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農的兒子（故事）

張長森

各位聽眾：在沒講故事之前，先請你們當當評論員，評評富農李老六給五奶奶修房應該不應該。

在李家莊來說，姓李的算是大戶門了。李老六常說：“近年來李家院人財兩旺，要再和氣的象一盆火，就更好了！”所以，五保戶李五奶奶的北屋坍了一塊，李老六聞風就攛掇姓李的修房。他說：“李家院這么多人，一個人一攤泥就壘間屋，何必再求隊上呢？”他這種說法，有人覺著不對頭。可是，隊長于大海和副隊長于振江老漢，前幾天就給于三爺修過房。前有車，后有轍，難道李家院給五奶奶修房還不應該么？各位聽眾，你們說呢？

修房的事終于讓李老六攛掇成了，當天中午就動工脫坯。

今天是九月十五日，天氣晴朗，萬里無云，天高氣爽，秋風陣陣。在西門外大場里，布滿了人群：推車的推車，擔水的擔水，折土的折土，和泥的和泥，忙忙碌碌，非常熱鬧。人群中，有一個五十多歲，禿頭胖臉的家伙，那就是李老六。只見他，喜笑顏開，眉飛色舞，鼻尖上都是笑窩。一邊干著活，一邊尋思：“于大海呀，于大海！你看李家院熱乎得象一盆炭火，和氣得象一家人，往后你再對李某另眼相待，哼，你這十萬里江山就坐不穩了……。”

“停工，”

李老六正興高彩烈的時候，耳邊響起一陣炸雷般的吼聲。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站在場邊。只見這小伙子，方頭大臉，面色黑紅，兩道粗眉，一雙豹眼，身材高大，腰粗肩寬，直挺挺這一站，真好象鐵打的羅漢，火煉的金剛。李老六心中砸鼓，額頭上滾出汗珠。來人是誰？這就是咱今天故事里的主人——貧農的兒子于大海。

說起大海，可真是個響當當的人物。一九五八年初中畢業回鄉生產，一九六○年被選為生產隊長。在老支書劉會文的指導下，把個第八生產隊搞得熱火朝天，月月先進，年年增產。他今年二十五歲，正在血氣方剛，有火有性的年紀。他立場鮮明，對敵人冷如冰霜，對階級兄弟熱如炭火。提起來，無不伸出拇指稱贊：“棒！不愧是貧農的兒子！”

今天頭午，大海在地里干活，聽說五奶奶房壞了，回家連飯都沒吃，就跑出來觀看。剛走到街頭，聽說李老六給五奶奶修房了，大海立刻火撞頂梁。他知道李老六詭計多端，野心不死，分明是要拉攏宗族關系。豈能容他這樣？大海疾步如飛，來到場邊。

他大喝一聲，如晴天一聲霹靂，震得眾人都大眼瞪小眼望著大海。大海心想，先揭開蓋子，叫大伙明白明白修房的真相。于是來到李老六面前，問道： “李老六，你為啥攛掇給五奶奶修房？”李老六一見大海面冷如鐵，目光逼人，不由打了個寒顫，強打著精神說道：“隊長，我的過錯，修房沒跟你商量。眼時隊上有吃緊的活么？隊上忙先盡隊上，反正修房能拖！”“不，天快冷了，修房一刻都不能推遲。我問的是：你給五奶奶修房的目的是啥？”“啊，這個……”李老六見話頭岔不開，硬著頭皮答道，“隊長，我尋思隊上很忙，五奶奶這么點活，不用再麻煩你了，俺李家院動動手就得啦！”聽此言，好似火上澆油，大海直氣得額頭上青筋爆起直跳，把手一擺，高聲吼道：“李老六，你的心腸真好啊！可是，你解放前怎么不發這樣的善心？那時你給窮人修過幾次房？別裝蒜啦，你這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你想拉攏宗族關系，想叫李家院窮哥們認敵為友，受你操縱。李老六啊，你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妄想登天哪！”大海說話單刀直入，一針見血，句句打在李老六的疼處。李老六驚得目瞪口呆，面如土色。真是狗急了跳墻，這家伙仍不死心，沖著大海反咬一口：“隊長，我實在不知這些。嚇死我也不敢象你說的那樣。只是，只是前幾天看見你跟副隊長給于三爺修房，我才敢起心給五奶奶拾掇屋！”大海向前走了一步，理直氣壯地說：“我給于三爺修房，是階級友愛；你給五奶奶修屋，起心不良。我們分的是階級，不是宗族！”李老六理屈詞窮了，但又問道：“五奶奶這房……”“這房你甭操心啦！”大海“啪”地一拍胸脯，喊道，“五奶奶是貧農，要修，窮哥們自己修！”

