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潮水漫漲,我在離岸的礁石上。
水是瞬間涌上來的。我剛剛沿著蘆葦叢走過來,但此刻回頭看,所有植物已在彼岸。蟲鳴安靜下來,更顯出距離。隔水望去,無數綠色的梭子,交織著發出窸窣聲響,像一群看熱鬧的人。有風吹來,帶來的是熱氣,蒸騰著被暴曬的草木的味道。周圍一片淡淡的海水腥氣。
烈日當頭。出民宿時,海堤邊一溜餐館都掩了門窗午休。已經連續一周報高溫警報。沿著海堤走下來時我感到腳下的碎石都是燙的,所以我朝海水走去,不知不覺走到堤岸外側,走到礁石的邊緣,我的鞋被打上來的浪浸濕了,之前一張被釣客留下的舊漁網浮了起來。我分神看那漁網在水中舒展,像一團綠色的水母。轉瞬之間,海水漫過我腳踝的位置。我以為傍晚才會漲潮,卻不知道中午也會。
回岸的路消失在浪中。我看了看高處的店家招牌,眺望更遠處的化工廠和發電廠,再抬頭看看海的那頭,南面,遠遠地,金山三島:大金山島、小金山島、浮山島屹立海中。很好,我想,原來我竟是要交代在這里了。在上海的陸地的盡頭。
也許到傍晚,大家會意識到我失蹤:一個缺乏常識的城里游客被海水沖走。也許我會上新聞,然后在五分鐘,頂多十分鐘后被遺忘。也許一周后我會在杭州灣的南側被發現,比如說,在定海的某座小島上,螃蟹吧唧吧唧邁著它們的許多腿列隊過來啃掉我泡腫的臉,我的頭蓋骨可以變成一個合適海鳥做巢的基底。我的腦子想必已空空如也。一切就只剩下白骨。
我曾經和魯予談論過死后的話題。我們躺在床上,赤裸著,或許因為剛剛過于興奮,所以覺得有一種從山峰跌落的惆悵。天色已暗,沒有人起來開燈。我們裹緊被子,我的腿觸到他的腿,他真暖,那暖意讓人覺得幸福,像走了很久路的原始人找到洞穴升起火堆,森林和野獸,一切恐懼都不存在,我已經遠離了外面的世界,只去聽火堆發出輕微的噼啪聲。
我用鼻尖蹭著他的肩窩,帶著飽足后的倦意睡過去,又醒過來,看見他也已經醒來。明亮的眼睛。我們談論死。
我說:“我不想被埋在地下,冷冰冰的。和潮蟲、蚯蚓為伴嗎?會被螞蟻咬。我不要。”魯予說:“到時候骨灰會被放在罐子里,被擱在水泥板里,蟲吃不到。”我說:“在鋼筋水泥城市里過完一生還不夠嗎?我想去看看別的國度、別的港口、別的人的生活。你答應我,把我撒到公海里,算好洋流的方向,確保我能自由自在地周游世界,別讓我一個浪頭撲到定海的灘涂上啊,都沒出長江三角洲。”他說:“好。”
我說:“那你想被撒在哪里?”
他說:“萊茵河吧。剛畢業在科隆工作的時候,曾連花四個晚上看了瓦格納的《尼伯龍根的指環》,這指環就是萊茵河的黃金鍛造的。”
他打開手機,播放《女武神的騎行》,氣旋一樣不斷重復飛升的樂聲,他說:“你把我從阿爾卑斯山北麓撒下去,然后我就能經過列支敦士登、奧地利、瑞士……女武神沖上云霄,隱入空中。”他一邊說,一邊掌心從我的肩胛骨游走向尾骨,法國、德國、荷蘭,最后在鹿特丹。他的手在我后腰的凹陷處停留,女武神俯沖下來,那里是河流入海處。
我扭過身抽出他的手。“骨灰好像不能帶出境吧?”他認真想事情的時候會不自覺憋住一口氣,于是腮幫子幾乎不可見地微微鼓起,然后呼出。我目不轉睛盯著他,看著他的氣息流轉,好像全世界只有這樣一個真實的點,只有這一口氣,而其他皆虛妄。風從水面拂過,水波泛起漣漪,仿佛它們也怕癢。
魯予說對了,聽說上海殯葬業可以把骨灰經二次燃燒后凝結為一個球體,大概一枚硬幣那么大,生命晶石,可以被做成項鏈,做成戒指。你帶一條去扔進萊茵河,留一樣在你身邊,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他湊近一點,用四肢圈住我,仿佛是從他肌膚上延展出了我的肌膚,仿佛闡釋上帝設計愛侶的本意,是從亞當身上抽出夏娃,讓一個人看到自己肉中之骨。他說:“真好啊現在。連談論終極的禁忌都像調情。和你什么都可以說,做愛后暢所欲言太開心了。”他撫摸我的頭發說:“我們即便以后不談戀愛,也要這樣一輩子做無話不說的知己好嗎?”
我們那個時候說了一輩子,說了從今往后,說了余生,沒錯,也說了永遠。其實“永遠”對他來說也就是半年,所謂“余生”頂多就是到了第五年。他和我的對話就只有“哦”和“對不起”了。甚至大部分時間,這都不是真實面對面的對話,只是手機上的對話。
下個月媽媽生日要訂飯店嗎?哦。不要一回家就把臟襪子扔在沙發上。對不起。物業通知明天水箱檢修所以下午會停水。哦。女兒發幼兒急疹不能早點回來嗎?對不起。
也許應該有些單獨相處的時間,我想。于是假期的時候,我把孩子交給他父母,和他單獨出去旅游兩天。我們在陌生的小鎮吃飯,他和我一人刷一個手機,然后我們去看電影,我想靠在他肩膀上時,他微微往回縮了縮。
“過日子”這件事如一條平緩的河,比最暖和的春風還軟,等到我緩過神來的時候,那些狩獵時的興奮和上頭期的激情,都變成了河底的鵝卵石,在靜水深流中變得面目模糊,撿起來一摸,個個圓潤而鈍,像一張浮腫的困倦的臉,像發過頭的面團。
他說每次和我吵架他都想去死。他說他還在樓下和小伙伴玩耍呢,還沒玩夠呢,但因為我他上樓回家了。這還不夠嗎?還要怎么樣?最后我們在手機上互相發“哦”和“對不起”。
有一天,我坐在我們車上的副駕駛,覺得位子被往后挪過。我伸手去調,摸到一只被撕開的黏膩的避孕套包裝。我把包裝往他臉上扔。我說:“為什么?”他被戳到眼睛,用手捂著。我們沉默著。
過了一會兒,我聽見他哭了,他的手從眼睛上放下來,眼睛依然閉著。他的眼淚從眼皮下滲出。我們認識半生,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流淚。我沒哭但他哭了。
三個月后,魯予接受公司外派去帕紹。在浦東國際機場告別的時候,我們看上去已經很平靜了。我們不能不得體,因為還有司南在。我盡量口氣輕松地說:“帕紹在德國南邊,這下你可看不到萊茵河了。”他苦笑一下,說:“天底下的水都是相通的。”
“爸爸的河也和我們的河相通,好嗎?”司南仰著臉說。她的眼睛真像他。秀氣的長長的眼角。她抱著一個礦藍色的毛絨鴨子。
魯予蹲下來親女兒的臉,親女兒的頭發,親女兒的小胳膊。一陣雨似的吻。他跪在地上抱住女兒,把頭埋在女兒的頸窩里許久。
司南問:“爸爸工作結束了就回來了,對吧?”魯予說:“司南乖,給爸爸打視頻電話好嗎?”他講完,小心翼翼看我一眼,我抿著嘴,點點頭。魯予又囑咐孩子:“你在媽媽家要聽話。”司南把鴨子遞過去,魯予順勢吻那鴨子,孩子說:“我讓小鴨子游過去找你。”
“有點遠哦,小鴨子會累吧?”
