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波
一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里的一天,鞍鋼基本建設公司人事科的同志,正忙著做接受新人員工作的總結,干事們把新來人員的籍貫、文化程度、出身歷史等統計工作準備好了,正要開始匯報;這時候,也沒有聽見敲門、就進來一個看來只有十五、六歲的小姑娘。
“這里是人事科嗎?”來人一雙手提著一個包袱,另一雙手拿著一封信。
人事科的一個同志起來回答她說:“是人事科,你有什么事情?”
“我是來這里參加工廠生產的。”她說著就把信封送給問她的那個同志。
那是她的一份履歷表和青年團的組織介紹信。她是遼陽縣小川城村的人,名字叫李玉芬。人事科的同志好奇地圍上來,看這個小姑娘的介紹信。
“你讀過書嗎?”
“解放后上過二年小學,以后就幫助家里種地,有時也在太子河打魚。”李玉芬回答說。
“你家里有人在鞍山工作嗎?是你自愿來鞍山嗎?”
李玉芬心里很奇怪,我的登記表上不是寫的很清楚嗎?干么老是一個勁地問。她指著登記表說:“那張表上不是寫的很清楚嗎?你仔細看看就知道了。”
人事科的那個同志笑了,他很溫和地說:“談談不好嗎?你急著干什么去呢,反正今天也回不去了。”
“回那里去呀?我不是一進門來就告訴你,我要到工廠里去工作。”玉芬很著急地說。
“這個問題要考慮一下,這里工廠雖然需要人,但因為你年紀還小,應該回去讀書,等你長大了再來。”
李玉芬一聽,眉毛就立起來了,她連忙說:“我一點都不小,今年已經十七歲了,在工作中學習也一樣。再說,”她緊接著:“我是團的組織介紹來的,說什么你也不能讓我回去。”
“那不行,我們不用隨便把你派到工廠里去;等你回去讀幾年書,長大了,我們再介紹你去工廠,現在,你先在這里休息一下。”
李玉芬聽說不能去工廠,真急得要哭了。但是她沒有哭,她想繼續說服對方答應她去工廠。她說:“我費了很大的力氣說服了媽媽,才來到這里,并且還向團組織作過保證,你卻這么難說話。”停了停,她又說:“你不批準我也不回去,我要找上級去。”
和玉芬談話的那位同志沒有馬上答復她,是讓她回去,還是留下她。他很仔細地翻閱著李玉芬的登記表。考慮了很久,才對她說:“你真固執呀。好吧,你去無縫鋼管廠去吧,”停了停又說:“可要預先說清楚,你不能碰到一點困難,就流眼淚或者又鬧著要回家去。”
當李玉芬加道人事科的同志原來公在擔心地怕困難的時候,她就理直氣壯地說:“你放心吧,我是青年團員,是自愿來參加工廠工作的,一定好好工作,什么困難也不怕。”剛才還因為不能參加工廠而不高興的李玉芬,現在卻興奮得臉都發紅了。
二
李玉芬到無縫鋼管廠的第一天,就碰上很多也是剛來參加工業建設的婦女,她們有的是從部隊轉業來的,也有的是從農村來的。
“你們的工作分配了嗎?”
“和你一樣,連工廠是什么樣子的還不知道哩。”一個青年姑娘拿著一個小包袱沖著玉芬擺了擺說。“你也在這里等著吧,剛才有一個同志告訴我們,停一會就帶我們去參觀工廠。”
年青的姑娘們總是容易混熟的。李玉芬剛剛坐下,她們就像是好久沒有見面的親生姊妹一樣地說起話來了。一個從黑龍江納河縣來的青年團員聶福蘭,湊近玉芬,問她:“你是那里人?”“我是遼陽縣人。”“那你一定看見過不少的工廠吧?”李玉芬微笑著搖了搖頭說;“我沒有看見過,你呢?”“我,我更沒有看見過啦,連裁衣服的剪刀和繡花用的針都不知道是怎樣做成的。”另一個是從鞍山市郊農村來的李金芝說:“看見過工廠有什么用處,現在是新式的工廠,機器可復雜哩!”“那我們怎么工作呢?”“學唄,聽說從別的工廠調來的工人,也要學習學習才能工作。”她們正說著,一個同志就來招呼她們參觀新建的工廠去了。
當李玉芬走進廠房的時候,心就跳起來了:“這么大的一個廠房呀,簡直和我們村莊一樣大!”領著他們參觀的同志說:“是呀!這是一個新型的工廠,不要說你們沒有見過,就是我們這些在工廠里工作過很多年的人,過去連聽都沒有聽說過像這樣新型的廠子。”
她們隨參觀隨聽別人介紹廠子的情況:
這座新式的廠房的確大的像是一個村莊一樣,工程非常浩大,技術也極為復雜,就說廠房內基礎挖掘土方和混凝土就有十三萬多立方米,鋪在地下的電纜電線管道就有四萬三千多米長。整個廠房共分鋼胚、熱軋、精密、加工、電氣機修等工段。這些工段就像是一條一條的街道一樣,安裝著巨大的高度自動化的機器,和整齊的輥道。全廠共有一千一百多個電動機和一百多個電氣操作箱,分布在各個工段。所有的地方都被機器占滿了,就連廠房上邊的巨大的鋼架上,也都是密如蛛網似的各種管道和電線。除此以外,廠里有通風設備和打掃灰塵用的吸塵機。在夏天里,通風管就送冷風,冬天里就送熱風,一年四季廠房內部都保持一定的溫度……。
這一切,對新來的農村姑娘們是多么新奇呀!
