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卿
我讀書的時代是非常重視圖書館的,1995年我為準備碩士畢業論文,到北京圖書館尋訪資料,在現在看來是個神圣的事情。先到達北大南門附近租個名叫“海燕”的地下室旅館,然后到未名湖“朝拜”一番,然后按照口耳相傳的秘笈在柿子林前邊的小店里兌換幾張北大飯票,在食堂冒充一下北大學生,于是便有了幾分踏實之感,甚至怡然自得起來。那種親自體驗北大飲食的榮耀感要持續很多天,有時恍惚間覺得自己一不小心已經融入首都的文化圈了,于是平添了幾分文化的自信——這當然是某種幻象。因為有了北大一站的歇腳,那么去北京圖書館查資料、看書似乎就是水到渠成,再自然不過的儀式了。記得當時坐332路車到達北圖時,是一種從一個圣殿踏入另一個圣殿的感覺,就好像從國子監踏入孔廟一般。當然那個時候認為,凡是印刷在紙上的每一個字都是人類文明的軌跡,都十分虔誠地對待,因而在北圖翻閱“過刊”目錄時,真是一絲不茍,孜孜以求,而將借閱條遞給圖館員時,就好像拿著一把火,由此可見對于知識的崇拜與熱情。資料借出后就是抄寫,將一些著名的論斷滾燙地鐫刻在筆記本上,待回到大連的學校后,一旦加上雙引號那就成為典重的引文了,同伴們看到這些從北京轉引來的文字能不肅然起敬嗎?我說的不是笑話,而是實情。
北京大學在海淀區,就像磁鐵一樣。用現在的話說,那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學子們以朝圣者的心態為北大所吸引,每天都在向北大涌來,多少想和北大沾染一點關系;哪怕是在食堂里混一頓飯,在校園里散散步,在書店里逗留一下也會覺得心靈受到了震撼與洗滌。因而在北大的課堂上有許多外地來的旁聽生,為知識而北漂,他們一直在做著80年代的夢?;斓貌诲e的,居然在北大校園租到了床位,儼然成了北大人,夏天趿拉著拖鞋,散漫而優雅,冬天提暖壺,從熱氣騰騰的水房出來,活神仙一樣氣宇軒昂,羨煞人也;混得偃蹇局促的,那就只能在北大周邊的棚屋里落腳,然后在成府路的萬圣書園或叫雕刻時光的咖啡屋聽詩人們的囈語來維持夢想了。當然,北大圖書館外人是不能隨便進入的,憑身份證和介紹信偶爾可以去造訪,那總歸是做一次讀書的客人罷了。教授們通常平易近人,北大課堂是對外開放的,而圖書館草坪上縱然躺著來自五湖四海的學子,但可以在圖書館知識的海洋中游弋的只能是北大師生。什么時候能直接去北大圖書館查資料呢?1995年的我根本沒有膽量去想這么艱深的問題。
1999年,我終于和內子在研究生畢業、任教三年后經過任職學校的允許考入了北大校園。在此之前,我從大連大學圖書館發現了導師張少康先生的著作《古典文藝美學論稿》《中國古代文學創作論》,開始認真地研讀,老師對古代文論和美學的見解吸引著我,給人以精神上的啟蒙與震動。坐在大連大學的圖書館里讀著北大老師的書,感覺無疑是奇妙的,有時竟然泯卻了海濱與燕園的界限,只覺頭頂的一片天空上星光燦爛,那星辰下面就是人文薈萃的燕園,所謂理固不二,誠哉斯言!入學后,張老師建議我做朱彝尊研究,抄寫和研讀《曝書亭集》就成為我在北大圖書館古籍部的功課。當我把線裝書放在讀書架上時,感到的是古書對今人的壓迫感,這來自古老時間的文字讓人感到敬畏與神秘,再加之古色古香的書桌和書架間那到午后就要漸次撤退的光芒,很容易讓人沉陷在那時間的迷宮與知識的旋渦中,并激發起夸父逐日或精衛填海的勇氣。而現實總是混亂與嚴峻的。一開始進北大我們兩人都沒有宿舍,不能住在學校,于是晚上下自習后,便騎了自行車,車筐里擱了鐵飯盆,叮鈴鐺啷往北京體育大學附近租賃的小屋趕,兩人一前一后,在汽車的夾縫間疲于奔命。那地方實在太遠,路上人車混雜不甚安全,所以還是狠下血本在中關園花600元租了一間石棉當瓦的屋子,這600元在20年前大概不是個小數字吧。可是,這樣的房子沒有衛生間,冬天里幾乎沒有暖氣,地上結水成冰,有位老朋友去看我們時感到非常震驚,站在地上徘徊幾步,不由得對我們欽佩起來,接著督促我們趕緊搬家。既然租住的屋子黑暗而寒冷,圖書館就成了最為溫暖的家園,只要沒有課我們就浸泡其中,身著灰色長衫的管理員,靜謐地站在圖書與讀者的中間,他們身后是古代賢達的煌煌巨著,他們的眼前是性格有些執拗的苦苦尋求學問與真知的讀者,這是一個不一樣的空間,因為充滿了希望和夢想,也因為儲藏了海量的記憶和無窮的現實可能。