“對呀！”

忽然響起一陣“噼噼啪啪”的掌聲。經大海一說，貧下中農都明白過來了，忍不住齊聲大喊。在這吼聲中，李老六象只癩皮狗，夾著尾巴溜了。

大海從場里回家，剛要吃飯，振江老漢慌慌張張地走進來。開口便說：“大海，你怎么這樣毛楞？人家給五奶奶修房你攔著干啥？”大海說：“叔，你真糊涂，這是李老六搗鬼，無利他會這么慈心？屎克螂做不出蜜來！”振江老漢說：“快不如急，馬上把五奶奶的房修起來。”“對！”大海同意叔叔這個意見。于是，中午就開了隊委會，確定明天就給五奶奶修房。

確定了明天動工修房，當然不能變更。可是，這回非更動不可。為啥變卦呢？只因為今天過午大隊正開著會，公社來了電話：后天拖拉機就到李家莊給二隊耕地。但是，二隊還有一百五十畝棉柴沒打。咋辦呢？二隊干部們面面相覷（qǜ讀作去），無計可施。大海“噔”地站起來喊道：“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沒有破不了的八卦陣。八隊拿出所有的勞力幫你們打棉柴！”“這個……”二隊干部有點過意不去。大海干巴截脆地說：“這個俺隊貧下中農一定同意。”說罷，噔噔噔地走出來，找隊委們商量去了。

這時候，天色已晚，社員們干活正收工。大海把此事跟振江老漢一說，誰知振江老漢把眼一瞪說：“今兒個過午就有人說你是只興官家放火，不讓小鬼點燈，明日再不修房，就有人罵你啦！”“當然是有人罵！”大海哈哈大笑，坦然答道，“地主富農看見咱搞社會主義建設還氣的牙根疼呢。咱管制他，不讓他拉宗族關系，還能不罵咱？毛主席說，被敵人反對是好事而不是壞事。如果他們不罵就糟了！”振江老漢又大嗓門地說：“大海，你是隊長，應該對社員負責！”大海把腳一跺，嚴肅地說道：“我是貧農的兒子，更應該對集體利益，對國家利益負責！”這番話把振江老漢說的冒了火：“我早琢磨啦，修房是隊委會的決議，你一個人不能推翻！”大海說：“這樣吧，咱晚上開貧下中農會，叫大伙討論決定！”

大海走出隊部，腦瓜里象沸騰的開水，上下翻滾。這個鐵打的硬漢子，平時走起路來，兩只腳如同鐵錘砸地，咚咚直響。眼時下，一步邁不了四指，皺著眉，低著頭，認真地琢磨著剛才所發生的事。這時候，他忽然記起老支書的教導：有一次，老支書病了，大海急得象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站不住腳。支書知道后，嚴厲地批評大海：“你是干部，是全隊的當家人，應該多為大伙著想；我們干革命是為大多數人服務，你如果光為我耽誤了工作，是非常錯誤的呀！”支書的話在耳邊一響，大海腦瓜豁亮了，覺著支援二隊，做得完全正確。他想，眼時下還能叫一個從舊社會熬過來的老人住冷屋子么？大海直楞楞站著，苦思了半晌，他猛的閃電似地拍了一下巴掌，笑了：“這腦瓜真死，把五奶奶往俺家一搬不就得了么？對！”大海主意一定，飛似地回家了。

