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30日下午4點50分
對丹尼·尚克林來說,犧牲某個邪惡之徒以拯救一個善良人的生命,從來就不是什么艱難的選擇。黑與白,世界就是這樣運轉的。一個人要做的無非就是決定站在哪一邊。
丹尼希望今晚不會死人,但如果非死不可,他的職責就是確保死的人不會是他客戶的妻子瑪麗·沃茨,也不會是他自己。
丹尼坐在一輛出租車里,正通過理查茲橋。這是一座拱形鋼橋,橫跨在北普拉特河湍急的灰暗河面上。他那雙深褐色的眼睛凝視著河谷對岸——那是一雙屬于年輕臉龐的銳利眼眸,時刻警惕,洞察一切。
丹尼肚子咕咕叫著,他沒吃午餐。在旅館時,他一直盯著電話,等電話鈴響。他從客房服務處點了三明治,等他想起來吃的時候,三明治已經變干了,他咬了一口,就像咬在泡沫塑料上。他把三明治隨手扔在床頭柜上,旁邊是一個已經空了的止痛藥盒,還有半瓶可樂。
“現在來這里有點奇怪,”出租車司機說道,“再過半小時天就黑了。”
丹尼沒接話。前方,州立退伍軍人公墓隱約出現在視野中,一排排冰冷的白色墓碑,像白森森的牙齒一般從荒蕪的大地上突兀而起。太陽已經落山了,要不了半小時天就會黑下來。
“你是來祭掃的?”司機問,從后視鏡里瞥了一眼丹尼身上保守的灰色西裝。
“算是吧。”丹尼的聲音柔和而清晰,像教師說話的聲音。他帶著東海岸口音,顯然游歷甚廣。
丹尼說話時沒有看司機。沒必要。他已經看出司機是什么樣的人。
出租車是一輛黑色福特維多利亞皇冠轎車。丹尼猜它是從一輛警用攔截車改裝來的。
車內彌漫著炸雞和根汁汽水味。儀表板上貼著一張寶麗來照片,是兩個十幾歲的女孩。
旁邊撕過的膠帶痕跡表明,這里之前還貼過另一張照片。司機50歲左右,體重約230磅,由于經常開夜車,雙眼布滿血絲,灰白的頭發亂糟糟的,咬得很短的指甲縫里還藏著黑色污垢。
丹尼判斷這是個顧家的男人,可能是退休警察。最近離婚了,獨自生活,還要支付撫養費。
也就是說,這個男人和綁架案無關。他不過是綁匪隨意從電話簿里選中的一名出租車司機,奉命去學院路克羅尼爾旅館接人。
丹尼從昨晚開車來到卡斯珀市,就一直在旅館等著綁匪聯系他。
司機把車停在了空無一人的墓地停車場。風呼嘯著,拍打著車窗,車身隨之微微搖晃,宛若漂在池塘里的紙船。
丹尼用舌頭慢慢舔著干裂的嘴唇,仿佛在品嘗空氣。一種久違的恐懼感在他心里涌起——那種今天可能無法全身而退的恐懼。
這讓他想起自己長大的那片樹林,他的妻子和獨子就是在那里被折磨致死,他靈魂的一部分也永遠葬在了那里。
薩莉和喬納森。他們的名字在他腦海中浮現,像美麗的蝴蝶展開翅膀。有那么一瞬間,在昏暗的出租車內,丹尼仿佛看到他們飛了起來,他多想和他們一起升空,遠離這個地方。但他最渴望的,還是能再次靠近他們。
可這美好的景象很快黯淡了下去。兩只蝴蝶的翅膀變得卷曲、發黑,就像是被扔進火里的報紙碎片。這時,丹尼想起了他最后一次見到他們的情景。
他想起了紙、剪刀……以及石頭。想起了那個禽獸所做的一切。
“石頭剪刀布殺手”——這是電視和報紙給殺害丹尼妻子和兒子的兇手取的名字。
他們被殺害前所遭受的非人折磨被警方披露給了媒體。
那個禽獸逼著他們玩“石頭剪刀布”游戲,用這個來決定他們的生死,直到最后把兩個人都殺死。
殺手也想用這個把戲殺掉丹尼。但丹尼逃了出來,還救了女兒萊克茜。至少,他沒讓女兒失望。
萊克茜……
丹尼現在仍清楚地記得,那個陰冷的早晨,他和殺手在樹林的雪地上搏斗時,女兒驚恐地張大嘴巴的模樣。丹尼永遠忘不了萊克茜的尖叫,忘不了漫天飄舞的雪花,忘不了鮮血飛濺到雪地上。
丹尼記得殺手逃跑時的情形:丹尼已經奪過了殺手的槍,當殺手逃進樹林時,丹尼舉起槍,但殺手跑得飛快,身影變得模糊,丹尼無法瞄準。
丹尼扣動扳機,看到殺手身子一歪,晃了兩晃。但不知怎么回事,那家伙竟然沒有倒下。丹尼只記得殺手又跑了起來,消失在茫茫大雪中。
他始終無法忘記薩莉和喬納森。在妻子和兒子最需要他的時候,他沒能救下他們。
丹尼又一次看到了兒子——喬納森。看到在最后的時刻,兒子眼中充滿了恐懼和疑惑。他又聽到了薩莉臨終前痛苦的喘息。
他永遠不會忘記這些。
他絕不寬恕。
在出租車后座上,丹尼切斷了回憶,就像電腦防火墻自動攔截病毒一樣。他將這些記憶重新拋回內心深處的黑暗角落,那里鎖著他所有不愿回想的痛苦往事。
“外面看起來真的很冷……”司機說。
“確實。”丹尼回應道。
山坡上,光禿禿的白楊樹在風中猛烈搖晃,如同無數條揮舞的鞭子。
丹尼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冬天站在泳池邊的孩子,猶豫著要不要跳入冰冷的水中。
他知道,他仍然可以選擇回頭,告訴司機帶他返回旅館,然后去機場。放棄現在的生活,選擇一種更安全的生活方式。這個選擇一直在那里,觸手可及。
但他什么也沒說。汽車的引擎空轉著。
“需要接你回去嗎?”司機問。
“不用。”
丹尼將一片尼古丁口香糖塞進嘴里,開始咀嚼。他是自愿來到這里的——或者說,是被某種執念驅使而來。為了再次接受考驗,也為了考驗自己。但歸根結底,是別人的需求和恐懼將他推到了這里。那些比他軟弱的人,那些他不能辜負的人,那些付錢讓他來冒這個險的人。
他從身邊座位上拿起黑色公文箱,付了車費下車。
懷俄明州冰冷的風穿透了他的衣服。他看著出租車的紅色尾燈沿著墓地路的彎道遠去,穿過理查茲橋,向右轉,往城里去了。
丹尼西裝外套的開衩像蝙蝠翅膀一樣扇動著。他平時不穿西裝,包括襯衣、皮鞋、領帶。他把那件破舊的牛仔夾克留在了旅館房間的衣櫥里,口袋里有一張給好友薩曼莎的紙條,以防自己回不去。
丹尼瞇縫著眼睛,在逐漸變暗的灌木叢中尋找生命的跡象。沒有任何動靜。
當然,這并不等于沒有人。
丹尼無奈地搖了搖頭,脫下衣服,雙手舉在空中,赤身裸體站在那里。這是綁匪的要求。
脫下的西裝外套里有個蛇皮錢包。錢包里有一張證件,照片是丹尼的,名字是別人的。證件上他的職業是華盛頓一家律師事務所的律師。
丹尼的體溫正在急劇下降。離開旅館前,他在網上查過天氣預報,說會有暴風雪。
這種天氣能凍死人,更別說一個赤身裸體的人了。
他覺得自己像個傻瓜,想必看起來也像。
他甚至還沒見到綁匪,就已經被他們惹火了。
三天前,綁匪在佐治亞州亞特蘭大市一家養老院外的停車場劫走了瑪麗·沃茨。沒有線索,沒有目擊者。隨后,一封寫有綁匪要求的匿名信送到了里基·沃茨位于華盛頓的辦公室。
里基·沃茨是位房地產大亨,連續兩年登上《財富》雜志封面。他和瑪麗結婚八年,兩人情深意篤,生活幸福。
匿名信里夾了一張瑪麗的照片:她身上只剩內衣,被綁在馬桶上,嘴里塞著東西。
綁匪的每一步都做得干凈利落、冷酷無情。里基·沃茨對綁匪的回應同樣果斷。他按照信上的要求,沒有報警或是聯系聯邦調查局,同意支付1000萬美元的委內瑞拉不記名債券。這種債券即使是中央情報局也無法追蹤。
里基·沃茨最明智的決定,是采納了一位退役戰友的建議,聯系了丹尼的新老板克蘭。克蘭隨后聯系了丹尼,讓他去營救沃茨的妻子。