古籍部里有幾位同學頗為勤勉,一到時間就去打卡,以豎寫繁體抄錄古籍,孜孜不倦,興味盎然,以陣地戰的架勢凸顯著要做大學問的雄心;但我也發現另一些青年學者,他們悄然進入古籍部,并不帶書包水杯或其他輜重,只是在短暫的時間里有目的地核對幾句原文便躊躇滿志地離去了,這大概是精熟原典、立意頗高的學術奇兵。各人稟賦不一,方法不同,但專心學問的精神是相同的。那時經常能見到張健老師和王春泓老師,他們當年還很年輕,在學界卻已經很有聲譽了?;蛟S是被他們遇到的次數較多,于是在張老師那里居然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張老師認為我身體還好,學習勁頭不錯,并且委婉地指出我要調整研究方法?,F在青島大學趙建章教授是張老師的另一位學生,他比我大半歲便做起了師兄,他以悟空自居,我自然是悟能師弟了。建章師兄本是牙醫,不務正業轉戰文史研究后也秉承了牙醫的嚴謹,思維與表述注重簡潔深切,發論犀利,分析鞭辟入里。建章兄在圖書館的表現則是屬于前兩種之外的“直取神髓型”,他在書架間翻動幾本書后,往往沉默不語,儼然一個業務精熟的大夫。我在圖書館觀察幾周以后,把他的讀書方法也拿來偷用一番,受益良多。
按照張老師的幾次提醒,我必須理論和原典兼顧,所以,收藏哲學書籍的閱覽室便成為我必去的地方,在那里看到了大量的中國古代哲學和美學的書籍。此間我們從中關園搬到了成府路,房子離北大校園更近,緊鄰未名湖和小東門。房東一家很好,現在不知遷居何處了。此后,我們進入48樓居住,后又進入26樓,最后在25樓分到了一間宿舍,畢業后則搬到了大興黃村,三年里搬家達七次之多,可謂名副其實的“北漂”。但是,即使是飄轉如蓬,居無定所,北大圖書館依然是實實在在的家園。平日里除了上課,就去圖書館看書,而每到周末,圖書館一樓的電子閱覽室內可以看到各國電影。端坐其間,盯著電腦,研究過不少影片,工作后原本打算開設世界電影欣賞選修課。課程描述都已完成,實在是因精力不夠而作罷。因為那時我已經每學期擔任4門以上,且每周最少8節的課程了。
2002年要畢業了,我很有些不舍,還想在北大多學一年,一則打磨論文,再則提升水平,但條件已經不允許了,只好畢業。當時,張老師在中文系的走廊告訴我們,畢業后的前五年絕不能放松學術。我入職的學校是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在東四環以外,當時比較偏僻,但我記住了老師的囑咐和告誡。北二外給了我自由的舞臺,一方面專心教學,一方面展開自己的研究,五年內出了兩本小書。而在2006年的一個假期寫成的《中國易學與詩學》講稿,以及此后在幾家著名刊物發表的十幾篇學術文章就是根據當時的草稿修改而成的。有一種信念一直在支撐著我,在學業上不能停滯不前,而要勇猛精進,這是老師給予的教誨,也是得益于北大風氣之熏陶。畢業前夕盧永璘老師請我們吃飯時的情境依然記得,他的話無疑是對即將星散于祖國各地的學生們的一種鼓勵。
畢業后,中文系所在的五院很少去,甚至很怕見到這里的老師,大約是因為自己學業平平,心存愧疚吧。而與北大圖書館的聯系卻從未間斷,一到周末或假期我還是常常來到這里,拿著校友卡就能堂而皇之地做回老學究。每當看著周圍年輕而陌生的面孔,就像看到當年的自己一樣。當時地鐵并不發達,只能坐731路公交車,背著那個時代沉重而龐大的電腦,背著水杯,在擁堵的馬路上搖晃兩個小時,才能以一個老童生的模樣跨進北大圖書館的門檻,每次都會莫名地產生戰戰兢兢之感。那些管理員好像依然認識我,他們不講話,默默取書,算是對這個老讀者的支持。到中午時,我照例去食堂吃飯,那時北大食堂還可用現金,買一份美食出來,回味一下學生時代,后來食堂變得只認飯卡,絕不對外了,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只有回到百年大講堂樓下的餐廳里,點一碗面條,旁若無人地吃起來,然后再回到圖書館。因為自己是山西人,總是會理直氣壯地問“有醋嗎?”服務員往往帶著原罪的心理說“有”或“沒有”,我似乎是通過這樣的追問來表達自己的存在。從進入北大讀博到現在已經20年了,時間匆匆,頭發已花白,步履已蹣跚,但在學問的道路上依然是個小學生,乍一看去這無疑是個悲劇,但生命即是如此,姑且無論悲欣。劇中我有幸飾演了主角,講臺上演戲,會議上演戲,真誠地塑造自己的角色,唯有收起西服,卸下領帶,打開書本時我才是那樣地輕松與自由,這一刻便與我學生時代泡圖書館的時間疊合在一起,原來這世界上存在同一之理,存在“我心光明”。即使是瞬間的存在,就像閃電掠過長空,那也是一種永恒?。?/p>
(作者系北京語言大學中華文化研究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