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壺嘴兒”說媒

秦兆陽

一

楊莊有個五十歲的財主寡婦，男人死了五六年了，小腳兒上還老穿著雙小白鞋，她自己就是帶孝，別人卻說她是愛俏，因此得了個綽號，叫做一小白寡婦閨女，這閨女名叫楊樹花，模樣生的比她娘難看，性情卻比她娘還要浪蕩，在沒出嫁以前就有個臭名聲，頭一回是招了個“倒插門”女婿，結婚不到三年，男人就得乾癆死了。第二回、是嫁給縣城里一個遠房親戚，這男人又抽鴉片又愛嫖，兩口子都不成材，時常打鬧。后來不知為什么，這閨女突然坐著大車哭哭啼啼的回了娘家，從此就一直住在娘家四五年，再也不回婆家去了。因為年紀又大，模樣又丑，名聲又臭，再也尋不著合式的人家，就只好也學著她娘的樣，當起風流寡婦來。

今年，這楊樹花一過臘月就滿三十三歲。年紀一大了，性情也就怪了，有時無緣無故的啼哭，有時端起碗來不動筷子，臉上又黃又瘦，身上的肉卻像水口袋似的浮腫得不像樣。做娘的知道女兒的心思，也急著想給她找個拴驢的樹兒。

女人家有什么大事總愛找娘家人商量，小白鞋雖然是個有主見的精靈鬼，卻也不能例外。她娘家在雖這村五里地的陣莊，是個集鎮，買賣人一多，消息就靈通。她在娘家不知從誰口里得到了個消息，說是冀中中心地區已經開始了平分土地，各村成水什么貧農團新農會，把財主家立著的房子躺著的地全得沒收，這一帶因為是邊遠縣份，又最新區，實行的較晚，可也馬上就要動手了。這消息好比是天塌地陷一聲響，嚇的她心驚肉跳，覺著問題真像炕沿上的臭蟲，一連串的，咬得人生疼。頭一樣，她家才三口人，將來至多不過分個十來畝地，自然就雇不起長工了，小子還小，又正在上學，將來靠誰干活？第二樣，她家歷來雖然不算什么頂大的大財主，去年實行土改時雖然給分出去了六十來畝地，可現在也還有用五十畝地，娘見三人從來就是享福享慣了的，往后家底叫人挖干了，還有半輩子苦日子，怎么熬下去？第三樣，往后窮了，樹花要想尋婆家就更難了！……她跟娘家人盤算來盤算去，倒底想出了個辦法：不如趕緊把樹花嫁給本村一個窮癆了的老實光棍漢，鬧平分時他可以當防空洞，平分以后他可以幫助家干活，女兒也有了終身依靠，正是一舉三得。

這正像俗話說的：怕摔跤先躺倒，怕受窮先來個窮打算。財主家想出這樣的窮主意來，也真是沒了辦法只好咬牙的事。

她回家以后，跟女兒啷咕了一個通夜，像大腳片兒上鞋鋪里買鞋似的，把全村的窮光棍漢打時了打量比試了比試，覺得不是窄了就是短了，不是太花就是太緊，不是家里人口多麻煩大，就是有公婆怕將來受氣，再不就是脾氣不好怕不易上套。說來話去，只有一個名叫高老拴的最合式。頭一樣他是個有了名的窮媳婦迷，老聽說他要尋媳婦，卻老沒尋上，樹花雖然生的丑，可也丑不過他，再加上她是個財帛星，怕他不一聽見就樂壞了？第二樣他人老實，不怕他將來不上套。雖然他外表上比不上樹花以前的兩個男人，可是三分人材七分打扮，只要給他換上兩件好衣裳，也就并不難看，并見在樹花這方面呢，也是早晚市價不同，不能跟以前打比。

母女倆又覺著：這個事雖然是個十拿九種的事，卻恐怕說出去高老拴不相信，除了找本村里慣會說媒的“查嘴兒”去說媒，才萬無一失。所以第二天一大早，小白鞋就把壺嘴兒胡媒婆請的家來了。

小白鞋裝做剛剛跟女兒吵過架的樣子，對那老婆子說：“我的好嬸子喲，你可做做好事吧，不論給她尋個什么樣人家，那怕是個瞎眼猴兒哩，只要把她送出去了，我就算松了心?！?/p>

這胡媒婆早先因為家里窮，跟著男人在天津給人當老媽子，前幾年男人死了才回了老家，仗著一張在天津練出來的油嘴，常給人說個媒，混個小錢貼補著過日子。去年土改時她也分到了一點地，就不大干這勾當了。這時一聽小白鞋這沒頭沒腦的話，就猜出是叫她給楊樹花說媒，心里就不怎么有勁?？墒切“仔终f：“嬸子，你好賴給我辦辦這個事吧，辦成了，保準虧待不了你……”她心想：“也好，既是求上我了，反正……”就故意問道：“我的個好嬸子，你敢情是氣胡涂了，這兒了半天，說的是誰呀？”

那女人這才告訴她：怎么因為婆婆媽媽的一點小事，跟女兒吵打了一夜，摔破了多少瓷器儂俱，氣的她差點死了。最后說：“我的個好嬸子呀，真是兒大不由爹女大不由娘呀！這丫頭年紀大咧，自個瘋了心，盡找做娘的出氣?？墒钦l叫你命苦？嫁了兩個男人都不到頭，這如今高難成低難就，等誰去？恨的我沒法，心想：也好，給她尋個窮光蛋窩囊廢，叫她受受看，也與她這個八字命倒能盛得住，能落個白頭到老……”

媒婆問她覺得誰家的小伙子合式，她又拐彎摸角的說許多理由，這才歸結到高老拴身上。媒婆聽了，起初一楞，后來想到怕樹花不愿意，就又去跟那閨女探探口氣，不料那閨女竟一口答應道：“嗨！我的個嬸子哩！好歹跟我娘過不下去了，不論怎么著吧，只要離了這個家，就算阿彌陀佛……”，接著又把她娘怎么嫌棄她，怎么給她氣受，數說了一大篇。最后就近：“嬸子，這如今八路軍的規矩，不是做女兒的也有什么繼承權嗎？我爹留下這么一份產業，不能光給我兄弟一個人得，我做女兒的也該有份……。”

這么一來，媒婆竟成了母女倆中間的調解人，跟做娘的商量了，又跟做女兒的勸說，最后做娘的才答應給女兒十畝好地，和多少衣裳首飾，才算結了案。

這母女倆玩這套把戲，不過是為了怕胡媒婆疑心，媒婆雖然是個精靈人，因為一向就知道這閨女是個沒人要的貨，以為她是老虎餓了逮耗子吃，就倒也真的被瞞哄住了。母女倆又留拋吃早飯，又再三再四的答應在事成以后，給兩套衣料的謝媒禮，她就喜的合不攏嘴了。

當她辭了出來時，心里光盤算著該怎么對高老拴說——當然不能把她母女倆吵架生氣的事照樣搬出來嘍，可是也得編些話叫那可頭蔥相信才好。她想著想著，不覺就走到高老拴家小院的大門口了。（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