沃茨付給丹尼的酬勞絕對物有所值。但丹尼行事從不為金錢驅使——保護弱者、捍衛受欺凌者,這才是他骨子里的本能。他此行的目的很簡單:彌補過錯,向妻兒贖罪。
他要拯救更多無辜者,只因當初沒能守護好自己的家人。
一陣寒風掃過他的身體。他狠狠地嚼著口香糖,又一次想到,來這里之前真該吃點東西。
巧克力。如果現在可以選擇,他會選巧克力。他曾經從酒精中獲得的慰藉,現在只能從糖果中獲得。兩年前他不得不戒了酒。
如果繼續酗酒,他可能早沒命了。
薩莉和喬納森死后,丹尼出院了,可警方始終沒能抓到那個“石頭剪刀布殺手”,他的生活徹底崩塌了。
那天在樹林里發生的一切……他沒辦法繞過去。黑暗將他吞噬,讓他動彈不得。黑暗還滲入他的骨髓,與他形影不離。一次又一次,他希望自己死掉。
他僅有的希望是萊克茜。他把女兒當作救生筏,像個海難的幸存者一樣緊緊抓住不放。女兒是他僅存的一切,是能讓他活下去的唯一支撐。
他帶著女兒搬到了加利福尼亞州,本想有個新的開始,但是他的酗酒和藥物成癮也隨之而來。后來有一天,岳母從英國來了,告訴他,他病了,要把萊克茜帶回英國,這樣才能照顧好她。
丹尼讓她帶走了萊克茜。就這樣,他讓自己唯一在乎的人從身邊離開了。即便是在酩酊大醉、過量用藥的情況下,他還有一絲理智尚存:岳母的決定是對的。他內心深處知道,如果再不放手,他會把女兒拖下水。
此刻,在墓地停車場,丹尼活動著腳趾。
他的腳已經凍得像冰塊一樣。
萊克茜12歲了,仍然住在倫敦。丹尼戒酒后,就開始給女兒寫信,可她從來不回復。丹尼也去探望過,但每次都很尷尬。有時女兒看他的眼神,仿佛根本不認識他;有時又像透過他在看別的東西,仿佛他壓根兒不存在,或是她早已遺忘之人的幽靈。
丹尼有個好友叫托尼·斯特里納蒂,幾個月前去世了。丹尼和托尼原來一起在中央情報局特別行動處工作。托尼在遺囑里留給丹尼一艘游艇,在倫敦的攝政運河上。那里離萊克茜居住和上學的地方很近,丹尼打算以后盡可能多去倫敦。
萊克茜仍然是他的希望,是閃亮的燈塔。
現在他渴望女兒回到自己身邊。他多么希望自己從未把她推開。
集中注意力,他腦子里有個聲音在說。
專注當下,專注于你正在做的事,不然可能會喪命。
丹尼再次望向墓地的墓碑,心里琢磨著綁匪是否已經對他做出了判斷。再讓他這樣站下去,怕是得用噴燈才能把他解凍了。
下午5點09分
丹尼站在那里,就像秋天樹枝上剩下的最后一片葉子,在呼嘯的寒風中顫抖。月亮再過六小時才會升起。片片星光在越來越厚的烏云間閃爍。夜幕降臨了。
他不停地嚼著口香糖。每嚼一下代表過去一秒鐘。從他下出租車以來,已經嚼了1140下。過去了19分鐘。
丹尼玩起了數數游戲,在腦子里把每一個數字想象成不同的顏色,先是紅色,然后是藍色,接著是橙色,再是綠色。嚴格按照這個順序,他就可以保持專注和警覺,不再胡思亂想。
在等待敵人做出決定時,你不應該糾結可能發生什么,也不應該糾結敵人會在何時采取何種行動。
焦慮毫無用處,只會消耗精力。事實上,丹尼根本無從知曉綁匪會如何出牌,只能隨機應變。
當然,還有準備。丹尼信奉那句老話:大多數戰斗,在打響之前就已決出勝負。而他早已傾盡所能,為接下來可能發生的一切做好了準備。
保持呼吸……平穩,均勻……吸氣,呼氣,他對自己說。
他的雙手攥成了拳頭。斷去四分之三的兩根手指殘端藏在拳中,看不見了。然而,就像過去無數次身陷險境時一樣,他發誓自己仍能感覺到它們的存在,盡管他永遠清晰地記得它們被砍斷時那陣電擊般的劇痛。
集中注意力……繼續數數……
綁匪現在肯定已經盯上他了。他們潛伏在某處,通過熱成像望遠鏡或夜視儀監視著他,一旦察覺有陷阱,就迅速溜走。
數數,丹尼告訴自己,盡量不要發抖,通過意志來驅除寒冷。給每個數字對應一種顏色……先是紅色,然后是藍色,接著是橙色,再是綠色……
如果綁匪此刻正在監視丹尼,他們看到的丹尼·尚克林是這副模樣:身高5英尺10英寸,35歲左右,身材修長。鷹鉤鼻和棱角分明的五官,使他看起來更顯硬朗而非英俊。
胡子刮得很干凈,戴著眼鏡。皮膚光滑,曬成古銅色。淺褐色的頭發修剪得短而整齊。
后頸處露出一塊兒時留下的疤痕——那么整齊的疤痕,不可能是意外造成的。
平時他總是胡子拉碴。一般他也不戴眼鏡,只戴墨鏡遮擋陽光。他的頭發通常留得很長,一直垂到后頸,所以得戴棒球帽,以防額前凌亂的頭發擋住眼睛。
垂到后頸的長發是為了遮住疤痕。同樣,他也會遮住右腿上那塊深深的傷疤。那是“石頭剪刀布殺手”在他身上留下的,就在那天,惡魔毀了他的家庭。
但兩天前,丹尼特意拾掇了一番,精心打扮了自己。這樣一來,他現在就是綁匪預期中前來交付贖金的人的模樣——一個精明的大城市律師。
他們在觀察他時,可能會留意到,作為一個長期坐辦公室的人,丹尼顯得過于強健了——他的身體柔韌、肌肉發達。綁匪十有八九會認為他是一個在私人教練指導下經常健身的雅皮士,要不就是個同性戀。
無論如何,丹尼看上去更像是經常跑步健身的人,而不是練拳擊的類型。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在綁匪看來尤其如此。
他們會忽略丹尼的其他方面,比如他鼻子有點彎,那不是天生的,是因為在過去五年里,他的鼻梁被打斷過兩次。
他們也看不到他左腳跟上的小小文身,一條龍吞噬自己尾巴的復雜圖案。那是1994年,丹尼在哥倫比亞監獄自己文上去的。
丹尼一直在嚼口香糖。又過了30秒。
總共過去了19分半鐘。
這對瑪麗來說不是好事,他想。綁匪越長時間不和他聯系,就越有可能把威脅付諸行動。綁匪告知里基·沃茨,如果不按他們的要求來,他們會對他妻子做什么:……強奸她,折磨她,還要錄下來。朝她腹部開槍,拍攝她慢慢死去的過程。最后把視頻傳到網上……
綁匪要求沃茨,讓他的律師入住克羅尼爾旅館12號房間,有輛車會來接人。隨后,車子會把律師帶到某處,律師必須在那里脫光衣服。
丹尼按照匿名信的要求一一照辦。他相信,綁匪絕對想不到,他并不是一個真正的律師。
綁匪還指定了用來裝不記名債券的防爆公文箱的具體型號,但是他們沒有要求把箱子打開來。
這樣很好,丹尼想,眼睛盯著公文箱,箱子足夠大,裝得下武器、炸彈和追蹤裝置。
這一切都意味著,他想,綁匪們現在要求做的——讓他赤身裸體站在這里——并不是要確保他身上沒有武器、電線和定位裝置,而是要操縱和控制他。
心理游戲。
這叫猴子跳。如果猴子服從,下次你再叫它跳,它還會跳起來。羞辱丹尼是為了讓他更容易被控制。用女獄警對付男性政治犯和恐怖分子嫌疑人也是這個道理。讓他們崩潰的最好辦法是讓女獄警剝光他們的衣服、羞辱他們。讓他們感到屈辱,讓他們覺得自己像個小孩,讓他們相信自己軟弱。
綁匪采用的正是類似的手法。他們在向這位大城市律師表明,他是多么軟弱不堪、多么力不從心。這樣,他就更有可能完全按照他們說的去做。
聰明的策略。如果換作是他,他可能也會這么做。
他感到肌肉開始痙攣。上一次經歷這樣的寒冷,還是在挪威峽灣潛水的時候。那次是訓練。當時他比現在年輕10歲。可能沒有現在這樣堅忍頑強,但身體更健康、更敏捷,新陳代謝更能應對酷寒。
今晚他覺得自己老了。年齡幾乎是在朝他嘶吼:你離40歲已經不遠了,為什么就不能像同齡人那樣,去找份安全的工作?
