆婆會把他重新列入遺囑名單嗎？”卡斯蒂略轉過身，倚在操作臺上，挪到我眼角的余光能瞥見她的位置。

由于羅伯特此前已承認此事屬實，我便抬起頭來，重新與她對視，“會的，我認為她會這么做。她以前就有過這樣的舉動。羅伯特說，艾伯塔每次把馬克從遺囑名單中移除，只是為了迫使他去戒毒所接受治療。不過我也知道，她也憂心自己離世后馬克的狀況。要是逼他戒毒這招不奏效，我敢肯定她會設立一個信托基金。這樣一來，她既能給馬克留下一些錢，又能防止他把錢用于購買毒品。”

“那她為什么還沒著手去做呢？”

“她本想讓羅伯特擔任受托人，可是羅伯特拒絕了。他表示自己不愿去費心確認一個癮君子是否在自身狀況上有所隱瞞，也不想在扣住錢款時忍受馬克的辱罵?！?/p>

“我懂了。”卡斯蒂略直起身來，冷冷地回應道。

“我們有年幼的孩子，需要保護他們免受傷害?！蔽医忉尩?，滿心以為她能明白其中的重要性，“羅伯特說，馬克會糾纏受托人。他不希望馬克在精神恍惚或情緒暴躁的時候出現在我家附近，讓孩子們受到驚嚇。羅伯特曾建議母親雇一位專業人士來擔任受托人，不過我覺得她應該還沒找到合適的人選。她一定是覺得時間還很充裕。畢竟，她才63 歲，而且身體一直都很硬朗?！?/p>

我雙手掩面，為孩子們失去祖母而難過。他們正值在祖母膝前盡情玩耍的年紀，未來還有許多重要時刻需要祖母陪伴在側。

“艾伯塔遇害當晚，從午夜到凌晨3 點這段時間，你丈夫和你在一起嗎？”

我緩緩把手從臉上移開，抬眸望向卡斯蒂略，“羅伯特告訴過你，他6 點回到家后就一直沒離開過房子……”

“我知道他是這么說的，”她打斷我的話，“但現在這里只有你我二人?！彼恼Z調變得急促且迫切，“我需要你如實告訴我，那晚他真的一整晚都在家嗎？”

我深知這種事我無法說謊?！拔矣袝r候會依靠安眠藥入睡。當我吃了藥之后……”

我無奈地搖了搖頭，“就我所知道的情況而言，那晚他似乎沒有離開家。但是，我當時處于服藥后的睡眠狀態，不敢保證一定能察覺到他出門?！?/p>

卡斯蒂略輕輕拍了拍我的肩膀，緩緩說道：“也許兇手不是他。有可能是你的小叔子雇人潛入房子行竊，而謀殺只是意外的結果。又或者是女傭把鑰匙交給了某個同伙，因為她清楚自己在這起搶劫案發生時有完美的不在場證明。”

我心里明白，在卡斯蒂略針對被竊物品的怪異情況對羅伯特產生懷疑之后，她根本就不相信這兩種解釋中的任何一個。

“那些頭發上的DNA 檢測結果應該能給我們一個確定的答案，以此判斷你丈夫是否有嫌疑?！笨ㄋ沟俾韵蛭页兄Z道，“在那之前，如果他問起我們之間的談話內容……”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就順著他的意思說，他想聽什么你就說什么。這樣對你來說才是最安全的做法?！?/p>

我點了點頭，心里清楚她所言極是。

犯罪現場的DNA 檢測耗費的時間必然比電視上呈現的要長得多，因為差不多過了一個月，警方才拿到搜查令，強制要求羅伯特提供唾液樣本以進行比對。羅伯特的律師約瑟夫·戴維斯專門從事謀殺案件的辯護工作，他竭力對抗這一搜查令。然而，由于犯罪現場的棕色頭發與艾伯塔的DNA 有50%的匹配度，而她的另一個兒子馬克已經被排除嫌疑，所以律師的努力注定是白費力氣。