“不累的,我知道的,游到新加坡,經蘇伊士運河,然后到地中海,就到歐洲啦。”
“真聰明,媽媽教會我們司南看地圖啦。”說完,魯予抬頭又看了我一眼,依舊是小心翼翼的。
我伸手把女兒抱起來的時候,單肩包順著肩膀滑下來,魯予往前走了一步,下意識地幾乎也要幫我提包,但究竟謹慎地收回了手。
我應該感傷的,但是我反而笑了。置身于熙熙攘攘的機場,我和他,兩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兩個肉體凡胎。為什么以前我會覺得他與眾不同?他的眼神此刻帶著求助,他的依依惜別如此真摯。但唯其真摯,所以更顯得一切荒誕。
我問過魯予,問他以后打算怎么和女兒交代,她才剛上幼兒園啊。等她大起來的時候,如何回答她,爸爸為什么要離開?
魯予說:“利貞,為什么要用‘交代’這個詞?”
魯予說:“我以后會和司南推心置腹的,我會說,爸爸教會她自由。”
二
羅知荊起夜,摔倒在廁所門口,那大約是凌晨四點。一個鐘頭后,一臉是血的她才被上早班的護工發現。
養老院院長打來電話時聲音都是顫抖的。等我父母趕到醫院,看到羅知荊眼周青紫,右臉、右臂擦傷,扭到腳但沒骨折。除了一時不太能走路,她完全能自理,心肺功能檢查下來和70歲老人一樣健康。
運氣好啊運氣好。我爸擦著額頭,壓低聲音說:“95歲了啊,老人經不起摔的。”我承諾送畢業班孩子們高考一結束就去看羅知荊,心里祈禱她繼續保持好運。
65歲時,羅知荊坐的公交車側翻,群死群傷,事故新聞上了報紙頭版,她只損失了一顆牙齒。73歲時,羅知荊在體檢時被發現肝部有陰影,醫生說可能是肝癌,羅知荊回家后,親自挑定壽衣、挑好照片,告訴了我爸存折密碼,復查結果出來說只是烏龍。她89歲時,我祖父去世,清明節落葬回來,全家得了一遍肺炎,她的情況最危重,又因為是高齡老人,所以直接進了ICU,人們背地里都說,恐怕是祖父要把她帶走。但最終,羅知荊是全家第一個康復的。就是那次,愈后的她要我陪她去一次重慶——她和祖父章耀堂以前一起念大學的地方。
那時候魯予剛交接了科隆的工作回來。他自告奮勇陪我和奶奶從上海飛重慶,又租了車開了一個多小時去北碚校園舊址。山城城市立體,開導航都容易迷路,魯予預先在車上準備了墊子、薄毯,保溫杯里灌滿溫度適口的熱紅茶。那時他就是那么用心。
在黃桷樹的盡頭,魯予停了車,還好有他在。我記得我當時整個人無精打采,時不時還瞌睡。羅知荊倒是一下車就來了精神,快走幾步,又忽然停下,雙目炯炯。
魯予下車陪她。那天羅知荊穿著一件綠色的羊絨薄外套,披著一條墨綠和黃色幾何線條交織的絲毛披肩,戴一對金耳環,穿一雙羊皮中跟鞋,宛如去赴宴。那是一個工作日,校園舊址里沒有其他游客。修舊如舊的復古建筑,像民國電影片場。蒙蒙白霧中,魯予一米八五的身高和不足一米六的羅知荊有了一種舞臺效果。羅知荊緩緩環視被布置成展館的房間,喃喃自語:“這兒應該是我們過去的宿舍,不認得了,以前是瓦頂草棚平房。房間里放六張上下鋪床,我睡在最里側,晚上眼睛一睜,枕頭邊墻上都是臭蟲。”
羅知荊似乎是對魯予,又似乎是對存在于這個空間的某個看不見的人說:“晚上做功課,大家就點一盞小油燈,有時大家去禮堂上課,禮堂上面有一盞煤氣燈。等到回房間,大家彼此一看,鼻孔都是黑的,煤氣燈熏的。”
她笑了。在這笑容出現的瞬間,蒙在她臉上的老年皮膚像幕布被撩開一角,那個躲在歲月下面的大學女生晃身出現。爺爺說過很多次,在校園里看到她,“你奶奶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皮膚白得耀眼,我人群里第一眼看到她”,他見到的就是這樣的笑容吧。那是他們此后漫長婚姻的起點。
魯予聽我奶奶說話時目不轉睛。他很懂得怎么投入地看一個女人。羅知荊正在說:“陳子展、章靳以、馬宗融、伍蠡甫、周谷城、顧頡剛、陳望道、童第周……下了課,大師和我們一起喝粥。粥里都有沙子,大家說,我們喝八寶粥……”她每說一句,魯予的臉上就流動相應的表情,崇拜、尊重,還有疼惜。他牽起羅知荊的手,擱在他的臂彎里,自然地用另一只手按著,就像安慰一個年輕的女孩。
我們看到標識牌上的記錄,找到相關文字:1940年春,日軍轟炸北碚,師生等七人罹難,傷者數十人。我說:“奶奶,那時候您在現場嗎?”羅知荊說:“那時候還不在,我是1942年才來的。大家都想打鬼子,好多同學投筆從戎。”她停一停說:“要不是我媽寫信來以死相逼,我也會報名的。那樣,章耀堂就沒有老婆了,魯予就沒有章利貞了,是不是?”羅知荊對著魯予指了指我。我走過去夠著他們。魯予伸手過來攬住我。我們站在被轟炸過的校園里。我抱住魯予,好像我們真的是劫后重逢。
那是一個春天,到處濕漉漉的。我抬頭看魯予,他的頭發剪得極短,青青的鬢角,有羅知荊的白發襯托,顯得他更俊逸挺拔。一個愿意陪著老太太懷舊而不厭其煩的帥哥格外令人心動。在我做出那么多割舍后,他回國了,他到我身邊來了,他進入了我的家庭。所以一切都是值得的。我反反復復在心里念著這幾句話,也好像是一場戰爭的勝利。