他感到了自己的脆弱,仿佛冰雕師用錘子輕輕一敲,就能讓他裂開,碎成千萬片。
丹尼腦子里閃過家的影像。海灘、陽光,還有在那里等候他的女人。他還想起了倫敦,想起他上次去那里時遇到的一個女人。
那是在綁匪企圖綁架她的一位著名客戶之后,她聯系了他,讓他來做安全顧問。她叫艾麗絲·德盧卡,身高6英尺多,有一頭紅色的長發和一雙熱切的綠眼睛。從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刻起,丹尼就想起了古不列顛的女戰神布狄卡。
但她也有溫柔的一面。當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的肌膚時,當她清晨伸懶腰時,當她低聲呻吟時……還有她那能撫平他最可怕記憶的微笑——那微笑讓他暫時忘卻了一切。
此刻,他仿佛看到了她在燭光中的臉龐。即使在寒風呼嘯中,她的面容依然清晰地浮現在他眼前。
隨即,他猛然記起自己身在何處,強行將這些畫面從腦海中驅散。這是一種自我保護,因為在這里分神就意味著死亡。丹尼活在兩個世界里,絕不能讓這兩個世界混淆起來,否則兩個都會毀滅。
他強迫自己數數……
他狠狠地咬著頰肉,直到嘗到血腥味,以此強迫自己專注于當下。
附近仍然沒有動靜。
什么都沒有。
但他傾聽狂風怒吼時,腦海中浮現出了另一個影像。這次被綁架的是瑪麗。丹尼想象她在狹小衛生間里的樣子:下巴瘀腫,新傷覆蓋著舊傷;眼睛腫脹,讓人不忍直視。
丹尼現在數數不那么連貫了。一股壓抑的憤怒從心中升起。不管是誰拍下那張照片,都必須付出代價。
他繼續咀嚼,繼續在腦子里數數。
20分鐘過去了。頭頂的烏云凝成一片翻滾的墨團。能見度降到了30碼。丹尼感到冷得惡心。也可能是因為瑪麗。
“不要放棄。”他嘟囔道。
這話是對瑪麗說的。他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會放棄的。
是時候給綁匪們加點戲碼了。讓他們好好欣賞這位養尊處優的都市律師如何崩潰——引蛇出洞。他突然跪倒在地,雙手掩面,仿佛再也承受不住這份屈辱,試圖藏起自己狼狽的模樣。
就在這時,他聽到了聲響。是高亢的引擎聲,強勁而迅猛,從他身后傳來。
下午5點14分
丹尼立刻精神一振。他雙拳緊握抱在頭頂。等待著。
四分鐘慢慢過去了,黑暗中仍然看不到任何動靜。每隔幾秒鐘,他就能聽到一陣引擎的咆哮聲,車子在墓地后的山丘上來回轉圈。
他們始終沒有露面,隱藏在無邊的黑暗中。丹尼估計他們在100碼開外,或許更遠。
但他們真的在靠近嗎?
從引擎高亢的轟鳴聲判斷,他猜測是兩輪摩托車或者四輪越野摩托車。他在嘶吼的風中追蹤著忽高忽低的引擎聲,就好像在收音機上嘗試接收一個信號時斷時續的電臺。
接著,引擎聲陡然升高,音量越來越大。
終于,騎手們開始逼近了。
一股灼熱的能量猛地席卷了丹尼全身。
他忘記了自己冰冷赤裸的身體。
危險。
憤怒。
恐懼。
求生的渴望。
這些情緒在他體內激烈碰撞,如同暴風雨中的道道閃電。它們讓他體會到了自己最渴望的東西——活著的感覺……
他渾身一激靈,仿佛被人從溫暖的被窩直接扔進了冰窟。又像剛注射完海洛因的癮君子,此刻滾燙的毒液正如巖漿般在血管里奔涌。他的感官瞬間蘇醒,整個身體猶如被敲響的音叉般震顫嗡鳴。
他目標明確,意志堅定。
但最重要的是,丹尼覺得自己像個賭徒。
像一個緊盯著輪盤上紅黑格子轉動的賭徒,看著輪盤開始減速,銀色的小球在凹槽間彈跳,朝著最終的落點滾去。
是的,在內心深處,他清楚地知道,這就是他每次接受任務時所渴望的——用生命去冒險的刺激感。
他看見了那些騎手,他們正從黑暗中浮現。望著他們疾馳而來,他的神經繃得更緊了。兩輛摩托車,兩個傾斜的剪影。車前燈關掉了,所以他現在才看到他們。
摩托車翻過最近的山坡,朝丹尼所在的位置疾馳而下。車子繞過墓地的墓碑,顛簸著駛入停車場,像鎖定目標的導彈一般,直直沖向丹尼。
兩輛摩托車絲毫沒有減速的跡象,似乎還在加速。丹尼的本能使他想要轉身逃跑。
但他另一部分意識,訓練有素的那部分,讓他堅持待在原地。逃跑毫無意義——不出5碼,他們就會追上他,將他撞倒,甚至直接從他身上碾過。他一動不動,全身緊繃,心中默默祈禱自己能賭贏:這些人不會就這樣把他碾死,他們還需要他活著。
他賭贏了。兩輛摩托車在距離他不到6英尺的地方急剎停下。他的心在胸腔中狂跳,猛烈得像要沖破肋骨的束縛。
放慢呼吸,丹尼命令自己。放慢呼吸,腎上腺素也會隨之減緩……盡可能保存體力,一切還遠未結束……
四周僅存的一點光亮,剛好讓丹尼看清那兩輛摩托車。一輛川崎,一輛鈴木。看上去像是剛偷來的,車牌已經被卸掉。
騎手們不停地轟著油門,引擎發出陣陣低沉的轟鳴。他們顯然是在故意嚇唬丹尼,但他們不知道,丹尼早就見過比這糟糕得多的場面。
他的腦海中再次浮現出妻子和兒子的面容,還有那個殺手的臉。丹尼死死攥緊拳頭,手指仿佛要斷裂一般。他將殺手的影像深深壓回心底。
專注現在,他告訴自己。專注此時……
此地……否則你會死……那么誰來救瑪麗·沃茨?
