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作為一種人類公共事務的管理現象,幾乎與每個人利害攸關,政治的發展歷程始終是人類對社會進步不斷探究的歷程。然而,它又是最撲朔迷離和令人難以捉摸的現象,人性的復雜決定了政治的復雜性。政治甚至還是人性的一種催化劑,人性中的善與惡、智慧和奸詐、正義與卑劣、激情與厭惡等復雜性和多面性,都可能出現在政治現實之中,從而使政治的復雜性為人類社會的其他現象所不及。因此,在人類社會的發展進程中,政治始終是一項人類持續向善而又冒險的事業,始終體現著人性與政治之間的倫理張力。
人類政治大概自產生就具有理想性,常常為一種社會理想而奮斗,為某種價值目標而斗爭。因為人們認定這種理想和目標能夠帶來社會生活的“至善”或“美好”、“優良”或“優雅”,激發人們的政治欲望與行動激情。因此,政治與人類追求的所謂“至善”和“優良的生活”緊緊聯系在一起。例如古代中國把政治看作安邦治國、治理國家之道,追求天下大同、天下為公;古希臘古羅馬則直接把“善業”“至善”和“美德”作為城邦國家的主要目標和政治價值追求。
對政治價值的探索既是人類政治發展的前提,也是理解人類政治的重要方法。人類的政治活動和政治實踐首先是關于政治價值的選擇,諸如對自由和幸福的追求,對平等和正義的呼喚,對和平與秩序的期盼等。同時,也會發生一種政治價值理念與另一種政治價值理念的矛盾和沖突,如為了自由可能會犧牲生命,為了平等可能會損害公平,為了秩序可能會剝奪自由……如果其中任何一個充分發展,就可能會摧毀另一個。人類常常用一些寬泛的政治價值符號來確認自己的政治利益和追求。
因為政治理念、政治信念影響人的行為,對政治價值符號的選擇就可能影響到政治實踐和人類社會的歷史進程。理想化、理論化的政治價值雖然是一種理性分析,并獨立于現實之外,但觀念來自經驗,政治的理想化、理論化形態就像“市場上流通的貨幣”,也是一只“看不見的手”,無時無刻不在起重要作用。十八世紀中期,盧梭被法國政府驅逐時寫下了抗議學說,成為法國大革命中訴求正當性的理由;馬克思、恩格斯建構的未來共產主義社會理想,喚起了社會主義運動的蓬勃發展和社會主義政治國家的建立。理想化、理論化的政治價值把許多事實壓縮進一些簡單的價值符號,成為人們所期望實現的、對未來社會的熱望。正如俾斯麥所定義的,政治學是“一門可能的藝術”;也如法國前總理皮爾·門德斯所說的,“統治就是選擇”;又如萊斯利·里普森所描述的,政治就是努力尋找價值并給自己注入價值和目的。
在人類政治的發展過程中,政治價值理想一直有著重要位置,其構成了人類政治的發展方向乃至終極目標,成為評價現實政治的衡量標準。純粹、完全的平等和自由、人權與民主、公平與效率、安全與秩序,在政治現實中往往很難實現,然而正是這些價值理念給予人類政治、國家政策和政治行動以方向和意義。通過對政治“應該”“應然”的思考,既可以了解政治的“是”,也可以更好地決定政治的發展方向和可能選擇。
有思想家認為,人類社會的政治發展過程從人性的永恒特性中獲得了特征。人被假定在面對同樣的環境時會做出相似的反應,一些普遍性原理因此而被歸納出并用以描述人的正常行為,以及合理地預測人的未來行為。這些普遍性原理被認為是政治的邏輯,歸納它們的就是政治科學,應用它們的就是政治藝術。在這種認識和實踐中,政治被認為是獨立于道德之外的,倫理學被認為是一種與政治探究不相關的科學。
也有思想家充分肯定政治與倫理的統一,主張政治通過組織起來的公眾手段,有意識地追求人類更好的社會處境和“優良的生活”。在政治現實中,個人為了權利而斗爭,集團被動員起來追求某種特定的集團利益,制度有時被專橫地建立起來,機制也可能偏離正常的軌道。同時,人們對政治的認知也離不開對它的道德評價,人們總是用對錯、是非、善惡來衡量和評判政治權力,道德法庭在現實政治面前從不會缺席。人們在理想中還常常拒絕政治中的邪惡一面,利他主義、自我犧牲、對公共事業的奉獻、對人類正義的渴求等價值追求常常成為政治實踐中的美好愿望。
就政治實踐而言,政治權力既是必要的、不可或缺的,又是危險的、必須被制約的。肯尼斯·米諾格說,在政治實踐中民主和分權的方式能夠改造政治權力,使它不再被濫用,諸如自然法、權利學說、公民理論、法治至上、共同意志等都能在某種程度上提供緩解政治矛盾和政治沖突的思路,實現政治上的抑惡揚善。然而,即使在民主和法治實現得最好的國家,也必須承認政治權力是一種必要但又非常危險的東西,任何預防措施都不能完全保證“政治權力不被濫用”。因此,對政治權力的種種制約雖然不太可靠,但又是必要和必不可少的。