他身上散發著雨后草木的味道。我一直喜歡他的干凈。小時候一群人穿著一樣的校服,就他顯得特別干凈。干凈得耀眼。他的臉永遠是清清爽爽,一雙單眼皮的眼睛,很精神,是每學期都會上領操臺在全校同學面前接受校長表揚的精神。他笑起來右臉頰有一個酒窩,真好看。我睡在他邊上的時候總喜歡拿手指抵著這個漩渦,讓我想到大船沉沒時極速向下的水流,我覺得自己的一部分被吸進去,或者抑制不住地想一躍而下,想看看自己能否經由這個漩渦抵達水面下,到深處。
他管我奶奶叫羅女士,有時連名帶姓叫她“羅知荊”,好像在叫一個年紀相仿的同學。他說,對她這樣的獨立女性不必以母職稱呼。我奶奶欣賞地聽他說出這句話,對我投來贊許的眼光。我驚訝于魯予的敏銳。
這個綢緞商人家的掌上明珠、同齡人中難得的女大學生、法官家的媳婦,那時候肯定不會想到,因為嫁給我爺爺,人生境遇急轉直下,她婚后起初幾年過得無憂無慮,但我爺爺章耀堂被送去新疆后,羅知荊沒有劃清界限。她辭退傭人、搬去車庫居住、去學校清掃廁所、在弄堂里當打針員,最后靠著典當度日,硬是在我爺爺缺席的二十二年里養活了我爸,并挨到政策調整、挨到爺爺摘帽。
爺爺的身體在新疆全垮了。回上海后也常年生病,不是在醫院就是在去醫院的路上。人生最后幾年,在他中風臥床后,家里請過一陣住家看護。這個看護是個叫鳳芝的東北下崗女工,人高馬大,看起來很利索,她一陣風似的進門,哐哐一頓放下她的行李,進了我爺爺的臥室后,一邊鋪自己的陪護床,一邊招呼我奶奶幫忙:“‘他老婆’過來幫我一下。”羅知荊笑了笑,走過去幫著鋪開鳳芝的床單。鳳芝又對躺著的爺爺指了指,說:“‘他老婆’拿常用藥來。”羅知荊照辦,但她把藥遞過去時沒松手。鳳芝接不過藥,抬頭疑惑地看著我奶奶。奶奶看著鳳芝的眼睛,鄭重其事地說:“阿姨,你好,我有自己的名字,不叫‘他老婆’。”這句話羅知荊說得極緩、極慢,威嚴十足。我和爸爸在邊上聽了都心里一震。奶奶這才松手走開,留下鳳芝手里一堆藥,好幾秒鐘一動不動。后來,鳳芝每次進門第一句話都會問我:“你奶奶今天在家嗎?”當聽到肯定答案時,這個大個子女人總是會有畏色。
我沒有和魯予說過這個。
羅女士微微抬起下巴。她正拍著魯予的手說:“下了課,重慶的朋友帶我去縉云山,帶我在溫泉里學會游泳,天氣好的時候,我們就在校園沿江的林蔭道上散步,就在這里……”她就勢讓魯予攙著她的手,兩個人沿著臺階一直往下,走到嘉陵江邊,她說:“以前這兒有個小型碼頭,是專門為我們師生修的呢。有一次我和朋友在這里玩,掉了一只‘孩子’。”魯予笑道:“四川話也露出來了。”
我小時候曾好幾次聽到奶奶無意把“鞋子”說成“孩子”,我笑她口音奇怪,也許她是特意留著自己西遷的求學痕跡。只見此時她低下去,似乎是要去摸一摸嘉陵江,我想出聲勸阻,卻看到魯予主動拉著她去夠水面。
看到那么要強的羅知荊愿意和魯予親近,我很開心。那個時候我太需要別人肯定魯予了。或者說,我太需要別人來肯定我。從重慶回來后我嘔吐不止,以為是吃辣的傷了腸胃,后來才發現是有了,我的父母終于松口,領證也水到渠成。羅知荊在90歲這年當了曾祖母,她親自給孩子取名字:魯司南。
我說:“是讓司南給我指出正確的方向嗎?”
奶奶笑了笑,說:“是去你要去的方向。”
而現在,我已經沒了方向。我失去了魯予。
盡管知道奶奶摔傷,但我拖延著不想去養老院。是羅知荊主動打電話給我的。手機亮起我爸爸的名字,我接起來,那頭是奶奶的聲音。避無可避。
“利貞,你放暑假了吧,司南呢?”
我說:“對不起,帶畢業班太忙了,你好點了嗎?司南去她爺爺奶奶家了,等她回來我帶她去看你。”
奶奶說:“我沒事了,打給你,是想叫你帶我去一次金山。”
我有點遲疑:“過一陣再去吧?這幾天去海邊非中暑不可。”
奶奶說:“就明天吧。”
“干嗎非要去金山啊。大熱天去郊區有什么好玩的?”我聽到我爸爸在奶奶邊上問。
羅知荊在手機那邊對我說:“就我倆,你帶我去吧。我去見一個老朋友最后一面。”
她的聲音鄭重其事。
三
我就不應該被漲潮所困,因為這兒本不該有水。
這是倪老板說的。昨天下午我們到金山入住民宿時,老板小倪過來和我們聊天,沒說幾句,講到我師范畢業后當了中學老師,他說他就是念本地師專出身,后來才讀的研究生,正是我奶奶畢業的大學,兩人立刻生出親切。小倪說自己人到中年,開了這家小民宿,癡迷研究本地歷史。
他說:“從這里(他的店所在的海岸)到金山島,今天是海,但原先是陸地。但陸地以前,這里又是海。距今25億年到11億年間,海底火山形成了金山群。”
“后來呢?”
“金山三島古時原在陸上,同屬一山,統稱金山,也叫釗山。春秋戰國時期,那山的周圍啊,一片沃野,已經是遍布村落,有城墻有城堡,山上有寺廟,到了北宋年間此地已經發展出港口。”
“港口呢?”
“也是在宋代,岸線坍陷后退,有一天,山淪入海,只剩下三個頂峰露出海面,構成現在的三個島嶼,也就是大金山島、小金山島、浮山島。原來的村落、城堡、港口、山上的寺廟,都湮沒啦。”
“和亞特蘭蒂斯一樣啊。”
“是啊,而且是一夜之間淪海。”
“世無定事,對不對?”