兩輛摩托車像兩匹咆哮的狼緩緩逼近,但丹尼依然紋絲不動。
如果他們真想讓他死或受傷,早就撞上來了。但他們并沒有,所以現在也不會撞他。
丹尼把注意力集中在騎手身上。雖然只有兩輛摩托車,但一共有三個人——右邊鈴木摩托車的后座上還坐著一個人。他們頭上都套著只露出眼睛的黑色頭套,戴著夜視鏡。手中的武器全部對準了丹尼·尚克林的腦袋。
他等待著他們的下一步動作。身體的每一個細胞仿佛都瞬間調整到了戰斗狀態,像一套蓄勢待發的武器系統,只等有人按下“開火”按鈕。
騎手們依然沒有動。三對一,丹尼知道,無論怎么打,這個比例都對自己不利,但他并不打算讓事態發展到那一步。他仍然希望自己不必動手。
生命遠比金錢珍貴。正因如此,人質營救行動的第一鐵律永遠是:痛快付錢。只要照做,十有八九能讓人質毫發無損地回來。
摩托車引擎熄火了,車燈猛然亮起。刺眼的光芒讓丹尼不得不抬手遮住眼睛。風漸漸平息,四周一片寂靜。丹尼很熟悉這種時刻——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
川崎的騎手用腳踢下支架,停穩摩托車,下了車。在刺眼的車燈前,丹尼勉強看出這家伙比其他兩人瘦。
當瘦子站在丹尼和車燈之間時,丹尼瞇起眼睛,終于能看清他的樣子。丹尼估計這家伙比自己高一兩英寸,他身穿黑色夾克和長褲,腳蹬皮靴,手里端著一支沖鋒槍。那槍的輪廓再明顯不過了——一支烏茲B型沖鋒槍。
丹尼原本以為綁匪會攜帶更厲害的武器,比如MP7或P90這樣的單兵武器。能打穿防彈衣的槍械,通常是特種執法機構或軍隊使用的裝備——如果綁匪使用這種武器,就意味著他們很可能是前執法人員或退伍軍人。
但烏茲沖鋒槍是一種很普通的槍,人們用信用卡和偽造的身份證明就能在網上買到,是一種街頭混混常用的武器。這意味著,此刻將槍口對準丹尼胸口的瘦子,很可能只是個街頭小混混。
這是綁匪的第一個失誤。他們已經失去了心理優勢。丹尼現在懷疑,他們根本不是專業人士。
當然,丹尼也明白,如果瘦子決定扣動扳機,這些信息對自己就毫無用處。這么近的距離,自己會被烏茲沖鋒槍打得稀爛,就像被卡車碾過一樣;留下滿身彈孔,除了當作篩子,再無他用。
瘦子沒說話,只是盯著丹尼。
他在想什么?丹尼猜測,也許是想嚇唬他,也許是想讓他做出反應,甚至希望他被嚇得尿褲子,崩潰大哭,跪地求饒。
也可能,瘦子根本沒想這些。他不過是在享受將他人命運玩弄于股掌之間的快感。
此刻佇立于此,自以為掌控全局的模樣,或許正是他最沉醉的時刻。
丹尼也盯著他,同樣一言不發。
為什么?因為丹尼知道,像“用沉默回應別人的問題,就是讓對方開口的最好方法”
一樣,此刻讓瘦子暴露身份線索最好的辦法,就是自己什么都不做,什么也不說。
丹尼瞇起眼睛,看著瘦子頭上的夜視鏡,好奇對方透過鏡片看到了什么。
在夜視鏡的視野中,丹尼的身體會被染上一層蒼白而病態的綠色,像一部劣質電影里的外星人。他會顯得不真實,尤其當他既不說話也不動時。這可能會讓瘦子感到不安,甚至開始動搖他的信心。
當然,也可能不會。
“打開這該死的箱子。”瘦子厲聲喝道。
他口音很平淡,丹尼猜他是故意的,想盡可能少暴露自己的信息。
丹尼沒有接話。
“我說打開箱子。”瘦子又說了一遍。
他的口音依舊平淡,但這次丹尼察覺到他聲音里有一絲顫抖。是緊張嗎?丹尼想。
一個手持烏茲沖鋒槍的人,在面對一個手無寸鐵且全身赤裸的對手時,不應該緊張。丹尼再次意識到,這些綁匪可能遠沒有他想象的那么專業。
丹尼沒有動,仍在試探瘦子,尋找他的弱點。
“你聾了嗎?”瘦子吼道,徹底失去了耐心。他雙手握緊沖鋒槍,向前邁了半步,槍管微微晃動著。
瘦子不僅暴露了緊張,還泄露了口音——紐約口音,準確地說,是紐約皇后區的口音。丹尼敢用性命打賭。他自己就在紐約長大,父親曾是西點軍校的首席格斗教官,正是在那里結識了有著英俄血統的母親——當時她在軍校擔任現代語言講師。
現在丹尼已經摸清了瘦子的來路。對方還會暴露更多信息嗎?足夠讓他在今晚過后分析出其身份嗎?丹尼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但首先,他得確保自己活下來。
“馬上打開,”瘦子咆哮道,晃動著腦袋,“照我說的做,不然我一槍崩了你!”
下午5點22分
直到這時,丹尼·尚克林才開口回應。
“我要和瑪麗·沃茨通話,”他目光堅定,毫不退縮,“我要知道她還活著。”
“你說什么?”瘦子尖叫起來。
他的語氣說明了一切。竟然還敢抵抗?
還能反抗?他顯然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明明從遠處看到丹尼已經跪倒在地,顯得那么痛苦、軟弱和絕望。他猛地扯下夜視鏡,鏡帶啪地彈到喉嚨上。
“給我閉嘴!”他厲聲喝道,“照我說的做!”他向前跨了一步,近到丹尼終于能看清他夜視鏡扯下后露出的眼睛——藍色的眼睛,帶著綠色斑點。他的瞳孔大張著,像雪地上兩個尿坑;嘴唇像鱒魚一樣肥厚,一顆上門牙裂開,滿嘴泡沫星子都在閃著光。即使看到丹尼盯著他,瘦子也沒試圖去遮擋露出來的臉。沒有任何后悔的樣子,好像完全忘記了需要偽裝,或者根本不在乎。丹尼還注意到他穿著靴子的腳在泥地里蹭來蹭去。
丹尼猜他是嗑藥了。瘦子一定是吸了毒。
從他一開始的舉動,到現在這種停不下來、亢奮莫名的樣子,丹尼斷定瘦子多半在吸冰毒。不然就是快速丸或者可卡因。
管他呢,反正都一樣。丹尼現在完全可以斷定這家伙不是職業綁匪。雖然對圈外人來說,這可能是好事,但對丹尼來說,這才是真正棘手的麻煩。
如果綁匪是專業的,救回人質的成功率會大大增加。職業綁匪會竭力隱藏身份,確保不被追蹤。因此,一旦拿到贖金,他們就會立刻釋放人質。也意味著所有參與者都能全身而退。
業余綁匪往往會把事情搞砸。就像眼前這個瘦骨嶙峋的癮君子,拿著烏茲沖鋒槍在丹尼·尚克林面前揮舞。“我已經說了,”丹尼說,“我要確認人質還活著。”
他一字一頓,緩慢而清晰,以免產生誤解。他來這里是為了用贖金交換人質,不是來談判的。
解救人質行動的第二條規則是,如果綁匪在最后一刻提高要求,那么很可能他們從未打算把人質活著放回來;尤其是,當他們在未證明人質存活的情況下,要求進行現場交易時,這種可能性更大。
但瘦子顯然沒有讀過什么規則手冊。他走到丹尼跟前,用槍管狠狠戳向丹尼的臉,丹尼聽到了咔嚓一聲,好像是顴骨斷裂了。
過了一會兒,他才感覺到疼痛。
他咬緊牙關,不讓自己叫出聲來。他忍住痛,告訴自己,臉上只是有點熱,會過去的。僅此而已。
“你再敢多說一個字,我就要你的命。”瘦子說。
恐懼。當丹尼凝視著那黑洞洞的槍口,聞到尚未散去的硝煙味時,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恐懼。那感覺如同蛛網般層層裹纏,緊貼在他的皮膚上。
恐懼是個老對手,但他早已學會如何應對。他不會——也不愿——讓恐懼支配自己的行動,或左右自己的思維。在丹尼看來,你不需要試圖克服恐懼,而應該利用它,將它轉化成能量,一種兇猛而強大的力量。然后像炸彈一樣緊緊握在手中,直到你準備好將它釋放到別人身上。
丹尼讓恐懼流遍全身,用它把自己磨礪得像刀刃一樣鋒利。
他后退一步,放下雙手。
“你說了算,”他回答道,“你說什么就是什么。”
瘦子興奮地跳了一下,以為自己贏了。
他甚至暫時把視線從丹尼身上移開,確認兩個同伙都看到了,他是真正的老大。
然后他又轉向丹尼,“如果箱子里除了債券還有別的東西,我就把你的光屁股轟到橋那邊去,明白嗎?”
丹尼點點頭,蹲在地上,把箱子拉向自己。他想,烏茲沖鋒槍之前開過火,是射擊練習,還是射殺瑪麗·沃茨?從瘦子的表現來看,丹尼覺得兩種可能都有。
一陣寒意襲來,比寒風更冷,冷得他都忘記了臉上的痛。難道這就是綁匪急于要贖金的原因?是因為他們已經沒什么可以交易了?還是因為人質瑪麗·沃茨已經死了?