在采集了羅伯特的DNA 樣本兩周后，他被指控謀殺了自己的母親。警方對他的樣本進行了檢測，同時也為了防止在庭審中出現任何問題，對馬克的樣本也進行了檢測。

犯罪現場的頭發來自除羅伯特之外的其他人的概率低至190 億分之一。鑒于羅伯特相當富有，并且針對他的證據十分有力，法官以他有潛逃風險為由拒絕給予保釋。

羅伯特堅持讓一家私人實驗室重新進行檢測，這是他作為被告所擁有的權利。那家實驗室額外檢測了更多基因位點——他們解釋說就是DNA 鏈上的特定位置。他們的檢測結果表明，羅伯特無罪的概率為300 億分之一。檢察官表示，如果羅伯特不接受包含終身監禁刑罰的認罪協議，他將堅決要求判處死刑。

戴維斯先生和我前往監獄探望羅伯特，之后我們被領到一間專門供嫌疑人與律師協商事務的私密房間。當我們坐在那兒等待獄警將羅伯特帶到我們面前時，約瑟夫對我說道：“你必須讓他答應認罪協議。這場官司他毫無勝算。”

“我……我覺得相比我而言，他會更聽你的?！蔽以谂c桌子相連的長椅上緩緩坐下，“你是這方面的行家?！?/p>

約瑟夫伸手正了正他那條灰色絲綢領帶，在我身旁落座。我分辨不出他此刻的情緒，不知他是因為自己的意見比身為妻子的我更具分量而暗自欣喜，還是在憂心說服羅伯特這一艱巨任務如今幾乎全壓在了他一人肩上。他說道：“如果羅伯特拒絕接受認罪協議，而我又需要和他討論一些涉及保密特權的內容，那時就需要你暫時回避了。”

我點頭表示明白，恰在此時，門被推開了。

一名獄警押著羅伯特走進房間，冷冷地掃視了我們一圈，那神情顯然是對我們誰都不信任，隨后便退到外面，透過玻璃窗監視著屋內的會面情況。

約瑟夫迅速切入主題，著重強調在檢察官改變想法之前，羅伯特接受認罪協議的必要性。最后，他總結道：“終身監禁已經是我們所能爭取到的最優結果了?！?/p>

“終身監禁？”羅伯特憤怒地低吼道，“我根本就沒有殺她！”他猛地一拳砸向桌面，隨后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那眼神仿佛在指責是我導致律師給出這樣的建議。

我不安地朝獄警望去，可他似乎覺得眼前的場景并無異常，無須干預。于是我趕忙看向戴維斯先生，急切地說道：“羅伯特是她的兒子呀?！蔽蚁Ｍ蓭熌茉O身處地理解羅伯特的處境，“我敢說，他的頭發、我的頭發，還有我們孩子的頭發，在那房子里肯定到處都有。那些頭發準是粘在了她的睡衣上，然后……”

“但頭發是在血跡之上的?！奔s瑟夫語氣堅決，沒有絲毫動搖，“檢察官肯定會主張，最顯而易見的解釋就是，兇手的頭發是在她已經倒下之后俯身時才掉落上去的，而且很可能就是在那之后，兇手又對她補刺了好幾刀?！?/p>

“我是清白的！”羅伯特聲嘶力竭地尖叫著，情緒激動得唾沫星子都從嘴里飛濺出來。

“你知道警報密碼，”約瑟夫依舊保持著鎮定自若的語調，“你有一套她房子的鑰匙。

并且，她這一死，你能繼承兩億美元。要是你等著弟弟因持有毒品的罪名被判刑，然后強制他戒毒后再繼承遺產，你得到的錢會比現在少一半。你自己也承認了，弟弟戒毒后就會被重新列入遺囑名單。要是堅持進行庭審，你必輸無疑，而且會被判處死刑。得克薩斯州的陪審團可不會同情那些為了金錢而弒母的富人，任何人都不會。”