“金山淪海后,我們這兒成為近岸島嶼,杭州灣之海防要地。明清倭寇來襲,抗戰時日軍登陸燒殺搶掠,都從這兒上來。”
小倪的大金毛走過來,狗狗看起來有些年紀,長長的嘴巴邊上的胡須都白了。我摸了摸它的頭。
倪老板大概五十歲,光頭,肩膀渾厚,一張圓臉,雙眼下微微發青,穿著一件潮牌T恤,平底帆布鞋,手里香煙不斷,說到喜歡的歷史時滔滔不絕,帶著那種餐館老板的自來熟。店里統共三層樓,上面兩層是客房。一樓大堂里散養著一只暹羅貓,鳥籠里一對嬌鳳,一只黃色,一只藍色,還有一只變色龍住在接待臺上的玻璃箱里,樣子極為謹慎持重,每往前邁一步,都像哲學家一樣思索良久。大堂一角,有幾個客人在團建,在學著做古鎮糕點。店名字是“心錨”。除了大金毛外,院子里還有一只黑白相間的小土狗,很快,我就知道了它們的名字,是小船和小航。
“說回來,早年我下海開飯店,生意挺好,在朱涇和楓涇有幾家飯店,后來我生了一場大病,不提了。現在就守著這家小店。它是我的心錨。就算我們這兒以后再淪海,有了錨,我的小船小航還能湊合湊合吧。”倪老板笑著點煙。
晚飯后,他帶我們從民宿走出去,過一條馬路就到了海堤。這次出門我特意向養老院借了輪椅,我推著奶奶,跟著倪老板,一起遠眺大金山島,倪老板說:“喏,那里,開船過去也得三刻鐘吧。”
隔海遠眺那島,懸崖峭壁上一片綠意,低谷幽深,默默浮在海面上,頗有出塵之意。
倪老板說:“我上去過,那是我考研成功那年夏天,要去上海市區上學前,和朋友租了漁船搖到大金山島上去玩。
“我們系了船上島,五六個男生啊,從同一地點往上爬,但爬著爬著就走散了。
“幾百年來,這座島在海上,與城市隔絕,反而保存下許多動植物,有好些已經在上海地區陸上絕跡的花花草草,在島上還有,而且茂盛得不得了。
“巨大的山巖、怪石頭,還有巨大的樹,比人還高的草,里頭還住著一個猴群。走著走著,一分鐘前我還在和朋友說話,但眼睛一眨,就看不到他人了,有時遠遠看到前面衣服一閃,我喊他們名字想叫他們回頭,但聲音都被樹葉吸走了。我越走越怕。回頭看,已經看不到來路,我當時咬咬牙,想著我一定要爬到山頂。”
我問:“為什么要到山頂?”
他說:“只有到山頂,往下俯瞰時,才能找到下山回停船處的路。”
奶奶問:“后來呢?”
他說:“后來我走到一半,眼前橫著一株倒伏的大樹,樹上纏著碗口粗的藤蘿,我累極了,就想坐在樹上休息一會兒。當時走過去,摸了一下,只覺得那根老藤濕滑得很,我想著是年久生苔,也沒太在意,正要坐上去,那藤蔓一動,我嚇得渾身血液凝固。”
我問:“啥?”
他說:“是一條大蟒蛇。”
奶奶圍巾滑落。倪老板哈哈大笑,似乎就是在等我們這一聲尖叫。不知道他對多少人講過這個故事。他叼著香煙,蹲下一些,雙手撐著膝蓋來夠坐在輪椅里的羅女士,接著說:“我一下子跳起來沒命地往上爬,樹葉把我手腳膝蓋都劃破了,我也顧不上了,沖鋒一樣,到了山頂后怦怦跳的心才緩下來。我記得眼前海面開闊,連浙江那邊的島,也能看清楚。爬上來時,我什么都看不清,但從上往下看,好像從講臺上看下面的學生一樣,什么都清清楚楚啊。我找到了下山去船邊的路。我的朋友們已經都在船邊等我了。我覺得我爬山爬得很快,他們卻說我很慢,異口同聲說等了我很久。奇怪吧,好像剛剛在山上我們過的時間也不一樣。我也沒多想,就跟著他們劃船回來。后來島上派了人駐守,我沒有再上去過。”
奶奶拍著他的臉頰,像說他淘氣,又像安慰,然后她瞇著眼睛看向大金山島。倪老板一邊撿起圍巾,一邊說:“大師姐,人家都講松江區的佘山是上海最高點,其實上海市域范圍內海拔最高點是這兒,佘山才99米,大金山島有103.7米。”
奶奶說:“有時是陸地,有時是海,有時是山,有時是島。”
“對啊,滄海桑田嘛。”倪老板替她把圍巾披上肩膀,又說,“什么都在變。人啊,花啦,四季啊,現在看看,山川大陸都會易位。”
奶奶過去有一雙大眼睛,如今眼袋耷拉下來,下垂在雙側顴骨上,但她的眼神還很清。她的頭發全白了,依舊濃密,只是渾身肉都松了下來,像一張淡褐色的褶皺紙,像擺久了的蘋果,曾經光潔發亮的皮膚如今被皺紋攻城略地,也像海水漫上來吞噬了原先的城池。
我記得在我讀中學時,淮海路上的一家老照相館里水管爆裂。工作人員搶救倉庫的時候,意外發現了一疊解放前的客戶底片,洗出來幾張漂亮的女人肖像。當時滬上媒體還報道,言之鑿鑿,說這是民國電影明星胡蝶的舊照。但羅女士一看就知道了,這是她的照片。我們一看也都知道,其中一張照片和我們家客廳封起來的壁爐沿上常年擺著的是同一張。
照相館側面布光,旗袍高領口上浮現出少女揚起的臉龐。眉毛按照過去時興的樣子畫得細挑入鬢。最有辨識度的是那條壓在胸口的翡翠珠鏈。后來,關于她是如何賣掉這條陪嫁珠鏈,如何供我父親上學,又如何為我祖父上下打點,讓他能盡快調回上海的故事,她沒再提過。倒是我爸念叨了幾次,連聲說女人常常比男人強韌。
我看著奶奶,她明天一早要去見她的老朋友了。她顯得如此鎮定。究竟是因為活得足夠久所以超脫,還是僅僅因為老邁所以顯得鎮定?我覺得消化不良,海風吹得我想拉肚子。倪老板見我臉色不好,就說:“章老師去休息吧。”他說:“大師姐特別有意思。”他愿意帶奶奶去金山嘴漁村老街兜一圈。
我指了指輪椅。羅知荊說:“等下請倪老板推我回來,我自己刷卡進來睡覺,不會吵到你,你去睡、去睡。”
我回房間洗了個澡。房間靜得讓我不習慣。平時下班,我一個人帶著司南,帶她玩帶她吃飯,要讀睡前故事,我要打起精神;上班日我要備課,還要幫高考前壓力巨大的學生紓解心緒,我要打起精神;周末我去看我父母,我要打起精神,告訴他們魯予外派,只是出差。他只是出個長差而已,我說。