丹尼轉動公文箱上的雙重密碼鎖,打開蓋子,然后慢慢把箱子轉向瘦子。他看到瘦子銳利的藍眼睛里閃過一絲得意,但更多的是不加掩飾的貪婪,因為箱子里都是債券。
“讓開。”瘦子說。
丹尼慢慢退到一邊。
“鮑勃,”瘦子喊道,槍口仍然對準丹尼,“檢查一下,看有沒有問題。”
鮑勃?
瘦子先是無意中透露了自己的來路,然后讓丹尼看到了他的眼睛和那顆壞牙。現在,他又暴露了同伙的名字。
丹尼原本希望瘦子之前的舉動是失誤。
但這次呢?他認為不是失誤。他判斷,他們絲毫不在乎丹尼能否認出他們,是因為他們根本就沒打算讓他活著離開這里。
鮑勃從鈴木摩托后座上下來。他也有一支烏茲沖鋒槍,但只是隨意地掛在肩上,像學生背書包那樣。看著他,丹尼懷疑他這輩子都沒開過槍。
鮑勃比瘦子矮,但體重可能是瘦子的兩倍。他笨拙地摸出微型手電筒,卻不小心掉在了地上。他低聲咒罵起來,伸手把夜視鏡扯下來,又把頭套掀到額頭上,似乎也不在意丹尼看到他的臉。
丹尼現在確定他們是要殺掉他了。他只祈禱他們還沒對瑪麗·沃茨下手。
鮑勃撿起手電筒,往箱子里照去。手電光從箱子閃亮的金屬內殼反射回來,把他的臉照得雪亮,好像剛拍了一張嫌疑人大頭照。
從某種意義上說,確實是這樣。
丹尼估計鮑勃頂多20歲。他只是個孩子,下巴上還殘留著青春痘的痕跡。他的眼睛是少見的玳瑁色,丹尼一眼就能在聯邦調查局的身份數據庫中認出他。
鮑勃緊張得臉色發白,從頭到尾都沒敢看丹尼一眼,汗珠順著額頭滾落下來。他雙手顫抖著從鼓鼓的腰包里掏出一個驗鈔機。
他把一疊債券塞進機器里,紫外線燈閃爍著,機器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響。
“沒問題。”他終于說道。
他的聲音顫抖得比瘦子還要厲害,顯然是嚇壞了。他也是紐約口音。丹尼猜是布魯克林區的。盡管他顯得驚慌失措,但說話的口音聽起來像是受過良好教育。這些小子,顯然不再接受家庭的管束。
“我還要檢查箱子里有沒有追蹤器和現金降解系統。”他喊道,從腰包里取出一個掃描儀,在箱子上掃來掃去。
追蹤器?降解系統?鮑勃確實懂行。他是做什么的?丹尼暗自思忖。是銀行員工,還是安保押運公司的?或者只是個傻小子,甚至是個大學生。丹尼知道,驗鈔機、夜視鏡之類的東西在監控器材店、行業展會甚至網上都能買到。一個機靈點的大學生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搞到這些東西。
丹尼越看鮑勃,就越覺得他是一個大學生。他那顫抖的雙手,受過教育的口音,無不說明他今晚很可能是被逼著來幫忙的。他應該是很不情愿出現在這里。
要不是他身上背著沖鋒槍,丹尼也許會對他網開一面。但鮑勃身上的武器意味著他是同伙,罪責與其他人并無二致。
“一切正常。”鮑勃在風中大聲喊道。風又刮起來了,一陣陣狂風向他們襲來。
瘦子對鮑勃說:“把箱子拿著。上車。”
鮑勃笨手笨腳地收拾好東西,拿著箱子跨上了摩托車,連夜視鏡和頭套都沒有戴回去。
丹尼冷靜地問道:“我什么時候能見到瑪麗·沃茨?”
瘦子把槍帶從肩上滑下,好把槍拿在手里揮舞。
丹尼心想,這樣拿槍可不對。
“事實上,”瘦子又走近了一些,“鑒于你們付錢這么爽快,我現在覺得,我向你老板要的錢還不太夠……”
他說的是“我”。這表明他就是主謀,不是在為別人干活。
也就是說,讓丹尼在這兒光著身子凍了半個小時,就是這家伙的主意……
同樣,就是這個變態狂,給可憐的瑪麗·沃茨拍了照……
瘦子咬緊牙關,好像要把剩下的牙齒都咬碎似的。他的一雙藍眼睛閃著寒光,說道:“我想,也許沃茨先生應該再付我們一筆錢……”
他們會一直勒索,丹尼想,直到榨干沃茨為止。而一旦沃茨不再付錢,瑪麗就會死——假設他們還沒有殺她。丹尼現在覺得,兩種情況都有可能。
瘦子將槍口對準丹尼。
來吧,丹尼想。
“混蛋,跪下,”瘦子說,“你該祈禱了。”
下午5點26分
丹尼蹲下來,并沒有遵照瘦子的命令跪下。他一向抵觸命令,除非是他自己的命令。
他保持著腳尖著地的平衡姿勢,像一名等待發令槍響的短跑運動員。
云層緩緩移動,瘦子步步逼近。頭頂的星星亮得像黑色皮夾克上的鉚釘,他那雙藍眼睛閃著光,活像好萊塢電影里的英雄。他雙手緊握烏茲沖鋒槍,參差不齊的牙齒從頭套的嘴洞露出來。他竟然在咧嘴笑。
“替我向耶穌問好。”他對丹尼喊道,沉浸在權力的快感中,還在向同伙炫耀自己的威風。
丹尼希望避免的事還是發生了。瘦子打破了所有規矩。丹尼別無選擇。
“等等,”丹尼雙手合十舉過頭頂,像是在請求饒命,“求你了。”他的聲音里充滿了恐慌和絕望,“別殺我,求你了。聽我說完。”
瘦子手指搭在扳機上,“為什么?”
丹尼沒有回答,而是緩緩張開雙手,只有拇指還相互交叉。他將手指向上伸展,又向外張開,像鴿子張開了翅膀。
這是丹尼的搭檔斯巴達克·西達羅夫一直在等待的信號。
鈴木摩托車的騎手是最先倒下的。他像個醉鬼一樣摔下車,重重地砸在地上。頭先著地,脖子扭曲。可能斷了。但無所謂了,斯巴達克的步槍子彈已經在他頭骨上留下了一個拳頭大小的洞。
接著是鮑勃。他身子猛地向后一仰,像競技場上的牛仔被公牛掀翻,重重摔到地上,倒在同伙身旁。
丹尼不知道斯巴達克在哪里。在橋對面,還是在橋上?緊貼著峽谷邊緣,還是趴在停車場邊上?都無關緊要。不管他在哪里,總之都在射程之內,做著他該做的事。
斯巴達克·西達羅夫正在做自己最擅長的事——掩護丹尼·尚克林。
丹尼的左膝下方藏著一個實時GPS追蹤器,在一塊貼身的紗布下。當出租車在克羅尼爾旅館接上丹尼后,斯巴達克就一直遠遠跟著。他有足夠的時間找到有利位置,選擇射擊時機。
瘦子要怪只能怪他自己。他不該讓丹尼·尚克林在這兒等這么久。
但綁匪最大的錯誤是讓丹尼跪下。這給了斯巴達克清晰的射擊路線。
瘦子轉過身時正好看到鈴木車翻倒壓在鮑勃腿上。鮑勃似乎沒注意到這點,他正痛苦地扭動著身體,掙扎著想要站起來,雙手緊緊捂住胸口,仿佛想把子彈摳出來。
斯巴達克一槍擊中了鮑勃的軀干。這很可能是防止鮑勃在同伴被擊斃后會突然行動。這是一種穩妥的射擊選擇——風太大,實在不宜冒險追求更精準的一擊。
丹尼沒等著看鮑勃被第二顆子彈擊中后重重摔倒在地。
他迅速起身,對準目標,猛地撲向瘦子。
昨天早上,丹尼和斯巴達克最后一次碰頭時達成一致,如果事態失控,不得不開槍殺人,他們至少要留一個活口。
看來今天是瘦子的幸運日:斯巴達克決定留下他。
不過丹尼覺得瘦子肯定高興不起來,因為他的腦袋狠狠撞在了這家伙的下巴上。
在軍隊,丹尼學會了如何一招制敵。現在他做這些已經成為本能,就像水往低處流一樣自然。
在瘦子搖搖晃晃的當兒,丹尼猛地站直,快拳直擊他的氣管。緊接著,丹尼試圖奪過瘦子的烏茲沖鋒槍,以防走火。但為時已晚。