“我們沒有這么大的力氣,怎么能做這個工作呢?”李玉芬參觀完所有的工段以后說。
“這里工作不只是靠力氣,那么大的機器,力氣再大也操縱不動它。是靠你的腦袋工作,只要你學會了技術,用手扳一扳操作臺的電鈕,機器就動工。”
“那么多的電鈕,誰知道先扳那個后扳那個呀?”
“是呀,所以說要用腦袋工作。記不清楚扳動電鈕的次序就要出事故。一定要學會技術,而且要像運用自己的四肢那么熟練。”
她們聽了卻非常興奮,參觀完工廠,還一直在提問題,問題多的簡直解答不完。最后,領著她們參觀的同志說:“就談到這里吧,這些問題,你們慢慢地就明白了。”
三
李玉芬的工作分配了,她是到主電室去當學徒工。
主電室是無縫鋼管廠的心臟,是全廠的總輸血管,這里有幾十部最新型的電動機,推動全廠各工段需要動力的機器轉動起來,進行生產。有近四百個配電盤,排列在主電室的兩旁。從這些配電盤上,可以觀察全廠各機器運轉的情形。主電室是高度自動化工廠不可缺少的主要部分,沒有它全廠的機器就不能運轉起來進行生產。因此,這里的設備也就最復雜和精密,技術也是最高深的,這里的一切對剛從農村來的李玉芬都是不可理解的。
李玉芬第一次走進主電室時,心里非常緊張。甚至連自己的兩腳都好像不聽自己的支配了,左邊配電盤的機件一響動,就哧得她向右邊躲,還沒有躲到右邊來,右邊配電盤上的機件又響了。她只好在正當中一步一步地走過去,眼睛老是離不問那些復雜的配電盤。老是注視著“高壓電,不可靠近!”“危險!”等標語牌。直到她走近辦公桌旁,才深深地出了一口長氣。
“你愿意在主電室工作嗎?”主電室老電工陳緒田問他。
“愿意在這里工作,無縫鋼管廠的不管什么工作我都愿意做。”玉芬一面回答著一面還注視著那些機器。陳緒田看見李玉芬好像有些駭怕的樣子,就問她說:“你駭怕了嗎,”李玉芬看了看他說:“沒有駭怕,只是有點奇怪,這些東西為什么‘拍啦,拍啦的亂響。”
陳緒田笑了,他了解一個剛進工廠的人的心情,特別是剛到主電室的時候,開始誰也不習慣,誰也免不了有點膽怯。一就是他這個老電工剛來這里時也有這種感覺,何況是李玉芬——這個剛從農村來的小姑娘。因此,他就考慮把玉芬這種心情緩和一下,使她能專心一意的學習機器。
“不駭怕嗎?看了那些標語牌以后也不害怕嗎!”
“不駭怕,我不動它就是了。”
“你在這里工作,怎么能不動它們呢?”一句話把李玉芬說怔了,她暗暗地想:“那怎么辦呢?”可是馬上又想到:“沒有什么可怕的,別人能在這里工作,我就不能在這里工作?”