羅伯特解雇了約瑟夫·戴維斯，并吩咐我再為他物色一位律師。我按他的要求做了，然而新聘請的律師給出的建議與之前如出一轍，于是羅伯特同樣將其解雇，再次讓我重新尋找。最終，我找到了一位名叫吉姆·貝茨的律師。對他而言，比起提供合理的建議，他更渴望庭審所能帶來的按小時計費的工作時長以及媒體的關注。

說來奇怪，當聽到貝茨先生提出羅伯特應當對指控進行抗爭時，羅伯特才如夢初醒，意識到自己的案子是何等毫無勝算。倘若那個一心追逐鏡頭、渴望出名的律師是唯一一個認為庭審是良策的人，那庭審無疑是個糟糕透頂的主意。

“把戴維斯找回來。”羅伯特對我說道。

我立刻前往戴維斯先生的律所，告知接待員我并未預約，但愿意一直等候，不管需要花費多長時間。

我猜她定是從我的聲音中聽出了那近乎絕望的情緒，只見她在電腦上操作了幾下，然后告訴我可以安排當天下午見面。

幾個小時后，我帶著一瓶鮮花再次來到律所。“真的很感謝你?！蔽野鸦ㄟf給接待員，“這是由衷的感謝。我代表我全家，特別是我的兩個孩子，感謝你給予我們的幫助?！?/p>

她一臉驚愕地看著我，那眼神仿佛在看一個失去理智的人。我不禁想到，不知有多少客戶因她負責把關接待而對她肆意辱罵，卻從不曾對她的善意協助表達過一絲一毫的感激之情。

當我向戴維斯先生苦苦哀求，請他重新接納羅伯特作為客戶時，言辭間滿是誠摯與懇切，“他已經明白你是對的了。求求你了，你愿意幫我們處理認罪協議的相關事宜嗎？”

戴維斯先生同意再次為羅伯特提供辯護，然而事實證明，羅伯特內心的動搖程度遠超我的想象。他告訴戴維斯先生，他只愿作“無罪申訴”答辯。這種答辯方式意味著，他承認存在足以對他定罪的證據，但從根本上并不承認自己有罪。

我為這一誤解向戴維斯先生道歉，不過他倒是從容淡定，回應道：“我會盡力看看能怎么處理?！?/p>

幸運的是，檢察官更希望能夠宣告勝利，而不想將資源浪費在一場必然會引發上訴的審判上，于是他接受了這個認罪協議。之后，事情的進展快得驚人，這或許是因為檢方擔心羅伯特會改變主意。一周之后，依據認罪協議的內容，法官判處羅伯特終身監禁且不得假釋。

就在法官敲響法槌，宣告這場漫長而痛苦的審判結束后的一個小時，我提交了離婚申請。

在離婚訴訟中，羅伯特另請了一位律師為他辯護，但這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好處。

我的律師提出，與將享受終身免費食宿的羅伯特相比，我更需要夫妻共同財產，法官接受了這一觀點。于是，我得到了2000 萬美元，而羅伯特只分得500 萬美元。

然而，法官判定羅伯特無須支付子女撫養費。依據“弒親者排除法則”，羅伯特不能繼承艾伯塔的遺產，但她是按“代際繼承”

方式將遺產留給羅伯特的，這就意味著遺產由他的后代繼承。我的兩個孩子，杰克和西蒙娜，每人獲得1 億美元，并且我被指定為他們這筆資金的受托人，直至他們年滿18 歲。

馬克威脅要在民事法庭起訴羅伯特，指控他殺害了他們的母親，但由于我的孩子是艾伯塔的合法繼承人，因此對于陪審團可能裁定的任何賠償款都有優先索賠權，所以沒有律師愿意接手他的案子。盡管如此，我覺得還是需要采取一些行動。

我讓互惠生帶著杰克和西蒙娜去看電影，自己則約了馬克在一家餐廳見面。我到的時候，他已經坐在那里了，但在我走近時，他站起身來，直到我坐下后才重新落座。

他整個人顯得干凈利落且清醒，與他哥哥竟有幾分相像。

我略帶緊張地將餐巾鋪在膝上，輕聲說道：“謝謝你能來?！?/p>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多謝你的邀請?！?/p>