而現在房間里沒人。我靠在枕頭上,長久以來,我第一次不用打起精神。
我不知什么時候睡過去,直到一陣如雷的鼾聲把我驚醒。我的房里還有別人。黑暗中,我起了雞皮疙瘩,一動不動,然后花了好一會兒工夫,才察覺我的被子被蓋好了。我在離開市中心差不多70公里的郊區海邊,在成年后頭一回和奶奶共處一室。
我漸漸想到小時候,暑假有時候也去和奶奶一起過,我熟悉這鼾聲。白天奶奶給我講故事,她的手指停在《漁夫和金魚》這一篇,開始念:有一天,一個一貧如洗的漁夫出門捕魚,他捕到了一條神奇的金魚,他好心把金魚放生,那金魚說會讓他實現一個愿望……
那時候我就和現在的司南一樣大。
那時候我心里沒有一絲憂愁。假期過掉后無非就是上學,然后又會放假。每一個暑假都是上一個暑假的再現,吃差不多的東西,看電視機里差不多的港劇。日子是一本我擱在奶奶家的書,忘記帶走也不要緊,等下一次來,我還能在同樣的位置找到它,從夾著書簽的地方打開,順著往下念。
漁夫說,我要一個新木盆就好。漁夫說,我能不能要一座新屋子呢。漁夫說,不好意思,我改主意了,我現在想要金色的屋子,宮殿那么大的屋子,金光燦燦的屋子,我要家人當國王、當教皇。
瞬息之間,金魚嘆氣一聲,回到海里,搖搖尾巴消失不見。漁夫回家,老婆還站在破屋子里吹著海風,金屋銀屋都沒有了,只有原先的破木盆。
我兩手空空。過去的幾年都像一場夢,回望自身,無憂無慮憧憬未來的女孩消失,徒留一個中年婦人。
我看了看手機,朋友圈已一片寂靜。德國那里的時間,應該是傍晚了。沒有新的消息。我機械地一條一條刷著短視頻,它們在黑暗中照亮我的臉。
忽然,我被更亮的什么照耀了一下。
窗外升騰起一束亮光。緩緩,才傳來一聲“砰”——我起身走到窗邊向外望。
夜幕里,一小朵綠色的火花綻放了。原來是有人在海邊放煙花。啊,對,今天是七夕。大約是情侶們還在那里約會。
一朵粉紫色的火焰又升空,照亮云層,像要抵達一種平凡生活不能抵達的高度,拼盡全力地向上、向上,速度累積到極限處,它迸發開來,照亮整片漁村小鎮的屋頂、照亮遠處的海、照亮海浪的起伏,我想再看清楚一點,但瞬間,一切又歸入黑暗。
接著,又是一小朵亮光出現。
這短暫的亮光,照亮了屋內正在打鼾的羅女士的臉。這具被使用了九十五年的肉體,在經歷戰亂、離喪、疾病后,在夜晚入睡時分,依舊有這么強勁的鼾聲,真讓我始料未及。而她的心如夜晚的海浪,藏著從未浮出海面的秘密,這點真的也讓我始料未及。
羅知荊在來金山的路上,說要告訴我一件事。關于她要去金山臨終病房見的老朋友。她叫他阿松。
“在重慶念大學時,我認識了阿松。他是當地人,經常來校園找我,他參軍、抗戰,南下緬甸,他英文好。抗戰結束,內戰開始,我們失去聯系。”
說完這句,她沉默了。因為沉默了太久,我忍不住從后視鏡瞄了她好幾次。她戴了一頂遮陽帽,壓低的帽檐遮住了她的上半張臉。微微露出的嘴,木木地張著,像問出一個問題,卻遲遲沒有得到答案。一輩子堅強不愿意示弱的她,此刻正露出一種不知道自己究竟身處何處的困惑。但僅僅一瞬,那種冷靜又回到她臉上,她像下定決心那樣迎著我的目光說:“阿松他……不僅僅是我同學。”
我反應過來,“啊”了一下。
導航提示,我可以下高速了。我踩了剎車減速,慢慢讓車浮向收費窗口。我打開車窗付費前回頭看了看她。她正盯著窗外某一點。
“沒想到。”我定了定神,對著后視鏡說。
然后,我盡量用輕松打趣的口氣說:“我爺爺知道這個人吧?”
羅知荊沒有接我的調侃。
羅知荊說:“你的爺爺其實就是這個人。”
四
利貞,此刻我滿腦子都是你。我在萊茵河邊寫這封信。
每一座大城市里都有一條河,人們總是依著水生活。上海就是從水中成陸的。有時候想到,在唐宋的時候,今天上海市區的大部分區域,不少還在海底,這種感覺很神奇,像小時候看亞特蘭蒂斯的動畫片似的。
我們一起念書的中學,我和你一起跑步的操場,我在樓下等過你的小區,我吻過你的地方,還有今天無數街道、建筑的立足之處……曾經都在水中。未來,假如海平面上升,一切又都會回到水下。想到這個的時候,我并不覺得傷感,我覺得釋然。我們日常恪守的規則,我們遵循的評價體系,在自然前面,究竟有什么意義?
有時候我會做白日夢,回到小時候,我們一起坐在校車的最后一排,我們會心一笑,雙手在校服下相握。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自己還是少年。我希望你自由,你說你已經沒有了自由的資格,但我想說,你只屬于你自己,且永遠屬于自己。不要問別人想要什么,問問你自己想要什么。我希望你永遠是從心所欲。
中學班長和副班長結婚,是我們班唯一修成正果的“班對”。婚禮成了我們的同學會。在那次重逢后,魯予回到德國。收到他給我發來這封信時,距離我和朋樂的婚宴還有四天,也許還有三天,我不記得了。
總之酒席定好了,喜帖都寄出了,朋樂這邊的客人都陸陸續續從他老家到上海了。朋樂和我從大四開始就在一起。我們一起考研、一起求職、一起看房。我們共享床褥、餐具、電腦,甚至手機密碼。我們互相關心對方的升職前景,打卡網紅餐館,我們認識對方的上司和同事。在我乳腺結節開刀的時候他陪床,在他打籃球摔傷的時候我端茶送水,儼然一對老夫老妻。和朋樂在一起,我覺得我倆的生活會像家用轎車廣告那樣完美,前排座位推上來,男人和女人微笑致意,后排座位放下去,空間正合適放燒烤器具和兒童玩具。一腳油門往前開,為什么往前開不重要,反正大家都要往前開,反正大家都要買一輛車開。
那次去參加老班長和副班長的婚宴前,是朋樂送我到酒店樓下。我目送他的車離開,我對自己說,要珍惜,要珍惜,要珍惜。
那我為什么會有所期待呢?