即使在現代社會,人們普遍知道民主政治肯定比專制政治要好,可是民主政治也會有令人不滿意的地方,而且在民主政治的偽裝下也可能實現專制政治、寡頭政治和法西斯政治。同時,無論在專制政體還是在民主政體,都不能完全避免政客的存在。政客與政治家不同,政客一生追逐政治權勢,為達到目的不擇手段。他們為了個人或集團的政治需要、特殊利益而搞政治投機,玩弄政治權術;他們今天失勢也許明天會東山再起。而且隨著報刊、電視、網絡的普及,現代政治越來越成為一種“表現力政治”——誰能用甜言蜜語吸引人誰就有可能獲勝,沒有太多人會有耐心管那些甜蜜之語最終能不能兌現,以及是否藏有暗箭乃至政治野心和陰謀,“巧言令色鮮矣仁”——花言巧語背后的厚黑。政客就像“演員”有多張面孔,當他認為需要以什么樣的面孔出現的時候,就會展現出什么樣的面孔。
一部《紙牌屋》,讓人們從中可以看到,在現實政治中政客滿街走,搞政治的未必都是政治精英、政治家甚至為公共利益和社會大眾而獻身的人,吸毒者、酗酒者、嫖客照樣可以進入國會。在民主制度下,政治權力看起來不是那么傲慢了,但政治權力的虛偽程度、偽裝程度也大大提高了,在政治人物謙遜的外表下面可能隱藏著常人難以覺察的政治算計和利益圖謀。現代政治就是這樣一種以政治現實為基礎,以政治價值理想為目標,在爭論、曲折、反復中前進的過程,有時甚至難免出現政治倒退。也就是說,“善業”與冒險始終是人類政治的交響曲,又是進行曲,前途是光明的,而道路是曲折的。
加里· 沃塞曼指出:“ 生活是一張政治織成的網。”自從人類政治出現以來,每一個人都生活在由人類自己編織的政治之網中。政治作為人類生存和發展的需要,把人們廣泛地卷入其中。羅伯特·達爾說:“無論一個人是否喜歡,實際上都不能完全置身于某種政治體系之外。一位公民,在一個國家、市鎮、學校、教會、商行、工會、俱樂部、政黨、公民團體以及許多其他組織的治理部門中,處處都會碰到政治。”沒有人能夠像魯濱孫那樣脫離政治之外孤獨地漂流,人類生活在由自己作為政治主體編織的政治價值理念、制度規范體系、政治組織結構和政治行為主體相互構成的政治網絡之中(《從優良生活到理想政治》,43頁)。
另一方面,政治又都是人的活動。沒有人就無所謂政治及其文明的發展。人類的政治價值理念、政治制度體系和政治組織結構的確立與建構,都是依靠政治行為主體——人——來完成的。政治的出發點是為了人,并為人所有。也就是說,無論是政治價值理念還是政治制度體系和政治組織結構,都是由政治主體——政治組織和所謂的“政治人”——來進行和完成的。無論蒙昧時代還是文明時代,對“政治是否可欲”的最終判斷權并不在政治權力和政治權威本身,而在普通社會民眾。政治權力和政治權威也許可能一時掌握“政治是否可欲”的判斷權,但只有社會民眾真正掌握最終裁判權,因而政治之網與民眾力量就成為人類政治發展的一種內在張力和矛盾運動。例如,在現代意義上,政治的發展越來越符合人性與“優良生活”的價值取向,表現為從共同體到人民社會、從分等政治到平等政治、從人治政治到法治政治、從全能政治到權限政治、從集權政治到分權政治、從強權政治到聯合政治的發展趨勢(同上,79頁)。
政治思想家或政治家們可以表達自己的政治價值偏好、政治價值理想和政治價值追求,然而他們對政治的分析及其“啟迪作用”最終都要通過普通民眾來評判、實踐并做最后的裁定,普通社會民眾會用一舉一動來表達他們對現實政治或理想政治的喜好、選擇和追求。也許普通的社會民眾在一定時期內可能會被所謂的“政治秀”所誤導,甚至被某些能言會道的政治人物牽著鼻子走,但是他們終究會醒悟過來、成長起來和成熟起來、自覺起來。社會民眾始終是一股無法被消滅的政治力量,他們擁有對政治的最終選擇權。社會民眾對政治的選擇、認同和追求,在歷史階段性的意義上是以有利于維護自己正常的生存和生活來判斷的,在終極意義上則是以有利于自己的“優良生活”“美好生活”來判斷的。當現實的政治不能再維護他們的正常生存和生活的時候,他們便會“發聲”或采取激進的行動,從而成為政治最終是被肯定還是被否定的決定性力量。
(《從優良生活到理想政治》,戴木才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生活書店出版有限公司二0二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