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候,家里窮。有一天清早,我蹲在灶臺邊喝很稀的玉米糊,鄰家的油條味兒飄過來,像一條小蟲子直往鼻子里鉆。我咽了口唾沫,沒敢說想吃。娘抬頭看我,筷子頭輕輕地敲了敲我腦門:“沒出息,饞樣兒。”說完,她拉著我就往外走。
鄉里早市收攤前,油條要2角錢1根。娘數遍口袋也差一點。她跟炸油條的劉大爺磨了好一會兒,終于把1根炸得金黃的油條夾到了我手里。娘看我吃完,替我擦嘴,笑得像自己吃了山珍海味。
第二年一開春,娘用攢的5元錢,買了面和油,半夜起來和面、醒面。油鍋支在院子里,火苗噼啪響,她第一次炸油條,手腕被熱油燙出好幾個水皰。
天剛亮,油條攤就擺在學校門口。娘把最長的那根塞給我:“快吃,熱的!”我蹲在教室后窗,一口口吃油條,覺得那就是人間至味。后來,娘干脆又添了個豆漿桶,生意慢慢紅火,錢包像炸油條一樣鼓了起來。
這一炸,就是20年。我上大學、工作、成家,娘的油鍋始終沒涼。每次回家,她的第一句話永遠是“媽給你炸油條”。直到前年,她的體檢報告顯示血脂高、血糖高,建議低油、低糖飲食。我把報告折成小方塊,塞進她的圍裙口袋:“娘,以后咱不炸了。”她點頭,像孩子似的答應得爽快。
可第二天清早,廚房還是飄出了油香。我沖進去,娘正拿筷子給1根油條翻身,油花濺到圍裙上。我急眼了:“大夫的話您當耳旁風?”娘訕訕地笑:“就一根,剩下的給你爸。”我一把端走油鍋,把油條倒進垃圾桶,油“刺啦”一聲冒出黑煙。娘站在原地,兩只手在圍裙上蹭來蹭去,像個做錯了事的小孩。
從那以后,我早上先起床檢查廚房,再把昨夜偷偷藏好的半袋面粉扛到陽臺高處——娘胳膊抬不高,夠不著。可她不知從哪兒又翻出兒時的鋁盆,夜里又起來和面。我聽見動靜,光著腳沖到廚房,娘正把發好的面往被子里塞,見我進來,慌忙拿枕頭蓋住。那場面,像小時候我偷看連環畫被她逮個正著。
上周我出差3天,千叮嚀萬囑咐,她還是炸了油條。回家時,門口圍著幾個老街坊,一人一根油條吃得滿嘴油。娘坐在小板凳上,笑得一臉褶子:“大家想這一口,我就……”我黑著臉把油鍋端進屋,她跟我解釋:“用的菜籽油,火小,時間短,不礙事……”我沒吭聲,夜里聽見她翻身咳嗽,心又軟成一攤面。
第二天,我起了個大早,把廚房所有面粉、泡打粉統統打包,準備送到姑姑家。娘站在門口,手扶著門框,小聲說:“要不,你教我做無糖、少油的油條?網上說用燕麥粉……”我回頭看她,頭發花白,圍裙洗得發白,眼里卻閃著和當年一樣的光。那一刻,我忽然明白:她哪里是饞,她是想再為我炸一次,哪怕我已經40歲了。
我放下袋子,搬出電子秤,把燕麥、全麥粉、雞蛋按比例配好,手把手教她和面。油鍋換成平底不粘鍋,刷薄薄一層油,小火慢煎。第一鍋出鍋,油條短粗,模樣丑,娘卻像獻寶似地遞給我:“嘗嘗,媽的新手藝。”我咬了一口,沒有當年的酥脆,卻有一股淡淡的麥香。我嚼著嚼著,眼眶就熱了,扭過頭去不讓她看見。
我想,等我老了,也會想起這一口油香。到那天,我會學我娘的樣子,半夜起來,把面醒好,只為讓回家的孩子吃上一根熱乎的油條。那時候,孩子也許會沖我嚷:“媽,血脂高不能吃!”我就把油條藏進被窩,像當年我娘藏面盆一樣,小聲地說:“就一根,悄悄地。”
油條的香味一年一年飄過去,娘一年年老去,但那份濃濃的母愛卻永遠不會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