當我走進禮堂的時候其實已經在四處尋找了,我在簽到臺找到自己名字所在的桌子,看到了魯予的名字。十幾年過去了,也許他已經是個油膩的中年人了,也許已經謝頂,我這么想著,卻還是在進宴會廳前先去了一次洗手間,對著鏡子,我拍著自己的臉,我是不是有點胖了,我的兩頰松弛了嗎?我沒來由慌亂地按著自己兩邊的眼角,把臉上的皮膚繃緊,看著鏡子里的自己,直到邊上出現別的女客,才裝作洗手的樣子打開了水龍頭。
到宴會廳時,燈光已經暗下來了,暖場的音樂已經響起來了,是一首英文情歌。燈光變換著顏色。我的手沒有完全擦干,我把濕手藏在裙子的褶皺里蹭著。隔著香檳色的捧花、燭臺,隔著各種盛裝的男士女士,隔著拖著氣球跑來跑去的小朋友,隔著托著飲料的服務員,魯予在看著我。
他對我笑著。昔日的少年已經是這樣挺拔的男人,他站起來叫我的名字,他穿著藍色的襯衫,持重地笑著。他笑起來,露出右臉頰的酒窩,隔在我們之中的歲月,像一座沙做的城堡,這座沙堡如此高大、精致,有護城墻、有護城河、有甕城、有柵欄……然而一個浪頭拍上來,我心里轟然一聲。
“利貞,也許,人生的摯愛在我少年時代已經站在我的生命里。”
班長的婚宴結束后,同學們換了兩家酒吧,最后留下幾個人沿著黃浦江散步,久別重逢,大家大聲聊天、唱歌,互相打趣,鬧到路人側目,我們借著酒勁說起舊事,推搡著喊著對方的綽號,說著丑事,說起魯予在讀書時多受女生歡迎,說起他在德國的洋人女友。一路有人打車離開,漸漸只剩下魯予和我。只剩下我倆的時候,我們反而安靜下來。我們不出聲地沿著虹口北外灘走,走過外白渡橋、萬國建筑、信號塔,走到老碼頭、南市,走到江兩岸的高樓的燈次第熄滅。暗下來的街面上,我們上天橋,下樓梯的時候,他轉過身來牽住我的手,那么自然,好像過去十幾年我們一直如此。我咽了一口口水,僵持在臺階上。
一艘巡邏船開過,黃浦江上泛起浪花,那水波拍打江堤,發出清晰的聲音:啪……啪……
我沒有把手抽走。
我想起少年時代站在田徑操場盡頭為魯予加油吶喊,想起在校車的最后一排,他伸手過來關窗時蹭到我剛隆起的胸,我們兩個人都被嚇到了。我想起他在我考試失利的時候帶我到學校操場的背面放火燒卷子,我不知道好學生也有這一面,我不知道廢紙簍燃燒起來會忽然躥出一個好大的火球,火焰吞噬著紙張,借著風力飛騰起來,然后全部散開,宛如一群被放飛的鴿子。他哈哈大笑起來,我也被他的情緒感染,好學生原來也有犯禁的一面,巨大的壓力被釋放時,那份快慰也是巨大的。
我想起我們從圖書館的樓梯比賽跑下來時,我告訴他我眼睛散光,所以下樓梯時看不清臺階的邊緣,要慢點走。他就是這樣轉過身來牽住我的手。
他好挺拔,他的右臉頰浮起酒窩,像一個漩渦。少年時的他,和眼前成年的他重疊。已成年的我,仿佛又變回一個中學女生,我環顧周圍,沒有別人的眼光,街面上已經沒有別人了。他湊過來,雙手摟住我的兩個肩頭。一條鐵軌被撬動,另一條鐵軌被抬起,沒有軌道的時候車輛應該往哪里開,空白的地面如寧靜的河流向四面八方延伸開去,無邊無際,天地鴻蒙。現在,我只能聽到我們倆嘴唇分開時的喘息。
我想起我們在學校體育教室倉庫的下午,一起整理運動會用的器材;想起割草的校工打開了機器,在倉庫外的草坪上作業的轟響;想起倉庫里灰塵的氣味,球類的橡膠氣味,外面傳來的青草香氣;想起他在那里第一次吻我。我們被那個初吻迷住了,也被嚇住了,下午的上課鈴響,像忽然之間現實把我們攥出夢境。魯予忽然推開我跑向廁所。而我的手還是濕的,我把濕手藏在校服的褶皺里蹭著。
巡邏船開過,把本來平靜的黃浦江劃開,像剖開一具豐潤的身體,汁水四濺,活著的東西被劈成兩半,而死去的東西復活,那些沉入時間的,又蕩漾起來。現在沒有上課鈴會打響了。現在整個上海都睡覺了。我們認識的人都睡覺了。所有的警戒和規則都睡覺了。他那雙眼睛細長,帶著不容置喙的目光,看向我。
“利貞,此刻河邊高懸著月亮,特別大,讓我想到在上海和你在一起的夜晚。不論我們身處哪里,都能看見同一個月球。月球距離地球有38萬公里。那么遠!但盡管遙遠,全球的每一條河里的每一滴水都感受到了,每一朵浪花,都在不可遏制地指向月的方向。這才有了潮汐。你聽到地球的心聲了嗎?你看月光下,水流涌動,像無數小手揮舞著啊,喊著:‘我在這里,我在這里。’”
“利貞,以后怎么樣我不管,但此刻我想你,我要你知道。此刻的我,羨慕河流可以變成水蒸氣,可以變成云飄回來作為雨點落在你身邊。”
……
朋樂很靠譜,他簡直是個項目經理,為我們的婚宴做了詳細的任務表:什么時候取婚紗和禮服,什么時候結算攝影師的費用,什么時候訂車,什么時候給新房裝飾鮮花……一切都妥妥當當。
我一開始就知道,朋樂會是個穩妥的丈夫。我和他在一起,會有可見的未來,我們會買學區房,會生一個也許兩個孩子,可能會養一條狗,會在周末帶孩子去郊區露營。我們的朋友們,也都會是相似的家庭結構,他們的孩子會和我們的孩子一起長大,會一起玩游戲機,而我會和朋樂的朋友的妻子們一起做瑜伽,一起埋怨孩子的補習班太貴,一起為小升初擇校煩惱,一起研究鋼琴考級時間表。這是正常的生活、標準的生活,會令我的父母放心的生活,我應該要去過的生活、我應該去喜歡的生活。
朋樂的計劃表,還周到安排了來上海參加婚宴的親友們宴會前后的行程:那些帶孩子的家庭要去迪士尼,還有一些朋友要去看安福路。我精神抖擻跟著他忙前忙后,恨不得他老家能再來上一百個人,我愿意一次次開車往返機場和虹橋火車站。讓我再忙一點。拜托,讓我忙起來吧!