這時，一名服務生拿著菜單走過來，問我們想喝點什么。

“一杯冰水就好?！蔽艺f道。

“我也來一杯冰水。”馬克對服務生說道。

待服務生離開，我完全沒心思去看菜單，馬克也一樣，他的目光始終停留在我身上。

我開門見山地說道：“我打算給你100萬美元——”

馬克搖搖頭， 打斷我的話，“ 不， 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事。我已經決定放棄起訴了?！?/p>

我驚愕地眨了眨眼，滿心詫異。我原以為我們會就我的要求展開一場激烈的爭論呢。我本打算堅持讓他把得到的錢放入信托基金，定期支取，而且他需要證明自己戒斷了毒品才能獲得這筆資金，可他竟沒給我說這些的機會?！澳銇聿皇菫榱隋X？那究竟是為什么而來呢？”

他稍作停頓，就在他身子微微前傾，像是要回答我的問題之時，服務生端著兩杯冰水走了過來。

當服務生將水杯擺放在桌上時，我和馬克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服務生想必察覺到了氣氛緊張，放下杯子就離開了，沒問我們是否準備好點餐。

馬克猛灌了一大口水。端著杯子時，他的手抖得厲害，冰塊都發出了碰撞的聲響。他低頭盯著杯子看了一會兒，然后把它放在桌上，抬頭望向我，“我來這兒是為了我的侄子和侄女。我渴望……我渴望能融入他們的生活。我希望依然能成為他們的叔叔。母親已經不在了，羅伯特又……現在，杰克和西蒙娜是我僅存的親人了?！瘪R克抿緊嘴唇，就在我以為他已說完的時候，他又輕聲懇切地說道，“求求你了，伊麗莎白?！?/p>

我的孩子們已經失去了父親和祖母，而且在他們尚未來得及記事之時，我的父母就已經離世。我并不愿意讓他們與叔叔疏遠，但我也深知保護他們的必要性。“如果想要參與他們的生活，你必須戒掉毒品。”

他那雙酷似羅伯特的眼睛里頓時閃過一絲光亮，肩膀也挺直起來，像是下定了決心一般，“我會的。我發誓！”

他的話語聽起來的確極具說服力，然而，羅伯特對其母親的警告卻在我心底深處不斷回響，他曾告誡母親不要相信一個癮君子。

或許，這次會面可以達成不止一個目的?！叭绻阍敢夥艞壱虬ナ蓝a生的所有索賠訴求，我會為你設立一個500 萬美元的信托基金——”

“這無關金錢！”馬克斬釘截鐵地說道。

“或許是吧，”我表示認可，“但艾伯塔肯定希望你在經濟方面能安然無憂。在她為我、杰克和西蒙娜付出了那么多之后，對我而言，尊重她的這一愿望至關重要。”我原本打算從100 萬美元起開始協商，然后逐步提高金額，但是他的請求改變了這次會面的氛圍?！澳銦o法動用本金，只能獲取利息。

我已經物色了一位受托人，他會全權處理所有相關事宜，包括每月的藥檢，只有通過檢測，你才能獲得利息支付。我們會依據這些檢測結果來判定是否準許你與孩子們見面。

只要你的出現對他們成長有益，我就不會限制你們相見。”

“謝謝你，”馬克滿懷熱忱地說道，“感謝你所做的這一切。”他向后靠在椅背上，長舒了一口氣，“你還記得在你婚禮上，我致辭的時候說你太優秀了，和我哥哥在一起簡直是他高攀了嗎？”

那天我緊張得厲害，對當時的場景沒什么印象了。我朝馬克微微一笑，希望這笑容能傳達出一絲對美好回憶的眷戀。

馬克語氣堅定地說：“伊麗莎白，我當時說的話再正確不過了。那時我都沒意識到自己是多么有先見之明。”

