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銳
一、組織湖南青年赴法勤工儉學,第一次到北京
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法帝國主義曾在中國招募了十幾萬人去作戰爭勤務(注一)這時在法國留學的吳玉章同志和蔡元培等人,創辦了一個留法勤工儉學會,以“勤于作工,儉以求學”為目的,并組織華法教育會主持這事。他們回國后,便在北京、上海等地宣傳勤工儉學的主張,號召青年到法國用“半工半讀”的方法求學。
十月革命的影響當時正開始傳播到中國來,“勞工神圣”之說巳為進步知識界所倡導。李大釗同志所寫的《庶民的勝利》一文中,就曾這樣大聲疾呼說:“須知今后的世界,變成勞工的世界。我們應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工人的機會,不該用此潮流為使一切人人變成強盜的機會。凡是不作工吃飯的人,都是強盜。”“我們要想在世界上當一個庶民,應該在世界上當一個工人。諸位呀,快快作工呵!”當時不可能直接到蘇俄留學,東歐德、奧、捷各國無度階級又正在舉行革命,因此,到靠近革命高潮地區的法國去,這種又作了工、又可求得學問的勤工儉學辦法,對一般有志青年自然具有很大的吸引力。
新民學會的會員和湖南第一師范、長郡聯合中學(即現在的長沙市立第一中學)等學校的進步青年,都極愿到外面求得發展;貧苦知識分子對于勤工儉學的辦法更是歡迎。毛澤東同志召集在長沙的新民學會的會員反覆商量,他提議由蔡和森同志先到北京,了解各方情況和取得聯絡后,再決定大家的去向。
蔡和森同志于一九一八年六月下旬離長沙去北京。他到北京后,給毛澤東同志接連寫了幾封信,告以各方接洽惰況。這時,赴法勤工儉學尚在創議階段,經濟上還沒有著落。蔡和森同志主張“多人打水始有飽魚吃”——造成一種形勢,將眾多的青年推動起來,熱烈響應這個運動,逼迫倡導者不能不負促成之責。但此事需要有人在國內主持,蔡和森同志認為只有大家敬佩而信服的毛澤東同志最為適宜,因之極力敦促毛澤東同志速來北京。他在信中并轉告楊昌濟先生的意見:希望毛澤東同志一邊就讀北京大學,一邊在外兼事。
毛澤東同志這時最關心的事,是如何打好新民學會的基礎。他將這種意見寫告蔡和森同志:“會員必須充足物色羅致,不得任其自然發展”;根據新民學會會員多擔任小舉教員的情況,他認為應辦好幾個小學,從根本上作育人材,以為將來進行革命活動的基礎;由于會友四散各方,尤不應放棄長沙這個能建立根基的地方。關于就讀北京大學,毛澤東同志回信說,目前最緊迫的是必須作“大規模的自由研究”,會友應有計劃地或去俄國。或去法國、或留北京,以研究當前世界最進步的思想學說,了解各國實情,加以選擇、采納,為中國所用。
由于渴望到北京接觸新的思潮和革命人物,毛澤東同志終于決心往北京一行。
臨行之前,毛澤東同志在第一師范、聯合中學等校作了號召,這次去北京參加勤工儉學的共有二十多人。同時,毛澤東同志對留在湖南的新民學會會員的今后工作,作了周密的安排。
一九一八年九月間,毛澤東同志和羅取瓚、陳紹休。熊光楚等二十人動身去北京。一路貿票、管行李、住旅館,以及衛生等車,卻有分工。那年黃河流水,仲斷了鐵路,火車被阻在河南。大家都沒了主意。毛澤東同志便找本地人祥細打聽,知道黃河的水來把快,去很快,水退了就可以走。他就利用候車時間,同大家到附近農村考查農民的生活情況。
毛澤東同志抵北京后,這時湖南青年先后已到了四五十人,哪一個省也沒有
來得這么多。這使得主持勤工儉學的人大為驚訝,都覺得湖南青年到底有革命精神。由于華法教育會準備工作沒有做好,還不能馬上就到法國去,大家不免有些怨言。毛澤東同志要大家耐心等待,反覆說明作一件事必須作好準備工作的重要。后來大家都參加了華法教育會主持的留法預備班學習。