這樣我就不用去看手機了。
魯予的頭像亮起。
“利貞,如果作為雨滴不能落在你身邊怎么辦?是否只要加入水的循環最終總會與你相遇?我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行動,但不能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意愿。”
我把最后一批朋樂的客人送到酒店、送上樓、送進房間,我笑著和他們說婚禮見,后天見!他們連聲道賀,說我和朋樂是天造地設的一對,說我們一定會白頭到老、子孫滿堂。我說一定一定,謝謝謝謝。我站得腿痛。我笑得臉酸。
我揮手看他們關門。我踩著厚厚的地毯,循著迷宮一樣的通道找回電梯的路。電梯門開,一只圓圓胖胖的白色酒店送餐機器人也在電梯里。它感應到我,發聲:“你好,我在工作中,請你讓一讓。”
我繞開它,走到電梯轎廂角落,閉著眼睛靠在鏡面上。
電梯到一樓,它說“很榮幸和你度過這一段旅程”,然后迅速地走到角落,自己找到插頭,規規矩矩靠過去充電。我看著它的顯示屏,那上面露出沒有疲倦的電子微笑。我從它身邊經過的時候,拍了拍它的頭。機器人說:“祝你晚安,祝你能永遠誠實地對待自己的內心。”地面留下滾輪的兩條印痕。無論被啟動和回來多少次,它始終都走同一條路線,這是它的程序,它被設定如此。
我心里一動。
一個我走到停車場取車,準備開回朋樂身邊。一個我回到班長婚禮結束那晚,我和魯予走到濱江道路的盡頭,我告訴魯予我要回家了,朋樂在等我。我為自己規制的人生軌道在等我。我已經把我下半輩子的框架都搭好了。魯予點點頭,表示理解。他什么也沒說,只是湊近一點,在晚風中,伸手把我唇角的頭發撥到我的耳后。我顫抖起來。
一個我開車到家了,家門口已經貼上了“喜”字,我親手貼的。紅彤彤一片。入門地墊上寫著“sweet home”,甜蜜的家,是我選的。我站在那扇門前,朋樂就在房間里,我把耳朵貼在門上,聽見朋樂走動的聲音,他放著音樂,似乎在開冰箱取飲料。
我站在那扇門前,手機微微振動,是婚宴的司儀發消息在我們的工作群里確認歌單的細節,婚宴的化妝師發消息來叫我少喝水避免眼睛腫,我媽發消息問我接親時給我煮的桂圓紅棗茶里要不要放雞蛋。我一一劃走對話框,手機暗下來。樓道的感應燈從亮著變暗。一個我走了過來,與站在暗處的我合為一體。
我沒法推門進去了。
五
這里的空氣潮乎乎的。靠近海的地方都這樣。
臨終病房緊挨著一家托育機構。暑托班的孩子們在老師的帶領下做室內操,透過草坪可以看到他們在房間里,隔著厚厚的落地玻璃,做操的韻律聲和孩子的笑聲都聽不見。像按下靜音鍵。只能看見整齊劃一揮動的小手臂,還有紅地墊、綠地墊、粉地墊和藍地墊,帶著卡通人物的墻壁裝飾。
我把車倒入停車位,還在往后打方向,車內提示奶奶已經在后排解開安全帶。我想說“你等一下不要急”,但我回頭看了她一眼,張了張口,什么也沒說。她穿了一件紫色的旗袍,她涂了口紅。她今天出門居然戴了珍珠項鏈。
我下車取了輪椅,她推開了。她用手勢示意我攙扶,她要走過去。臨終病房內的空調開得很低,走進走廊好像一下子冷了好幾度。墻下部三分之二都刷成灰綠色,更顯得陰涼。我扶著她,因此走很慢,她卻很急。電梯到三樓,轉出來只見一排病房一律朝南。奶奶忽然用力扯著我的手臂往下,一瞬間,她好像忽然用光所有力氣,完全邁不動步子。我有點擔心她,讓她在電梯口的長椅上坐下,告訴她我先過去看看。
我到走廊看了看床位號,一邊確認位置,一邊走到走廊東側盡頭。
房間里一共三張床。進門時,一個六十來歲的女人站了起來,她穿一套鑲著綠邊的白色衣褲,像護工或者月嫂的制服。她帶著一股機靈勁走過來迎接我,自報姓名,姓花。“是我打的電話,”我告訴她我姓章,是羅知荊的孫女,我和她握了握手,說,“我奶奶馬上過來。”花大姐道:“啊,章老師,我知道的,你是老師。”我一時語塞。
最靠窗的床上,有一位大爺躺著看報紙,看到我進來,他抬頭看了看我又繼續轉頭過去看報。中間的一位在蒙頭睡覺,花大姐指了指最靠門的一張床。
這就是他了。我一時不知道該走過去還是停在原地。
“老右派。放出來后一直一個人。”花大姐說,“我老公是他小區的保安,我是保潔,他讓我們住在他家,房東,幾十年了,我倆一直照顧他。”
“哦……”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花大姐說:“可好的一個人呢,他每天早上起來去公園打太極,買菜回來自己做飯,后來我們做,做什么他就吃什么。到了下午他背著手在小區里散步,對誰說話都和和氣氣的。”
“嗯……”我無法把眼睛從床鋪上挪開。
“他嘛,字寫得很好看。家里都是書,外國話講得好極了。沒有他輔導功課,我兩個兒子不會考上985大學。”
床上的被單下,是一捆干瘦的枯柴,如同人體骨骼標本,光頭,完全看不出性別。閉著眼睛,張著嘴,里面沒有牙齒,沒有聲音。除了呼吸帶來的胸腔輕微起伏,他看起來和死人沒有區別。
字寫得很好看,外國話講得好極了。
我靠這樣的信息拼湊不出一個人的血肉。像坐地鐵時忽然從地下駛到地面,陽光刺眼,令人猝不及防。我還在原來的車廂、原來的位子上,卻身處完全陌生的世界。一陣寒顫從我脊椎后躥上來。
花大姐繼續中氣十足地說:“可好的一個人呢,他把什么都安排好了,照片放好了,西裝襯衫也自己燙好了,墓地也買好了,你奶奶的電話,他很早就給我了。他說他放出來的時候見過你奶奶。他讓我們不要打擾你們,等他走了再和你們說,但我和我老公商量,也許你們家人想見他最后一面,現在這樣,他應該不會怪我們的吧。你不會怪我多事吧。”
花大姐看著我,帶著點笑意說:“我們孩子大了,都喊他爺爺。我們孫子每年來,叫他太公,他都給紅包。”
“利貞。”羅知荊不知什么時候挪了進來。我像被人從夢中驚醒,微微一跳。
羅知荊拉著走道扶手走進來,推推我的包,示意我拿紅包出來。我趕緊把包遞過去。羅知荊從我包里取出一個很厚的紅包給花大姐,說:“謝謝你和你老公了。”那女人道謝,很自然接過。她看了我好幾眼,說:“孫女啊?眉目很像。”她看了看床上的人,又看看我,然后看向我奶奶,似乎想再多說幾句,但羅知荊冷淡地點點頭。
我留意著羅知荊,怕她情緒激動,但她的神色似乎是個游客,下車到達了某個朝思暮想的遙遠的景點,在欄桿后眺望一條大河化凍。堅硬的白色裂開,一塊一塊落入水中,場面宏大、寂靜,水流重新涌動起來,從她身邊流逝,她只是看著,站著不動。
當然,除了看著,我們又能做什么呢?
花大姐說:“他不會醒了。”又惋惜嘆道:“醫生說,就這幾天了。”花大姐忽然不由分說攙扶著羅知荊走幾步,拉奶奶湊到床邊,想拉奶奶在床沿坐下。
羅知荊回頭看了我一下,把胳膊從花大姐手里抽出,伸向我說:“好了,走吧。”我過去攙扶她,才發現那不足一米六的小身板異常輕。我簡直能把她抱到車上。
快到心錨的時候,奶奶才開了口:“一點認不出了。”
我不知該勸慰她什么,猶豫再三,終于問:“我爸知道嗎?”
奶奶搖頭。
奶奶說:“那時候打仗,一切都很亂,后來又運動不斷。都是以前的事情了。”
我小聲說:“他出來后你們見過啊……”
奶奶沒有直接回答我,卻說:“當時我就想,孩子不是這個男人或者那個男人的,這就是我的孩子。外頭時局再怎么變,我都會養活自己的孩子。”
“有個小孩挺好的,倒不是要人養老送終。只是有時想到你爸爸和你的存在,我就不那么怕老怕死了。”奶奶在后排說,“小孩跟著你,她不會吃苦頭的。你讀過書,有工作,有收入,不必按別人的規則生活。利貞你是聰明人,無謂爭意氣。”
我把車慢慢靠邊停了下來。這是一條鄉村道路,窄窄的,兩邊都是農田,無數青色的綠色的枝條在蟲鳴中起伏,如一片浪。我倆像在一條小舟上。
我打開雙跳燈,打開我手側的車窗,探出頭,熱氣撲來,但那酷暑的勁頭里有一種不管不顧的爽利。因為太熱,空氣融漾所有景色,看遠處時一切都在搖曳。路邊栽著一行紫薇,毛絨絨的花穗正大開特開,沉甸甸垂下來,一下一下點著我的頭。汗從我額頭滾落,滾到我的眼睛里,火辣辣。
關窗坐定后,我從后視鏡看了看她。奶奶摘下了帽子,在后排閉目養神。她雙眼緊閉的樣子讓我想到躺著的阿松老先生,讓我想到消亡是必然到來的。我會失去她,當然我也會消失,連帶我給別人造成的痛苦,別人給我的痛苦都會消失,我念茲在茲的生命,生命歷程中的一段執念,存在十幾年或者幾十年,放在宇宙的尺度里毫無要緊。
“奶奶……”我低低叫了一聲。
羅知荊說:“我的名字可不是奶奶,不是老婆,不是媽,我在家的時候,我爸媽就‘阿囡、阿囡’叫我,等上了學才有了學名。后來因為阿松,我自己改了叫羅知荊。”
我說:“我今天看見床頭荊松先生的名字牌時就猜到了。你原來的名字是什么?”