瘦子驚嚇之中,松開了握槍的手。槍在空中旋轉著飛了出去。
丹尼一個掃堂腿將瘦子撂倒,隨即撲上去,像蜘蛛抓蒼蠅一樣把瘦子牢牢摁住。
擔心烏茲沖鋒槍掉到地上會走火,丹尼迅速把瘦子翻過來朝著槍,把他的身體當成一個人形盾牌。
丹尼的擔心并非多余。沖鋒槍一落地便開始抖動,嗒嗒嗒地子彈四射。這正是之前丹尼覺得瘦子不該把槍從肩上拿下來的原因——烏茲B型沖鋒槍受到撞擊容易走火。
驚心動魄的幾秒鐘后,槍聲戛然而止。
要么是彈藥用盡,要么是卡殼了。丹尼才不管是哪種,只要自己沒被打中就好。
他把瘦子翻轉過來,使其仰面朝天,四肢攤開。丹尼牢牢按住他,一只手掐住他的喉嚨,另一只手用力按住他鎖骨的關節。瘦子頓時僵住,痛苦不堪,雙目圓睜,眼珠子似乎隨時會迸出眼眶。
丹尼檢查了一下瘦子,發現沖鋒槍也沒擊中他。
丹尼大口喘著氣,即便在這刺骨的寒風中,體內也像有團火在燃燒。
瘦子的烏茲沖鋒槍停在兩英尺外的地上,槍口正對著鈴木騎手的腦袋——或者說,殘存的那部分腦袋。
鮑勃居然還活著,真是奇跡。盡管斯巴達克已經打了他兩槍。他扭動著身子,發出豬一樣的哼哼聲,但是動彈不得。
丹尼并不希望事情發展到這一步。一個死了,另一個快死了。殺戮永遠是最后的選擇。
他收緊力道,死死盯著瘦子的眼睛,像在和一頭公牛角力。眼下瑪麗的處境比之前危險百倍,他必須盡快解決問題。
“我本想和平解決,”他對瘦子說,“付完贖金,把沃茨夫人活著帶回去。”
丹尼給了瘦子幾秒鐘思考。“但現在,”
丹尼接著說,“因為你的選擇,你的一個朋友死了,另一個快死了。你要是不把我想知道的都說出來,下一個死的就是你。”
丹尼又停頓了幾秒。瘦子沒有回答,實際上是沒法回答。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全身唯一能動的只有眼睛。他的眼睛不住地瞥向鮑勃。鮑勃正在泥地里喘息、咳嗽,發出痛苦的呻吟。
“你會告訴我一切的,”丹尼說,“你可能不想說,但你會開口的。”
丹尼將瘦子的頭扭過去,讓他能清楚地看到鮑勃。鮑勃的身體開始劇烈抽搐起來,仿佛被電擊一般,丹尼心想,這是癲癇還是驚厥?片刻之后,抽搐停止了。
“你打算像他那樣死掉嗎?”丹尼對著瘦子的耳朵低吼。
現在,鮑勃到底是死了還是快死了,都無關緊要。反正現場肯定沒有急救人員。
丹尼心想,就算呼叫救援也沒用。中了斯巴達克射出的那種大口徑子彈,鮑勃絕無生還可能。
丹尼看到瘦子眼中充滿了驚恐。他現在應該猜到丹尼不是律師了,也肯定知道丹尼不是警察。因為警察不會眼睜睜看著人死掉,不是嗎?
丹尼暫時松開了掐住瘦子喉嚨的手。瘦子喘著粗氣說:“求求你……”
丹尼扯掉瘦子的頭套,一張瘦削的癮君子的臉露了出來:油膩的黑色頭發,尖尖的鬢角,臉皺得像個正要號啕大哭的嬰兒。他可能比鮑勃大一歲,又是個年輕的蠢貨。
“很好,”丹尼說道,“現在告訴我沃茨夫人在哪里,誰在看押她,你怎么聯系他們。”丹尼目不轉睛地盯著瘦子的眼睛,“然后,你要幫我把她救出來。”
下午6點06分
不出所料,瘦子把丹尼和斯巴達克想要知道的一切都說了出來。瘦子果然是紐約皇后區的,和丹尼一樣,土生土長。丹尼的直覺完全正確——這些家伙都是外行。
現在,瘦子臉朝下趴在黑色福特全順商務車后座的地板上,手腳被反綁,眼睛被蒙住,嘴巴也被塞住了。
之前讓他亢奮的那些毒品勁兒已過,連帶著那點虛張聲勢的氣焰也煙消云散。他受了傷,臉上的瘀青已經發黑,冰冷的金屬地板上還留著他尿濕的痕跡。
丹尼坐在駕駛座上,已經換上黑色潛行服,正系緊厚重的防彈背心。斯巴達克·西達羅夫坐在后排,用腳踩在瘦子背上。
“蠢貨,”斯巴達克說道,“你來招惹我,我可太開心了。”他用兩根像爪子一樣的手指戳了戳瘦子的膝蓋窩,“我會先在這兒給你兩槍。等你倒下了,也許我還會給你開個新屁眼,明白嗎?”
斯巴達克對20世紀80年代的好萊塢動作片情有獨鐘。他說,要是人生能重來,他說不定會成為一名演員,就像斯科特·伊斯特伍德、阿爾尼·伯頓、范·迪塞爾或者尚格·云頓那樣。他曾跟丹尼坦白,正是對這些電影的癡迷,才讓他的英語“說得如此地道,帶著街頭味”。
斯巴達克身高6英尺半,膀大腰圓,一雙黑色眼睛,扎著馬尾辮。此刻,他俯視綁匪的樣子簡直像個狼人——那長長的鏟形臉上,一把凌亂且早早泛白的胡子,配上尖下巴,讓他的狼人形象更逼真幾分。
瘦子痛苦地扭動著,像狗一樣嗚咽。斯巴達克繼續搖晃著身子。他平時就對愛發牢騷的西方人沒什么耐心,更別提這個剛威脅要處決他摯友的家伙了。
丹尼感激這份忠誠。至于斯巴達克的那種排外情緒,丹尼覺得情有可原。
1986年,斯巴達克的家鄉切爾諾貝利發生核泄漏時,他才十幾歲。他父親是第一批趕到現場的消防員之一。他們本以為只是去處理一場普通的電氣火災,可輻射在一周內就奪走了他父親的生命。在失去意識前,父親告訴獨子,那種感覺就像身上的皮肉被老鼠一塊一塊撕扯下來。
斯巴達克曾對丹尼說,如果自己當時是個成年人,就會用枕頭悶死父親,免得他萬般痛苦地死去。
他還對丹尼說,當那些養尊處優的西方人抱怨自己的處境時,他從心底覺得惡心。
現在,斯巴達克對瘦子說:“自從你讓我離開舒適的公寓,離開游戲機、平板電腦和電視,讓我來到懷俄明州這個見鬼的荒郊野外,我就一直在旅館房間看書。卡斯珀這個城市是以卡斯珀·科林斯中尉的名字命名的。科林斯中尉曾與紅云酋長及其麾下的拉科塔勇士作戰。”
丹尼回頭瞥了一眼,斯巴達克繼續他的“講課”。丹尼小時候讀過很多歷史書,尤其是關于印第安戰爭、拓荒者和戴維·克羅克特的故事。他用這些故事來逃避現實,甚至夢想長大后成為一名探險家。但后來,生活——以及死亡——讓他打消了這個念頭。
“科林斯中尉非常勇敢,”斯巴達克說,“他為朋友舍生忘死。但他和你一樣,讓局勢失控了。他騎馬沖進了拉科塔軍隊中。人們最后一次看見活著的科林斯時,他牙咬著韁繩,雙手各持一把手槍,頭上還插著一支箭……”
斯巴達克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胡子。被堵住嘴的瘦子呼吸急促,聽上去快要窒息了。
“后來,他們找到了科林斯中尉的尸體。
他身上總共插了25支箭,像頭豪豬。”斯巴達克在瘦子背上又用力踩了一下。瘦子的臉頓時扭曲起來。“你惹到我了,美國佬,”斯巴達克說,“我會讓你下場更慘。明白嗎?”
瘦子想要尖叫,但嘴巴被堵住,最后變成了一聲哽咽的哼哼。
斯巴達克從瘦子背上挪開腳,抓起一罐汽水,一口氣喝光。他打了一個響亮而悠長的嗝,把罐子捏癟。罐子彈到瘦子頭上時,瘦子悶哼了一聲。
“好了,丹尼,”斯巴達克說,“我已經好好教育過這位新朋友了,現在他該明白咱們的意思了。我這個老師當得不錯吧?”