北京不易租到房子,生活費用較高,預備班分設在三處。一處在保定、附設于育德中學,一處在北京,附設于北京大學,這兩處是高級班;初級班設在蠡縣。預備班的功課專重法文,次為制圖(這是為準備進工廠而設的)、數學等科。學習期限一年,一年后即去法國。在蠡縣的都住在布里村,那里還有一個鐵工廠,附帶作實習之用。
毛澤東同志和蔡和森同志等少數人留在北京,辦理各種手績,幫助經費困難的人籌款(那時有一個僑工局可以貸款)。華法教育會要湖南來的學生提出一個赴法勤工儉學的計劃。大家推毛澤東同志執筆,寫出了一個計劃。計劃的大體內容是說明勤工儉學的意義,繼續號召湖南青年參加,以及怎樣在國內完成一切準備工作(如學初步法文等),以減少到國外的困難;此外還提出如何先派一人到法國去預作布置。華法教育會完全同意了這個計劃,特別認為先派人去作準備的意見甚好,于是決定先派一人出國。為了幫助先去的人籌劃旅費,安頓他的家庭以及準備行李等,毛澤東同志各方奔走,盡力最多。
一九一九年至一九二○年間,全國去法國勤工儉學的青年不下一二千人。以湖南和四川兩省青年最為踴躍,湖南去了好幾百人。湖南境內特別是長沙,在教育界和青年學生中,赴法勤工儉學成為一種很熱烈的運動,并組織有華法教育會湖南分會;報紙上對此也加以鼓吹。在周南女校讀書的蔡暢同志。向警予同志等并成立女子留法勤工儉學會,發動各校女學生參加這個運動。最引起社會震動的,便是在湖南教育界工作了二一十年的已經四十三歲的著名教育家徐特立,和年已五十多歲的蔡母(蔡和森、蔡暢同志的母親),也到法國去“半工半讀”,當“老學生”。
一九二一年底,到法國勤工儉學的周恩來、王若飛等同志,組織了社會主義青年團(其前身為工學互助社)。從湖南去的蔡和森、李富春、李維漢、李立三、蔡暢、向警予、張昆弟、羅學瓚等同志,都是青年團的積極發起者和組織者。他們和華法教育會及勤工儉學學生中的國家主義、無政府主張的分子,進行了尖銳的斗爭;在留法學生和華僑工人中展開了馬克思主義的宣傳。他們同時領導勤工儉學學生為爭取求學和經濟權利,向把持里昂中法大學的吳稚暉和華法教育會中的國民黨官僚們作斗爭。一丸二一年秋,蔡和森、張昆弟、羅學瓚等同志,被法國政府以宣傳共產主義的罪名軀逐回國。
毛澤東同志不打算到法國去,他有自己單獨的學習和工作的計劃。他覺得他應留在中國。毛澤東同志在第一師范求學時,曾著意研究辛亥革命失敗的原因,這時就更明確認識到:任何革命,若要成功,革命知識分子必須和人民群眾密切聯系起來。關于這點,毛澤東同志自己回憶道:“我陪伴著一些湖南學生來到北京。可是,雖然我幫助了這種運動的組織,而且還有新民學會的補助,但我不愿意到歐洲去。我覺得關于我自己的國家,我知道的并不夠,而我可以更有益地在中國花費我的時間。”(注二)
毛澤東同志和羅學瓚、熊光楚、陳紹休等八個新民學會的會員,當時住在北京景山東三眼井吉安東夾道七號。這是一所很普通的北京三合院民房,八個人擠住在北屋靠東的一間小房中。他們的物質生活是很苦的,可是他們學習新的東西、讀書求教都非常方便,參加各種思想和學術活動的機會很多,也可以自由到北京大學聽講。他們的老師和朋友楊昌濟先生,仍時時給他們以關懷和幫助。他們的生活過得極為充實,極有意義。
羅學瓚同志在寄回的家信中,這樣介紹同居的朋友:他們“皆敦品力學之人,侄素所欽佩者,朝夕與處,時有受益”。其中對毛澤東同志特別作了這樣的介紹:“毛潤之,此次在長沙招致同志來此,組織預備班,出力甚多,才智學業均同學所佩服。”信中還談到他們這一段生活:
“……至于學業,除習各科功課外,惟喜翻閱雜志、報章及最近之新學說,其余暫置高閣。……又京師設有學術講演會,關于文學、哲學及各種科學,可往研究,并敦請名人擔任演講,我亦時往聽講。”