奶奶說:“我原來的名字是羅司南。”
六
安頓好奶奶午睡后,我到海堤邊走走。
我以為傍晚才會漲潮,我不知道下午兩點也會漲潮。
如果魯予在就好了。我想發消息給他:“我的人生發生重大的變化。”但其實什么變化都沒有發生。在另一個平行時空,我可能在重慶而不是在上海長大,當然也可能,這個世界上根本沒有我。
“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
朋樂離開的時候,他把我所有的衣服剪成兩半。我回家,跌坐在衣服堆里,只有半截的大衣、只有半截的連衣裙和只有半截的胸罩。被腰斬的一切。滿地織物的線。
我把臉埋在那些布料里,對它們說:“對不起。”
魯予走的時候說:“一開始我是真的愛你,真的,但現在不是一開始了啊。”
我的腰部已經浸沒水中。
魯予說:“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你要我一直像一開始那樣對你嗎?”我想大喊說對,卻發不出聲音,只點頭。他低下頭說:“我做不到。”
生命如何能刻舟求劍。
宋朝的一個夜晚,陸地忽然淪海。也許,當一切發生的時候,居民根本來不及惶恐。街鎮、商鋪、村宅、冒著炊煙的爐灶、精心飼養的牛馬雞羊瞬間淹沒海中,都來不及發出呼救的聲音。黃發垂髫,嬌兒壯漢,五人合抱的大樹,全部歸零,整個地區消失,一座山只剩下山頂,露出頭來,在上海的南面,只有島嶼的存在,證明一切真的存在,一切不是虛妄的南柯一夢,證明往事的方向,如一枚指南針。
我在水里踢掉鞋子,深吸一口氣,扎入水中,浪不斷推開我,但我蹬腿,游向堤岸。
海浪渾濁,咸咸的。
我和魯予第一次親熱后躺在床上。他把我汗濕的頭發從臉上撥開,我癡癡傻笑。我在被子里用腿勾住他的腿。我不想失去他。我在朋樂身邊始終感到放松,而在魯予面前感到了完完全全的膽怯。如果我能同時去過應該過的人生和想去過的人生就好了。如果漁夫的金魚允許我同時有銀屋子、金屋子和原本的木盆就好了。
荊松老先生空洞的呼吸聲慢慢從水聲中浮現。
我想著他枯槁如樹枝的手。我想著意氣風發的他在校園里等羅司南下課,一對戀人的身影倒映在嘉陵江的水面,然后水流入黑水灘河、后河,經渝北、江北,在朝天門匯入長江,一路流下來,最終到上海,從這里入海。我想我明天還要去看看他,也許,下次帶著司南一起。在一切還來得及的時候,在一切還沒徹底消失前。
我光著腳,渾身滴水地回到民宿。奶奶在民宿底樓,正和倪老板喝茶。
倪老板說:“章老師去海邊玩啦?”
奶奶說:“我看你手機還在房間充電,我想你不會走遠。”
我點點頭。
我洗好澡換了衣服下樓的時候,倪老板在給我奶奶看他從縣志拍下的一頁,他正念到:“北宋大觀二年,金山海岸坍進12里零60步,死1390余人;政和四年,大金山東側11個村莊和1個集鎮被海水吞沒;南宋隆興元年,浮山淪為海島。”
大金毛趴在空調前吐舌頭,貓占據沙發一角團成團。一對嬌鳳,一只黃色,一只藍色,和昨天一樣站在鳥籠里,互相梳理對方的毛。一只住在玻璃箱里的樣子謹慎而持重的變色龍,動一下,猶豫很久,好像箱子里有一個和它對峙的鬼,好像它在和那個鬼玩著“誰動誰就輸”的游戲。
倪老板繼續念道:“乾道二年,大金山東南萬頃土地淪海,死5200余人。淳熙十一年八月二十四日海嘯,2600余頃土地淪海,死5000余人,金山成為海中半島。兩年后,一次大潮災,連島沙堤切斷,金山徹底淪為海島。”
“對當時的人來說天大的事,成千的人死掉,陸地落入海中,整座城市消失,落到歷史上,也就這么一行啊,對不對?”倪老板感慨。
奶奶說:“是啊。”
“不過也是在宋代,皇祐年間,華亭縣令吳及在華亭緣海筑堤百余里,以策縣境安全。”倪老板舉著手機,念著歷史地理學專家為地方志寫的一篇關于上海成陸的文檔,“吳及海堤的南部海堤,就是在大金山左右,西接海鹽縣界,東部海堤即今里護塘故址的前身,東北抵當時的吳淞江出海口。吳及海塘是上海地區自建縣以來,第一條由縣令主持創筑,橫亙全縣濱海地區的地方性大型捍海塘,大大有助于上海成陸。”
奶奶望著外面,和倪老板說:“我可能會在你這里住一陣。”
倪老板說:“好呀,歡迎啊。”
黑白夾色的小土狗走了過來。我抱著它坐在我膝蓋上。它微微掙扎一下沒走開。隔著衣服,我能感到它的心臟跳動,它張口喘著氣。它毛絨絨的肚皮貼著我的腿,好暖。我從躺椅的位置看過去,這才留意到房間靠窗的花盆后掛了一幅字:“小舟從此逝,江海渡余生。”
這間房間里的狗、貓和鳥,奶奶、倪老板,還有我,很快都會消逝的。一夜之間淪海,然后又在某天從海水浮現,那時世界又輪轉過千年。此處陸地沉沒入海,水流帶來遠處的生命。彼處陸地從水中浮現,新的城市從濱海、湖沼、低地、平原呼之欲出。所以不會有真正的結束,因為結束也是開始。由此觀復,一切都無關緊要。
我摸著小狗,閉著眼睛,聽著倪老板和奶奶聊天。手機微微一抖,魯予的消息。
陰雨天的一片河光,倒影白堡紅瓦,以及那些綠色的尖頂。他發來圖片,但一句話沒有附。
這是此時此刻,地球另一端,北半球的夏天使得山峰雪水融化。
平靜的多瑙河水量充沛,因此河面顯得格外寬闊,深深的河流正攬起因河和伊爾茨河,在這里告別德國,向東奔去。
沈軼倫,作家,現居上海。主要著作有《似是故人來》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