“當然,”丹尼回答道,“我看隨便哪家瑞士精修學校都會搶著要你呢。”
斯巴達克哈哈大笑,又說了幾句俏皮話,但丹尼已經轉移了注意力,正透過夜視望遠鏡觀察車外的情況。
沿著峽谷往上再走100碼的地方,有一小塊空地,一輛溫尼貝戈房車停在那里。周圍的樹枝在風中瑟瑟發抖,除此之外,再無動靜。
丹尼思緒飛轉。他想象著自己悄悄潛入,像幽靈一樣穿過樹林。他在腦海中規劃著行進路線:如何接近并安全地進入那輛房車,又如何全身而退。
他們一路開到這里,引擎已經過熱。現在呼叫支援或是報警都太遲了,畢竟已經出了兩條人命,時間也所剩無幾。這一切都得怪那個瘦子。
瘦子叫安東尼·阿爾溫,高中就輟了學,是個小偷。他甚至都不是什么幫派的成員。18個月前,他跟女朋友去了華盛頓特區,在沃茨地產集團找了份夜班保安的工作,染上了吸食冰毒的惡習,還欠了一屁股賭債。后來他和女友分手了,但還繼續干那份工作。直到兩個月前,因為從一位高管的抽屜里偷了一小沓現金,他被解雇了。
就是在那時候,安東尼·阿爾溫決定綁架里基·沃茨的妻子。一部分是因為缺錢,一部分是出于嫉妒和報復,還有一部分是覺得自己有能力做到。他曾負責監督過一套家庭辦公設備送到里基·沃茨在喬治敦的豪華別墅,打那以后,他要摸清瑪麗的行蹤并實施綁架,就易如反掌了。
阿爾溫是這起綁架案的所謂“主謀”。
不過,丹尼此刻瞥了一眼后視鏡,心想這家伙現在肯定覺得自己蠢透了。阿爾溫那兩個已經喪命的同伙,一個叫鮑勃·哈里斯,一個叫莫里斯·夏皮羅。
夏皮羅也是個癮君子,一個失敗者。他參與進來是為了刺激和金錢。而鮑勃只想要錢。他是阿爾溫的表弟,一個不入流的黑客,在東部搞過信用卡詐騙。在和阿爾溫湊到一起之前,他差點被抓。他參與這起綁架,是急著要弄到錢來洗白自己。而且阿爾溫向他保證過不會傷人。
阿爾溫撒了謊。他把表弟拉進來是想利用他的技術。莫里斯對瑪麗·沃茨動粗時,他坐視不管;羅斯·戴利奧在瑪麗被抓的這三天里反復施暴,他也未曾阻攔。
羅斯·戴利奧是這伙人里唯一坐過牢的,他曾因強奸罪和搶劫罪入獄兩次。這是他第三次犯罪,在丹尼看來,他的死期快到了。
戴利奧現在就在那輛黑乎乎的房車里。
瑪麗也在里面。阿爾溫發誓說她還活著,但前提是阿爾溫、夏皮羅和鮑勃在約定時間帶著贖金出現。這顯然不可能,他們中有兩個已經死了。
丹尼看了看表,“還有八分鐘。”
“明白。”斯巴達克應道。
如果在下午6點15分前,戴利奧的這幾個同伙還沒有出現,他就會殺掉瑪麗,然后逃走。阿爾溫發誓戴利奧一定會這么做——哪怕只是為了尋找刺激。據阿爾溫說,羅斯·戴利奧是個真正的變態狂,一個瘋子,冷酷無情,對什么都不在乎。
丹尼很快就會見識到。
“行動。”丹尼說。
斯巴達克打開福特商務車的后門,拉著瘦子的腳把他倒拖出來。阿爾溫重重摔在潮濕的地面上,發出一聲悶響和呻吟。斯巴達克扯掉阿爾溫的頭套,割斷他腳踝上的繩子,一把將他從地上拽起來。
阿爾溫現在看起來再也不像好萊塢英雄了。站在魁梧的烏克蘭“保鏢”旁邊,他就像個小孩。他看上去嚇壞了,這并不奇怪,斯巴達克用步槍抵住了他的胸口。
“我在看,也在聽,”斯巴達克一字一頓地說,像電腦語音系統在播報選項,“你要是耍花樣,我就開槍打死你,絕不手軟。”
阿爾溫看上去像是要哭了。他絕望地轉向丹尼,此時,丹尼站在斯巴達克身旁,給自己的MK23手槍裝上新彈匣。
“求求你,”阿爾溫說道,聲音顫抖著,像是在顛簸的道路上疾速行駛的車里發出的聲音,“羅斯看到我一個人回來,會殺了她的,我發誓。他會知道我們搞砸了。他會殺了我,再殺了那個賤人。”
賤人……丹尼好不容易才忍住沒給他一記重拳。
“這個我來處理,”丹尼說道,“你只要讓他一直說話就行。”
“想想,槍口正對著你的后腦勺,”斯巴達克說,“別像牛仔那樣逞強,美國佬,別像科林斯中尉那樣送命。”
丹尼凝視著那片漆黑陰冷的樹林。他有無數個想去的地方,可眼下任務在此,瑪麗也在此。是時候結束這起綁架案了。
“給我一分鐘時間準備,”丹尼對斯巴達克說,“然后放了他。”
下午6點09分
寒風在林間咝咝作響,像靜電的雜音。
空氣中彌漫著水汽和潮濕的松樹氣味。丹尼先徑直向南跑,遠離那輛房車,鉆進了灌木叢。他拉下頭套,戴上夜視鏡。
丹尼的這副夜視鏡可以利用星光和附近卡斯帕市發出的微弱散射光。它內置智能芯片,具備自動對焦、視網膜感應等功能。與阿爾溫那幫人用的山寨貨相比,簡直是天壤之別。
夜視鏡將丹尼的視野變成了夜綠色,但清晰無比。他如同一條貪婪的梭魚,在一潭死水中穿梭,搜尋獵物。
夜視鏡的熱成像子程序將野兔和騾鹿顯示為紅色斑塊。但丹尼還沒看到比這更大的東西,當然也沒有人。至少在這一點上丹尼是幸運的。因為這里本來可能有露營者,也可能有獵人——來捕獵叉角羚羊和麋鹿。但多虧這天氣,他們都沒來。
丹尼在濕地上奔跑時幾乎沒發出聲響。
他現在如魚得水。參軍之前,父親就教過他如何在夜間狩獵。
跑了100碼后,丹尼開始迂回:先向西,再向北,跨過倒下的樹枝,在灌木和樹木間穿梭,直到溫尼貝戈房車那長長的矩形輪廓終于再次映入眼簾——這次是從車尾方向。
丹尼放慢了腳步,離房車只有30碼了。
阿爾溫說車里只有羅斯·戴利奧一人。
但丹尼只相信自己親眼所見。他掃視著房車后面的地面,有很多腳印。可能是阿爾溫及其死去的兩個同伙留下的,也可能里面還有其他人。
房車后面只有一扇門,門縫里透出一絲光亮。所以門要么松動了,要么沒鎖。有兩扇窗戶,百葉窗拉了下來。丹尼的夜視鏡顯示門右側有一塊亮紅色斑,很可能是個火爐。
門左側下方有一塊顏色較淺的色斑,位置很低。
可能是有人蜷縮在后墻的狹小空間里,丹尼猜是瑪麗。就像照片里那樣,在衛生間里,手腳縮在一起。很可能被堵住了嘴,綁住了手腳。還可能被下了藥。
丹尼摘下夜視鏡。車內亮著燈,如果戴著夜視鏡沖進去,他會暫時失明。
他看了看手表的夜光指針。還有三分鐘,戴利奧就要殺死瑪麗,然后撤離。
斯巴達克也像丹尼一樣潛伏到了樹林里。他們倆各就各位,行動精準,就像兩個致命的舞者。
丹尼悄悄靠近房車,背靠在一棵樹上,等著。
他不需要擔心斯巴達克。如果說這位烏克蘭人和他有什么不同,就是他接受的訓練比丹尼還要嚴格。斯巴達克是前克格勃成員,曾在聯邦安全局工作過,如今和丹尼一樣也成了自由職業者。除了對溺水深懷恐懼,他什么都不怕。而最近的深水河在三公里之外。
丹尼完全信任斯巴達克·西達羅夫,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托付給他。
阿爾溫的聲音打破了寒夜空氣中的寂靜。他在房車的前方,處于丹尼的視線盲區。
“羅斯,”他喊道,“是我,安東尼。”
過了片刻,一個男人問:“其他人呢?”