這陣子，大海腦瓜里都是“搬家”。見了媽媽二話沒說，就喊：“媽，拾掇屋！”媽媽楞了，罵道：“毛楞鬼，你說的啥鬼話？”大海伸了伸舌頭，也覺著自己太魯莽了。暗暗想到：“媽要是不答應咋辦呢？”其實，大海家住屋并不多。五間屋，隊上占用了兩間當倉庫。大海怕媽不答應，先央求道：“媽，我跟你商量件事行么？”“說吧！”大海把讓五奶奶往自己家里搬的事說出來，媽媽皺著眉頭，半天沒開腔。大海知道媽媽的心事，說：“媽，你甭犯愁，讓五奶奶搬來吧，咱貧下中農是一家嘛……”“又給你媽上政治課了，你媽哪會說不答應來！”這一說，可把大海樂壞了，一蹦三尺多高，嘿嘿直笑。看來事情挺順利。可是正要動手拾掇屋，又出了亂子。

“姓于的！俺啥時候得罪你了？”

突然傳來一聲大喊，門“咚”的一聲開了，五奶奶風似風火似火地闖進來，見面就沒鼻子沒臉地指著大海說：“你真欺侮得人連大氣都不敢喘了。院中修屋你不讓，你可管呀！”大海一見五奶奶這火氣，知道其中定有緣故，不慌不忙地解釋：“五奶奶，你別急……”“俺不急，你暖房暖屋地住著會說現成話！”大海見五奶奶不讓開口，又耐著性子解釋說：“五奶奶，你是貧農，咱們都是一家人……”“得了吧，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呢，一家人你不該對俺這個樣哇！”五奶奶簡直象挺機關槍，咯咯咯，叫人難插上半句話。

諸位，五奶奶為啥這樣呢？只因中午大海在場里講道理她沒聽見，光聽說大海不讓給她修屋，后來又聽說隊上給她修，才消了氣。今兒個晚上，又聽說大海叫人給二隊打棉柴，不給她修房了，豈能不急？富農李老六又借這機會煽風點火，說了大海一頓壞話。五奶奶有股火燒火燎的脾氣，一時惱怒，立刻找上大海的門來。

五奶奶正在氣頭上，鬧了一陣子，又大嗓地說：“我這房是非修不可，你不管，俺就叫院中給修，不行，咱就叫莊里莊鄉評評！”說完，轉身走了。

五奶奶走后，大海那個煩惱勁就甭提啦。可是他冷靜地思考一會，又“呼”地站起來，說道：“媽！咱快拾掇屋呀！”于媽媽氣憤地說：“你是說夢話？

拾掇屋干啥！這號人不講理，不懂事，俺不能跟她在一起。”大海一看媽這神色，知道媽惱了。就著急地說：“媽，五奶奶她是貧農，吵了，鬧了，一轉回頭咱還是一家人。其實，不吵不鬧、嘻嘻哈哈、那也不一定是好人。你還記得嗎？我剛當上隊長，李老六就請我喝酒，還給咱挑水，把好糞送到咱自留地里；可是，酒杯我給他摔了，水桶給他賜了，硬逼著他一锨锨的從咱自留地把糞揣出去。為啥呢？咱知道他那是黃鼠狼給雞拜年——沒安好心……。”

于大媽見大海如此，又口氣柔和地講：“海兒，你媽不是那號糊涂蟲。你說，媽啥事攔過你——你給烈屬王桂林送面，給五保戶劉會清送柴，你把準備娶媳婦的錢給于三爺修了房，你媽沒說個不字。去年隊上黃牛生犢，你把牛牽到家來，媽都幫你侍奉。你說，咱屋里能招牛，不能招她么？海兒，不行啊！我跟這號人合不到一塊去，咱不能自找氣生。”