毛澤東同志回憶這一段生活時,這樣說道:
“我自己在北京的生活是十分窮苦的。可是另一方面,這座古代都城的美,對于我可以算是一種補償。我住在一個叫做三眼井的地方,在一間小屋子里住下八個人。晚上我們八個人都緊緊地擠在一個炕上,連氣都透不過來。當我要翻身的時候,我常常必須警告睡在我兩旁的人們。”(注三)
雖然一個月的生活只需要五六塊錢,但是毛澤東同志也無法籌到這筆款子,他必須尋找一個維生的職業。于是楊昌濟先生介紹毛澤東同志給北京大學圖書館主任李大釗,在圖書館作助理員,毛澤東同志的工作室緊靠著李大釗同志的辦公房間(北京大梁紅樓一樓的東南角,現均辟為紀念室),“房子中間是長方的會議桌和許多凳子,他自己坐在窗下的一張三屜桌前工作。當年的馬克思主義小組就常常在這間屋里,圍著那張會議桌開會。”(注四)一九一九年春,湖南青年參加勤工儉學的已達一百多人,都很能吃苦,很用功,思想又大都前進,在北京有很好的名譽。李大釗同志很敬佩毛澤東同志,認為他是湖南青年的領袖。
在“五四”的前夜,北京大學是革命思想和各種新思潮的會聚之所;共產大義的知識分子革命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和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都在這里講學和作各種宣傳活動,“新青年”是他們所共同倡導的新文化運動的中心刊
物。毛澤東同志充分地利用了北京大學的環境,以滿足自己的求知渴望,廣泛地吸收各種新的思想學說。
毛澤東同志還在長沙時,就與在北京大學念書的鄧中夏同志(中國工人運動杰出的領導者,一九三三年在上海犧牲)經常通信,研究革命問題。這時他們的關系更加密切起來。
北京大學學生中的學術團體特別發達,如哲學會、雄辯會、體育會、數理研究會、圖書報社、新聞研究會、“新思潮”雜志社等,不下十六、七種。毛澤東同志除經常到北大旁聽他所喜好的課程,以及和他的朋友們仍繼續保持過去在第一師范時的習慣,常到楊昌濟先生的家中聽他講授有唯物論傾向的哲學和倫理學之外,還參加了哲學會和新聞學研究會的活動。
北京大學的新聞學研究會,當時在中國尚屬創舉,每禮拜講演一次,參加的有三四十人。”京報”總編輯邵飄萍擔任講師,他是一個“充滿了熱烈理智和良好性格的人”(注五)。邵飄萍講辦報的經驗,還有別的人講新聞理論。毛澤東同志多年以來就極其喜好閱讀報紙和新聞,楊昌濟先生原來就打算介紹毛澤東同志參加北京一個報館的工作,因此他以很大的熱心和興趣參加了這個研究會。這個研究會共辦了三個月,正式舉行過一次結業式。
在“五四”運動以前,中國還不能直接得到關于十月革命的真實報道,馬克思列寧主義也還沒有系統地被介紹進來;但是十月革命的勝利是馬克思主義的最有力的宣傳,它極大地影響了中國的先進知識分子,使他們在思想上獲得了正確的方向。毛澤東同志當時是一個急進的革命民主主義者,他的思想的主流是接近馬克思主義的。他自己概括他在這時期的思想情況說:“政治的興趣繼續增加,頭腦越來越前進。”(注六)
一九一九年初,毛澤東同志到上海送別第一批去法國留學的朋友們之后,回到了湖南。
(注一)這就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的所謂招募“華工”,此事由當時段祺瑞政府財政部長梁士貽的“惠民公司”經手,梁因此發了大財。
(注二)見“《西行漫記》第四章。
(注三)同注二。
(注四)見夏伽:“北京大學的毛主席和李大釗同志紀念室”,載一九五一年六月二十九日《長江日報》。
(注五)同注二,邵飄萍于一九二六年被張作霖搶殺。
(注六)同注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