陳緒田看見李玉芬怔住了,就笑著對她說:“不要駭怕,也用不著駭怕,不懂這些機器,才會感到駭怕,等你掌握了技術就不會駭怕了,也不會感到奇怪了。這些機器就像一雙喂熟了的野獸一樣,對生人容易發脾氣,對經常照顧它的人可就不同了。”陳緒田邊說邊撫摸著銀白色的電動機。“對野獸要順著它的性子做,對機器要按它的操作次序來工作,這樣不但沒有危險,等你掌握了技術,你就會感覺到和它有感情了,它好像是你最知己的朋友一樣,睡夢里都想著它。”
他的話使李玉芬的情緒很快地就安定下來,她面孔上的那種緊張的表情慢慢地消逝了,她平靜地笑了笑,對陳緒田說:“我做什么工作?你快點對我說一說吧。”
“你的工作就在這里。”陳緒田指了指第四號、第五號電動機,和兩旁的配電盤說:“不過,你現在的工作主要是學習,等你學會了才能工作。”
“那你就教給我吧。”
“看你急的,教給你也要慢慢的來呀,我是負責教給你實際操作技術,技術員李樹生負責教技術理論。”陳緒田對李玉芬很滿意,他嘴里說著,心里就想,這是個急性子的丫頭,很對脾氣,應該好好幫助她,使她很快地學會技術……。他停了停就說:“我先把工作情形談一談吧。”
第四號電動機負責供給加工工段機器的動力;第五號電動機是負責供給熱軋工段均整機動力的。這兩部電動機帶動均整機和加工工段各種自動化的機器工作的情形,可以從配電盤上看出來。陳緒田在介紹了這些以后,走近配電盤,指著配電盤上一排一排的細小的機件說:“譬如說均整機的各個部分在生產時動作,這些機件也就不斷的轉動,如果有一個地方不動了,就是說明通往均整機線路或者別的地方有了毛病,我們就要去修理。你以后的工作,
就是通過這些配電盤來觀察機器生產的情形,管理第四、第五兩電動機,聽電動機運轉的聲音,是否里面有了毛病,觀察電動機用油的情形,觀察電動機的溫度等……。”
事情聽起來好像很簡單,但實際上部是十分復雜,例如從電動機運轉的聲音里要判斷電動機有沒有毛病,配電盤上那么多的機件都要記熟,而且,還必須熟悉機器構造原理,熟悉每個機件的性能以及電學常識上的一些問題,只有這樣才能很如意地輕松地操縱這些機器。這一切使李玉芬非常興奮,但是又使她感到困難。
“真不知道有這么多的困難哩。”李玉芬停了停說。
“就是因為自動化,因為不是用氣力而是用腦子工作,機器就會更復雜和精密,那怕有一個很小的零件安裝的不合適,機器也不能運轉;有一個操作次序錯了,整個生產就要停止。不熟悉這些機件,不把實際操作技術學成像人吃飯時用棋子一樣,就沒有辦法工作,這樣在學習中當然就會感到困難了。但是也不要駭怕這些困難,我們一定好好幫助你,只要你用心學習,會很快地掌握技術的。”
說話容易做起來就困難了,要克服這些困難就要經過一個斗爭過程,戰勝了困難事情就好辦了;如果自己不努力,沒有戰勝困難的堅強的意志,就不會學會技術。按李玉芬這個經過鍛練的覺悟了的懷著參加祖國建設的滿腔熱情的農村姑娘來說,是不會駭怕困難的,問題是事情的確太困難了,特別是學習技術理論,對只有小學程度的李玉芬來說,將更加困難。
深夜已經到來了,李玉芬在家的時候,早就躺下休息了,現在呢?李玉芬芬工人宿舍里睜著兩雙大眼睡不著覺。這不是因為鞍鋼運送礦石的火車聲擾亂著她,也不是因為煉鐵廠出鐵時的耀眼的紅光使她不能睡覺,她是在想著白天上把時的情形,想著那些復雜的配電盤和那巨大的電動機。宿舍里有很多新來的姑娘們像她一樣為學習技術遇到的困難而愁悶地睡不著覺,有的已經為這些困難而苦悶地蒙著頭,偷偷地哭了。玉芬沒有哭,雖然這些困難對她來說是第一次,雖然她也為想不出克服這些困難的辦法而焦急。但是,她知道作為一個青年團員,在遇到困難的時候哭鼻子太不像話了。