大海又苦口勸媽：“媽，我是隊長，隊上的當家人，黨把這重擔交給我，我照顧不好五奶奶，就對不起黨，不配是貧農的兒子！”

大海才三歲，爸爸就為革命犧牲了，媽媽待大海如掌上明珠。現在，媽媽見大海這神色，就說：“海兒，只要不招這號人，媽就不生氣了！”

“不，你想錯啦！”大海“霍”地站起來，眼里含著淚珠，嘴唇打著哆嗦，萬分激動地說：“媽，這房讓誰修是一場階級斗爭，讓五奶奶往咱家搬，是表現窮哥們的骨氣。媽，咱過去也受過苦，少吃無穿，住著四面透風的茅房，那滋味好受么？眼時下，你為啥看見五奶奶住冷屋子不動心呢？你為啥看見李老六拉攏宗族關系不生氣呢？”

正在這茬口上，振江老漢趕到了。他推門進來，一見大海就興沖沖地說：“用不著吵了，五奶奶的房很快就能修好！”大海楞了。振江老漢說：“眼時，貧下中農都在場里脫坯了，大伙要連夜修房！”

原來，五奶奶從這里出去，就去找振江老漢。振江老漢一聽動了氣：“你張口李家院，閉口李家院，解放前你三個兒子餓死了兩個，李老六借給你一文錢，一兩米？”一句話把五奶奶頂走了。振江老漢立刻來找大海。走到門口，正聽到大海與媽媽吵嘴。振江老漢知道大海那股扭勁，自己進去也說不了，就轉身往隊部奔。一進隊部，大伙正議論紛紛，對支援二隊打棉柴，都一口贊成。振江老漢一提大海跟媽吵嘴的事，大伙“呼”地站起來，挽胳臂卷袖子，要連夜脫坯修房。不知誰喊了個號，小伙子們“嗷”的聲朝西場奔去。振江這才來給大海送信。

大海來到場邊，放眼一望，只見一個個赤胸露臂，鐵锨飛舞，推車來往，勢如穿梭，水桶叮當，響徹四方。貧下中農們何懼吃苦受累？為自己窮哥們上刀山下火海都心甘情愿。大海一看，激動的心眼都要跳出來。懷著滿腔的激情喊道：

“叔叔大爺們，暫且停工！”

啊，大海來啦！大伙異常高興。可一聽這喊聲，又都楞了。大海壓住激動的心情，大聲地說：“明天幫著二隊打棉柴，一個人五畝地的任務，艱巨呀！今晚不好好歇著，明天能頂得住？修房的事早晚不吃緊啦，反正今年冬天五奶奶搬到我家里去住！”

“大海呀！都怨我不辦人事啊！”大海話音剛落，五奶奶出現在他的面前。

剛才五奶奶從振江老漢那里回家，腦瓜有些開竅。后來聽說大伙給她脫坯，她又上場里來。當她明白了大海為讓她往自己家里搬，跟母親吵嘴時，非常感激。這時候，她紅著臉，難過地說：“大海，我上了李老六的當。他說你看見俺修屋生氣，我真信啦。我對不起你媽了，我給她說好話去！”轉身要走，場外又傳來一聲大喊：“五嬸子，怨俺太死巴了！”

隨喊聲，于媽媽走進來。原來，大海臨出來時那一番話，媽媽心里是同意的。大海走后，她跟出來。在場里，看見這動人心弦的場面，又聽見五奶奶認錯，于媽媽的氣早已煙消霧散，也責怪自己眼光短，看事窄了，忍不住在場外答了話。于媽媽走到五奶奶跟前，親熱地抓住了五奶奶的手……。

諸位，問題就這樣解決了。大伙都心情舒暢，眉開眼笑，高興非常，掌聲雷動，歡呼聲好久不絕。窮哥們，才真熱乎得象一盆炭火呢！這才是：

青年隊長于大海，貧下中農好后代。

赤膽紅心忠于黨，風吹浪打不變色！

（原載《人民文學》，本刊有刪節）