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世界之中

在這樣一個向前看、前景看好的歷史關頭，筆者卻有些懷舊地想起了中國現代史上兩位備受爭議的學者：胡適與陳序經。

陳序經認為，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相比，沒有半點的好處。就算中國文化有了半點或不少的好處，也不過是歷史上的好處，而非現在的優點。比如13世紀從中國輸去歐洲的火藥、印刷、指南針、絲布，以及好多東西，在當時固然優于西方，然而西方人接受以后，他們經過600年來的研究改良，到了現在，樣樣都比中國為優，樣樣都為中國所望塵莫及。可知從西方文化的發展過程看去，固可找出中國過去的優越文化，然而從現在的西方文化的特性看去，中國卻沒有一件不低下于人。因此，中國應當“徹底采納”而且必須“全盤適應”近代西方文化。

陳氏的論調顯然太不給國人面子了，不招來滿朝罵聲才是怪事。不過，如果“平心靜氣”地檢討一下陳氏的立論前提和初衷，就不難發現，這種論調其實是有著合理內核的。只不過由于愛國心切，說得過火了些而已。

陳氏以日本的崛起為參照感嘆道，如果到日本看看他們明治以來的“西化”的成績，他們明治以來的“西化”的普遍，他們明治以來的“西化”的努力，我們自己真要“愧死”。

那么，為什么中國在自明末以來的“西化”過程中，沒有取得像日本那樣的成績呢？陳氏回答：是固有的傳統的因襲太深太重，所以上下都不愿意“誠意虛心”地徹底全盤地“西化”所致。

我們應當特別注意“誠意虛心”這4個字，它實質上道破了國人在華夏中心意識左右下所喪失的一種對待外來文化的合理態度。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奢談什么謙虛好學是中國人的美德，不免又要讓人“愧死”一回。

在陳氏的整個“全盤西化”論中，關于“西化”與“世界化”同一性的論述，尤具理論價值，也多少照顧到了國人的脆弱的自尊心。假使中國要做現代世界的一個國家，中國應當采納而且必須適應這個現代世界的文化。事實上，400年來的西方文化之趨于世界化，亦猶如4000年來的漢族文化在中國范圍內散發影響力一樣。

如果仔細回味一下入世或成功申奧的意義，不難發現，它們實質上意味著中國人已在經濟與體育兩個方面更深入地接受了主要由西方制定的游戲規則，反過來當然也意味著包括西方國家在內的國際社會也在更大程度上接受了中國。稍有常識的人都無法否認，若無西方全球自由貿易實踐作為先導，也就不會有什么世貿組織；若無古希臘的公平競賽傳統，也就不會有什么奧運會。甚至像國際足聯這樣的組織，如果離開了西方化的管理模式和運作模式，也不會演繹出一屆又一屆激動人心的“世界杯”和4年一度的全球男人的狂歡節。因此，與其一味沉醉于入世和申奧成功所引發的民族復興的狂想之中，還不如靜下心來，抓住歷史賦予的契機，更好地向西方學習，促成一次脫胎換骨式的革新。只有這樣，才不算辜負了命運女神在新世紀之初給予中國的格外眷顧。

當然，由于當代中國所處的境遇遠不如陳序經提出“全盤西化”論的那個時代那樣險惡，我們完全可以以一種更為從容的心態面對“西化”問題。具體說來，我們已不再處于救亡圖存的緊迫關頭，完全可以在“虛心誠意”地學習西方的同時，從容地開發本民族的既有資源，并在國際政治、經濟和文化格局中發揮中國相應的重要作用。在這樣一種背景下，對“全盤西化”之類愛國心切的激烈措詞，我們今天用“現代化”或“世界化”的概念來重新思考，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措詞可以激烈一點，但在現實中如果真的“全盤西化”，則可能出現這樣或那樣的迷失。“全盤西化”論的另一重要代表胡適在后期也不得不修正了自己的觀念，而主張用“充分世界化”來替代“全盤西化”。

胡適是一個世界主義者，他早年在美國的留學經歷，使他對西方文化的優長之處，有深切的體認，也使他對異域文明有了更多的同情，這使他跳出了中國本位的思維牢籠，能夠以世界性的眼光看待問題。也就是說，他的視線已不再局限于中國人的命運，而更多地投向了人的命運。因此，他對“萬國之上猶有人類在”這類提法相當服膺，并頗有自奉為“世界公民”之意。

不過，胡適并非是一個超民族、超國家的世界主義者，他與圣雄甘地一樣，“既不愿拋棄與他的本土傳統性命攸關的聯系，又不愿稍微犧牲一點西方教育”。胡適回國后之所以提倡“全盤西化”，其前提固然是本位文化意識讓位于世界意識，其著眼點卻在于本民族的脫胎換骨和最終融入世界潮流。

如果說，入世成功和申奧成功確實意味著中國融入世界的步伐已勢不可擋，那么，這一歷史進程實際上已把多數中國人推到了世界公民的前夜。因為，即使你不愿走向世界，世界也將更全面地走入你的生活。甚至對內地鄉村中的農民來說，也很快就會考慮自家的農產品能不能擺在美國的超級市場。于是，曾經困擾過胡適、甘地等先行者的全球意識與民族認同相協調的問題，也就擺在了普通中國人的面前。筆者的意見是：保有中國公民的身份，樹立世界公民的意識。

記得米蘭·昆德拉有一部名為《生活在別處》的小說，它表現了一種“逃異鄉”，“走異地”，以尋求別樣的生活的渴望。對于處在世界公民前夜的中國人來說，既不得不面對，也不得不適應這樣一種有別于以往的生存形態：

生活在本土之中，生活在世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