在所有法律與財務相關的事務塵埃落定之后，我前往監獄探視羅伯特。我認為他有必要直接從我這里知曉我的所作所為以及背后的緣由。

然而，事實證明，他已經洞悉了最為關鍵的一點，那是我無法委托他人告知他的信息。

當我拿起有機玻璃隔板一邊的電話時，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便是：“是你殺了我母親?！?/p>

我原本就猜測監獄會對所有來訪者與嫌疑人的對話進行錄音，因此一直苦思冥想如何在不使自己陷入罪責的情況下向羅伯特吐露真相。此刻，見他已然挑明，我精心構思、反復練習的暗示都無須再用，我努力克制自己，不讓內心的輕松表露出來?！澳阍诤f些什么？”我佯裝驚訝地問道。

“你有機會拿到我的梳子，也能拿到我的鑰匙扣。你清楚警報密碼，雖說母親經常忘記開啟那可惡的玩意兒。但要是有需要，你肯定早就準備好了。”

我努力做到面無表情，期望那些監控攝像頭所記錄下的，是一種純粹的震驚反應，“這是你為了爭取重審而耍的什么花招嗎？

我可不會為你撒謊，羅伯特?！?/p>

“你有安眠藥，就是你夜里被疼痛折磨得無法入睡時吃的那種。那天晚上，你肯定在我的晚餐里放了一粒。”

那些藥是我用來緩解他毆打我留下的傷痛的。實際上，我在他那頓飯里放的不是一粒，而是好幾粒。我本想把藥放在他每晚必喝的威士忌里，可又擔心那樣會讓酒的味道發生明顯變化?！拔覊焊恢滥阍谡f什么?！?/p>

“我告訴過你，要是你敢離開我，我就殺了你?！?/p>

他確實這樣威脅過我。他還曾揚言，如果我要帶著孩子們離開，他也會殺掉他們。

就在那個夜晚，我下定決心擺脫他，而且要確保他再也無法尾隨我們。

“你為什么要殺我母親？為什么不干脆殺了我呢？”

因為我不是笨蛋。我總是穿著長袖襯衫，就是為了遮住他抓住我胳膊用力扭擰后留下的瘀傷。我收集了好多圍巾，就是為了用來掩蓋脖子和肩膀上更多的瘀傷。配偶永遠是謀殺案的頭號嫌疑人，警方一旦仔細調查我，就很容易推斷出我的作案動機。但我并沒有明顯的理由去謀殺他母親，她對我一直都非常友善。

在被判刑后的某個時刻，羅伯特肯定終于冷靜了下來，開始審視整個局面。我注視著他，察覺到他已經明白，我讓他終身監禁，正是我保障自己安全與他離婚的方式。他不過希望能誘導我在有錄音的情況下承認這一事實。

“我深愛艾伯塔，”我誠懇至極地說道，“至于你企圖把她的死歸罪于我……”我聳了聳肩，靜靜看著有機玻璃隔板另一側他眼中憤怒的火焰熊熊燃起。

然而，他的憤怒再也無法對我造成傷害了。既然已經有人因這起罪行入獄，而且并沒有針對我的證據，警方是不會對他那些無端猜測感興趣的。我向馬克提出的條件，一方面是出于我內心的愧疚，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給自己爭取一個盟友，而這足以保證他不會有興趣去幫助曾經想要和他斷絕關系的哥哥。推翻羅伯特的定罪——進而破壞隨之而來的一系列法律程序——只會讓我為馬克設立的信托基金陷入危險之中。

我心里清楚，這次交談很可能正在被錄音，于是在起身準備與羅伯特作最后告別之際，我字斟句酌。自艾伯塔遇害以來，我所說過和做過的一切都讓我積累了一些在吐露真相的同時又能巧妙誤導聽眾的經驗。

“羅伯特，你還記得卡斯蒂略警探來告訴我們艾伯塔是被謀殺的那一刻嗎？”

“那又怎樣？”羅伯特質問道。

“我當時對警探說，無論是誰殺害了艾伯塔，他要么是個惡魔，要么就是個走投無路的絕望者。我現在依然這么認為，羅伯特，永遠都是?！?/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