是羅斯·戴利奧,那個強奸犯,那個對瑪麗百般折磨的人。丹尼腦海中又浮現出她臉上的瘀青和脖子上的傷痕。他點了點頭。
很快,他們就會狹路相逢。
“他們在后面的小路上,”阿爾溫大聲答道,“輪胎爆了,你出來搭把手。”
到目前為止一切順利,丹尼想。阿爾溫正照吩咐行事,把同伙引出來。
但接著戴利奧又高聲問道:“你的摩托車呢?”
“在樹林里。”
“我怎么沒聽到任何聲響?”
阿爾溫沒作聲。
“你走到我能看見的地方,”戴利奧喊道,“照我說的做,否則我絕不出去。”
“好吧,伙計。”
又是一陣沉默,緊接著,戴利奧突然罵罵咧咧地問道:“他媽的怎么回事?你的臉怎么了?”
是阿爾溫臉上的傷,戴利奧肯定看到了,哪怕是在黑暗中。
丹尼迅速行動,閃到房車旁,蹲在窗下。
他掏出一面巴掌大小的鏡子,想在窗簾上找條縫隙,用鏡子窺探車內的情況。但他什么也看不到。
房車前面,傳來阿爾溫的尖叫:“不,不要。不是你想的那樣。是……”
接著,丹尼聽到了最不愿聽到的聲音。
槍響了,一聲,兩聲,在夜空中回蕩。
丹尼聽出來是雙管霰彈槍開的火。他通常不會拿自己的性命去冒險,但今晚別無選擇。
阿爾溫很可能已經死了,瑪麗會是下一個。現在不是謹慎行事的時候了。
丹尼拔出槍,用肩膀猛地撞開房車后門。
他沖了進去,卻重重撲倒在地,槍也從手中甩出,在地板上滑出老遠。他被絆索絆倒了。這個戴利奧顯然不像他的同伙那么蠢。
但幸好,他也算不上什么天才。
戴利奧留著黑胡子,長頭發,手臂上布滿文身,正蹲在前門旁。他轉身時,丹尼一眼便看清——自己沒猜錯,戴利奧手里握著的是貝內利霰彈槍,雙管的。
戴利奧立馬掉轉槍口對準丹尼,扣動扳機。但槍只是發出咔嗒一聲空響——正如丹尼猜測的那樣:剛開過兩槍,槍膛里已經沒有子彈。丹尼飛快爬起來,撲向自己的手槍。
戴利奧也迅速反應過來。他跳起來,把霰彈槍舉過頭頂,然后狠狠砸下。
丹尼向左一滾,撞到桌子上。那是一張折疊桌,桌面從與地板水平翻到了垂直。丹尼也摔到墻上。桌上的塑料盤和鋼制平底鍋嘩啦啦地掉到地板上。丹尼撲向手槍。但戴利奧搶先一步,一腳將槍踢開。槍滑到了爐子下面,夠不著了。
戴利奧怒吼著,再次揮動槍托撲過來。
丹尼迅速滾開,躲過了這一擊。戴利奧的沖力讓他從丹尼身邊沖了過去,踉踉蹌蹌地停在敞開的門口。丹尼毫不猶豫地一腳踢出,將他踹進了門外的黑暗里。
下一秒,丹尼就撲到了戴利奧身上。
戴利奧很強壯,比丹尼更強壯。但丹尼訓練有素,緊緊扼住戴利奧的喉嚨,讓他無法呼吸。隨著丹尼不斷加力,這個大塊頭發出一陣尖厲的哀號。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失去意識。
可戴利奧仍在頑抗,胡亂揮舞著手臂,想把丹尼甩開。
突然,丹尼聽到咔嚓一聲,是金屬摩擦的聲音,毫無疑問,是匕首出鞘的聲音。
丹尼沒有試圖奪刀,風險太大了。他甚至不知道刀在戴利奧哪只手里。要確保自己和瑪麗的安全,他只有一個選擇:放棄制伏,痛下死手。
他動作很快,就像受訓那樣。一只手牢牢勒住戴利奧的脖子,另一只手托住下巴側面,用力把頭往反方向一扳。戴利奧的身體痙攣了一下,隨即癱軟下去。
丹尼仍然牢牢勒住戴利奧的脖子,確保這家伙徹底斷氣。他將戴利奧的頭死死按在胸前,目光緊盯著對方的眼睛。直到從敞開的車門投下的長方形光影中,丹尼看到戴利奧的瞳孔逐漸放大。
一陣吱嘎聲,一道人影投過來。丹尼轉頭看到斯巴達克站在車后門口。
“清場完畢。”斯巴達克說。他肯定是從房車的前門進來的。
“她怎么樣?”丹尼問。她,瑪麗。他們此行的營救對象。
“活著,被銬住了。她不肯跟我說話。”
“阿爾溫呢?”
“死了。那個家伙呢?”
“也死了。”
丹尼把戴利奧的尸體翻過來,搜了搜口袋,找到一個刻著戴利奧姓名首字母的金色打火機,一盒香煙,兩張20美元的鈔票。
最后找到了他需要的東西:手銬鑰匙。
他站起來,把打火機塞進口袋。
“給克蘭打電話,”他說,“告訴他事情辦妥了。告訴他有多少尸體需要處理。”
四個人死了。丹尼對他們中任何一個都毫不在意,或許除了鮑勃。他只是個跟班,有可能是被脅迫來的。至于阿爾溫的其他同伙,他們罪有應得。永遠不要挑起一場你無法結束的戰斗。他們決定毀掉瑪麗的人生之前,早該想到這一點。
克蘭很快會趕過來。他就在幾英里外,正和里基·沃茨一起等待消息。他帶了善后小組。綁匪死光了,意味著會少很多麻煩,也不必驚動警察。他們只需要處理掉尸體,燒毀房車,就像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除了瑪麗。對她來說,過去的三天可能永遠不會結束。
丹尼回到房車里。這時他才聞到各種氣味:廉價的香煙味、潑灑的啤酒味、比薩味。
路過一張鋪位時,他扯下一條毯子。
他在衛生間里找到了瑪麗。她身上青一塊紫一塊,骯臟不堪,眼神呆滯。他跪在她身旁,用毯子輕輕裹住她。而她沒有任何反應,仿佛他根本不存在。
“你現在安全了,”他為瑪麗打開手銬,“一切都結束了。”她的手腕青紫,血跡斑斑。
三根手指骨折了。“我是你丈夫雇來的,”他說,“我來帶你回家。”
瑪麗眼神空洞,甚至連眼皮都沒有眨動一下。丹尼檢查了她的脈搏,還算平穩,仿佛她只是在家看電視。可他清晰地感覺到,她內心的某樣東西已經被封閉起來,徹底切斷了與外界的聯系。
“你現在得跟我走。”他把手伸到她腋下,扶她起來。
瑪麗沒有反抗,什么反應都沒有,甚至沒試著自己支撐身體。他把她從衛生間抱出來,扛到身上。她的下巴抵在他肩上,向后望著,身體死一般沉。
但當丹尼朝房車的前門走去時,瑪麗的身體突然變得僵硬起來,仿佛被電擊了一般。
接著她開始尖叫,從他肩上掙脫下來。
丹尼回頭看到了戴利奧的尸體。瑪麗被他扛在肩上時,透過敞開的后門,看到了戴利奧的尸體。
她猛地沖過去,撲在尸體上,尖叫著、咒罵著,用破碎的指甲和牙齒抓撓、啃咬戴利奧尚存余溫的尸體。
丹尼沒有阻止她,他理解這一切。他轉過頭去,等著她發泄完。
等她平靜了一些,他走過去,重新用毯子裹住她,把她抱在懷里。她的嘴唇上結著黏液,眼睛瞇成一條縫,呼吸漸漸平緩。丹尼知道,不出幾秒鐘她就會睡著。
“能聽到我說話嗎,瑪麗?”
第二次問她時,她還是沒有回應,于是他把她扛到肩上,走進夜色中。他會把她帶到福特商務車上,保護好她,直到她的丈夫來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