她回憶了過去,打算從過去經過的困難里找出力量和辦法。她想起她在八、九歲時,父親死了,一個頂事的大哥又被國民黨匪軍抓走當兵去了,只剩下她、媽媽和十二歲的二哥,那時候,媽媽每天帶著二哥去地里做活,只剩下八、九歲的玉芬在家看門,等媽媽從地里回來時再做飯吃。當時在玉芬幼小的心愛里,就對媽媽艱苦的生活,感到難過,自己就想幫助媽媽做些事情。有一次她說:“媽媽,你做了一天活還再做飯,不累嗎?”她媽媽搖了搖頭說:“不累。”“我來幫助你做飯吧!”感動得媽媽摟住她,親了親她說:“好孩子,等你長大了再幫助我吧。”玉芬雖然沒有得到媽媽的允許,但是她就按照自己想的做了,她照她媽媽做飯時的樣子,添了一鍋水,放上籠屜,就蒸窩窩頭。結果做成功了,蒸的窩窩頭除了比媽媽做的小以外,其他什么毛病也找不出來……。她還想起第一次到太子河打魚,第一次和媽媽去鋤地……,這些都是有困難的,這些困難是怎樣克服的呢?就是:只要自己堅持著做下去,事情就成功了。
組織上預先也估計到這些情況。雖然她們在農村工作中都是骨干,但是學習最近代化的工業技術是免不了困難的;因此,號召黨員和團只要團結群眾,互相幫助學習。并動員老工人和新來的工人成立學習互助小組,主勁幫助新來的同志學習技術,熱悉機器。
當然,別人幫助是克服困難的一個有利條件,但是主要的還是靠自己,如果自己不努力學習,別人幫助也是白搭。李玉芬思想上很清楚地認識到這一點。她認為自己如果能夠鉆進去,再加上老工人的幫助,這樣就會克服學習上的任何困難。因此,她在學習中就堅持著按自己所想的去作。她在熟悉機器構造的時候,在白天里就一直留在主電室,熟悉機器上的各種機件的位置,熟悉它們的性能,晚上回到宿舍里,她就主動地找學習互助小組的同志在一起學習。甚至在睡夢里還在學習技術哩。
有一次大家都在休息,玉芬蹲在地上,畫配電盤的圖形,隨畫隨自言自語地說:“這個小開關是管均整機的,這一個是通均整機導鋼開閉器的,那邊生產時,導鋼開閉器一動,這一個就‘拍啦響一下,這一個……。”
“玉芬你在畫什么?”幾個工人看她一心一意地蹲在一邊畫。
“我是在畫配電盤上的機件位置,這樣可以熟悉機器。”李玉芬回答說。
那幾個工人聽說了,也都跑過來和她一起畫,這樣她們就在一起學習開了。
熟悉機器,因為機器擺在那里,又有人不斷地教,雖然也有困難,但是時候長了慢慢也就熟悉了。學習技術理論就不同了,因為她的文化程度低,開始聽不懂,后來,時間長了,講的一般的技術理論可以聽懂了,但是又不能記住,平時復習時也有困難,因為自己文化程度低不會寫筆記。怎么辦呢?辦法只有一個:就是用腦子死記。她采用了兩種方法來幫助自己的記憶,在平時用問答的方式,和其他工人一起練習,互相提出問題,互相作答復;另外一個方法就是找通俗易懂的例子,這樣也可以幫助她的記憶。例如什么是“電流”,“電壓”?她就以水為例,高處的水向低處流動,叫做水流,水流的緩急,產生了水的壓力,水流動的慢,肥力就小;水流動的急,壓力就大。“電流”和“電壓”的道理也和水流、水壓的道理一樣。她就利用這種種方法幫肋自己,把技術員講的技術理論記住了。
四
現在,困難好像都嚇得出路了李玉芬似的,學習什么也不像開始時那樣費力氣了。很多復雜的道理只要講一遍,她就懂了,而且她還不斷地把自己學到的知識告訴別人。現在每天她都是像一個熟練的電工那樣,管理著第四號和第五號電動機,安靜地站在電動機旁邊聽它運轉時發出的聲音是否正常,她用手撫摸著銀白色電動機,好像是很要好的朋友一樣。李玉芬經過這一時期學習似乎比剛來時瘦多了,兩雙眼睛也顯得更大了。但是她在精神上部非常愉快,當你不論在什么時候看見她,都會看見她的臉上露著幸福的笑容,這是因為她已經開始掌握了最近代化的工業生產的技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